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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侖山的寂寞劍仙
往世卷之 昆侖山的寂寞劍仙
□莫之然
秦天:
“你要去昆侖山?”
西夷族的牧羊少女從羊羔上抬起身來,好奇地打量著眼前笑嘻嘻的漢人少年。
他個子不算太高,但是勻稱結(jié)實。黧黑的臉上卻充滿了生氣和活力,活潑而又俊朗。素白色的粗布衣服松垮的披在身上,挽起的袖口露出堅實有力的手臂。
走了很長很長的路,他的額發(fā)散亂汗?jié),頭發(fā)用草繩結(jié)在背后。他肩頭的竹竿上挑著一個包袱,明亮有神的眼睛笑盈盈的看著面前的牧羊少女。
牧羊少女的臉微微一紅,她側(cè)轉(zhuǎn)身,伸手遙遙指向西方,在飄渺不定的云海間一座山峰若隱若現(xiàn),山形巍峨陡峭,從那連綿的黛影中拔地而起,筆直插入天空。
“原來,就快要到了啊! 漢人少年手搭涼棚,怔怔地望向那氣勢雄渾的昆侖主峰。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挺起了胸膛,草原上清冷的秋風灌進他的肺里,很冷,但很舒服。
“喂——”他把手掌合在嘴前,提氣遠遠喊了出去。
“昆侖山的寂寞劍仙——
“我來啦——”
“寂寞……劍仙?”牧羊少女愣了一下,隨即咯咯笑起來。
“是啊,昆侖山上有一位寂寞劍仙,法術高強。我從東海海濱走了幾千里到這里來,就是來拜他做師父。”少年的眼神誠摯而熱切,“你在這里牧羊這么多年,難道從來沒有聽說過?”
牧羊少女歪著頭想了想,拍手道:“是了。我聽我爺爺說過,一百多年前昆侖山上確實住過劍仙,他們時常在天空中飛來飛去,從昆侖山——”
她轉(zhuǎn)過頭遙遙指向另一方天涯盡頭的云海,“到東方去!
“但是后來就不見啦!彼龘u了搖頭,望著天空。
天空很高,云很淡,浮云被風吹開了又聚在一起。
那一百年多前的夜空中,昆侖山的劍仙結(jié)伴御劍飛行,是不是仿若秋夜長風中,燦爛之極的流星劃過浩瀚蒼茫的云海?
“不見了么?”少年抱著胳膊皺起了眉頭。
牧羊少女看著漢人少年稚氣未脫的面孔,那與年齡不相符的認真嚴肅讓她感到很好玩。少年舒開眉頭,又爽朗的笑了。
“不過既然都走了這么遠了,總得到昆侖山看看吧!彼皖^踢了踢腳下的草根,“要不然真對不起海婆婆給我納的這雙厚底鞋了!
牧羊少女回以淡淡一笑,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
“你走了這么遠的路,難道不想家么?”
漢人少年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
“我爹娘早死啦,是漁村的各位父老鄉(xiāng)親將我拉扯大的。”他嘆了一口氣,“雖然我舍不得漁村?刹恢罏槭裁,這些天來一直向西,每走近昆侖山一步,我都感覺像是離家更近了一步呢!
他的聲音清澈而響亮,在遼闊無際的草原上傳的很遠,隱隱間卻有一些說不出的惆悵。牧羊少女不說話了,他們默默地站了一會兒,風在耳邊嘩啦啦的響。
“嗨,干嘛說這些事兒,”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我還是趕路要緊。我叫秦天,你呢?”
“阿蘇妮!
“阿蘇妮! 漢人少年低頭又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抬頭抱拳,嘻嘻一笑,“阿蘇妮小姐,他日秦天大俠藝滿出師,定來報答今日指路之恩!
這一番話文縐縐的,在這稚氣未脫的漢人少年說來卻又是那么古怪,牧女又咯咯笑起來。
漢人少年笑笑,便要向那昆侖山走去,忽然又轉(zhuǎn)過身來。
“對了,你可知道這附近哪里有湖水么?”他抬起手臂,聞了聞袖口上厚重的汗味,很嚴肅地問到。
玉樹:
玉樹曾經(jīng)一直以為,直到十四歲學會御劍飛行之術,自己從來沒有離開過昆侖山。小時候自己住在山下,五歲之后在山中修煉。
昆侖山脈延綿百里,主峰高聳入云。傳說昆侖山的主峰支撐著天穹,沒有人能夠攀上峰頂。
很久很久之后玉樹站在紅塵臺上,駕起劍光沿著陡峭的山體向上飛升,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風聲在他耳邊作響,他覺得已經(jīng)向上飛行了幾百里幾千里,但是一回頭,卻發(fā)現(xiàn)自己卻仍然站在出發(fā)的地方。
眼前高高矗立的昆侖山山壁漠然無語,這是一種天道般的縮地之術,哪怕御劍飛行的法術修煉到了極限,也無法越過這段距離而抵達天界。
這就是人和神的距離。
五歲之前,玉樹曾經(jīng)以為昆侖山上住著的劍仙就是神,那個時候他和家人跟著西夷族住在昆侖山腳下,天空中偶爾會有流星般明亮的劍光曳過,玉樹便躺在柔軟的草堆上傻傻的看著,伸出手指描畫著劍光的軌跡,仿佛能夠觸到白色的云團。
五歲之前,玉樹曾經(jīng)以為自己應該是牧民的孩子,長大了之后會替阿爹放羊牧馬,會娶一位西夷族的少女為妻,每年陪著她看秋天草原絢爛的景色,最后平平淡淡過完一生。若非魔尊蕭寒星不知為何到昆侖山大開殺戒,他一輩子也不會上昆侖山。
但蕭寒星來了,他曾經(jīng)以為那是宿命,但最后卻發(fā)現(xiàn)卻不是。
然而很多他以為可以自由自在去做的事情,卻偏偏被宿命的安排所羈絆。
那天洶涌的黑色云海從東方的天邊卷來,疾風吹著草尖,耀眼的電火從天空中降下來,騰起熊熊的烈火,在草原上翻卷起沖天的火海。
天空中傳來金鐵相交的聲音,一個憤怒之極的咆哮聲響起:
“賤人!還我孩兒命來!”
然后是一聲清朗的叱喝:
“邪魔外道,濫殺無辜,今日須叫你形神俱滅!”
炸雷落下,阿娘拼了命將小玉樹抱在懷中,在一片凄厲的慘叫聲中,玉樹的眼前一片絕望的黑暗。
秦天:
晴空一碧如洗,冰川鋒銳的白線錯落的折了過去。融雪匯成九道翻滾的白河,濤聲轟鳴,流入圣湖瑪旁雍錯。
秦天脫下衣服,散扔在岸邊巖石,一個猛子扎進水里。新融的雪水寒冷徹骨,但他覺得很痛快很舒暢,仿佛把幾千里路的風塵汗?jié)n都洗得干干凈凈,被高原烈日曬得有些混沌的腦中頓時也清醒不少。
他自幼在海邊長大,水性極好,一個人鳧水嬉戲,玩的甚是開心。
玩夠了,秦天站在水中,冰冷的湖水漫過他的腰際。陽光燦爛耀眼,他瞇了眼睛,側(cè)過頭看去,昆侖山巨大的陰影在水面鋪開。
昆侖山月,寂寞劍仙,自從聽過那個盲老人講的傳奇,秦天做夢也想來學劍術?刹恢罏槭裁唇裉旖K于到了這里,卻偏偏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在心里堵得發(fā)慌。
秦天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雙手插在腰間,挺直了背板。迎面向著雪山圣湖,在刺骨寒冷的湖風中哆嗦著聲音,扯著喉嚨唱歌,從捕魚拉網(wǎng)的號子到海神節(jié)的狂歡的高歌,他一遍又一遍地唱,哆嗦發(fā)顫的聲音漸漸響亮高亢,被縹緲的風吹散,絲絲縷縷地在群山之間回響。
他眨了一下眼睛,眼前的水面上忽然多了一個人,白衣廣袖,負手赤足,平平穩(wěn)穩(wěn)地站在水面。他的衣衫在虛空中緩緩的飄動,仿佛有無形的微風從他的足下吹起。
來人背對著陽光,秦天初時看不清楚他的容貌。但他冥冥中知道那應該是一張少年人的面孔,眉清目秀,柔軟的額發(fā)向兩邊分開,輕輕落在胸前,眉宇間卻仍然帶著孩童般的稚氣。
他不知道為什么,但他就是知道,仿佛是一直以來,他就知道的這么清楚。他凝神看去,目光與那少年相觸,那一剎那間,他的心中仿佛有大悲大喜,須臾間閃逝數(shù)回,卻說不明白為何。
踏在水面的少年眼睛亮若秋夜明星,卻又似罩著一層極輕極淡的煙色。秦天順著他目光低頭看去,卻見自己赤露的胸口上淺淺的印有一道淡痕,長半寸,寬一分,他以前常常赤條條在海里浮潛,卻從來沒注意過。
白衣少年靜靜站在水面上,秦天光著膀子,被他看得有倒點不好意思起來,他抱著胳膊,歪頭笑道:“我身上可有這么好看么?你如何看的這般目不轉(zhuǎn)睛的?”
那少年也笑道:“昆侖山便是我家,你在我家門口洗澡唱歌。我有何看不得?”
秦天坦然一笑:“我來找昆侖山的寂寞劍仙,從東海一路走來,滿身臭汗,不洗洗干凈了,如何能拜師父?”
那少年聽了,卻只是淡淡一笑,不再說話。
不知為何,秦天暗自里卻覺得他是在無聲的嘆息,而自己不知為何竟有一種哭出來的沖動。他強忍下這種沖動凝神看去,只見得那少年的頭頂隱隱有金色的光華,流轉(zhuǎn)間仿佛呈現(xiàn)了劍的形狀。
他的腦中靈光一閃。
“寂寞劍仙!原來你就是寂寞劍仙!”秦天又驚又喜,失聲喊道,“師父,師父!”
匆忙之間,他也管不了這劍仙少年是否愿意收自己為徒,卻先厚著臉皮叫幾聲師父,只想劍仙若是聽的受用,那便能拜入門下。求師心切,心里想到什么便說什么,孩童天性的耿直爽快便顯露無遺。
白衣少年微笑不語,金色劍氣光華大漲,御劍騰空,向昆侖山方向飛去。秦天急忙奔上岸,穿好衣服,飛奔著追了上去。
昆侖山上險峻陡峭,秦天在亂石峭壁上勉強覓路,攀爬了整整七天七夜,向下望去,縹緲的云氣涌上來,地上的景致已經(jīng)變得遙遠而模糊,牧民的村落顯得渺小幾不可見,草原盡頭幾條路蛛絲一般向遠方飄去,他覺得有點頭暈。
而抬頭看去,昆侖主峰卻仍然那么高,那么筆直的伸向天空的盡頭。
秦天拍了拍膝頭和胸口的灰土,手心不知道磨破了多少處,鉆心地疼。他沒有抱怨也沒有后悔。他的心中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如同當年聽到寂寞劍仙這個故事的時候。
“他總是一個人站在昆侖山的山崖上,面對著云海和明月舞劍!蹦莻盲老人壓低了聲音神秘的說到。
“總是一個人么?”秦天捧著臉呆呆地問道,“為什么總是一個人呢?”
“因為他叫寂寞劍仙啊,他沒有朋友,也沒有敵人,更沒有愛人……”盲老人突然咳嗽起來,秦天連忙替他捶背。
一個人啊,這么可憐。不知為何,那一瞬間秦天似乎看到那劍仙揮出的冷冷劍光背后,落寞而傷心的神色。
“哎喲!”秦天悶悶地哼了一聲,他低下頭,用力摁住了胸口。
“傻小子你怎么啦?”
秦天狠狠呼出一口氣,才覺得胸口那突如其來的刺痛緩和了一點,他怔怔地望著西方天際散亂的云霞,如血的殘陽正在緩緩墜落下去。
他來昆侖山學習劍術,沒有多想為什么就來了。他覺得這仿佛就像人生下來就得學會走路說話一樣自然。
而當他見到了寂寞劍仙,就知道他一定會教自己劍術。
既然一切都會是那么自然,所以現(xiàn)在他無論往那個方向走,都一定會找到劍仙的住處。
秦天伸了伸胳膊,轉(zhuǎn)身望去,正好瞥見亂石從中一段年久失修的石階,深入山上的變化的云氣,他歡呼一聲,拾級奔跑而上。
如此,秦天再沿著蜿蜒的石階向上跑了九天九夜,累了便躺在冰冷的石板上睡覺。眼前白霧茫茫,看不清遠處,只覺得腳下一級一級的石階在不斷上升。
第九天黃昏時分他終于到了石階的盡頭,他只覺得眼前一亮,已經(jīng)走出茫茫的白霧,站在一處極其寬廣的石臺上。四下云氣翻涌,原來他已經(jīng)將無邊無際的云海踏在腳下。
云氣散開,眼前出現(xiàn)了一座極其恢宏的巖石宮殿,層層樓閣背靠昆侖山壁,仿佛是天工借著山勢在那絕壁上雕刻出來一般。宮殿前聳立著一塊巨巖,上面似乎刻著什么。
如果秦天識字的話,他會認出上面寫的是半天閣三個字。
秦天走過一間間空曠寂靜的房間,每一間里都落滿了灰塵,仿佛已經(jīng)有很多年無人來過。他慢慢走了出來,站在山崖絕壁上突出一塊的平臺上遠遠眺望,卻見到剛才那白衣少年站在云海上的一座遙遙晃晃的的吊橋上。
玉樹:
很多很多年過去后,玉樹回憶初見觀天之時,總覺得他的笑容如同昆侖山上少見的晴朗天空。那是一種可以讓人徹底融化在其中的親切和溫暖。
那時候,五歲的玉樹已經(jīng)在昆侖山上住了七日,他一直沒有哭,但七日七夜間他沒有說一句話,只喝了三口水,吃了兩個冷饃。山上很冷,但他已經(jīng)麻木到感覺不出溫度。
霜明垂首走進來,把沒怎么動過的食盒提了出去,出門時卻瞥見那一套干凈衣服仍舊整整齊齊疊在那里,玉樹小小的身子靠著墻坐在地上,身上沾染的污血已經(jīng)化作深黑色,漠然無神的眼睛看著窗外紛紛揚揚的雪花。
雪霽和霜明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他正呆呆的坐在狼藉的尸堆中,推揉著一具婦女已經(jīng)僵硬的尸體,那時候魔尊蕭寒星不敵昆侖掌門歐清婉的神劍,剛剛遁走,而百丈原上卻早已經(jīng)血流成河。
門再推開,雪霽悄聲走近,蹲下來拉了拉玉樹的手。
“該去拜師父了!彼穆曇粢幌蚶淅涞,但這會卻格外輕柔。
玉樹愣愣的點了點頭。
雪霽領著他走過寒仙宮空寂無人的層層宮闕,走到山崖上一處突出的石臺。霜明早已經(jīng)領了另一個六七歲大的男孩子在那里等著。
那便是觀天,很久之后玉樹會知道,觀天的父母是昆侖山下的凡人劍客,卻遭到青丘九尾狐妖毒手,尸骨甚至被煉化成妖器,收在軒轅墳中。
天色已晚,一座搖搖晃晃的鐵索吊橋從這里伸進迷蒙的風雪中,遠處仿若有一點明燈,白光穿透雪影。高山上大風猛烈,那吊橋仿若在風中吹開了去的蛛絲晃晃蕩蕩,隨時會斷裂一般。
“師父便在那里等著,”雪霽仍然冷冰冰的說道,“昆侖派不收沒用的徒弟,你們走得過去,她便會教你們劍術,尋得魔尊和狐妖報仇。走不過去,便去黃泉下見你們的父母罷!
玉樹的眼神早已經(jīng)冷如寒冰,他掙開雪霽的手,咬了牙便向吊橋走去,他用力抓著吊橋的鎖鏈,慢慢移步踏上去,走了十幾步。山谷間風很大,吊橋在高空劇烈的蕩了起來,他用盡全力才勉強掛在鐵鏈上。
但他已經(jīng)多日粒米未進,幾近脫力,腳下虛浮,狂風再次吹起的時候終于一個趔蹶,眼看便摔入深谷。
雪霽垂了手站著,仍然絲毫不為之動,霜明卻似不忍地微微掩了臉面。
突然間一只手伸過來,扯著玉樹的背心把他拉住了。玉樹臉色慘白的轉(zhuǎn)過頭來,觀天一手攀在鐵鏈上,鐵鏈上尖銳的冰棱把他的手劃的鮮血淋漓,他的臉色卻堅定不變,慢慢把玉樹拉上來扶好。
“若要報仇,便須要愛惜自己的性命,若你這樣死了,如何去見死去的爹娘?”
他用力摁著玉樹的肩膀,認認真真地說到。
玉樹怔怔望著只比他大兩歲的觀天,不過也是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孩子,他的面容純樸溫和,微笑著看著自己,那笑容如同冬日和煦的陽光驅(qū)散了他心中郁積的陰霾。
冰雪消融的一刻,玉樹的胸口終于溫暖了起來,他七日七夜沒有流淚,此時卻要忍不住哭了。
觀天一手抓牢了鐵索,一手按著玉樹柔嫩的背脊,把他的頭埋在自己的胸前。
他們懸在昆侖山的半空中,吊橋在被風拋了起來又甩下去,漆黑的夜里雪花紛飛。玉樹哭得很輕很輕,觀天一直微笑著,如同兄長一般撫著他的微微顫抖的肩膀,他感到胸口漸漸濡濕了一大片,終于嘆了一口氣。
等玉樹終于淚眼模糊抬起頭來的時候,觀天又笑道:“拉著我的手,我們一塊走過去!
那年,玉樹五歲,觀天七歲,他們在飛雪之夜拜在昆侖派歐清婉的門下。
歐婉清將兩把長劍交給他們的時候,冷冷說道:“我會將昆侖山最高深的劍術和法術教給你們,你們會成為昆侖派成就最高的弟子。當你們學會了全部劍法的那一天,便是你們下山復仇的日子!”
秦天:
秦天走近了一點,那吊橋不知何時修的,木板都朽爛得沒剩下多少,幾根空空蕩蕩的鐵鏈懸在半空,如同秋千一樣被風吹的晃來晃去。
那白衣少年就立在一條鐵鏈上,他的身子仿佛沒有重量一般,羽毛一般輕輕地點在上面。若有所思地看著被落日染紅的萬丈云海。
秦天喊了兩聲,那少年卻仿若沒聽見一般。他咬了咬牙,挽起袖子,攀拉著鐵鏈,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踩了過去。
他尋得少年身邊一塊還算完整的木板,整了整衣衫跪下,拜道:“弟子秦天,拜見師父!
他偷偷抬頭望去,卻見那少年仍舊默默地看著遠處,他仿佛有一種感覺,覺得這少年就象是一尊寂寞的石像一般,已經(jīng)在冰冷的昆侖山上落寞地站立了千百年。
秦天想了想說辭,又清了一下嗓子,大聲拜道:“弟子秦天,自東海而來,請劍仙老前輩收我為徒!
那少年笑了一下,淡淡說道:“你稱我為老前輩,我看上去可有很老么?”
秦天抬眼瞧去,余暉脈脈,正照在那白衣少年臉上,淡眉星眸,美如工筆細細描畫一般,眉宇間卻自有一股少年男子的英氣。秦天本來也不過十八歲年紀的半大小子,這少年看上去倒比秦天還要年幼幾歲一般。
只是那眼中的落寞和孤獨,卻不似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他長長嘆了一口氣,轉(zhuǎn)頭看著秦天,目色漸漸柔和,微笑道:“你家在東海之濱,到這里應該很遠吧!
秦天又拜了下去:“徒兒正是從東海一步一步走來,請師父看在我心意誠懇,收我入門!
那少年看了看秦天誠摯熱切的目光,又轉(zhuǎn)過頭去望向遠方,似乎自言自語道:
“從東海到昆侖,幾千里路呢,真的走了這么遠啊!
“是!
“我都知道!鄙倌晡⑽澭鹎靥,他的肌膚冰涼卻溫潤,如同溫水磨成的玉石,“在我面前,你不必一直跪著!
秦天展顏笑了:“師父可是收我為徒了么?”
白衣少年卻并不回答,他拉過秦天,側(cè)身指著遠方山壁上的樓閣,微笑道:“你看!
最后一縷余暉隨著落日在他們的背后沉入蒼茫的云海,天地被黑暗籠罩的那一瞬間,那依著絕壁而建的巖石宮殿中突然次第亮起了燈火,如同夜空中閃爍的繁星,輝煌燦爛,勾勒出了那仿佛懸在半空中的層層樓閣。
秦天叢沒見過如此景色,笑著贊道:“好美,若非在昆侖山上,只怕夢中才能見到!
少年側(cè)目看著秦天,燈火映照中,那笑容純樸爛漫,他沉思不語。
秦天突然又問道:“山上還有別人么,又是誰點的燈火?”
少年搖搖頭道:“這里只有我一人,這處宮殿是千年前劍仙所造,不知為何又棄之不用,但宮殿本身有無上仙術維持,每當夜晚便自行燃燈,如此而已。”
秦天本來覺得自己還要說些什么,但頭中一陣迷糊,張了張嘴又忘掉了。他本想走近點看看,但那少年又輕輕牽著自己的手,不好意思掙開。
他感到那少年的手心涼涼的,但這樣被牽著又有一種很親切的感覺。他搔了搔頭,訥訥的看著那燈火通明的空中樓閣。
看著看著,燈火仿佛模糊起來。他在昆侖山天階上跑了九天九夜,饒是身骨壯健,體力卻有些不支,搖搖晃晃地,竟然倒在那少年身上暈了過去。
次日醒來,已是清晨時分,秦天伸了伸懶腰,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一間石砌的大廳中,想來是昨晚自己暈倒后,那少年將自己放在此處。
他想起朦朧中靠在那少年胸前,他的體溫溫涼如水,臉上不由得又紅又燙,心想這下可丟臉丟大了。
寒仙宮樓閣層層疊疊,好似迷宮一般,秦天找了半天,方才找到那少年,他正在一處空闊的石屋中閉目打坐,面色沉靜,四下器物散亂,落滿灰塵,他的白衣卻亮如霜雪,纖塵不染。
秦天走近了,少年便睜開眼笑著問道:“你可真是累壞了,昨晚睡得可好?”
秦天訕笑著點了點頭,早已經(jīng)滿臉通紅。
那少年又淡淡說道:“后山有千年石鐘乳和泉水,你可以隨便取來吃!
說完了,他便閉目不語。秦天又等了半天,那少年再沒開口說一句話。
日頭已經(jīng)上了三竿,秦天腹中饑餓,便按照那少年說的去尋石鐘乳和泉水。
飽飽吃了一頓,踱步回來,已是一個時辰之后,卻見那少年仍然盤腿坐著不動。秦天便依他的樣子在他對面盤腿坐下了。
可他本性活潑好動,哪里坐的住了,背上如同蚊蟻叮附一般,忍著坐久了,腦中卻混混沉沉。
過了不知道有多久,那少年仍閉目不動,秦天好奇心大起,伸了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卻沒見反應。
難道他竟然睡著了?秦天疑惑的想,身子向前縱了一點,又湊近些。
他玩性起來,正要做個鬼臉,那少年卻睜開眼睛。秦天嚇了一跳,回身過猛,仰面摔倒。
白衣少年不禁莞爾,秦天覺得自己連連出丑,本來已經(jīng)羞愧難當,但剛從地上爬起來,看見那少年燦然的笑容,卻又呆了。
那少年笑問道:“你干嘛傻看著我?”
秦天心中卻有些茫然,他怔怔道:“不知為何,之前師父笑起來的時候臉上總是有些傷心的神色,只有現(xiàn)在笑起來才是無憂無慮的樣子,我便覺得很親切!
他想了想,又道:“仿佛在哪里見過似的!
那少年聽了秦天沒頭沒腦的一番話,反而愣了一下,又不笑了。
秦天以為自己說錯什么,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
那少年只是嘆了一口氣,道:“沒想到你竟然傻的如此可愛!
秦天又問道:“師父何時教我劍法?”
那少年歪了頭,好奇道:“我何時答應教你劍法?”
秦天又愣住了,心里琢磨著,難道我真的說錯什么,惹師父不開心了么?忙訕訕陪笑道:“師父若現(xiàn)在不樂意教我,過幾天教也是一樣的!
他看了看四周雜亂的家什,拍拍腦袋,又道:“師父無人服侍,這里久未人打掃,我就來替師父收拾一下!
那少年卻慢慢答道:“我并不住在這里,不過你既然愿意找點事兒干也好,免得閑的無聊!
他說完便又閉了眼,不再說話。
秦天說做便做,他找來墩布掃箕,又從后山打了泉水,在那少年身前身后忙得不亦樂乎,將地板石壁一一擦拭了,再把散亂的物什堆放整齊,他從東海一路走來,盤纏不夠的時候也得做做短工賺錢,做這點活還算順手。
一直忙到傍晚時分,夕陽余暉透進,石屋中已經(jīng)收拾得整整齊齊,窗明幾凈。
秦天喘口氣,用袖口擦了擦額頭汗珠。那少年卻依然坐著一動不動,秦天便又陪他打坐。忙了半日,他累得不行,不知不覺間又垂了頭睡著。
再醒來時已經(jīng)是月上中天,那少年已經(jīng)不見了。秦天連忙推門出去找,卻見少年正在石屋旁另一間落滿灰塵的大屋中,抱著膝頭,背靠窗欞,坐在巖石砌成的寬大窗臺上。
看見秦天走了進來,他便微微一笑,道:“過來坐坐吧,今夜昆侖山月色格外的好,我已經(jīng)許久沒有見過了!
秦天爬上窗臺側(cè)身坐了,雙腿一晃一晃的懸著。那窗戶極大,占了半面墻壁,窗外是連綿不斷的云海,巨大而明亮的月輪在其中沉浮,幽幽清輝層層鋪開,將那遠方島嶼般的黑色山峰映成暗淡的青色。
秦天靠著少年坐著,恍惚中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在胸中空蕩蕩的懸著,卻又抓不住。他只覺得這樣坐著看月色云海很好,心中很愉快,很輕松,似乎期盼著能夠永遠這樣坐著。不再去想別的。
他側(cè)頭看那少年,他的目光卻落寞而遙遠,仿佛有很多心事一般。
秦天笑問道:“師父可想起什么?”
那少年點頭道:“是的!
秦天好奇道:“是什么?”
那少年沉吟了一下,卻搖搖頭:“其實也沒什么。”
他又淡淡笑道:“我在這里修煉了幾百年,總有很多事情值得去想的!
那少年的話中有一種滄桑的意味。秦天默然。少年站起身來,他的眼中映著月色,仿若冰光閃動。
“你自己在這里看吧,我想單獨呆一會。”
他駕起劍光,向那蒼茫的青色云海飛去,如同流星一般,消失在無邊無際的云氣中。
秦天愣愣地看著那白衣少年飛走,突然想到:他該不會是想到了很傷心的事情,一個人跑出去大哭一場吧?
玉樹:
來昆侖山的前三年,玉樹只知道沒日沒夜的練劍。他的劍法凌厲狠毒,充滿了殺意。
有時候他借著月光對著云海舞劍,竟會練到力脫暈倒。他仰面摔倒在冰冷的巖石上,高山上寒氣刺骨,冷風吹著他的額發(fā),他慘白稚嫩的臉上泛起一片滾燙的潮紅,那種仇恨和痛苦的神情讓人心痛垂憐。
觀天若是看見了,便會搖搖頭,將他輕輕抱起來,背回屋中。
但有時候觀天自己練劍也到幾乎不支的地步,背不動玉樹,便抱了毯子和被褥,來到玉樹身邊,把他和自己小心的裹起來,他伸手抱著玉樹睡去,如同抱著自己的親生弟弟一般,直到天明。
掌門歐婉清聽雪霽說過之后,只是淡淡一笑,她意味深長地對雪霽和霜明說:這兩個孩子,一個心地單純無暇有如此重的戾氣,另一個難得成熟懂事卻有如此的胸懷,究竟哪一個能夠先報得了仇呢?
歐婉清雖是掌門,卻常年在昆侖鏡廳中閉關,玉樹便由大師姐雪霽指點,而觀天則由二師姐霜明指點。
最開始的六個月中,玉樹劍法進步神速,然后卻漸漸停滯下來,不管他再如何努力,也是如此。
之后的三年中,玉樹與觀天對劍,十招之內(nèi)玉樹必敗下陣來,之后的幾天他便會更加刻苦的練劍,不眠不休,直到脫力暈倒,落地倒下的時候,幾乎和他身子等高的長劍便叮的一聲落在他身邊,劍刃鋒銳無比,直直插入石中,柔韌的劍身在風中搖晃。
觀天一開始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等他明白之后,再過招的時候便時時留了后手,終于有一回兩人雙劍相交,觀天手中只有七成的力道,劍便被挑飛。
他還怔怔地看著半空中飛旋的劍影時,眼前一花,玉樹的長劍已經(jīng)刺到胸前。他來不及躲避,眼看長劍便要貫胸而入。
電光火石間眼前電光一閃,一股大力將自己向后拉回幾步,他定了定神,看見雪霽祭起飛劍將玉樹的劍打落懸崖,而自己正被霜明拎在空中。
霜明緩緩放下觀天,斜眼瞅著玉樹發(fā)紅的眼睛,笑道:
“師姐帶出來的徒兒性子果然和師姐一樣,刀劍相向,毫不手軟!
雪霽的聲音卻依然冷冰冰的,沒有一絲感情:
“師父交待過,他想學什么樣的劍法,我便教他什么樣的劍法,倒是師妹的徒兒心慈手軟,處處留情,到時候如何能夠報仇?”
“七絕忘情劍法連師父都下了禁令不讓隨便使出,師姐卻用來教八歲的小師弟?梢妿熃愕男扌姓嬉呀(jīng)到了物我兩忘的境界。”
“我若有師妹這么好的性子,也不妨試試師妹的法子,把根基筑好了,再等上八九十年也不遲!
霜明冷哼一聲:“師姐的法子也好,可師姐的教出來的徒弟便敵不過我教出來的徒弟。”
霜明性子靈動潑辣,雪霽卻內(nèi)斂冷淡,二人素來不和,玉樹跌倒在地,聽著她們?nèi)绱艘谎砸徽Z冷嘲熱諷,字字句句仿佛都指向自己,他捂著雙耳大叫了一聲,向后山跑去。
玉樹跑到后山,此刻秋暮時分,他只覺得滿山肅殺,冷冷清清,面對空谷淡淡的云煙,天地間便只剩下自己一人一般。
他癡癡呆呆地站著,不知不覺,天色已經(jīng)暗淡了下來,背后半天閣的燈火已經(jīng)次第燃起。他幾近脫力,卻又硬挺著站在山崖前。
背后有輕輕的腳步聲,他不用去想也知道是觀天,掌門歐婉清已經(jīng)閉關多日,霜明時時偷跑下山去玩,和自己并不熟悉,而雪霽除了指點他武功道法,便自己修自己的功課,不再過問他日,嵤。
原來昆侖山這么大,自己若是走丟了之后,真正會來找自己的,卻只有觀天一人。
他嘆了一口氣,側(cè)身看去,卻見觀天抱著兩把劍笑嘻嘻地站著,他全身沾滿了塵土,衣衫上錯亂的條條劃痕,幾處劃痕上似有血跡浸出。
觀天笑了笑,把其中一把劍遞過去,道:“這是你白日里丟的那把劍,我替你撿回來了!
玉樹接過看了,劍身光潔無暇,顯然已經(jīng)精心擦拭過。
他輕聲問道:“你如何受的傷?”
觀天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笑道:“不過遇到幾頭野狼,已經(jīng)料理了!
玉樹聽說過昆侖山下的野狼,爪牙鋒利,極兇極惡,揮抓拍去時,便是兩人高的棕熊也給抓得肚破腸流。
觀天看見玉樹盯著自己身上的傷口,咳嗽了一聲,掩蓋住了牽動傷口時疼痛的表情,卻又說道:“不過是狼血而已!
玉樹慢慢坐了,把劍放在膝上。
“我今天差點失手傷了你!
觀天陪他坐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別放在心上。”
“是我自己沒用!
“別放在心上!
他即便不說,玉樹也知道他不會在乎,他不明白觀天為何總是微笑著,但是每當他看到這種笑容的時候,心中的仇恨便會寧定下去。
玉樹側(cè)目偷偷看去,卻見觀天咬著嘴唇,也正瞅著自己。他清澈的眼中有一種很真摯很坦誠的神情。玉樹鼻子酸了一下,便扭過頭來看對面山上云海松濤間,那些飛舞的白鶴。
觀天突然說道:“若是你想哭,便痛痛快快哭一場,這樣也好!
“你為何知道我想哭?”
“不為什么,我就是知道。”
玉樹想起那個風雪之夜,他覺得在觀天面前其實沒什么好隱瞞的,也沒什么好害羞的,便轉(zhuǎn)過身來,靠在觀天的胸前哭了。
觀天等玉樹哭夠了抬起頭來,便拉了袖子替他擦了擦,笑道:“哭過了就好!
然后又從懷里掏出一個冷饃遞給他,又輕聲道:“餓了就吃吧!
玉樹咬著冷饃,也輕聲道:“你為何對我這么好?”
觀天叼了另一個冷饃,卻不回答,笑容卻漸漸涼了下去。他慢慢吃完了,拍了拍手方才說道:“我可曾和你說過我爹娘的事?”
玉樹搖搖頭,觀天便繼續(xù)淡淡笑著說下去。
“其實我記得的都很模糊了,只記得我娘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很美很美,而我爹個子很高很魁梧,他抱著我親的時候,硬硬的胡子咯得我滿臉生疼!
觀天的故事很長,所以他說了很久很久,而且一直用那種似乎是漫不經(jīng)心的語氣。
觀天其實沒親眼見到他爹娘死的時候,九尾狐妖來昆侖山的時候他才三歲,那時候他娘將他藏在草叢中,柔聲叫他不要出去。
三歲的觀天很聽話的伏在草間,默默地看著法力通天的九尾狐妖如何輕而易舉地將爹娘踏在腳下,他很聽娘的話,只是咬緊了牙關不發(fā)出聲音。
他們被活生生地用狐火焚燒,身體痙攣著在碧火中扭動,他不敢看下去,但那凄厲之際的慘叫聲卻一聲一聲,他太害怕,忘記了捂上自己的耳朵。
直到最后,才終于什么聽不到了。
玉樹默默看著觀天依然明朗的臉色,九尾狐族的妖火將人的身體活活練成詭秘的妖器,他的父母死了,尚有一抔黃土,觀天的父母死了,卻尸骨不得安寧。
然后他在草原上流浪了兩年,若有人收留便有的幾日保暖,大多數(shù)日子都是饑一頓飽一頓,困了便倒在草堆里睡。后來他聽說昆侖山上有法力高強的劍仙,便是舍了命也要來拜師,咬牙堅持在山下游蕩了整整一年,卻才被霜明發(fā)現(xiàn)。
觀天終于把他的故事說完了,他抬起頭,暮色蒼茫中云霞靄靄,哪里是故鄉(xiāng),哪里又是父母游魂歸處?
十一歲的觀天拍拍衣裳站起身來,凝神望著前方,用盡全身力氣一字一句呼喊道:
“阿爹,阿娘——”
“觀天已經(jīng)在昆侖山上練劍了——
“不管你們在哪里,一定要保佑觀天殺死九尾狐妖,替你們報仇——”
四下空寂無聲,那喊聲便遠遠地傳了開去,回音消失在遠方,渺不可聞。
玉樹默然。
觀天靜靜在夜風中站了很久很久,低下頭,看著玉樹,便又笑了:“當我看見你,便想起我在山下流浪的那個時候。我一直孤苦零丁,早就習慣了。但我若在一天,便不決會讓你受委屈!
玉樹緩緩站起來,他只有九歲,而觀天卻有十一歲,比他高,比他魁梧,他便環(huán)腰將觀天抱住了。風很大,很冷,他卻覺得這里是世上最后的溫暖。
這一個晚上玉樹一個人躺在半天閣的石屋里,驀然想到:觀天一定也是會哭的,他自己哭的時候可以埋在觀天的胸口,若是觀天自己哭的時候呢?
秦天:
秦天趴在窗臺上睡著了,次日醒來時,卻看見少年盤腿坐在自己身前,依舊閉目打坐。
秦天撐起身來,他便又睜開眼微微點頭,面色沉靜平和,仿若思考著什么。
秦天看了看四周,這間屋子空空蕩蕩的,卻也積了一層蛛網(wǎng)灰塵,他有點好奇,不禁問道:“我昨日收拾干凈了一間屋子,師父何不去那里打坐?”
少年搖頭道:“我說過我并不住在那里!
秦天一心想討好這少年,盼他教自己劍法,便笑道:“師父若喜歡這里,我便把這里也打掃干凈。”
少年不再說話,秦天便索性打水掃地,忙到日暮時分,便把這一處房間也整理的干干凈凈。
如此數(shù)日過去,那少年每日都換一處打坐用功,秦天便跟著忙前忙后,把那處房間打掃得窗明幾凈。
忙完了這些,他便陪那少年打坐,餓了渴了便去吃后山的石鐘乳和泉水,累了便躺在少年身邊呼呼大睡。
不知道為何,白衣少年雖然很少說話,秦天卻知道他愿意自己留在身邊。第二天早上醒來,白衣少年一定會到另一處去,秦天便到處尋他。他覺得自己和那少年如同兩個小孩子捉迷藏一般,每日他藏起來,自己就去找他。
一日那白衣少年忽然睜開眼睛,瞧見秦天象小猴一樣,攀在天花板上去拂角落里的蛛網(wǎng),覺得很有趣,便笑道:
“半天閣本來房間很多,可你這樣鍥而不舍地跟著我,現(xiàn)在整座半天閣都快要被你打掃得干干凈凈。我都覺得我有點無處可去了!
秦天跳了下來,喜道:“師父既然無處可去了,那可愿意教我劍法了么?”
少年倒有些失望:“原來你還盼著我教你劍法么?”
秦天很認真地點點頭,他的眼神誠摯而熱切。白衣少年便嘆了一口氣。
“若是如此,你還是下山去的好。我不會教你劍法,你如此年輕,在這里呆著,不過是浪費了大好年華!
秦天怔怔地聽著少年說完這番話,忽然間有些失落的感覺。
“師父難道是要趕秦天走么?”
少年默然看著秦天善良而純樸的面孔,沉吟不語。不知為何,秦天覺得他的眼神中卻有一絲依依不舍的神色,似有千言萬語,卻又說不出口一般。
良久,少年方淡然道:“我不教你劍法,但也不會趕你走。昆侖山很大,你愿意留下便留下,愿意走便走!
說完,他嘆了一口氣,閉上眼睛,不再去看秦天。
秦天搖了搖頭,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一般:“師父既然不教秦天劍法,那秦天留在這里也沒有意義!
他看著那少年神色泰然,不為之動,便又道:“秦天今日便離去,師父多保重了。”
秦天說完,跪下拜了三拜,轉(zhuǎn)身便走。走到門口卻忍不住回過頭來,卻見那少年依然盤腿坐著,神色不變,他咬了咬牙,推門出去。
秦天走到來時的那方石臺上,回頭望了一眼云氣氤氳中的半天閣,又似有點后悔了。他本來天性活潑好動,在這里的這些日子,過得平平淡淡,卻有一種說不出的熟悉和親切,冥冥中他仿佛想永遠在這里住下去一般。
要不然回去給師父道個歉吧,說不定他原諒了自己,還可以留下呢?
或者在半天閣什么角落偷偷摸摸住下去,反正這里這么大,師父未必找得到自己。秦天想到這里,心里又有一種空蕩蕩的感覺,他突然有些明白了。
他想回去,原來是因為那少年,而不是因為昆侖山的劍法。
正在他那么胡思亂想的時候,眼前一花,那少年卻又出現(xiàn)在眼前。
秦天看著他,卻怔怔地不知道說些什么好。
“不知道為什么,你剛一走,我便想通了很多事!
白衣的劍仙少年長長舒了一口氣,微笑道,那笑意淡淡倦倦,卻很親切,很溫暖,像天邊吹來的一縷暖風。
“別走了,我教你劍法吧!
白衣的劍仙少年取了一襲白絹,將它對折了再撕開,反復再三,他手里便捧了一捧細碎的絹片。
他一手折了一根樹枝,如執(zhí)劍一般持著,負在身后,另一只手高舉過頂,輕輕揚了揚,那細碎的白絹便在長風中散開,又輕飄飄落了下來,在他的身畔恍若下了一場雪。
秦天仿佛只覺得那少年的身形在紛亂落下的絹影中微微晃了一下,似有一縷細小而銳利的風在飛舞的絹片中飛快地曳過,他揮起的袍袖還未來得及降下,最后一片殘絹已經(jīng)飄然落地。
秦天彎腰拾起一片殘絹,只見其上已被少年手中的樹枝刺穿,秦天再撿起幾片,每一片皆是如此。
劍仙少年剛才將那白絹對折撕開了九次,那一瞬間他便向上下和四方共刺出了五百一十二劍,無一劍落空。
秦天只覺的目熾神炫,贊道:“沒想到師父的劍術竟然有如此神奇!
他看見少年只是靜靜站著,微笑不語,便又搔搔頭,拍手笑道:“這是什么劍術?師父快教教秦天!
劍仙少年淡然說道:“這劍法名叫‘觀天’,若練有小成,在紛飛大雪舉劍刺出,連最細小的雪霰都能被刺中!
他頓了一頓,又說:“以前有人能夠練到瞬間十折一千零二十四劍刺出,我在這里琢磨了這么多時日,也不過練到九折五百一十二劍而已。”
秦天見他說這些話時神色頗為凄涼,猜想這套劍法于他定是大有淵源,但也不好意思開口問。
那少年說完這些話,便將那樹枝輕輕一抖,劍氣到處,樹皮剝落,已具木劍的形狀,他交與了秦天,又道:“你便從三折八劍練起。先用樹枝,練得好了,我便再授你飛劍,教你內(nèi)功心法!
他與秦天說了幾句劍法口訣,眼觀四方,運勁刺出的竅門等等。又囑咐道:“練劍切忌心急求快,否則很容易遁入魔道!
秦天燦然一笑道:“師父吩咐什么,秦天照辦便是。昆侖山上來日方長,秦天慢慢練劍就是了!
少年卻似自言自語地嘆道:“來日方長么?”
他又點點頭,微笑了:“也許吧!
接下來又過了數(shù)日,那少年也不在寒仙宮屋內(nèi)打坐,而時時坐在云海上的石臺上,陪著秦天練劍。秦天雖然覺得師父行為古怪,難以解釋,但既然他愿意教自己劍法,便不去多想。
他本不諳世事,凡事想做便做,也不去想太多。
練劍休息的時候,他便與那少年講那自東海而來,一路上所見之事。他性子開朗樂觀,說得左右比劃,興高采烈,那少年卻只微笑聽著,不愿多說什么。
秦天并不刻意求快,但劍法卻一日勝過一日,第七日上,他轉(zhuǎn)身騰挪間已能刺破六折六十四塊絹片,落地時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他喜不自勝地轉(zhuǎn)身,卻發(fā)現(xiàn)那少年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起身來,看著自己的眼色很是奇怪,似乎是在微笑著的,卻又似有一種很哀傷不舍的神情。
秦天忙問道:“師父,秦天練得可好?”
那少年微微點頭道:“好,很好!彼哪抗鉂u漸柔和起來,伸出手,用袖子替秦天擦了擦額頭上細密的汗珠。
秦天傻傻站著,師父在他眼中是無塵無暇的人物,此時卻用袖子來替自己擦汗,他呆站著,心頭如同揣了一只小兔子一般狂跳不已。
少年垂下手,靜靜看著秦天俊朗而善良的面龐,過了一會方才說到:“你上昆侖山,有多少時間了?”
秦天想了想,道:“快一個月了!
少年聽了之后默然站了一會兒,天邊淡淡的云卷在長風中舒開,流霧輕輕飄過他的身畔。
他想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一般,點了點頭,對秦天道:“你跟我來。”
少年領著秦天在半天閣中走了很久,古老的空中樓閣如同迷宮一般,無數(shù)的房間落在他們身后,最后,少年在其中一間里停下了。
這是一間高大而空曠的大廳,十二根巨柱承起了沉重的石頂,上面刻有云雷的紋路。沒有窗戶,也沒有家什器物。四周是冰冷的石壁。
秦天記得自己從來沒有到過這個房間,但這里卻干干凈凈,沒有一絲一毫的塵埃。
少年站在其中一面石壁前,輕聲說道:“你來之前我一直住在這里,后來我不在這里,是因為你來了!
秦天聽得迷迷糊糊,卻似乎又有點懂了。他伸手摸了摸那面石壁,表面光潤如玉,背后隱隱間透出淡淡的石紋,它們在石壁的背后似乎無窮無盡的伸展鋪開,如同一片混沌不定的云團。
秦天覺得好玩,他退后了幾步,看見那無數(shù)的石紋盤回反復,在那面石墻上結(jié)成一個巨大的八邊形。
那少年摸著石墻淡然道:“這是半天閣的昆侖輪回鏡,不知是何人留下的,這塵世中發(fā)生過和將要發(fā)生的一切事情,都可以從中看到。”
他盤腿坐下,默念了幾句什么,那鏡中隱隱間似乎有光芒流動,仿若云團一般的石紋開始翻涌著旋轉(zhuǎn)了起來,越來越快。
秦天只覺得看得頭都要暈了,眼前卻還只是漩渦一般的石紋。他揉著眼睛問:“為何我什么都看不到!
那少年搖頭道:“一開始確實什么都看不見,然后便能看見應該看見的東西,再然后便可以看見渴望看見的東西,只有修為到了一定境界,才能看見以后會看到的東西!
他轉(zhuǎn)頭看見秦天一臉的茫然,笑了笑,又說道:“其實也不用管這么多,你就什么都不想,一直看著就可以了!
秦天也在少年身邊坐下,他瞪大了眼睛,認認真真地盯著那些變化的石紋,他看了很久很久,眼睛都酸了的時候,突然間,仿佛在那縹緲不定的影子中出現(xiàn)了一個舞劍的身影。
他正要叫出聲來,那少年卻止住了他:“仔細看!
秦天繼續(xù)一動不動地看著,那舞劍的身影變得熟悉起來,一招一式都似曾相識,他終于忍不住驚呼出來:“觀天劍法?”
少年點點頭,他又說道:“我要下山幾日,你便看著輪回鏡中的人影,自己練習劍法。”
他站起身來,秦天聽說他要離開,雖然只是幾日,卻似有些不舍。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同這少年才相處了不到一個月,又沒怎么說話,卻像是已經(jīng)一同生活過了很久很久一般。
少年看著秦天仰起的臉上呆呆的神情,又淡淡笑道:“在一起時間長了,自然會分開,分開的時間長了,也會重新相聚。何況我只是出去幾日而已?”
玉樹:
第二天玉樹起來,在平日練劍的地方卻見不到霜明和觀天,便問雪霽。
雪霽冷冷道:“他在雪山冰瀑下修煉本門的云海雪月訣,已經(jīng)半年有余!
玉樹奇道:“那是什么?威力可大么?”
雪霽冷冷道:“本門至高內(nèi)功心法,若練到高深處,還可長生不老,駕馭飛劍,無堅不摧,威力怎么會不大?”
玉樹忙道:“那我也要修煉!
雪霽嘆了一口氣道:“也好,反正師父說過,你要學什么我便教你什么!
雪霽便教了玉樹第一層入門的口訣和冥思,運勁方法,又道:“這門心法必須在極其寒冷的地方修煉,你去雪山冰瀑下找觀天吧。”
雪霽又嘆了一口氣,道:“你的體質(zhì)至陰,以后進境應當比觀天快的多!
玉樹跑出門去,想了想,又跑回來,問道:“為何你以前沒告訴我這些,卻教我那些亂七八糟的功夫?”
“你又沒問我!彼淅涞馈
雪霽的神色依然是冷如霜雪。玉樹覺得她的話中似乎有其他的什么東西,但他來不及多想,便去冰瀑下找觀天。
冰瀑在半天閣里更高的地方,距離最高的紅塵臺已經(jīng)不遠了,時下還不到初雪時節(jié),石階上卻已經(jīng)微有凄凄的霜色。
冰瀑下是一眼深潭,周圍用石堤圍住了,潭中的水比冰還要冷,只是在冰瀑連續(xù)不斷的沖力下才一直沒有結(jié)冰,但石堤上卻有一片厚厚的霜花。
玉樹脫下衣服,瞥見脖子上從小戴著的玉石墜子,他怕潭中水流過急,想要取下來,卻怎么都摘不下來,每當要拿過頭頂?shù)臅r候,便有一股柔和的力量將它壓下去了。
玉樹試了幾次都是如此,便也不去管它,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跳進潭中,下潛了一會兒,看見觀天盤腿坐在潭底,那正是冰瀑落下之處,壓力極大,他游到觀天身邊,也學著他的樣子坐下。
他按照雪霽所說的口訣冥想靜思,便感到似乎有些許溫暖的氣流在體內(nèi)運轉(zhuǎn)流動,那潭水便也沒那么寒冷難耐。本來自己只吸了一口氣,肺中卻全無氣悶之感。
玉樹直到胸中氣濁,寒氣透入體內(nèi),才浮上水面,卻見觀天坐在地上,笑嘻嘻地看著自己,好奇問道:
“你可是今天才來練功么?”
玉樹點點頭,觀天歪頭想了想,道:“剛才我已經(jīng)換了一口氣,我覺得很奇怪,為何我練了半年,卻比不上你來這半天的功夫?”
玉樹搖搖頭,又道:“我也不明白!
他看著觀天,突然笑道:“我還不明白為何雪霽師姐沒有教我,若她教與了我,比劍時,我還會輸在你手下么?”
他看見觀天突然愣愣看著自己,忙問:“有何不對么?”
觀天笑笑,道:“沒什么不對,只是我在山上住了這么久時間,卻從來沒有見你笑過,其實你笑起來的樣子真的很好看,為何卻總板著臉?”
玉樹聽了這話,心中悵然若失,若是他自己不是身負血海深仇,此時此刻不過一個普普通通的牧人少年。
但是如果他真的殺了蕭寒星,那蕭寒星會不會又有孩子在很多年之后來找自己報仇呢?這樣正道和魔道打打殺殺,究竟何時何日才有終結(jié)的一天呢?
他捧著頭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于是嘆了口氣,便問觀天。
觀天爽朗笑道:“這有何難,父母之仇不得不報。但若是今后九尾狐的孩子找來了,我便與他們周旋到底,要是打不過了,賠上自己一條命便是!
玉樹自己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便也笑著點點頭。
觀天又爽朗笑道:“其實現(xiàn)在也不用多想,只管練功便是!
如此兩人一同練功不綴,又過去三年。
三年中,玉樹和觀天比劍,不到一百招外便分不出勝負,雖然總是敗多勝少,但也不似之前十招內(nèi)便落敗。
自與觀天一同修習這門內(nèi)功之后,他覺得心中的戾氣也漸漸平和下來,倒也不急著去報仇了,覺得要是能一直在昆侖山上同練功生活下去便很好。若有一天自己和觀天報了仇,或許就不會在昆侖山上繼續(xù)留下去了吧。
秋去冬來,一夜昆侖山上滿天大雪,玉樹在后山練完劍,便覺無事,他走遍了半天閣卻都沒有找到觀天,便是雪霽和霜明也不在房內(nèi)。
就連掌門歐婉清閉關的輪回鏡廳頂上也沒有往日沖天的紫氣,顯然連掌門也不在。
玉樹走了一圈,連半個人影都沒見到。便抱了劍坐在半天閣的臺階上,望著一片一片飄落的雪花發(fā)呆。
半天閣依勢造在昆侖山的絕壁上,便如空中樓閣一般拔地升起。玉樹面對茫茫云海,仿佛坐在半空中一般,和天地都隔得遠遠的,只覺得心中空空落落。
他平時話也不多,倒是觀天喜歡在身邊拍拍抱抱,有說有笑,F(xiàn)在他不在山上,六年來卻第一次如此孤獨。
天空中咯咯笑聲傳來,一道劍光降在玉樹身旁,笑意盈盈,卻是霜明。
“小師弟一個人在這里發(fā)呆。俊彼接駱渖砼,笑問到。
玉樹笑了笑,點點頭,霜明性子開朗活潑,六年中和她稍稍熟了之后,便常常與自己說笑,偷溜下山時也不忘給自己塞帶點點心水果什么的。反倒比雪霽與自己更親切一些。
霜明卻噘了嘴道:“師父收到飛劍傳書,便和師姐都出去啦,連觀天師弟也同他們一塊走了,卻非得要人家一個人留在這里看守,又不告訴我原因,悶都快悶死了!
原來是這樣啊,玉樹心想。
霜明又嘆道:“今天可是上元節(jié)啊,外面好熱鬧的,人家好想去看看的。”
“很熱鬧么?”玉樹心不在焉地問道,他上山之后便很少出去過,也不過是到山下向牧民和商人換取一些日常雜物而已,他想起草原外面的世界,覺得那里太吵鬧,太嘈雜,心里充滿了不安,還是永遠呆在昆侖山好吧。
但是觀天性子這么活潑,總有一天會離開這里出去吧,他想到這里,不知為和,卻傷心起來。
觀天,觀天,若是有一日你永遠不在我身邊,我又該如何是好呢?
玉樹望著那無邊無際的云海之上紛紛揚揚的雪花,默默的想。
“其實昆侖山?jīng)]人看守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外面無論什么魔物妖怪,一聽說昆侖派三個字便嚇得跑得遠遠的,”霜明還在自言自語,她突然狡黠地看著玉樹,攛掇道:“不如我?guī)愠鋈ネ姘??br>
長安城,上元節(jié),燈火輝煌,火樹銀花,一片歡聲笑語。
霜明按下劍光,拉著玉樹的手站在一處僻靜角落。她吐了吐舌頭,嘻嘻笑著說:“我都來過好多回了,師父師姐都不知道。”
玉樹笑笑,他來本來是好奇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到了這里卻又覺得太吵鬧,覺得頭暈腦脹。但霜明卻似等不及一般,拉著玉樹跑到人山人海的街道上。
“小師弟人長的怎么俊俏,若是買了胭脂水粉涂上,倒像是一個貌美如花的姑娘呢!彼髅嗣駱涞哪樀埃倚χf,便要帶玉樹去找夜市上的首飾攤子。
遠處的人群中一陣喧嘩,空中幾個炮仗升空,噼啪聲中燦然炸開,絢爛之極,降半個天空都映得五顏六色。
玉樹的手被霜明緊緊拉著,他呆了一下,突然想到,若是此刻是被觀天拉著,又是怎樣。他突然有了些悵然若失的感覺,抬起頭來,燦爛的煙火映著他的臉,周圍人山人海,都在拍手叫好,熱鬧非凡,但他心中卻感到?jīng)鰳O了。
原來在人群中,也是可以如此寂寞的。
霜明嚷嚷著便要走到近處去,在人群里擠來擠去,又是幾十個炮仗升空炸開,規(guī)模倒比剛才更大一般,她便喜得拍手跺腳,連聲叫好。
霜明再低下頭來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玉樹已經(jīng)不見了。
玉樹跟霜明走散了之后,又不會御劍飛行之術,無法一個人回昆侖山。便無聊地到處逛著,他不愛熱鬧,便挑了最冷清的路走,只盼走著走著霜明便會來尋自己,卻忘了霜明性子和他性子相反,只會往人群里面鉆。
他從未到過外面世界,心地單純之極,卻連最基本的心機也沒有。
他獨自走了很久很久,不知不覺已經(jīng)快走出長安城,到了城郊的林子中。
前面突然有飛劍的光芒,似有呼喝連連。玉樹心念一動,便跑了過去。
只見幾個道士圍成了半圈,祭起飛劍攻向一個頭梳雙鬟髻的青衣少年,劍勢凌厲,那少年挑了一盞紫竹燈籠,每當飛劍攻來,燈籠上便騰起火光將劍光逼退了。
玉樹見周圍還有幾個道士負手觀看,而那少年神色卻慌亂,顯已不支,正想上前幫他,卻想起掌門歐婉清曾說過魔物往往幻化身形,迷惑世人,便也不知究竟哪方是正,哪方是邪,不知道該幫誰。
他猶豫著了一會兒,又有幾個道士加入戰(zhàn)團,飛劍來回縱橫,那少年身上已經(jīng)受了幾處劍傷,眼看就要落敗。玉樹斜眼看去,卻瞥見一個抱著小孩的婦人跌落在那少年背后的塵埃中。他心里一緊,猛然想父母慘死的情狀,咬了咬牙,祭起飛劍向那幾個道士攻去。
玉樹一入戰(zhàn)團,雙方情形立刻倒轉(zhuǎn),那些道士沒想到居然還有人躲在背后相助,霎時間這幾人的劍光都被玉樹的飛劍壓了下去。
這些人卻慌而不亂,改變了陣法,一下子又變成所有的人圍攻玉樹一人。玉樹潛運起雪霽傳授的內(nèi)功心法,在昆侖山上冰瀑下修煉三年的功夫此時才顯現(xiàn)出來,那劍光暴漲數(shù)丈之遠,叮叮當當?shù)穆曇糁,那群道士的飛劍全被擋飛了出去。
玉樹生平第一次與人交手,也沒想到自己的功夫竟然如此厲害,他召回飛劍握在手中,面對那群倒在地上齜牙咧嘴的道士,卻不知道該如何做了。
為首一人眼見功敗垂成,氣急敗壞,卻又忌憚玉樹的飛劍,他回想適才玉樹的劍法招式,冷笑了一聲道:“原來是昆侖派歐婉清的高足,果然少年英雄!
玉樹心地單純,聽不出那人話中的譏諷之意,既然他稱自己少年英雄,便笑了笑,道:“多謝!
為首那人又要說些什么,背后卻有一個道士扯了扯他的袖子低聲道:“師叔,聽說連歐婉清都瘋了,這小孩子武功有這么厲害,你還和他爭些什么?”
為首那人聽了之后一怔,沉思不語。
玉樹聽得他們侮辱師門,氣頭上來,又要動手,卻見為首那人上前一步,冷笑道:“昆侖派劍法天下無敵,果然名不虛傳,昆侖派弟子善惡不分,更是名不虛傳!
他揖手拜了拜,又道:“在下青城柳行風,今夜真是大開眼界。日后若有機緣,必將率眾上昆侖山討教幾招!
他揮揮手,恨恨看了那青衣少年手中的燈籠一眼,回頭便帶著眾道士御劍飛走。
他這番話說得文雅,卻是在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沒想到計謀多日,臨到頭來卻功虧一簣,栽在一個孩子手里。連一個小孩都如此厲害,他日又怎敢上昆侖山討教?柳行風嘆了一口氣,青城派在江湖中也算是聲名顯赫,他自己也是其中不世出的高手,沒想到卻不敵這個孩子,那歐婉清的道行便更是深不可測。
想到歐婉清,他便又想到幾十年前一場慘事,江湖上傳言歐婉清瘋瘋癲癲也是從那時開始,想到此處,他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玉樹毫無心機,便不去理他話中有何深意。他回頭走向那青衣少年,問道:“你沒事吧?”
那少年身上受了幾處劍傷,卻搖頭說道:“謝謝你救了我們,我沒事,只是伯母……”他回轉(zhuǎn)身便要奔向那倒在路邊的婦人,卻牽動腿上傷口,痛得跪倒在地。
玉樹便過去將那婦人扶了起來,只見她神色木然無神,面容卻極美,癡癡呆呆,把懷中的小孩抱的緊緊的。玉樹心里痛了一下,他想起娘親死的時候,也是如此抱著自己。
那婦人卻突然臉色大變,她猛地一把推開玉樹,連懷中的小孩都落在地上,她失聲尖叫起來:“你要來殺我的孩兒!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她連聲尖叫,手足狂舞,卻在那地上的孩子身上踩來踩去,玉樹嚇得臉色慘白,那少年卻掙扎著走到玉樹身邊說:“沒關系,那不過是個布娃娃而已!
他苦笑一聲,又說:“這是我伯母,她的孩子很小被別人殺了,之后便成這樣啦!
原來是瘋了,玉樹心想。
那青衣少年彎腰揀起地上的布偶,擦凈了上面的土,又用布裹了,輕輕放在那婦人懷中,她的神色立刻變的寧靜下來,雖然連衣服都扯破了,頭發(fā)蓬亂,臉上卻安寧祥和,抱著那個布娃娃,一邊低聲哼唱,正如慈母一般。
玉樹五歲那年便失去爹娘,見了這婦人如此模樣,心中疼痛一陣緊似一陣,便咬牙不去看她,對那少年道:“你們是什么人,青城派為何要追殺你們?”
青衣少年恨恨道:“還不是為了我們家的這件寶物?”他揚了揚手中的紫竹燈籠,“我?guī)е,從揚州來長安投靠我叔叔,他們算計好了時機,便在此伏擊我們!
他看著那癡癡呆呆的婦人,又道:“我伯母以前法術可厲害了,若是她沒瘋,來使這件寶物,那些人……那些人……”他說到激動處,眼圈便紅了。
玉樹怔怔站著,卻又不知道如何來安慰他。那少年卻揉揉眼睛,笑道:“謝謝小哥哥救了我們,前面還有一段路要走,我伯母身子又不好,我們先告辭啦。”
他扶著那婦人向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笑道:“我們就住在長安城東邊的許家巷子里面,小哥哥以后若是閑了,便來喝幾杯茶也好!
他漸漸走遠,還不忘回頭看了玉樹幾眼,玉樹做了這件事,本來無心,這下反而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他們走后,玉樹便又在原地發(fā)呆,一會兒想觀天笑嘻嘻的模樣,一會兒想那婦人癡癡呆呆的模樣,他和那婦人只見過一面,但她慈眉善目的神情卻總讓他想起阿娘。
阿娘死在蕭寒星手下已有六年之久,那時玉樹年幼,后來連阿娘的模樣都模糊了起來,此刻見到這婦人,卻又似清晰了起來一般。
他站了一會兒,方見霜明慌慌張張地找過來,見了玉樹安然無恙,才拍著胸口,急道:“嚇壞我了,你又不會御劍飛行之術,要真的走丟了,我都不知道如何向師父交代!
玉樹只覺得很好笑,他這么大的人了,又會武功法術,怎么說的跟三歲小孩一般,他便覺得這個霜明師姐更可愛了。
在回昆侖山的路上,霜明還在不斷地央求道:“你到時候可千萬不要對其他人說啊,不然師父可要懲罰我了!
秦天:
白衣少年離去后,秦天便在這輪回鏡的大廳中對著昆侖鏡中舞劍的人影,摹著他的身形練劍,對著鏡中人影,他的進境卻更快,幾日過去,他便可以一下刺出一百來劍。
秦天偶爾凝神看去,想要看清那人的相貌,卻又怎么都看不清楚,他湊的近了點,似乎看到點什么,那一絲一毫的形貌又如同煙云一般散開。
他看得久了,又覺得仿佛在那舞劍的人身旁似乎還有另一人,只是默默地站著。秦天揉了揉眼睛,那站立的人影又消失不見。
難道是幻覺?秦天拍了拍腦袋,再仔細看去,那舞劍的身影卻漸漸模糊起來,另一個身影卻漸漸浮上來,那是一個束著長發(fā)的青衣少年,面容俊美異常,如同用白玉精心琢成娃娃一般,但卻惱怒通紅。
有那么一瞬間,秦天覺得那少年就站在對面怒視著自己。
他正疑惑間,那少年身形未動,卻從身上射出無數(shù)細小的虛影,破空疾來,秦天嚇了一跳,退后一步跌倒在地,那昆侖鏡上的影像卻都不見了。
秦天爬起來,卻聽得外面有人呼喊,忽遠忽近,一聲又一聲,卻似凄厲哭喊一般。
“長生,長生……你可是在這里?”
“長生,長生……你為何不愿見我?”
秦天跑了出去,看見正是那鏡中剛見過青衣少年,看上去倒和師父差不多年紀。寬袍廣袖,外面罩了一層白色輕紗,長發(fā)束在背后,發(fā)頂露出兩只毛茸茸的淡黃耳朵。他頹然坐倒在地,神色焦灼痛苦,眼中一片迷亂。
原來是狐妖,秦天想到,他聽說過狐貍?cè)羰切逕挵倌,就可以化為人形,便也不覺得奇怪。
他看見了秦天,猛然間臉色又大變,驚疑不定。他站起來盯著秦天。
“你是誰?”他的語氣中充滿了敵意,“長生呢?他在哪里?他在昆侖山對不對,為什么他不愿見我?”
秦天被他這一連番追問問得莫名其妙,正訥訥間,那狐妖少年卻又恍然大悟一般自顧自點點頭,突然又問道:“你是昆侖派的人?”
秦天想了想,雖然師父沒說自己究竟算是什么門派,但既然在昆侖山中,也應該是昆侖派吧,他猶豫著點點頭。
那狐妖少年的臉霎那間漲的通紅,恨恨道:“原來昆侖派的人真的還沒有死絕!
兩人間雖隔著數(shù)丈之遠,秦天簡直可以感受到他身上那徹骨的恨意,他猛然間想起昆侖鏡中的景象,握緊了藏在背后的木劍。
“是昆侖派的人,都得死!”
那狐妖少年惡狠狠的吼出這句話,身形不動,卻有無數(shù)細碎的虛影射來,秦天來不及細想,連連揮劍,只聽得輕微的叮叮聲不斷,那狐妖少年射來的暗器全被擋下。
秦天再回劍擋在胸前,卻見劍上密密麻麻地釘著細如纖毛的銀針,碧光閃耀,顯然是淬了劇毒。
秦天只覺得背后出了一陣冷汗,這狐妖少年發(fā)射劇毒暗器,無聲無息,只怕是絕頂高手也抵擋不住。若不是昆侖鏡事先顯現(xiàn)此景,他早已經(jīng)葬身毒針之下。
他抬頭望去,若之前那少年只是憤怒異常,此刻卻像是發(fā)瘋一般狂怒,他瞪著秦天,喝道:“你為何會觀天劍法?!即便你是昆侖派的人,也不一定會使這劍法?!”
秦天還來不及回答,那少年仰天長嘯一聲,凄厲刺耳,他的指尖猛然伸長半尺,鋒銳如同刀刃,屈指成抓,和身撲上。
秦天武功遠遠不及那少年,手中又只有一把木劍,拼著左支右絀,身上已經(jīng)受了幾處傷。那狐妖少年原本俊美如描畫的面孔此刻卻猙獰扭曲,恐怖之極。他嘶吼一聲,揮抓一拍,那木劍被削成數(shù)截,另一爪再揮出,擊在秦天胸口,秦天踉踉蹌蹌倒退了幾步,靠著墻軟軟坐倒。
秦天只覺得全身都像要散架了一般,胸口五道爪印中鮮血不斷涌出,眼見那狐妖少年再撲了過來,他沒了武器,只得勉力舉起手臂擋在身前。
突然間他面前一花,一股巨力撞過,竟將那狐妖少年打得飛了出去,他揉揉眼睛,卻見師父反手持了一把長劍,站在自己面前,冷冷地看著那狐妖少年。
他怕狐妖暗施偷襲,忙說道:“師父,小心他會射毒針……”一句話還沒說完,胸口猛然一悶,一口污血噴出。
那狐妖少年搖搖晃晃站起來,臉上卻顯出驚喜交加的神色,他跑了幾步,摔倒在那劍仙少年面前,卻喜道:“長生,長生,我終于見到你了。”
秦天傷痛之極,神色卻還清醒。原來師父叫做長生,他想。
被喚作長生的劍仙少年默然不語。那狐妖卻悲喜交加,神色激動之極:“長生,你找得我好苦,這么多年我跑遍了天涯海角,都是為了找你!
他說道激動處,又哭了起來:“長生,長生,我都以為你死了。除了昆侖山,我哪里都找過了,我怕得要死,卻又不得不來這里,我好不容易煉成了九狐無影針,才敢上山來。長生,我做夢也沒有想到,今天在這里終于見到你了!
他嚎啕大哭,說話也是顛三倒四。他縱身躍上來,似乎想要抱住那白衣少年的雙腿,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開了。只是這股力量柔和之極,與剛才已全不相同。
那狐妖咬了咬牙站起身來,淚跡斑斑,神色慘淡哀痛,他盯著白衣少年,凄然道:“長生,你可已經(jīng)報仇了?你為何不愿跟我走?”
白衣少年聽得“報仇”二字,身子震了一下,他靜靜地看著狐妖少年,忽然反手一甩,那鐵劍釘在地上,兀自搖晃不休。
那狐妖少年看著那鐵劍,怔怔道:“原來你真的已經(jīng)……很好……很好……”
白衣少年點了點頭,淡淡言道:“你下山去吧,我早知道你會來,所以我也不會跟你走的。其實你應該知道會是如此,這么多年你倒處找我,不過是自己在騙自己罷了!
他低下頭,又輕聲說:“我此生此世一直對不起你,可惜我也許沒有來世,也無法報答你了!
這幾句話說得平平淡淡,卻將那狐妖的最后一點希望滅的干干凈凈。他慘笑了一聲,走上一步,拔起地上長劍,橫在胸前,凄然笑道:“沒錯,我騙了自己這么多年,其實早知道你不會跟我走。我此刻才終于明白,自己冒死來昆侖山不過是為了見你一面,現(xiàn)在見到了,我也心滿意足了。”
白衣少年似有不忍,正要上前,那狐妖退后一步,眼中神色冰冷而堅決。
他回過劍來,將劍尖對準自己的胸膛,又道:“我聽說歡喜魔不日便會出世,她一定會來昆侖找你,你要小心!
白衣少年默默點頭,道:“我知道她會來,我也知道你會告訴我。”
狐妖少年舒了一口氣,他笑了一下,卻似很坦然一般。
“那我就放心了!
他說完這句話,咬牙回手,將長劍刺入自己胸口,軟軟倒下。秦天驚呼了一聲,正要縱身上前,又牽動胸前傷口,一股巨痛襲來,便暈了過去。
玉樹:
玉樹與霜明回到半天閣,卻見滿天飛雪中,昆侖山上紫氣沖天,掌門和雪霽觀天顯然已經(jīng)回到山上。玉樹同霜明分開,回到住處,卻見雪霽背了劍立在門口。
她見了玉樹從外面進來,冷冷道:“可是從外面回來的?”
玉樹低頭不語,雪霽便也不去追問,又道:“跟我來!
雪霽領著玉樹到了半天閣一處大廳中,玉樹看見師父歐婉清和霜明已經(jīng)在那里了,觀天雙眼通紅,全身發(fā)抖,站在另一角上,全無平時喜笑的神色。
地上用符水畫了一個圈,一個女子困在中央。她衣衫凌亂,滿頭長發(fā)散在肩頭,露出頭頂一對尖尖的狐耳,身上有幾處劍傷,卻行動無礙。
她眼神慌亂,想跳出圈來,卻又被一道金光擋了回去。
玉樹嚇得退了幾步,卻聽得雪霽冷冷道:“不過是一只沒用的小狐貍,有什么可怕的?”
歐婉清走上一步,她冷冷地看著眼前的狐女。
歐婉清常年在昆侖鏡廳中閉關,玉樹很少見到師父,歐婉清的面貌如同一位半老的婦人,布滿了滄桑的風塵,卻依稀看得出來當年如花的美貌。她的神情永遠冷漠,如同昆侖山上千年不化的冰雪。
玉樹覺得她的心中總是充滿了深切的恨意,這種恨意讓他不敢多接近歐婉清一步,但又想不出來她到底是在恨什么。玉樹也不明白,傳說昆侖鏡中可以看見過去和未來,那她常年在昆侖鏡里面,究竟看到了什么?
玉樹正詫異這狐女的來歷,卻聽得歐婉清突然喝問道:“慕容秋水這個賤婢到哪里去了,為什么只有你一人留在揚州?”
那狐女神色間頗有懼色,卻咬著牙說:“正月十五這一天,我們九尾狐族法力衰弱,你們卻每尋了這個時候來偷襲,好不要臉!”
她眼中泛起一層冷光,又道:“反正我們揚州九尾狐一族已經(jīng)給你們正派劍仙殺得精光,你留我一人也無好處,為何不動手殺了我?我偏不告訴你水兒姐姐的下落!”
玉樹心想,原來師父領了觀天和雪霽出去,是去了揚州報仇。
歐婉清冷哼一聲,又道:“你們九尾狐族煉化活人尸骨,要說卑鄙無恥的手段,誰又比得上你們?”
那狐女恨恨道:“歐婉清!你逼得水兒姐姐如此地步,還說我們卑鄙么?當日你算準了水兒姐姐修煉鎮(zhèn)狐珠耗盡法力,使得如此下作的手段,這可也是名門正派的路數(shù)?”
歐婉清聽得她如此說,冰冷的神情卻突然緩了一下,她緩緩問道,語氣中充滿了惡毒的好奇:“我一直沒弄明白,你們當時為何在昆侖山下修煉鎮(zhèn)狐珠?”
那狐女咬牙道:“我知道這里面種種設計,都與你有關,水兒姐姐被你打傷,產(chǎn)后虛弱無力,二少爺產(chǎn)下來后身體也孱弱多病,若無鎮(zhèn)狐珠,如何活的了?我們算了生辰八字,只有昆侖雌雄雙劍相符。殺個把凡人又有何了不起?我知道他們就在昆侖山,也得陪水兒姐姐……”
她的話還未說完便被一聲嘶喊打斷。
“不!”玉樹看去,卻見觀天滿臉痛苦怨毒的神色,雙眼瞪得似要噴出火來。
歐婉清面色依然冷若霜雪,她負手于后,喝道:“觀天,拔出你的劍來!
觀天持劍上前,他神情激動,卻雙手發(fā)抖,那劍身便顫抖不已。
歐婉清冷冷道:“你也聽到了,殺你的父母她也有份,F(xiàn)在要殺要剮,千刀凌遲,都隨你處置!
那狐女聽得歐婉清所說,眼見觀天持劍立在面前,滿臉仇恨痛苦之色,心知無幸,她緩緩看了一下四周,整了整衣衫,凄然道:“沒想到我慕容青衣縱橫江湖這么多年,卻死在這般凄凄慘慘的地方……”
正當此時,她斜眼瞥見玉樹怔怔地站在那里看著自己。忽然醒悟了過來似的,驚呼一聲:“你……”
歐婉清高聲怒喝:“觀天,一劍將它殺了!”
只聽得觀天大吼一聲,其中悲憤滋味難以言語,他雙眼通紅,如同末路窮途的惡狼一般,玉樹見了,不禁渾身打了一個了冷戰(zhàn)。
觀天一步上前,那長劍便穿透了狐女的身子,她張嘴似要說什么,卻什么都說不出來,她緩緩轉(zhuǎn)頭看著觀天,臉上神色更是驚恐,身子又搖了一下,便帶著穿身的長劍軟軟摔倒。
不知為何,那狐女臉色大變的一瞬間,玉樹卻瞥見歐婉清的臉上似有一層若有若無的得意神色,一閃而過。
觀天只有十三歲,還從未親手殺過一人,一劍出手,力道便泄了,那狐女軟軟跌倒,一團白光中身形漸漸收縮,衣衫宛然,卻化為一只兩尺身長的九尾狐貍,雪白的毛尖滴著鮮血。
歐婉清哼了一聲,道:“無恥狐妖,死了最好!
她又冷冷道:“玉樹,將它扔下山去!北泐I了霜明和雪霽,負手走出,留下茫然站立在原地的觀天和玉樹兩人。
玉樹沒有將那九尾狐的尸身扔下山崖,而是到后山找了個地方,用劍在地上掘了一個坑,將她埋了。不知道為什么,他看著狐女就這么死在自己面前,心中卻有些不忍。
他看著雪花將那小小的墳塋漸漸埋了起來,心里悵然,要是他以后要殺蕭寒星替自己父母報仇的時候,是不是也會如此不忍呢?
玉樹拍了拍手上的土站起來,卻看見觀天怔怔地站在自己面前。他的臉色全沒有了剛才的兇狠和痛苦,卻顯得有些茫然。雪花一片一片落在他肩頭,慢慢積了一層,他卻渾然不覺。
玉樹默默地看著觀天,輕聲說:“剛才你的眼神好嚇人。”
觀天搖頭道:“我聽得她說道我父母死時的情形,腦子里便如一片空白一般,什么也想不到了!
他垂下頭,冷風吹著他的額發(fā),玉樹看不見他臉上的神情,只能默默拉了他的手,陪他靜靜的站著。
過了很久,觀天才抬起頭來,眼里仍然通紅,卻勉力笑了笑說:“我可是嚇著你了?”
玉樹嘆了一口氣,道:“我站在一邊,看見你眼中的殺氣,還以為你那時會一下子連我也一劍殺了!
觀天用力握了一下玉樹的手,低聲勸道:“別多想了。”
玉樹看著觀天的臉,認真說道:“我后來想了想,你可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么事?”
玉樹轉(zhuǎn)頭看向遠方紛飛的雪花,卻道:“若是有一天你真的要殺我,便一劍下去,不要讓我多受痛苦!
觀天聽他這么說,反而苦笑:“我怎么會殺你?真是我不好,剛才可嚇到你了!
玉樹也不知自己為何會有如此念頭,他轉(zhuǎn)過頭看著觀天的眼睛,輕聲道:“不管會不會有這一天,你答應我!
觀天哭笑不得,只得答道:“行,我答應你便是!
玉樹嘆了一口氣,笑著點點頭,他抬頭看著天空中細密的雪片,想起了上元節(jié)時長安城喧鬧的人山人海和煙花,想起了那一刻惦記著觀天的心思,想起了觀天一劍殺死那狐女時痛苦而兇狠的神情。
他覺得心里亂極了。若是世上沒有仇恨,沒有不得不去殺的仇人,那該多好。
秦天:
不知過了多久,秦天才悠悠醒轉(zhuǎn),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赤裸著上身,躺在昆侖鏡的大廳中央。他摸了摸胸口,傷口卻不知何時已經(jīng)好了,只是還有些悶痛。
他看見身旁放了一套干凈衣服,便取來換上了,只覺得大小長短無一不合。他穿上衣服走出門外,已是次日黃昏時分,那白衣少年正站在石階上,垂手若有所思地看著遠方的云海。
秦天想起上山后第一眼見到師父,他便也如此站著,仿佛就一直這樣站立著,面對著黃昏時的浩瀚云海,如同一尊寂寞了千百年的石像一般。
秦天走到他身邊,那少年突然淡然說道:“他的名字叫做長樂!
秦天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得應聲道:“嗯!
“他過去曾待我很好!
“嗯。”
“我將他葬在后山了!
“嗯!
秦天猶豫著伸出手來拍了拍那少年的肩膀,他卻回過身來,靠著秦天的胸口,無聲無息地哭了。秦天呆了一下,卻任由他這般哭著,就像他曾經(jīng)在自己胸前哭過無數(shù)次一般自然。
他一直覺的師父是飄然出塵,遺世獨立的人物,現(xiàn)在卻覺得他不過是一個還沒長大的,軟弱的孩子。
但這一切,仍然很自然。
不知道過了多久,秦天的胸口已經(jīng)濡濕了一大片,被風一吹又漸漸涼了,這白衣的少年好像已經(jīng)有幾百年沒有這么哭過,要在這一刻發(fā)泄干凈一般。
少年方才抬起頭來,他看著秦天的面孔,仿佛要在他的臉上尋找著什么,末了,他嘆了一口氣,臉上淚痕宛然,卻輕輕轉(zhuǎn)過身去。
又過了很久很久,秦天等待的第一次這么耐心,因為他覺得師父將要告訴他的,便是他一直以來想知道的,也是他本來就該知道的。
最后,直到夕陽沒入云海的時刻,半天閣中燈火自燃。那少年方才緩緩說道:“其實我們本來認識的!
秦天想了想,道:“秦天以前覺得也是,但只是一種模模糊糊的感覺,現(xiàn)在師父這么說了,秦天才覺得心里踏實了一些。”
那少年悵然道:“其實你還是不知道,只是確信了而已!
又過了一會兒,那少年才說:“觀天劍法你本來也會的,所以現(xiàn)在不過是回憶起了而已!
秦天道:“秦天明白。要不然秦天腦子這么笨,為何卻這么快就學會了?”
他們靜靜站了一會兒,秦天突然想到那狐妖少年臨死前所說的話,又問道:“歡喜魔是什么,很厲害么?”
那少年嘆了一口氣道:“那曾經(jīng)是我?guī)熃,我從昆侖鏡里面見到過的,但竟然不知今晚便是她出世的時候!
他轉(zhuǎn)過身來,看著秦天,又嘆了一口氣道:“其實很早之前,我便看見了你上昆侖山,在云海石臺上練劍,然后便看見了長樂自盡,歡喜魔出世,之后便什么都看不見了。
秦天奇道:“那是什么意思?”
那少年搖搖頭,淡淡說道:“我也不明白。或許那是說:歡喜魔出世后,我便會死在她手下吧!
秦天的心口突然痛了一下,師父真的會死么?
“我以為不教你劍法,這后面的一切便不會發(fā)生。昆侖鏡上的事情從來是一件接著一件,相繼相連,我也想不明白這之間究竟是何因果!
秦天心痛道:“都是秦天不好,若不是秦天執(zhí)意要學劍法,后面的便也不會發(fā)生了!
少年又站了良久,終于說:“跟我去一個地方吧!
玉樹:
玉樹和觀天在山上習武練劍,又過了六年。到第三年上,觀天已經(jīng)能勝過霜明,玉樹也能勝過雪霽,而兩人對劍,百來回合內(nèi),卻仍是觀天要勝上幾招。
然后二人便由歐婉清親自指點,傳授御劍飛行,祭符念咒諸般昆侖派的高深仙法,二人進境神速。又是三年過去,一日歐婉清使雙劍與二人相斗,四劍相交,同時折斷,歐婉清看著八截斷劍落地,臉上喜憂不定,各種神色一閃而過。
她靜靜站了一會兒,方說道:“至此為師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以教你們的了,我收你們?nèi)腴T之時,便說過你們何日滿師,何日便可下山報仇?磥磉@一天已經(jīng)不遠了!
她從玉樹看到觀天,又從觀天看到玉樹,冷冷說道:“魔尊蕭寒星卻盤踞南海,我已經(jīng)飛劍傳書約戰(zhàn)于他。但我至今沒有查到九尾狐慕容秋水藏在哪里,只是大概知道她在關中一帶!
她轉(zhuǎn)頭看著觀天,又道:“你立刻同霜明下山,尋找慕容秋水。找到了,不用帶回昆侖山,就地動手便是!
玉樹與觀天一同跪下,再三拜謝了歐婉清,一同退下了。
已是昆侖山大雪封山之時,滴水成冰。出發(fā)之日,玉樹便到與云海石臺上送霜明和觀天,霜明見了,便笑玉樹如小孩子般戀著師兄不舍。
這一日飛雪滿天,觀天立在石臺上,拔出背上長劍,身形凝立不動,卻一劍劍閃電般刺出,每一回上必有一片雪花為劍氣所震,輕輕爆開,化為雪粉落下。
玉樹坐在一旁靜靜看著,突然問道:“這是何劍法?為何我卻從未見過?”
觀天笑道:“這是我自創(chuàng)的,便叫‘觀天’好了。你要是想學,我便教你!
玉樹也笑了,他覺得只要看著觀天的笑臉,便似全身輕松很多一般,本來分離在即,也不那么沉重了。
觀天收回長劍,也對著玉樹坐下,笑道:“你在這里等我,我回來了,便教你觀天劍法!
玉樹聽得觀天說要走,又難過起來,問道:“慕容秋水很厲害么?你真的能勝過她?”
觀天見他難過,便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等著我,我說過會回來,便一定會回來!彼α诵,又說:“若是我回來了,蕭寒星還沒有來,我便助你一臂之力報仇!
他看著玉樹的眼睛,良久,方柔聲道:“等我們都報了仇,我便帶你下昆侖山,云游四海,行俠仗義。樹兒,你可愿跟我一塊去?”
玉樹怔怔聽他說完,忽然奇道:“你叫我什么?”
觀天的聲音低沉而溫柔,他含笑道:“我叫你樹兒,你便是我的樹兒,今后我無論去哪里,都帶著我的樹兒。”
玉樹聽得他如此稱自己,其中的親昵,已遠非師兄師弟之情,他紅著臉道:“你亂說什么!
他站起來,心頭一陣亂跳,觀天卻不依不饒,跟在后面叫道:“樹兒,樹兒,你可要在這里等我回來!
玉樹聽得臉紅耳熱,心里卻是一片溫熱,他捂著耳朵,跺腳道:“快走快走,你要在這兒,便如此胡說。也不害羞!
觀天哈哈大笑,他同霜明駕起劍光遠去,還不忘遠遠的大喊一聲:“樹兒,等我回來!”
樹兒,等我回來!
玉樹站在石臺看著觀天遠去,心里百感交集,心酸而又欣慰,感慨而又溫暖,他一直以為報仇后便再無依托,現(xiàn)在終于不那么想了。
玉樹在山上又住了幾日,只是自己練習劍法,但每每想到觀天,便又靜不下心來。他每日間隔不了多少時日,便到云海石臺上呆呆張望。
觀天卻一直沒有回來。
蕭寒星也一直沒有到昆侖山來,又過了幾日,玉樹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駕起劍光向長安城而去。
到了長安城,他便找到東面一處宅子里,這三年來,自學會御劍飛行之術后,每到上元節(jié),他都偷偷出來見上次救下的那位婦人和陪她的少年。只是這家人卻似乎對外人疑心很重一般,教玉樹萬不可透露他們的行蹤。
玉樹想起來那日青城派道上追殺奪寶,也不奇怪。他只是每到上元節(jié)來陪那少年說上幾句話,與那癡癡呆呆的婦人待上一會兒,連他們名字也不曾問過。
宅子很大,玉樹徑直走到一處亭子里,那少年正替那婦人輕輕捶著背,見了他,驚喜道:“小哥哥,你來了?”
玉樹走上前,笑了笑,問道:“伯母身子可好么?”
少年笑著點點頭道:“好,她近日心情也好了許多,我便推車帶她出去散了散心!
少年看著玉樹,又笑道:“小哥哥為何今日來了?”
玉樹斂了笑容,嘆了一口氣道:“我近日便要去向一個仇人決戰(zhàn),我阿爹阿娘都死在他手上,我無論如何也要殺了他替我爹娘報仇!
那少年嘆道:“你以前倒沒說過這些,卻不知道你身世也如此凄涼!
他拉起玉樹的手,又道:“其實我也是沒爹沒娘的孩子,我爹早死啦。我娘卻不疼我,一直不知道她在哪,四年前我聽說她也被人俘了去,生死未卜!
他眼看著那婦人,眼中敬愛之情顯現(xiàn),又道:“其實伯母本來是我爹未過門的妻子,爹死前囑咐我照顧她,這些年來我便與她相依為命,倒像是母子一般!
玉樹看著這少年,他似乎比自己小一點,六年來身子相貌長大成熟不少,面貌俊美異常,倒如姑娘一般,臉上卻是堅強剛毅的神色。
他想起自己初上昆侖山的種種任性孤僻,嘆道:“你可比我強多了!
少年聽得玉樹贊自己,心里便沒來由的樂起來。他問道:“小哥哥報仇之后,可有什么打算?”
玉樹想起了觀天臨走時所說的,臉上不由得紅了一下,不知說什么好。
他嘆了一口氣,又道:“我不知道自己報仇后能否全身而退,若不能,今日便是最后一次來見你們。這幾年每到上元節(jié)便能來見上你和伯母,我心里已經(jīng)把你當我弟弟,伯母當我阿娘一般!
那少年聽了,卻似有些失落一般,他放了玉樹的手,對那婦人道:“阿娘,阿娘,小哥哥又來看你啦!
那婦人癡癡呆呆地轉(zhuǎn)過身來,玉樹見她懷中仍然抱著那個布偶,心里一酸,突然跪倒在她面前,那少年忙驚呼道:“小哥哥這是做什么?”
玉樹的爹娘早已經(jīng)死了十二年,他想著阿爹阿娘模糊不清的面容,連聲叩首道:“阿娘,阿娘。”
他抬頭看見那婦人依舊癡癡呆呆,卻還是一般的慈母眼神,心里酸疼,眼淚都落了下來。他抬手擦擦眼淚,卻強笑道:“我可真沒用。”
那少年見他如此傷心,也嘆道:“小哥哥能有這份心,你娘若地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玉樹聽了這少年如此說,覺得胸口間似乎有一片暖意,他伸手探進,卻是那從小帶著的玉墜子隱隱放出光華。
那婦人本來癡癡呆呆,見了這玉墜子,卻似有了神一般,她盯著這玉墜子,似乎想起了什么一般。
那少年見到玉樹掏出這玉墜子,也是一愣,奇問道:“小哥哥的這枚玉墜子是從小便戴在身上的么?”
玉樹點點頭,卻見那婦人似要伸手過來,取那玉墜子一般。玉樹嘆了一口氣,又得:“這是我爹娘留給我的唯一遺物。卻不知為何,我總?cè)〔幌聛,若是能取下了,我把它送給伯母也成。我沒有娘,伯母你便如我親娘一般。”
那少年聽得玉樹如此說,神色更是古怪。那婦人伸手過來,玉樹便將那玉墜子放在她手中,那淡淡光華流轉(zhuǎn),婦人的木然的眼中都似有了神采一般。
她握了那玉墜子一會兒,忽然松開手來,撫了一下玉樹的頭頂,嘶啞著聲音開口道:“孩子,我的好孩子……”
已有十二年無人如此對玉樹說過此話,他聽得激動,也顫聲道:“阿娘,阿娘,孩兒若報仇回來,定來看阿娘您!
他只覺得胸中一股熱氣就要沖上來,便想尋了個地方大哭一場。他站起身來,對那少年說道:“我走啦,我報仇成功,一定立刻來找你們!
那少年臉色舒開,笑著點點頭。
玉樹努力笑笑,轉(zhuǎn)身便走,走到一半,那少年卻叫道:“小哥哥!
玉樹回過身來,那少年似要說些什么,但又像在猶豫著一般,末了,他只是笑著說:“小哥哥,我叫長樂!
玉樹也笑笑,道:“長樂,長樂,真是好名字啊!彼D了頓,道:“我叫玉樹。”
玉樹一邊御劍飛行,一邊默默流淚,高空的氣流很快將他的眼淚吹干了。
快到昆侖山的時候他按下劍光停在草原上,那正是當年西夷族被屠村之地。這些年他常來看的,他走到當時雪霽和霜明埋葬全村人的墳丘旁,慢慢跪下了。
“阿爹,阿娘,”他輕輕說道,仿佛他們靜立一旁看著自己一般,“不用等太久了,玉樹很快就會為你們報仇,你們就可以安息了!
入夜的草原風清月冷,四下寂靜無聲,玉樹就這么一直跪著,多少年來無數(shù)個夜晚,他就這么跪著,陪著死去的爹娘,仿佛心中才有了一點點安定。
玉樹靜靜地跪了兩個時辰,忽然間天空中有一道劍光劃過,他心頭一動,駕劍光飛去,卻見是霜明,神色慌亂,抱著滿身是血的觀天。
她見了玉樹飛來,神色更是驚慌,便道:“觀天受了重傷,快帶他回昆侖山!”
玉樹看見觀天受傷極重,早已經(jīng)神志不清,心頭大亂,連忙抱過觀天,兩人催動劍光,向半天閣而去。
玉樹突然想起一事,便問:“慕容秋水呢?”
霜明頭也不回:“已經(jīng)讓觀天殺了!
秦天:
白衣少年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領著秦天慢慢的走上半天閣一級一級的臺階,他沒有用飛劍,似乎是在表示一種崇拜與敬仰。他們走過一道轟鳴作聲的冰雪瀑布前,少年嘆了一口氣,停了一會兒,然后又繼續(xù)往上走。
最后他們的眼前突然開闊起來,出現(xiàn)了一座巨大的平臺,不知道是用什么石料砌成,無比的滄桑古老,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劃痕,似乎光潔如新,卻似蒙了一層塵埃。
石臺的一角立了一座石碑,基座仿佛和這石臺融為一體,那上面不知用何物刻了兩個字:
紅塵。
那少年走到平臺的中央,輕輕念了幾句,一縷微風從他的袖袍中吹出,向四下散開,雖然很微弱,卻似有無窮無盡的后勁一般。
秦天睜大了眼睛,便看見那圍繞石臺的層層云卷向四周散開,如同冬日湖中的薄霧被陽光驅(qū)散。一圈又一圈的云卷消散了,蒼茫的大地在他的眼前顯現(xiàn)出來。
筆直的驛路,恢宏的城郭,褶皺的山川河谷,棋盤一般的田地,閃光的蜿蜒蛇形的河流,這一刻,大地上萬事萬物,纖毫必現(xiàn),這本是夜晚,卻又像是白天一般所有的景物都清清楚楚。
那白衣少年靜靜站著,過了很久,他說道:“這是昆侖山的紅塵臺,是這個世界上最高的地方。從輪回鏡里面看到的是過去和未來的因果,而在這里看到的是萬事萬物的剎那存在。”
秦天望著昆侖山的主峰,它依然直直地沖向天空,他拍了拍腦袋,問道:“不可以再向上了么?”
少年搖了搖頭,道:“紅塵臺便是塵世間人力能達到的最高地方,由此向上御劍飛行,哪怕你覺得飛了幾千里幾萬里,也穿不過無窮無盡的虛空,向上再前進一寸!
少年的話中似乎有無窮無盡的滄桑,秦天只覺得心中一片茫然。
那少年突然朗聲說道:“紅塵臺之下,便是塵世,既然身在此中,便有喜怒哀樂,生老病死,便有輪回宿命,因果報應。一切既然都是命中注定的,何必去改變呢?”
他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以前我沒有想通,現(xiàn)在終于明白了。”
秦天的視線移向無窮無盡的遠處,那東方的盡頭那翻卷著的一抹黛藍色。
那是東海啊。他可是從那里一步一步走過來的。
那少年望著遠處的東海,又悵然道:“秦天,你為何要來昆侖呢?”
秦天突然間明白了,他覺得心中似乎有什么東西突然破開了一般,于是便笑了:“我明白了,我不是來學劍法的,我是來找?guī)煾改。我們第一次在湖上見面的時候我便覺得是了,但當時卻不明白。”
那少年笑道:“你終于明白了,很好!
他揮揮手,一柄劍光閃耀的長劍便從山下飛了上來。他轉(zhuǎn)過身來,將那柄劍交給秦天,道:“這把劍本來就是你的,我以前一直不敢去找,后來在山下找了很多天才找到,F(xiàn)在物歸原主了。”
秦天握住劍,順手揮了揮,突然間無數(shù)的法術咒語和劍法武功涌上心頭,一言一句,一招一式,如同本來忘了,又剎那間回憶了起來一般。
但還有一些朦朦朧朧的東西,只剩下了歡喜和痛苦,憂愁和愉悅的感覺,卻想不起究竟在那個時候發(fā)生了什么。
那少年問道:“你可曾全想起了么?”
秦天便道:“差不多了,但似乎還有一些東西想不起來。”
那少年微微一笑道:“很好,那跟我一塊來吧!
秦天突然間有了一種感覺,仿佛師父馬上就要和他生離死別一般,這種感覺使他很傷心。他咬牙問道:“去哪里?”
那少年淡淡笑道:“去找歡喜魔——去該去的地方,做該做的事,了結(jié)一切!
秦天不愿跟這少年去,因為他覺得如果去了,那種傷心的感覺便會鋪天蓋地地壓過來,將他吞噬掉,但他又不得不去,他念動咒語,駕起劍光,與那少年飛下山去。
下山的時候,他又想起之前那個狐妖少年號啕大哭時所說的話,便問:“師父的名字可是長生么?”
那少年笑道:“我便是我,一個名字有何重要?”
秦天想了想,又問道:“宿命是可以改變的么?”
那少年便笑著答道:“既然能改變,又為何叫做宿命呢?”
玉樹:
玉樹和霜明回到半天閣,卻見雪霽和歐婉清早已經(jīng)收到飛劍傳書,等在石臺上。
玉樹在房中靜靜等待,只覺得心中煩悶難耐之極,他不知觀天傷勢究竟如何,師父若是全力救治,是否能夠救得好他。
他坐下了運了一會兒功,又覺得無法集中精神,便又站起來,走了幾步。
忽然一陣勁風由遠至近襲來,玉樹悚然轉(zhuǎn)身,看見門扇被轟然撞開,烈風勁急吹入房中,一個身影跌跌撞撞飛了進來,撞在玉樹懷里,竟然是那長安城中的少年。
“長樂,是你?”
玉樹見到長樂全身浴血,鬢發(fā)散亂,傷痕累累,心中大為驚異,他慌忙把他扶起來。
“你為何會上昆侖山?誰把你打傷的?”玉樹慌忙問道,卻看見長樂長發(fā)散開,露出頭頂一雙狐耳。
玉樹大驚之下,正想退后一步,只見長樂眼神迷亂,卻拉著自己不放,連聲道:“長生,長生,快逃,你師父要殺你!”
玉樹聽得心驚膽戰(zhàn),卻又莫名其妙:“誰是長生?”
長樂狠狠咬牙道:“你就是長生……我今天終于明白了,快逃!不然你就要沒命了,我拼了命才逃出來,上昆侖山告訴你……”
門外卻傳來腳步聲,玉樹怕長樂身份暴露,忙點了他的穴道,將他藏在屋內(nèi)。卻見霜明走進,神色急迫,道:“師父急著要見你!
玉樹啄磨著長樂說的話,心里七上八下的,也只能跟著霜明出去,心里只想穴道不到一個時辰便能解開,那長樂便能自己下山,只盼得霜明和雪霽不要為難他。
霜明領著玉樹一直走到昆侖鏡廳前,方袖了手道:“師父在里面等你!
玉樹心里好生奇怪,這昆侖鏡廳自己還是第一次進,為何師父要在這里面見自己?
玉樹走了進去,只見歐婉清負手看著一面巨大的石壁,那上面無數(shù)細小的石紋如同云卷一般流轉(zhuǎn),她斜眼看見玉樹走進,便道:“玉樹,你在昆侖山上習武練劍,已有多少日子?”
他說道:“十二年了。”
歐婉清又道:“你為何上山學劍?”
思念死去爹娘的日子,玉樹早銘記在心,玉樹朗聲道:“為爹娘報仇!”
歐婉清點頭道:“好,我收到飛劍傳書,蕭寒星便在山下,你這就去將他殺了,為你爹娘報仇罷!”
玉樹怔了一下,旋即爽朗道:“好!”他天性柔弱,此刻聽的歐婉清如此說,倒像是平地里生出一股豪氣來。
他又跪下來拜了一拜,道:“多謝師父十二年來養(yǎng)育傳劍的大恩大德,玉樹無以為報!”
玉樹走到門口,想起心中牽掛之事,又回頭問道:“觀天還好么?”
歐婉清半瞇了眼睛看著他,良久,方道:“已無大礙,為師是不會讓觀天死的。你放心去吧。”
直到玉樹走出門外,歐婉清才若有所思地冷冷笑道:“我怎么會讓他這么就死了呢?”
玉樹到了昆侖山下的圣湖瑪旁雍錯畔,看見一個身形魁梧的黑衣人負手站在湖邊,神情卻悠然自得,仿佛不是來決戰(zhàn),而是來找故人品茶一般。
他見到玉樹落在自己面前,臉上卻突然微微變了顏色。
“怎么是你?”他低聲喝問道,“歐婉清這次又玩什么花樣?”
他這話本來說的很奇怪,但是玉樹此刻已經(jīng)怒火攻心,并不理會這些,他反手抽出背上長劍冷冷道:“蕭寒星!你可記得十二年前你在這里做過什么么?”
蕭寒星負手冷冷笑道:“都十二年的事情了,該殺的人都殺了,誰還記得做過什么?我都懶得去想的事情,偏偏有幾個不知死活的小子日日纏著我報仇。今日你來了也好,我便送你一程,免得你日日活在世上受罪!
十二年前滅門慘狀又浮現(xiàn)眼前,而蕭寒星這種滿不在乎的挑釁讓玉樹憤怒到瘋癲的邊緣,他咬牙恨恨道:“好!”揮劍便向蕭寒星攻去。劍芒暴漲十數(shù)丈之遠,瞬間已經(jīng)攻到蕭寒星面前。
蕭寒星也沒想到玉樹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卻有如此本事。他微微瞇了眼睛,袖袍翻飛,已輕飄飄地退至背后湖面上,堪堪讓過當胸一劍。
玉樹早已經(jīng)紅了眼,一劍刺到盡頭,他便順勢脫手擲出長劍,念動劍訣,數(shù)把氣劍便從長劍上分出,剎那間黑沉沉的湖面上劍氣縱橫,水花激蕩,數(shù)十把光華燦爛的飛劍圍繞蕭寒星纏斗不已。
蕭寒星哈哈大笑,他在半空中一面旋身躲避往來沖突的氣劍,一面朗聲笑道:“你這小孩本事倒是不小,我反而不想殺你了,收你做義子如何?”
玉樹“呸”了一聲,催動劍訣,運起玄功牽引,湖上縱橫來回的氣劍剎那間光芒暴漲,勁道凌厲,連蕭寒星也不得不斂了笑容,沉著應付。
玉樹翻身躍在空中,揮手招回主劍,借著半空中旋身的巨大力道一劍當頭斬下,悠悠龍吟不絕中,浩浩蕩蕩的湖水竟然向兩面自行分開而后升起。仍被飛劍纏斗的蕭寒星如同身處波光粼粼的深谷一般。
絕世劍氣覆壓下來,寒冷凜冽,如同昆侖山上傾倒的冰川雪崩,蕭寒星眼中精光一閃。
他仰天長嘯一聲,揮掌成抓,疾若閃電,四下里化出的飛劍便如同紙糊泥塑的一般被擊碎。他不待玉樹的劍氣落下,反而翻身迎著沖上,瞬間便欺到他面前,一掌拍在胸前。玉樹只覺得全身氣血翻涌,胸口如同要炸裂一般,手中長劍拿捏不住,脫手飛出,在半空中飛旋,在劍尖畫出的無數(shù)的光弧中,水紋一般的劍氣在湖上炸裂開來。
玉樹被一掌打得飛了出去,眼見蕭寒星沖到眼前,他手中已經(jīng)沒有劍,剎那間父母慘死,十二年昆侖山修煉,雪霽冷冰冰的神色,觀天嘻嘻哈哈的笑臉,那長安城中癡癡呆呆的婦人,百般景象瞬間涌到眼前,他咬牙拼著全身力氣,使出最后的仙法。
萬劍流星血雨術。
他身在半空,指手畫訣,身前爆發(fā)出耀眼的赤紅色光華,他再咬破舌尖一口血噴出,剎那間千百把血劍從身前激射而出,如同下了一場血火流星的暴雨,血劍去勢勁急,直直沖入湖水之中,水花連連暴射。
蕭寒星沒想到他還有這一招,急忙身形閃動,卻有數(shù)把血劍擦身而過,他身法快如鬼魅,揉身而上,拼著挨了幾下血劍,人卻已經(jīng)到了玉樹面前。
玉樹的法力幾已耗盡,眼前只見得蕭寒星曲指成爪向自己胸前抓來,已經(jīng)無力抵抗,他慘然一笑,眼前一片虛無的黑暗。
觀天,觀天,來世再見了。
卻感到胸口一陣暖熱,那玉墜子剎那間透出柔和的白光,將蕭寒星的爪力生生逼開。
“鎮(zhèn)狐珠?!”蕭寒星瞪著玉樹的面龐,突然認出了那熟悉的眉眼,剎那間恐慌,憤怒,震驚在他臉上一一閃過,“原來你是水兒的孩子?!”
玉樹得了機會,凝起最后一點真氣聚在指尖,戳在蕭寒星胸口。
一道劍氣貫胸而出。
蕭寒星的后背血花暴射,他卻渾然不覺,喃喃道:“你竟然是水兒的孩子,原來我算錯了,我全算錯了!
他抬頭看見玉樹,慘然道:“原來這才是歐婉清的計謀,既然如此,我便留你不得!”他正要揮爪向玉樹頭頂拍落,卻覺得全身力氣都自胸口被抽走了一般,軟軟癱倒。
玉樹落在地上,只覺得恍恍惚惚,也不知道為何自己本來已經(jīng)落敗,突然間又勝了,他腳下踉蹌,便坐倒在蕭寒星身邊,只見的蕭寒星胸前熱血不斷涌出,眼見已經(jīng)不活了。
玉樹中了蕭寒星一掌,已是身受重傷,他緩緩按著胸口,一口血噴了出來,卻覺得心中輕松了許多一般。他喃喃道:“阿爹,阿娘,玉樹終于替你們報仇了!
只聽得蕭寒星躺倒在地,卻哈哈大笑起來,只笑得眼淚縱橫,連氣都接不上來,也是一口血噴出。
玉樹忍痛冷冷道:“你都要死了,還笑什么?”
蕭寒星艱難轉(zhuǎn)頭對著玉樹,苦笑道:“我到底殺了你們家什么人?”
玉樹冷冷說:“你殺了我阿爹阿娘,還有全村的……”
他的話卻被蕭寒星的大笑聲打斷。
“你笑什么?”
“你明明是九尾狐的孩子,卻偏要說自己是人,可笑啊可笑!
玉樹臉漲得通紅:“你胡說!”
“我沒胡說,你是慕容秋水的孩子,名字應該叫做長生的……你有個師兄叫做觀天對么……那是我的孩子,我現(xiàn)在終于明白了,可是已經(jīng)太晚了。”
玉樹全身發(fā)抖,卻感到背后漸漸發(fā)冷:“胡說,胡說,全是胡說!”他幾近虛脫,卻費力地搖頭。
“你身上戴著秋水煉制的鎮(zhèn)狐珠,那是用昆侖雌雄雙劍的尸骨所煉的,錯不了。水兒生你的時候受了重傷,如果不煉鎮(zhèn)狐珠,你哪里活得到歐婉清來偷你走?”
玉樹已經(jīng)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夠勉力地搖頭。
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若不是真的,為何長樂會上昆侖山?為何他也喚自己作長生?
“水兒在鎮(zhèn)狐珠上施了法術,你一定取不下來,只要戴著鎮(zhèn)狐珠,你便是人類的形貌。剛才我觀察天象,若我猜得沒錯,水兒也死了。如此一來,她的法術便破了,你現(xiàn)在隨時都可以取下鎮(zhèn)狐珠……”
蕭寒星突然咳嗽起來,咳嗽完了,他又冷笑起來。
“可笑啊可笑,我們?nèi)辛藲W婉清的圈套,我還自作聰明留觀天在昆侖山上。原來她真的瘋了,連你們這些孩子都不放過……”
玉樹勉力伸手探到胸口,那玉墜子很容易的便從頭頂取下。
他漸漸感到身上起了某些奇妙的變化,有一種冰涼的氣息在體內(nèi)流動,他的耳朵漸漸變長,伸出茸茸的毛,他掙扎著爬到湖邊,看到湖水中自己的倒影。心里已經(jīng)涼透。
……
“慕容秋水呢?”
“已經(jīng)讓觀天殺了!
……
那癡癡呆呆而又慈眉善目的婦人影像浮上眼前,玉樹覺得無窮無盡的悲憤涌上心頭,他的腦中轟鳴作響,他想大喊大叫,卻又像身在虛空中一般,無法發(fā)泄而出。他掙扎了一下,便暈倒在湖邊。
不知過了多久,玉樹方才悠悠醒轉(zhuǎn),身上散架一般疼痛。他看著身邊,蕭寒星早已經(jīng)斷氣多時了,臉上卻猶掛著那種自嘲的笑容,面目眉眼卻真的同觀天有幾分相似。
玉樹咬咬牙站起身,他發(fā)起狠來,用手一下一下,在湖邊刨出一個坑來,終于將蕭寒星的尸體埋了。做這一切的時候他沒有哭,心里似已麻木了一般。
做完了這一切,他的心里便茫然了起來,他靠在蕭寒星的墳頭,手上鮮血淋漓,也不覺得疼痛了。他知道自己受傷極重,卻反而欣慰地想:
若是現(xiàn)在就這樣靜靜死去,那也好啊。
但他本身修行已深,此時即使不動,玄功自行運轉(zhuǎn),須臾間已經(jīng)恢復了些許元氣,他苦笑了一下站起身來。長劍感應到主人心思,破空聲中,凌空飛來。玉樹持著劍,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他看著蒼茫的草原,也不知道該往哪里去。只得隨便找了個方向,跌跌撞撞向前走去。
走了不知道有多久,天色都微微亮了起來的時候,他忽然聽到遠方有飛劍打斗的聲音,便奔了過去,卻見霜明和雪霽駕起劍光,追殺長樂。
玉樹想起長樂照顧了自己母親十多年,又是性命不顧也要上昆侖山報信,心里酸酸的不知是何滋味。他提劍躍上前,替長樂擋開雪霽的飛劍。他手上已經(jīng)沒什么力氣,雙劍相交,自己的劍便飛了出去。
此刻霜明的飛劍也逼了上來,眼見長樂已經(jīng)無處可躲,玉樹凄然笑了一聲,閃身撲上,雙臂展開,擋在長樂面前。
長樂眼見他性命不顧的救自己,驚呼一聲,臉上卻是一片茫然無措。
眼見霜明的飛劍便要穿胸而入,卻聽得當?shù)囊宦暎茄╈V御劍回指,替玉樹擋開著一劍。雪霽再指一下,玉樹的劍便回到主人手中。
她喝到:“小狐貍還不快帶你兄弟走?!”
霜明眼見局面大變,成了雪霽同自己師門相斗,怒聲呵斥道:“賤人,早知道你是叛徒!”
雪霽冷冷道:“觀天可是你打傷的?也算得上違抗師命!
霜明狠狠道:“昆侖山上所有人都是瘋子,師父便是最可笑的瘋子,我偏要觀天做我的人,把你們剩下的都統(tǒng)統(tǒng)殺干凈了才好!”
她又恨恨看向玉樹,玉樹此時重傷無力,摁住胸口,搖搖欲倒,卻更顯得俊美的臉上多了幾分讓人疼愛憐惜的心思,她看著玉樹的狐妖原形,唾了一口道:“果然是狐妖,最能媚人,連觀天都給他迷的魂不守舍的。我整日教觀天練劍,他卻對我一點心思都沒有,全在這小妖精身上了!
其實玉樹雖清秀俊美如女子一般,眉宇間卻自有少年的英氣爽朗,他聽得霜明痛罵自己小妖精,覺得想笑,卻又笑不出來。而想到觀天,心里便又是深深的痛苦。
觀天,觀天,他默默念著這個名字,心痛得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
卻聽得雪霽冷冷道:“你可是早已經(jīng)告訴觀天事情來龍去脈?”
霜明冷笑一聲,道:“為什么不說?我偏要在他殺了長安九尾狐一族之后說,我偏不要由師父來告訴他,偏要自己來說,偏要他后悔內(nèi)疚,一輩子都不愿意見這小妖精。”
玉樹只覺得腦中一陣眩暈,就要跌到,長樂急忙扶起了他。又聽得霜明冷冷笑道:“我私下告訴他蕭寒星究竟是何許人,而他就要和玉樹生死對決的時候,他便向發(fā)了狂一般要趕回昆侖山,若不是我半路打傷他,只怕他真要將昆侖山翻過來!”
玉樹聽得此言,激得胸口氣血翻騰,他強行咽下這口血,只覺得胸口疼得便要爆炸了一般。他顫聲問道:“觀天現(xiàn)在何處?”
霜明正同雪霽戰(zhàn)到激烈處,卻猶自冷笑不止:“他現(xiàn)在便在昆侖山上,我將歐婉清這瘋子下的迷藥量減了一半,只怕他這個時候已經(jīng)醒了,正要殺了歐婉清呢。你現(xiàn)在上去見了他,也正好給他一劍殺了,豈不痛快?”
雪霽聽得霜明這般瘋言瘋語,背脊透冷,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霜明卻是手下諸般毒辣招數(shù)都使了出來。
霜明如同瘋了一般,連聲嬌喝,竟然使出七絕忘情劍法,刷刷數(shù)劍攻出,雪霽長劍被挑飛,她悚然一驚,心口一涼,霜明的長劍便貫胸穿出。
玉樹眼見雪霽慘死在霜明劍下,心中氣苦痛恨全化為一片狠辣的殺氣,他體內(nèi)空空蕩蕩的運不起劍氣,卻感到另一股力量澎湃之極,他將這股力量彈指引出,卻化為一團狐火,向霜明燒去。
霜明撒手撤劍躲開,玉樹心中騰起無窮無盡的殺機,連連施放狐火,霜明的衣衫裙幅皆已經(jīng)著火。這狐火非同凡火,是由九尾狐族的元氣所燃,上身后無法撲滅,霜明慘叫數(shù)聲,遁空而去。
玉樹此刻九尾狐和劍仙兩種法力皆耗得干干凈凈,卻勉強從長樂懷中掙出,撲到雪霽面前,流淚道:“師姐,師姐!
本來他跟著雪霽練劍,雪霽不喜顏色,總是冷冰冰的,師父師姐皆仇恨利用自己,她卻替自己擋劍,真切關愛之心,此刻才顯了出來。
雪霽受傷極重,已經(jīng)是須臾便死,卻掙起身來,摟著玉樹肩頭,輕輕道:“師父的計謀……師姐不敢違抗……師姐之前亂教你武功……便是拖延時間,不想見你同觀天自相殘殺……你不要怪師姐……”
玉樹此刻哪里還能夠怪她,心中悲憤難明,只是痛哭流涕。
她繼續(xù)氣若游絲地說道:“你也不要怪師父……師父有個兒子……你們以前有位大師兄……還有師父的相公……便是死在蕭寒星……和慕容秋水……手下……這便是舊的仇恨生出新的仇恨……”
玉樹聽到此言,便想起觀天過去曾說怨怨相報不如一代間了斷之話,怔怔不語,卻見雪霽用力捏了捏自己的肩頭,微微笑了笑,這還是玉樹第一次見到她笑。
“玉樹……真的……好乖……師姐……去了……你好好照顧……自己……”
說罷便軟軟癱倒,玉樹一夜之內(nèi)竟然經(jīng)歷數(shù)次生離死別,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抱著雪霽的尸體,便暈了過去。
玉樹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晚,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草地上,身畔已經(jīng)堆起一個小小的墳塋。他轉(zhuǎn)身四顧,卻看見長樂捧著臉,呆呆的坐在一旁看著自己,神色充滿了關切之情。
剎那間玉樹覺得世上所有的人一夜之間全離自己而去,師父,娘親,雪霽,霜明……只剩下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還留在自己身邊,他心口劇疼,便一把將長樂樓在懷中。
所有人都離我而去了,除了長樂。
還有觀天。
想到觀天,玉樹便心中悵然,觀天,觀天,我可如何見你呢?
他想起觀天,便想起癡癡呆呆的娘親,想起豪爽不羈的蕭寒星,想起死在蕭寒星手下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想起死在娘親和姨娘手下的昆侖劍俠。
這么多的仇恨,糾纏不清,觀天,觀天,我可如何見你呢?
玉樹站起身來,覺得元氣已經(jīng)恢復了不少,他撿起長劍,便對長樂道:“你在這里等著我吧!
長樂卻哭了起來,他不過是一個孩子,抱著玉樹的腰不放他走,哭道:“長生,長生,你要去哪里?我現(xiàn)在只剩下你一個哥哥,你若是死了,世上便只剩下我孤苦伶仃的一個人!
玉樹微笑著,輕輕拍了拍長樂的肩頭,把他推開了。他彈指一振,劍鳴如龍吟般悠悠不絕,他已經(jīng)下了決心,便道:“去做我應該做的事情!
玉樹御劍飛到半天閣上,卻見半空中劍氣滾滾,原來歐婉清同觀天竟然已經(jīng)從白天一直戰(zhàn)到黑夜。
觀天怒吼連連,身上不知已經(jīng)受了多少處劍傷,臉上手上都沾了自己的血,繞是體力壯健,劍氣早已不支。
歐婉清卻神態(tài)自若,好整以暇,眼見便要將觀天斃于劍下。
玉樹眼見觀天眼色兇狠卻悲傷,如同受傷的小獸一般,心里又是劇痛。他繞到歐婉清的背后,突然冷劍刺出,歐婉清慘叫一聲,已被長劍貫穿,觀天一言不發(fā)當胸一劍攻來,便從前胸穿入,后背透出。
玉樹痛恨歐婉清陰謀詭計,運起狐火,將體內(nèi)好不容易積聚的一點元氣統(tǒng)統(tǒng)由劍上引發(fā),歐婉清全身著火,卻尖聲笑起來:
“哈哈哈……你們終于殺了我……好……好……下面便是你們自己……哈哈哈!
歐婉清慘笑不斷,化為灰燼。玉樹回思她適才所言,悚然心驚。
我們終于殺了她……接下來,我們怎么辦?
原來歐婉清要讓慕容秋水和蕭寒星的孩子相殘,必不可少的一步卻是自己的死,復仇到了如此的地步,真是令人心驚膽寒。
玉樹手中的劍落在地上,他惶然抬起頭來,卻看見觀天反手持劍,默默看著自己。他的目光傷心而又深沉,玉樹便低頭不敢去看。
四下里安靜極了,他似乎能夠聽得到那些血珠沿著觀天衣衫劍痕處慢慢滴落的聲音。
過了很久,觀天終于說話了。
“樹兒,我爹是什么模樣?”
玉樹心里一顫,他還叫我樹兒么?
他想起那日在云海石臺上觀天爽朗的笑聲:樹兒,等我回來!
觀天又緩緩道,聲音卻似變了調(diào)一般:“我沒見過我爹的樣子,但他卻偷偷來過昆侖找我。蒙著面,我那個時候不知道他是誰,只覺得很親切,就像是我親爹一般。他不告訴我他是誰,卻問我愿不愿意跟他走,跟他學武功!
“樹兒,那時候我說我不愿走,是因為我怕你一個人在昆侖山太寂寞。他哈哈大笑著走了,然后又來找過我?guī)状,可是我還是不愿跟他走……”
觀天已經(jīng)說不下去了,玉樹嘆了一口氣,強忍住要哭出來的沖動,慢慢說道:“我見過你爹,他濃眉大眼,跟你很像,他的胡子很多,就像你養(yǎng)父一般,他的性子豪放不羈……”
玉樹也不再說了,他覺得自己再說下去,也會哭出來一般。
但在這個時候,誰又能哭呢?
又過了很久很久,觀天才輕聲問道:
“樹兒,你是不是已經(jīng)殺了我爹?”
玉樹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
觀天的聲音卻似要哭出來。
“樹兒,我也殺了慕容秋水,慕容秋水便是你娘!
玉樹想起那個癡癡呆呆的婦人,那個時刻她突然明亮起來的眼神,她的手從鎮(zhèn)狐珠的上面松開,輕輕撫著自己的頭頂,嘶啞的聲音卻那么溫柔。
“孩子,我的孩子……”
玉樹突然覺得一股力量自腳下升起來一般,他咬咬牙從地上撿起長劍。強忍著眼淚對觀天笑了笑,說:“別再說了,咱們動手吧!
觀天搖了搖頭,也勉力笑了笑說:“樹兒,你打不過我的,這十二年來你一直打不過我的,你忘了么?”
玉樹咬著牙,清秀的娃娃臉上卻似哭又似在笑:“打不過,也要打,真的打不過了,那便是死了。你自己說過了,你也忘了么?”
觀天點點頭道:“那好吧,這樣也好!
他們緩緩舉起劍對峙著,卻沒有一個人攻出第一招。玉樹強迫自己去想觀天殺死慕容青衣那一刻的情形,把它和娘親的慈眉善目重合起來。他狠狠喊了一聲,一劍揮出,斬在觀天的肩膀上。
觀天瞅著自己肩膀上的傷口,怔怔道:“樹兒,你為何不刺我的要害?”
玉樹看著自己劍上蜿蜒的血痕,卻冷笑道:“我殺了你爹,不是正面為敵,而是趁他不備的時候偷襲,他死的時候眼睛都沒有閉上,一定很不甘心。”
觀天聽了,突然笑起來,山上空空蕩蕩,玉樹的心中也空空蕩蕩,他的笑聲便聽起來分外凄涼。
笑過了,他突然狠狠說:“好!”他的眼睛終于通紅起來,渾身顫抖。如同那一夜他聽說養(yǎng)父母的死,便如此發(fā)瘋的殺死了慕容青衣一般。
他們終于搏殺起來,觀天與歐婉清斗了一天一夜,早已經(jīng)燈枯油盡,玉樹與蕭寒星惡戰(zhàn),元氣大傷,又與霜明相斗,耗盡了狐力。他們的劍上都沒有力氣,但一招一式都極盡狠毒,招招指向?qū)Ψ降囊,每一下若是躲閃不及,便會開膛裂腹,殘肢斷臂。他們力氣消耗到最后,便是騰挪轉(zhuǎn)身也艱難了起來,手中的劍也快拿不穩(wěn)了。
玉樹終究年齡要小些,力氣也沒有觀天的大,終于兩劍相交之時,他的劍脫手而出,他的手是如此的軟弱無力,倒像是他自己將劍輕輕扔在地上一般。
玉樹軟軟的倚靠著一面墻,他已經(jīng)麻木地不愿去多想什么。他的眼神痛苦而又深沉,臉上卻微笑著看著觀天。
觀天見到了,于是不得不雙手握著劍,指著玉樹的胸膛,他眼睛通紅,似瘋似狂,卻無法刺下去。
玉樹突然覺得很輕松一般,他伸手扯開了胸前的衣襟,露出胸口的肌膚,他摸了一下心臟的位置,微笑道:“你可記得你說過的,不要讓我多受痛苦。”
玉樹看著觀天眼中不忍而痛苦的神色,又輕聲道:“你快動手吧,觀天,我不看你便是!闭f完便閉上眼睛。
觀天便強笑著點點頭,道:“樹兒,我不會讓你太痛苦的。”
他將劍尖抵在玉樹的心臟之處,正要送出,卻聽得一陣狂風作響,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子遁風而來,卻是霜明,玉樹先前的狐火已經(jīng)將她的衣衫肌膚盡皆燒爛,她看見了觀天舉劍欲刺,便拍手笑道:“好啊好啊,觀天,我就知道,你終于會殺了這小妖精。”
她的臉被燒得猙獰恐怖,笑起來無比的詭異。
觀天卻嘶吼起來:“你滾,你滾,為什么你要告訴我!你滾,你滾,你若不滾,我殺樹兒之前,一定先殺了你!”
霜明撲在觀天的面前,狠狠道:“我處處為你,為什么你這么恨我?你寧愿師兄師弟做這種茍且的事情,為什么卻不愿跟我?好,好,就算你不肯跟我,也要我看著你如何殺了這個小妖精!”
觀天全身顫抖,眼淚奪眶而出,他狠狠吼道:“我就是喜歡樹兒,我就是不要在你面前殺了樹兒!樹兒喜歡清靜,你看著樹兒死,便是玷污了他!你滾吧,我不要再看見你!”
霜明咬牙道:“好,好,你們師兄師弟弒師弒父弒母,卻在這里做這般茍且之事!昆侖派真的全瘋了,全瘋了!我滾便是,觀天,你記得,你永遠記得,我教了你九年劍法,卻是從你面前像狗一樣滾開的!”
她說完便狂笑不止,又似在號啕大哭,駕風遁走。
觀天終于哭出聲來,玉樹睜眼看見觀天眼中淚水滾滾而出,心想:觀天,觀天,我終于看見你哭了,便向前一縱。
觀天突然感到劍上傳來刺入皮肉的感覺,慌忙撒手撤劍,卻在玉樹胸膛上劃開一條口子,玉樹撲到觀天身前,卻發(fā)現(xiàn)他臨頭撤劍,便揪著他的頭發(fā),對著他的腰上便是一拳。
兩個少年撲騰在地廝打起來,如同兩個頑劣的街頭小孩,拳來腳往,狠心踢砸猛打,抓破了頭發(fā)和衣服。觀天究竟力氣大一些,他狠狠一拳砸在玉樹的腹部,玉樹疼得眼冒金星,胸口腰上又中了極重的幾拳,眼前一黑,便被觀天壓在了身下,手足都被死死摁住,動彈不得。
玉樹扭動身子,狠命掙扎,卻見觀天含淚的眼中那可憐而又心疼的神色,他悶聲吼道:“樹兒,樹兒!別打了,別打了!你真的打不過我的!”
玉樹看著觀天那可憐而又心疼的眼神,終于失去了全部的力氣,他哭著吼道:“現(xiàn)在我是打不過你,但給我三年的時間,我一定可以殺了你!”
觀天松開手,頹然地坐倒在一邊,道:“是啊,現(xiàn)在我們都累了,三年后你再來吧。樹兒,三年后我再到昆侖山來,你來了,我們便一決生死!
觀天說完了,便不愿再多停留一會,不愿再多看玉樹一眼。他咬著牙,大步走開,揀起地上的長劍,便駕著劍光飛走。
玉樹在昆侖山上躺了七天七夜,他想起自己初上昆侖山的時候也是這樣癡癡傻傻地坐了七天七夜,七天七夜的最后,他見到了觀天善良而純樸的笑臉,于是在他的懷中大哭了一場。
他想到這里,便再也哭不出來。長樂在山上找了七天七夜,終于找到了他,他抱著玉樹,過了很長時間,玉樹才覺得自己的心口溫暖了起來。
玉樹輕聲問道:“你為何對我這么好?”
長樂道:“你是我哥哥啊,我只剩你一個親人了!
玉樹想起觀天,雪霽,慕容青衣和慕容秋水,便苦笑道:“你還是不要對我這么好,你對我太好了,一定不會有很好的結(jié)果。”
他站起來,便要御劍飛走,長樂悵然道:“長生,長生,你又要去哪里?長生,長生,你不要丟下我!
玉樹卻無法回答,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里。
秦天:
秦天隨著那白衣少年到了山下,卻看見呼號的人群向四下逃散,帳篷和氈毯零落在草原上。一頭巨大的魔物慢吞吞地走動著,它走進了一片羊群,便用巨手抓起了羊,拋進碩大無朋的口中。羊群中卻有一位少女,抱著一只羔羊,靜靜的站著,既不驚慌,也不害怕。
秦天正要放劍射出,卻被少年阻止了。秦天見了那少女的面孔,驚呼道:“阿蘇妮?!”
那少女卻不理會他,只是靜靜的站著,看著眼前的魔物,目色中卻是無盡的冷漠。秦天和那少年按下劍光落在那少女面前,秦天晃著那少女的肩膀,說道:“我是秦天啊,我向你問過路的!
他又道:“我練成劍法了,這是我?guī)煾!彼噶酥敢慌缘陌滓律倌,卻見那少女毫無反映。只是怔怔看著眼前巨大的魔物。
白衣少年輕聲道:“歡喜魔就要出世,她煉魔的時候要借人的心魔,這魔物便是這牧羊少女的心魔!
秦天有點哭笑不得,哪有這樣奇形怪狀的心魔?
少女的身子卻突然晃了一下,無力倒地,秦天連忙扶起她,卻見那草原上上碩大無比魔物突然裂成兩半,一個金光閃耀的女子身形從中躍了出來。
那白衣少年看見了,卻怔怔自言道:“原來只是女體,并不是男女同身。師姐,師姐,你即使是修魔,也有如此多放不下的么?”
那金色的女子身形躍起,金光暴漲中赤目瞪開,臉上似怒似喜,張開口露出森森白牙。
牧羊女阿蘇妮已經(jīng)清醒過來,她半倒在秦天懷中,雙肩瑟瑟發(fā)抖,她看見了那歡喜魔猙獰的形貌,扭頭回來,卻又看見了那少年霜雪般明亮的白衣在劍光中無風飄動。
“妖怪!妖怪!”她失聲道,雙手捂了臉,“仙人救我!仙人救我!”
那周圍逃散的牧民也紛紛跪下,求道:“仙人救救我們!仙人救救我們!”
那少年聽得阿蘇妮和四周的牧民如此說,卻對那歡喜魔嘆道:“我本來是九尾狐妖,人們卻稱我為仙人,師姐本來是劍仙門下,現(xiàn)在卻被稱作妖怪。師姐,你不覺得這是仇恨的命運,在幾百年后,還在作弄我們么?”
那金色女形低聲嘶吼幾聲,卻如同猿人一般手足著地,作勢欲撲。那少年搖搖頭,臉上神色似有不忍:“師姐,師姐,回頭是岸。”
金光閃動中,那歡喜魔卻依然向白衣少年猛撲了過來,秦天腦中有無數(shù)的咒語法門涌了上來,卻不知道究竟該用哪一門法術,剎那間頭疼欲裂,大叫了一聲,昏頭昏腦地祭起飛劍射出,歡喜魔卻只是順手揮了一下,一股大力襲來,便將飛劍與秦天一同打落。
劍仙少年神色淡然平靜,他微微搖頭,念動了咒語,似乎有無形的微風自他的腳下吹起,亮如霜雪的白衣在風中浮動,柔和明亮的光環(huán)籠罩了他的身形,在歡喜魔沖到他面前的瞬間,他并指成劍指了出去。
眩目的光華瞬間爆炸開來,秦天只覺得那一瞬間仿佛太陽在眼前升起一般,整個草原皆被那少年的劍光映亮,他微微遮著眼睛,只見一把熾烈之極的巨劍自那少年的指上射了出去,歡喜魔的虛影便瞬間消失了。
燦爛的光華暗淡下去,秦天又看得見夜空中的星星了,那把巨大的光芒之劍如同一顆彗星一般,斜斜地飛向天空,沒入浩瀚的星海。
這個法術幾乎消耗了那少年全部的體力,他臉色慘白,勉力盤腿坐下。秦天忙奔到他身邊,他卻勉強笑了笑,搖頭道:“我沒事,休息一下便好了。”
秦天吐了吐舌頭道:“師父好厲害。”
那少年笑著道:“你若是想學,以后我教你便是!
秦天又問道:“歡喜魔死了么?”
那少年若有所思地說道:“也許吧。”
西夷族牧村的氣氛熱烈了起來,牧羊女阿蘇妮替秦天和那少年點燃了一堆篝火,她還想宰一只羔羊,臉上卻又露出了不忍的神色。
秦天見了,想起少女的心魔,忙笑道:“我?guī)煾覆怀匀澬,我也還不餓!彼m然這么說,肚子里卻不爭氣的咕咕叫了一聲,便摸著肚子傻笑起來。
阿蘇妮臉紅了一下,拍了拍羊羔的背,把它放走了。她從懷里拿出了一塊干酪餅,塞在秦天的手中,滿臉通紅的跑開了。
那少年坐在篝火邊凝神看著遠方喧鬧的人群,淡淡笑道:“我很小很小的時候便生活在這里,現(xiàn)在又聞到這種熟悉的味道,便像回到了家一般。”
秦天咬著干酪餅,歪頭問道:“師父,我們還回山上去么?”
那少年只是怔怔地看著燃燒的篝火,似乎在回想著什么。
喧鬧的氣氛讓秦天樂了起來,他吃完了干酪餅,拍拍腦袋,笑道:“師父,我們?nèi)|海吧!”
白衣少年抬起頭,秦天快樂的情緒感染了他,使他微笑起來,這一刻他看起來像一個真正的十五歲少年,天真爛漫,無憂無慮。
“好吧!彼⑿χ鸬健
秦天反倒吐了吐舌頭,道:“當真?”
白衣少年點點頭,他笑道:“為什么不可以,我都在昆侖山上住了幾百年,也該出去到處看看!
秦天樂了,他蹲下來,師父的臉被篝火映紅,看上去快樂而又親切,一種莫名的沖動讓他拉起了白衣少年的雙手,興高采烈的說:“那就去東海吧,師父,我們明天天一亮就走!
他又笑道:“或許昆侖鏡上所映出來的,便是說師父永遠離開昆侖山,帶著秦天云游四海,行俠仗義,卻不再住在昆侖一個人冷冷清清的!
白衣少年低頭看著秦天拉著自己的手,秦天的手厚實而粗糙,卻很溫暖。他笑了笑,轉(zhuǎn)頭看著跳動的篝火。笑容卻漸漸褪了下去,悵然若失的神情浮現(xiàn)起來。
秦天看到了,便問:“師父為何又不高興了?”
白衣少年又笑了笑,道:“沒什么。只是我一個人在昆侖山上住了幾百年了,現(xiàn)在要離開,卻又舍不得!
他看著篝火,便不再說話。秦天拉著他的手,他的體溫溫涼如水,秦天便坐了過去,靠在他的身邊。
秋風很涼,但面前的篝火卻烤的人心里暖洋洋的,秦天本來貪玩坐不住,卻覺得著一刻感覺很舒服,便靠著師父,也不再說話。
玉樹
等待的日子總是漫長而難耐的啊,玉樹怎么靜得下心來修煉呢。
每一個月他數(shù)著一天一天過去,每一天他數(shù)著一個時辰一個時辰過去,他的容貌永遠停留在十五六歲的年紀,他的白衣永遠明亮如同霜雪,他的眼神上永遠帶有一層若有若無的煙色。
他從東海走到南海,又從天山走到百越,有時候步行,有時候飛行,他不再進食,不再入睡,他不知道自己是醒著還是睡著,不知道這一天和那一天究竟有什么不同。
惟有三年的約定是不變的。他數(shù)著日子,終于,在兩年又三個月零五天的時候,他決定了,要去昆侖山,無論如何,他不想再躲了。他去了長安,看見長樂披麻戴孝,坐在慕容秋水的墳前,他的心里又疼了一下,他流浪了這么多時日,卻沒有回過家。
他在娘親的墳前磕頭到額頭都磕出血來,方才擦擦眼淚站起來。
他見了長樂孩子氣的臉龐,依然眉清目秀,宛如描畫,他狠了很心,便說:“拿來!”
長樂愣了一下,道:“什么?”
玉樹看見長樂瘦弱的肩膀,心有不忍,只好再狠狠心說:“鎮(zhèn)狐珠,我知道是有一對的,一個雌珠,一個雄珠,是觀天的養(yǎng)父和養(yǎng)母。我娘親給了一個給我,還有一個姨娘定是給了你!
玉樹以為長樂會不給,但是他卻很順從地解下了,交給玉樹,他傷心地說:“長生,長生,你就是要我立刻在你面前自盡,我也會去做,為什么你卻這樣做?伯母為了煉鎮(zhèn)狐珠庇佑你平平安安連命都可以不要,長生,長生,為什么你卻要這樣做?”
玉樹淡淡地說:“若是我娘親在,她也會讓我這樣做。”
他又拍了拍長樂的肩膀,道:“謝謝你替我照顧我娘,我知道你不僅僅將我當哥哥看待。我走了,你好好照顧你自己!
長樂輕輕扯著他的袖子,凄然問道:“長生,長生,這一次,你又要去哪里?”
玉樹望著天邊聚了又散開的浮云,淡淡說道:“我要去殺一個今生今世我最難舍的人,若殺不了,便是死了。若殺死了,我也不會獨活。”
他把自己心里想說的話都說了,便覺得輕松了許多,他伸手拍了拍長樂的頭頂,笑道:“你已經(jīng)長這么高了啊,我不能再保護你了,你一個人好好過,別再讓自己受人欺負!
說完這一切,他便駕起劍光飛走了,他覺得飛出長安很遠很遠,都還能聽到長樂依依不舍的聲音,他沒有辦法,只好捂住了耳朵,一邊駕劍飛行,一邊放聲痛哭。
“長生,長生,你又要去哪里……”
“長生,長生,你不要丟下我……”
終于到了昆侖山,玉樹按落劍光,卻發(fā)現(xiàn)半天閣空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他本來抱著必死的心來,此刻卻有一種悵然若失的落寞感。他四處走了走,看見當日同歐婉清激戰(zhàn)的殘垣斷墻依然,他便抱了膝頭,一個人看著昆侖山云海上的月亮。
又過了幾天,天空中飄起了白雪,玉樹想起了觀天的劍法,便走到紅塵臺上,他靜靜的站著,白雪便一片一片落在他的頭發(fā)和肩頭,他的心已經(jīng)冰涼,于是那雪片便厚厚地積落了一層。
他就這么孤獨的站著,直到有人在背后,很溫柔,很親切的叫了一聲
“樹兒!
他回過頭去,不知何時,觀天默然站在自己背后,他的衣服很干凈,肩膀很厚實,眼神明亮如同秋水和星星。他的面容依然俊朗而善良,卻有一種很滄桑很落魄的神色。
他看見玉樹轉(zhuǎn)過頭來,又輕聲道:“這里好冷啊!
玉樹點點頭,說:“是啊,為什么這里明明是世界上最高的地方,卻有雪花呢?”
觀天想了想,說:“也許是因為在紅塵臺上,不能向上,雪花卻可以飄下來吧!
玉樹又點點頭說:“可是那上面,究竟是什么樣子呢。”
觀天便說:“那里只會更冷吧,什么都沒有,只有風在不停的吹。”
他們相隔著一丈站著,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紅塵臺的風雪。觀天突然笑了,他的笑容正如玉樹初見時的那樣,如同昆侖山上罕見的晴朗的天空,溫暖而柔和。
“樹兒,你瘦了。”
玉樹的心終溫暖了起來,他一邊流淚,一邊笑著說:“是啊,我太想你!
觀天還是笑得那么溫柔:“我也是!
玉樹流淚笑道:“我已經(jīng)等不了三年了。”
觀天也笑笑,眼淚已經(jīng)在眼中打轉(zhuǎn):“我也等不了了,樹兒,那我們什么時候一決生死呢?”
玉樹感到眼淚從頜下滴落,便說:“明天吧!
觀天的眼淚終于流了下來,他說:“好的,就明天吧!
他說的坦然而又體貼,如同答應初戀的戀人去逛明日的廟會,如同答應新婚的妻子去聽一出戲曲。
最后,他便一邊流著淚,一邊微笑著說:“既然明天一早,我們就要一決生死,樹兒,現(xiàn)在我能不能再抱抱你?”
他們終于靠在一塊,依偎著坐下,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很久,雪花卻還一片一片的飄落下來。
玉樹躺在觀天的懷中,他輕輕地問道:“是不是快要天亮了。俊
觀天撫著他的頭發(fā),也輕輕的說:“還有一會兒呢,樹兒,你可困了么?”
玉樹仰臉看著觀天,他的神色困頓乏力,他便笑笑,說:“是啊,為什么偏偏在這個時候,我卻困了呢?”
觀天輕輕拍了拍他的臉,柔聲道:“困了便睡一會吧。”
玉樹搖搖頭道:“我還不想睡,你再陪我說說話吧!
觀天便說:“好的,樹兒!
玉樹伸手玩著觀天垂下來的頭發(fā),輕聲道:“你恨我們的命運么?”
觀天仔細想了想,便道:“我不恨,如果師父不設計這樣的計謀,我們便永遠不會這樣認識,永遠不會這樣相親相愛,那樣我們在茫茫塵世中相見,便如同陌生的路人,所以,我還是寧愿選擇這樣的命運!
玉樹用力扯著觀天胸前的衣襟,把頭靠在他的胸膛,紅塵臺上很冷,這里卻寬厚而溫暖。
他便笑著說:“我也是!
他們又不說話了,過了很久很久,雪漸漸停了,又過了很久很久,天邊終于出現(xiàn)了一縷曙光。
觀天等到太陽完全升起來了,便輕輕搖醒了玉樹,他笑道:“樹兒,天亮了!
玉樹笑道:“是啊,天總是要亮的!
玉樹把兩枚鎮(zhèn)狐珠交給觀天,微笑著說道:“這是你養(yǎng)父母的尸骨,我現(xiàn)在還給你。”
觀天笑了笑說:“謝謝你,樹兒!
他反手抽出長劍,將那鎮(zhèn)狐珠綁在長劍的劍柄上,運足了力氣擲出,那長劍便如流星一般消失在天際。他遠遠望去,朗聲喊道:
“爹——娘——”
“你們終于可以安息了——”
他做完了這一切,便負手站在玉樹面前,很坦然,很釋然,他笑道:“樹兒,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
玉樹也笑道:“是啊,你已經(jīng)準備好了!
他拔出腰間的長劍,抵在觀天的胸口,又笑道:“你可還有什么要說的么?”
觀天含笑看著玉樹的眼睛,道:“樹兒,我只有一件事,我不許你在我之后自盡!
玉樹仍然笑著,笑容卻開始顫抖,他問道:“為什么?”
觀天又笑道:“若是我們一同死了,便同時進入了輪回,將這一切都忘了,樹兒,你真的想把這一切都忘了么?”
玉樹聽了,全身一震。
他怔怔地流淚:“我已經(jīng)活不下去,為何你卻讓我連死也死不了?”
觀天卻含淚笑道:“樹兒,我就是這樣自私。你知道我,我就是這樣自私!
他流著淚,笑容依然親切而溫暖:“樹兒,我不想你把什么都忘了,你答應我,你答應我!
玉樹終于點點頭,他很認真地說道:“我答應你。我活下去,什么都不會忘掉!
觀天也點點頭,認真地道:“那我就放心了!
玉樹抽出劍,反手扔下了紅塵臺。
觀天的血噴濺出來,滾燙而粘稠。
他扶著觀天躺下,輕輕地靠在他的胸前,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他仔細地聽著觀天的心跳,越來越慢,越來越輕,終于聽不見了。
他看見觀天的魂魄開始向四下散去,便念動咒語把魂魄收集起來。他看著觀天靜靜地躺在自己面前,平靜而安詳,依然俊朗善良,如同睡著了一般。
他想了很久,召喚出了狐火,將觀天的身體練化成了鎮(zhèn)狐珠,他將觀天戴在胸口,便有一陣若有若無的感覺,很舒服,很溫和。但很多年之后他還是忘了,這種感覺,叫做溫暖。
他便不再離開昆侖山,他覺得只有在這個地方,才能感覺到觀天的存在。
很多年之后,他把觀天的魂魄送到了東海。
又過了很多年,他聽說霜明開始修魔,便對她說,我一直昆侖山等著你,你什么時候修成了,便來昆侖山,觀天不許我自盡,卻沒有不許我死在你的手中。
大結(jié)局
玉樹看著篝火漸漸燃盡了,他嘆了一口氣,覺得這個世界周而復始,他終于又回到了原點。
他低下頭看著秦天,他已經(jīng)躺在自己的膝頭睡著了,他看著秦天的面貌神情,便覺得那就是觀天。
秦天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師父含笑低頭看著自己,覺得這似乎是一個很熟悉的夢,他便伸手拉著師父垂在胸前的柔軟頭發(fā),笑問道:“師父究竟叫什么名字,秦天一直不知道!
玉樹笑了笑,便說:“我叫玉樹!
秦天醒來的時候,看見玉樹并不在身邊,他想起昨晚的那個夢,覺得又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他看見阿蘇妮,便問:“看見我?guī)煾噶嗣??br>
阿蘇妮咯咯笑著,指了指,秦天便看見玉樹靜靜地站在草原上,秋風吹起長長的草尖,拂過他亮如霜雪的白衣。他便蹦蹦跳跳跑過去,朗聲笑著說:“師父,我們?nèi)|海吧!”
玉樹微笑著點點頭。
秦天覺得,以前,師父的笑容有時候是傷心的,有時候是寂寞的,有時候又是天真的,有時候又是若有所思的,只有此刻,才是幸福的。
他們駕起劍光向東海飛去。秦天看著玉樹臉上幸福的笑容,朗聲道:
“師父,到了東海,咱們就去蓬萊島上玩吧,聽說那里有很多很多仙人,咱們也去看看那里的法術和劍術。”
“師父,到了東海,咱們還是先朝著大海一直飛,看看如果飛出了大海的盡頭,是不是真的有北溟和天池。”
“師父,到了東海,咱們便重新開門立戶吧,昆侖山月,寂寞劍仙這個名字凄凄慘慘的,我叫秦天,你叫玉樹,不如叫天樹派吧。”
秦天的話又孩子氣又自豪,他看著玉樹,他的臉上一直帶著那樣幸福的笑容。
“師父,你為何一直不說話呢?”
秦天好奇的伸手,卻發(fā)現(xiàn)手指竟然是探進了一個虛像。他大吃一驚,轉(zhuǎn)身回頭飛去。
雪山群峰間劍氣沖天,千萬把氣劍圍繞著玉樹和歡喜魔旋轉(zhuǎn),如同星空中旋轉(zhuǎn)的星塵的漩渦,巨大的劍氣旋臂伸展出去,將低矮一點的山峰夷為平地。
“師父,到了東海,咱們還是先朝著大海一直飛,看看如果飛出了大海的盡頭,是不是真的有北溟和天池!毖┥饺悍彘g劍氣沖天,千萬把氣劍圍繞著玉樹和歡喜魔旋轉(zhuǎn),如同星空中旋轉(zhuǎn)的星塵的漩渦,巨大的劍氣旋臂伸展出去,將低矮一點的山峰夷為平地。
玉樹已經(jīng)受了幾處重傷,星星點點的血花漸漸染上了曾經(jīng)霜雪般的白衣。他的真氣快要耗盡,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撐不了多長時間了。
歡喜魔突然仰天長嘯起來,陰戾的云氣便在半空中集結(jié),她漸漸化為虛影,玉樹知道,這是最后的時刻。
他在昆侖鏡中已經(jīng)無數(shù)次看見過這個結(jié)局,對于這個結(jié)局,他心里很坦然。
“師姐,師姐,了結(jié)了這段仇恨,與我同歸于盡吧!
他微笑著,念動了最后的咒語,微朦著淡淡銀光的氣浪在他的身畔卷起,吹得他長長的白衣獵獵飄動,明亮耀眼的光圈在他身旁炸開。
摧云裂城的氣勢中,幾千萬把光華閃耀的白色氣劍自他身前射出,挾裹著凌厲無鑄的力道,仿佛橫射的暴雨流星,呼嘯著沖向面前化為虛影的歡喜魔。
在被沖天的劍光照亮的山峰之間,歡喜魔化身的虛影如同閃電一般在劍影中閃現(xiàn),掙扎著,沖突著,但無窮無盡的氣劍封住了她的去路,她哀號著,剎那間被無數(shù)的氣劍洞穿,然而終于沖到了玉樹身前,卻看見玉樹只是淡淡的笑了笑。
天邊一個驚呼聲傳來:“師父——”
玉樹心里暖熱,卻苦笑道:“觀天,觀天,我都將你騙走了,你為何還要回來呢?難道命中注定,你真的要眼看著我死么?”
就在那一剎那間,歡喜魔并手成刀,鋒銳無比,穿透了玉樹的護身金光,深深插入他的心臟,而玉樹的氣劍也凝成,指向了歡喜魔的咽喉。
玉樹突然間想起了秦天滿不在乎的笑容,便凝著劍不發(fā)射,他輕聲道:“師姐,師姐,回頭是岸!
余勢不消的劍雨射向遠方,玉樹微微揚起了袖袍,它們便如同雪白的煙花一般散開,尾后的明亮的光痕在夜空中曳出無數(shù)蜿蜒交錯的曲線,撞擊在遙遙圍繞著草原的群山雪峰之上,白雪皚皚的巖石便炸裂著拋射開來。
歡喜魔突然抽出了插在玉樹左胸上的手刃,縱身退回。玉樹臉色平靜,只是晃了一下,并沒有摔倒,血跡只是沿了傷口慢慢洇開。秦天落下來,急忙扶住了他。他看到玉樹胸前的傷勢,眼淚都要流出來。
氣劍撞擊山體之時爆發(fā)的轟鳴這時才遙遙傳來,如同遠山連綿不斷的悶雷。
玉樹并不管胸前傷口,只是淡淡道:“師姐,師姐,若非你當年領我見了我娘,我這輩子也不知道我娘是什么模樣,我永遠感謝你。這段仇恨,便從此消了吧!
歡喜魔卻突然跪了下去,金光褪盡,顯出一個女子身影,臉上身上雖然疤痕累累,卻猶似看得出當年婀娜婉約的身形,她嚎啕大哭道:“當年我違抗了師命,帶你下山,就是為了讓你看見慕容秋水,到時候便會更恨觀天,為什么,為什么你不殺我,反而卻原諒了我?”
玉樹悵然道:“師姐,師姐,在我的心中,你永遠是當年帶我去長安城,看上元節(jié)煙花的那位活潑可愛的師姐!
玉樹又對秦天說:“她是我的師姐,以后你不要為難她,不要再把過去仇恨延續(xù)下去!
秦天含淚點點頭,玉樹又笑著說:“我很累了,我們先回昆侖山吧!
秦天咬牙含淚道:“師父可不要再丟下秦天了!
玉樹看著秦天真摯而善良的面孔,拍著他的肩膀笑道:“以后再也不會了!
他們到了半天閣里,玉樹突然輕輕嘆道:“這里真大啊,我在這里住了這么久,卻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這里竟然這么大!
秦天又樂了,說道:“師父若是嫌這里大啊,秦天就在山坡上修一間茅草房,以后咱們在東海呆膩了,便到昆侖山來,在昆侖山呆膩了,便去東海玩!
玉樹點頭笑了笑,又道:“住這里也挺好,你來這么些天,都把這里收拾的干干凈凈的!
秦天搔搔頭,道:“秦天不會啥別的東西,就只能服侍師父了,師父若是喜歡,秦天便把整個昆侖山都收拾打理一番,住在這里,也沒這么氣悶!
玉樹看著秦天,又笑道:“是啊,我在這里本來住的很氣悶,你來了便很開心!彼肓讼,又說:“我在這里過了幾百年,真正快樂的時光,便是和你在一塊的時候這幾日,謝謝你,秦天!
他說完這番話,稍稍用手撫了一下胸口的傷,疼痛的神情在清秀的臉上一閃而過,又微笑道:“我們?nèi)ダ鲧R廳吧!
玉樹領著秦天站在輪回鏡面前,他對秦天說,把上衣解開了。
秦天順從地做了,玉樹一手輕輕貼在他的胸前,那個連幾生幾世的輪回都無法消除的傷口上,一手輕輕的貼在昆侖鏡前。他拼著最后一點體力,用僅存的護住心脈的真氣,施出了那個法術,云團一般的石紋開始旋轉(zhuǎn),流轉(zhuǎn)的淡淡的光華沿著玉樹柔弱的身體,傳到秦天的體內(nèi)。
于是秦天看到了風雪之夜的鐵索吊橋,十二年一同練劍的日子,蕭寒星魁梧的身形,觀天劍法,慕容秋水的面容,雪霽和霜明,昆侖劍俠,還有歐婉清。
還有玉樹,那么多的玉樹,玉樹寒冰一般的眼神,玉樹悵然地看著滿山的肅殺,玉樹咬著嘴唇,孩子氣的笑容,玉樹羞赧的神態(tài),玉樹強忍著眼淚,勉力笑顏,玉樹一邊流淚,一邊微笑,玉樹挺劍刺出,卻是滿臉的眼淚。
他突然明白了,那些大喜大悲的,憂愁的和快樂的,那些無法描述的心情背后究竟是什么樣的回憶,他大叫起來:我想起來了,我全部想起來了。
玉樹含笑點點頭,便道,你終于想起來了,太好了。
他說完這句話,胸前的傷口突然迸裂開,滾燙的鮮血如同血箭一般濺射出來,噴在昆侖鏡和秦天的身上。他悶哼了一聲,便軟軟摔倒。
秦天連忙扶起了他,他想用手堵住玉樹胸前的傷口,但那滾燙的噴射的血流竟然捂都捂不住。秦天流著淚道,師父,師父,你答應過秦天,永遠不再丟下我。
玉樹躺在秦天的懷中,感到全身的血都要在這一刻流干了一般,便笑道,我答應過你,不再離開你。
他取下了胸前的玉墜子,將他掛在秦天的胸口,在他的眼中,秦天和觀天,合二為一。
他輕輕說,我死了之后,魂魄不會再墜入輪回,會永遠留在這個鎮(zhèn)狐珠上,永生永世。
他又說:昆侖鏡的預言環(huán)環(huán)相連,這都是真的,我其實早知道若是我不教你劍法,不當你師父,后面的也許就不會發(fā)生,但是你真的要下山的時候,我便后悔了。
我已經(jīng)在昆侖山等了你這么多年,怎么舍得你就這么走了?
這后面的結(jié)局我很早就已經(jīng)知道,但我沒想到臨死之前還能再見你一面,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
他接著說:其實我現(xiàn)在才明白你當日在紅塵臺上所說的,原來有些事情,真的是明知道錯的,都要去做,明知道會長別離,卻也要求一夕相守。
他說完了這些話,便再也說不出什么,他還想伸手摸一摸秦天的臉,但已經(jīng)沒有力氣,秦天便將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他的體溫很快地冷了下去。
秦天看見一團白光包圍了玉樹的身子,他漸漸化成一只很小很小的白色狐貍,有九條尾巴,神色安詳,如同睡著了一般。
秦天抱起他,靜靜地走到后山,將他葬在長樂的身邊,他本來不識字,現(xiàn)在卻有了觀天的記憶,便刻了一塊木板,上面寫著“長生”。
他知道玉樹一定會這樣做。
不為什么,他就是知道。
做完了一切,他覺得似乎已經(jīng)做完了幾百年的事情一般,他一步一步走上了紅塵臺。
他摸了摸胸前的鎮(zhèn)狐珠,那里隱隱透出了溫和的暖意。他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要叫師父的好,他便說:
樹兒,樹兒,我?guī)阕甙,去沒有仇恨,沒有痛苦。沒有因果循環(huán),沒有宿命作弄人的地方。
他駕起劍光向上飛升,他不再回頭看,只知道自己會永遠這樣,向上飛升。而樹兒,永遠和他在一起。
天道縮地之術只能將一寸的距離化為億萬里那么長,在永恒面前,真的不過如此而已。
一千年過去了,兩千年過去了,半天閣有了新的主人,他們驚訝的發(fā)現(xiàn)紅塵臺上居然凌空站了一個石像一般的人,默默無語,站在無人能及的高度。
一萬年過去了,兩萬年過去了,半天閣化為廢墟,人們忘記了昆侖派,但是那個人卻飛得更高,更加接近天空。
十萬年過去了,二十萬年過去了,滄海變成桑田,草原化成荒漠,人們已經(jīng)看不到那個人影了,傳說他已經(jīng)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飛得更高,更加遠離紅塵和輪回。
幾千萬年仿若彈指一瞬間,很久很久以后,人們說起那個人,總是帶著敬畏和崇拜,他們說他就是昆侖山的寂寞劍仙,總有一天,他能夠穿越人和神之間無窮無盡的虛無,到達天空。
昆侖山的寂寞劍仙 完
二零零五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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