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仙仙是只鬼。
　　她死的時候還很年輕，只有十六歲，模樣漂亮，身姿婀娜，又意外得了一件寶物，混混沌沌地取來修煉，以致黑白無常捉了她幾百年也沒能拿下。
　　好在不是厲鬼，沒有因法力高深而害人性命，只是后來偶然被無常們用鎖魂鏈扣住，硬生生地拖著過了鬼門關(guān)，走上黃泉路，以為肆意游蕩的日子就此結(jié)束，未料到會卡在忘川河邊，怎樣也過不去。
　　無常說她有未了的執(zhí)念，地府收不得，收回了鏈子，把她送回了人間。
　　可他那時的表情明明古怪，像是得知了什么不該知道的事情，仙仙歪著腦袋盯了一會兒，終究沒看出什么。
　　她再次回到了人間。
　　無常走前說，早早消了執(zhí)念來地府投胎，不然就要變成孤魂野鬼無處可去了。
　　仙仙才不理他。
　　她隨著風(fēng)，飄到一個小院子里，院里有個秀氣的小男孩，小小的身子，正窩在凳子上洗衣服，這時候天氣還不算冷，但他的手也凍得通紅，還一遍遍地浸著水。
　　仙仙飄到小男孩身邊，往他脖頸處吹了口氣，惡意地笑起來，小男孩縮了縮脖子，有點兒被鬼氣凍到，半晌才緩了過來，然后輕輕地開口，仙仙？
　　仙仙笑嘻嘻地往他身邊一坐，看他驟然放松下來的神色，說想我沒有？
　　小男孩只說，我當你不會來了。
　　仙仙說，他們抓不走我的，我不是早和你講過啦？
　　他聽后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慢慢搓起衣服，說我有點兒怕。
　　仙仙摸摸他的腦袋，又拿出糖果來哄他，但糖果上帶了鬼氣，他接過去的時候傷了手，一下子被凍住手指，把仙仙嚇得不行，他好說歹說表示自己沒事，才阻止了她飛奔出去找大夫的沖動。
　　晚上睡覺，仙仙坐在樹干上，晃著腳丫子，自顧自地捏出小兔子來玩，玩到?jīng)]意思了，扭頭看一看屋里，窗戶關(guān)著，又滅了燈，看不著里頭的光景。
　　她倒是想進去，可之前試過，只能走到房門口，近一步都不行，百般無奈，只好歇了心思，安安穩(wěn)穩(wěn)貓在樹上，等待天亮。
　　但是鬼也會睡覺的嘛，仙仙就忍不住睡著了，她又不是人，沒有肉身，虛無縹緲，也沒刻意顯出身形，尋常人怎樣都不會看見她。
　　小男孩以為仙仙又走了，一如她第一次出現(xiàn)，突兀，又強勢，管也不管地進入他的生活。
　　沉默著洗漱完，吃了早飯，走回屋子里念書，捧著念了半天，瞧著是認認真真的模樣，但眼睛里是虛的，起頭還有模有樣，后面竟更加恍惚了起來，嘴里念的也不知道是哪里的文章。
　　突然，聲音一頓。
　　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眼里虛假的平靜慢慢褪去，明晃晃地露出底下的不堪與惱怒。
　　他終于明白自己的患得患失，警惕又可笑。
　　他咬咬牙，發(fā)泄似的把書砸到地上。
　　仙仙對此一無所知。
　　十三歲的時候，住在隔壁的徐家二姑娘出嫁。
　　鑼鼓喧天，吵的仙仙睡不著覺，只好拖著他一道出門看。
　　一路喜氣洋洋。
　　他任由仙仙拉著跑來跑去。
　　仙仙看新娘子。
　　他看仙仙。
　　他說，仙仙比她好看多了。
　　仙仙愁了臉，說可我沒有人能嫁呀。
　　他那時一句話也沒說。
　　晚上。
　　仙仙坐在樹干上，他推了院門走進來，手上捧著一身紅嫁衣。
　　仙仙一臉驚喜地看著他，他說，穿給我看看。
　　她就從樹上跳下來，輕盈的一副身子，卻恍惚跳進了他心里。
　　鮮艷漂亮的嫁衣，眉眼如畫的姑娘，便是夜深天黑，竟也讓他覺得眼前一片明晃晃的亮。
　　仙仙很高興地笑，說我很喜歡。
　　他也笑。
　　原本的相依為命，從這個時候開始，似乎變了味道。
　　她在人間留了八年光陰，守著小男孩長到十六歲的年紀，從眉目清秀的孩子到身姿高挺的少年，有時隱隱察覺到什么，又被很好地掩飾過去，她也沒心思深究。
　　直到他十六歲生辰過去，仙仙說，我要走了。
　　他垂下眼瞼，依舊是清朗俊秀的模樣，溫和輕緩地開口，不能過完今天再走么？
　　仙仙想了一下，說不了，我還有事呢，你保重。
　　她一走，院子里僅有的熱鬧也都跟著走了，少年靜靜地坐了一個時辰，動也不動，像是死了一般。
　　一聲嗤笑。
　　眼睛卻發(fā)著紅。
　　仙仙一走出院子就快活了，她肆意地飄，飄到別人家里搗搗亂，又飄到姑娘的身邊吹氣想掀起她們的裙子，嘻嘻哈哈，自由自在，再沒有人拘束著。
　　捉弄玩鬧了一個晚上，累了就隨著風(fēng)，由它把自己吹向別處，她閉眼，笑著享受獨屬于自己的放縱。
　　仙仙玩了七天，七天后無常來捕，她不抵抗，任由鎖魂鏈甩來把自己捆住，還笑嘻嘻地說，等你們好久，怎么才來？
　　無常沒有吭聲，只是扯了扯鏈子，看她一眼，仙仙覺得他這一眼是在憐憫自己，笑了一下，也沒說什么。
　　這一回，無常領(lǐng)路，鬼門關(guān)黃泉路，再踏上奈何橋，一路安然無恙，再沒什么能夠阻擋仙仙投胎。
　　無常引她走奈何橋上層，那是生時行善事之人該走的路，橋上有孟婆，見了仙仙就給她一碗湯，叫她忘卻前塵往事。
　　仙仙捧著碗朝她笑，漂亮雅致的一張臉，純稚干凈，不再是先前游蕩人間時的乖戾，順從地仰頭飲盡。
　　自此，再沒有杜仙仙。
　　可人間的少年，還在日復(fù)一日地等待著他的仙仙，他懷里抱著一個玉盞，玉盞上光澤盈盈，隱約有姑娘的笑聲，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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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府來了一個怪人。
　　明明是生魂，卻莫名其妙地來到奈何橋上，孟婆嚇壞了，要無常把他扯下去，然而鬼怪無法近他的身，頂著一片恐慌的眼神，他固執(zhí)地問，仙仙在哪？
　　來往那么多鬼，誰記得仙仙，小鬼們抱團貓在一邊不敢吭聲。
　　一人一群鬼僵持好半天。
　　這邊停滯下來，地府事務(wù)就大亂了，鬼魂們沒法按時投胎，鬧大了事情，秦廣王派了崔府君前來查探，得知前因后果，再翻了翻手中籍冊，說道，你口中的仙仙早已投胎轉(zhuǎn)世了。
　　他死死地盯著崔府君手里的那本籍冊，府君察覺，朝他一笑，說你不信？
　　良久。
　　他澀著嗓子說，我想看看她。
　　崔府君說，杜仙仙還了你前世的救命之恩，又守你三世，緣分已斷，不可再見。
　　……
　　你還不信？
　　崔府君揮了揮袖子，昏暗的地府慢慢發(fā)亮，他面前浮現(xiàn)一面鏡子，鏡子里有一對男女，男子模樣混沌不清，女子卻明明白白是仙仙，十六歲的仙仙，他從未見過的仙仙。
　　他看著鏡中的人逃亡，身后追兵愈來愈近，終究沒能躲開，一群人握著劍圍上來，盔甲下是濃濃殺意，真是在劫難逃。
　　他們?yōu)椴恢闹髯幼鍪拢霌屪咚挠癖K，借玉盞之力得到長生，而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書生，身子孱弱，手無縛雞之力，只能逃。
　　如今卻也無路可逃。
　　迎著鋒利的刃，他拼死護住自己心愛的姑娘，偏偏又怎么也不肯拿出玉盞。
　　他想，只要玉盞在，他們就不會動手。
　　但仙仙死了。
　　他們本來只是抓了她，想以此來威脅，可他猶豫了，他竟然猶豫了。
　　于是，仙仙自己撞上了刀刃。
　　他的心思齷齪，而仙仙全都知道，并且以死成全。
　　崔府君說，你也想要長生，這并不是錯，人人都想長生啊。
　　只是這長生，是拿仙仙的命換來的。
　　他不要。
　　他從沒想過獨自一人得到長生，一個人的長生不是長生，是漫長的孤獨。
　　他以自己為引，殺了追兵，生命消散之時，隱隱看見玉盞浮到了仙仙身上，銀光籠罩，而后陷入無盡的黑暗。
　　崔府君收回鏡子，說如此，你可信了？
　　他立著，眼里消散了所有的光，沉沉的一片，明明是個年輕漂亮的少年郎，靈魂卻似乎驟然衰老下來。
　　半晌。
　　他笑出聲，眼神冷冷地盯向崔府君，說不信，我才不會信。
　　那是前世之人欠的債，憑什么要他來還？
　　這不公平。
　　他迎著鬼風(fēng)而立，拿出玉盞，崔府君出聲阻止，說一旦離了玉盞，你就再也回不到人間了。
　　他一頓，而后冷冷一笑，說回不了便不回。
　　沒有仙仙的人間，又有什么意思？
　　他將玉盞狠狠地砸向地面，一瞬間銀光乍泄，四分五裂，隨之消散的，是他身上的生機。
　　恍惚響起悲鳴，他閉眼一笑，轉(zhuǎn)身跳下了奈何橋。
　　橋下忘川，血黃色的水，里面盡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蟲蛇滿布，腥風(fēng)撲面，波濤翻滾。
　　崔府君嘆，苦哉。
　　他說，你可知入了忘川，便要在此生受千年。
　　千年之中，你或會看到她在橋上走過，但言語不能相通，你看得見她，她看不見你。
　　千年之中，你看她走過一遍又一遍奈何橋，喝過一碗又一碗孟婆湯，再也記不得你。
　　崔府君說，你需等上千年才可重回人世，忍受千年的水淹火炙萬般煎熬之苦。
　　何必？
　　無數(shù)惡鬼纏著他的身體，撕咬吞噬，鮮血淋漓，他卻仰起頭，靜靜望著虛無的空中。
　　不過一千年罷了。
　　他說，我若喝下孟婆湯，便要永遠忘記仙仙了。
　　崔府君立了片刻，看更多的惡鬼撲上來，看他被那些惡鬼淹沒，拖入污濁的波濤之中，濃郁的血氣慢慢散開。
　　崔府君聽見一個聲音，說這世上，最不缺是就是癡情人。
　　折身望去，孟婆臉色蒼白，定定地看著河里，一字一句地，真是個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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