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風景舊曾諳。
　　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能不憶江南？

　　一

　　紹興十一年。
　　這一年宋室南渡業(yè)已承平。

　　江南柔麗繁華，臨安東風不老，汴梁將軍死他鄉(xiāng)。然則過江北望，建康尚遠，不見長安。

　　這一年冬，雪寒冷得驚人。

　　我少年時是北地長安人。
　　曾經(jīng)長安至洛陽，司隸一帶，都是中原。
　　如今是北地。

　　十四年前，靖康之難，汴京淪陷，二帝北狩，我從長安逃亡江南。
　　自北向南，一路烽火狼煙，骸骨露于野。
　　我與父母兄長姐妹一齊逃亡，到達江南之時，只剩我一人活了下來。

　　我名宋明珠。

　　十四年前，我九歲，孤身一人游于江湖，只覺人世艱辛苦楚。
　　許多年后，我成為了紅鳳凰。
　　柳五公子座下，雙翅一殺三鳳凰，我是其中之一。

　　名重江湖。
　　權重江湖。

　　宋明珠是柳五公子為我起的名字。

　　頭上金爵釵，腰佩翠瑯玕。
　　明珠交玉體，珊瑚間木難。

　　曹植的《美女篇》。
　　念出這首詩的時候，柳五公子的手指輕輕掠過我鬢間的金簪。

　　我是柳五公子的人。

　　二

　　那是一位青衫的少年公子，比這江南最清的柳，更多了幾分顏色。

　　袖里日月，柳隨風。
　　“那人就是柳五�！庇腥四氐卣f道。

　　浣花劍廬外的草木葳蕤，山河清茂。
　　仲秋時節(jié)，遠處山林氤氳濃淡的青霧，天光亮白，透著刀光一點的寒涼。
　　河流蜿蜒流過，白水滔滔，清冽見底。

　　長身立于河畔的少年公子年少倜儻，悠游自在，到而今居然還臉帶微笑。

　　少林三僧對他怒目而視。
　　東刀西劍蓄勢待發(fā)。

　　柳隨風可以避戰(zhàn)，他的輕功冠絕江湖。
　　可人生里有些戰(zhàn)役，是迫不得已的，也是不可逃避的。

　　風吹柳動，柳梢掠過水面。
　　柳隨風比風吹柳動的剎那，比水面一點漣漪初生的剎那，還要快，還要輕。

　　他已避過了刀鞘。
　　他已扣住了蕭雪魚的脈門。

　　遠處山青云白水黛。
　　柳隨風眉飛入鬢，眼光柔若春水。

　　“江湖子弟江湖志。
　　“江湖人年輕的時候，總是想，跟當世的一些大人物較量，縱比輸了也好。
　　“總要把金刀往寶劍上碰出星花，才知道是不是好刀…”

　　“晚生只求大師賜教，一償夙愿�！�

　　三

　　紹興十一年，除夕。
　　這一夜，岳飛被賜死。

　　山河的雪下得那么大，天地皆縞素。
　　江南也下了雪。

　　同一夜，幫主李沉舟和幫主夫人趙師容也死了。
　　權力幫土崩瓦解。

　　我不敢說我早已心有所料。
　　江湖上，若有人稱得上是算無遺策，那人是柳五公子。

　　五公子死了。
　　我在權力幫峨眉金頂上一日一日等著，等著一切江湖波瀾塵埃落定。

　　權力幫里日漸無人可用。
　　李沉舟不擅長俗務，往日一應大小事務皆決于五公子之手。

　　五公子死了。

　　雪一日皆一日地下，峨眉金頂落滿了雪。
　　草木已枯，踏雪走過，枯木和落葉深埋雪下，碎作殘灰。

　　我不敢再靠近李沉舟的書房一步，也不敢再近柳五公子的居所。

　　看似江湖俯首，無人堪敵。
　　然而遠眺山下，亭臺樓閣，儼然屋舍，無盡頹敗蕭索。

　　直至紹興十一年除夕。
　　高樓傾塌，煙消云散。

　　雪落滿了山川。

　　四

　　“大家早，大家好�！�
　　一道帶著笑的聲音說道，聲音清靈。

　　權力幫的人一聽，已悉數(shù)跪倒下去。

　　推門進來的女子一身動人心魂的紅衣勁裝，裹著黑腰帶、黑馬靴、黑蝴蝶扣，膚色欺霜賽雪，眼眸亮如明珠。

　　眾人皆為之美貌寂靜。
　　這女子卻似落落大方，笑道：“我來了，誰在流淚？”

　　邵流淚瞳孔收縮，厲聲道：“你是趙師容？”

　　那紅衣女子宛然笑道：“哪里，我怎會是容姊姊？我怎有資格當師容姊姊呢？！”
　　她笑得花枝亂墜，宛若落花隨風。

　　“哎呀，你怎么會把我當作趙姊呢？我有那個福份就好了！”
　　說著竟無限委婉。

　　“那你是誰？”

　　那女子不笑了，正色，亮著明眸道：“我是李幫主的弟子，柳五公子的人。”

　　眾人勃然變色。
　　“柳隨風的雙翅一殺三鳳凰，你是誰？”

　　那女子悅顏道：“我叫宋明珠�！�

　　“你是紅鳳凰宋明珠？”

　　女子認真地頷首道：“是呀，我就是紅鳳凰，不是任何其他人�！�

　　五

　　柳五公子死在紹興十一年深秋。
　　天色欲雪之時。

　　這一年的冬天來得尤為的早。
　　草木凋零，枯葉漫山。

　　戲臺上唱著蘭陵王破陣曲，戲曲草草收場。
　　那唱蘭陵王的人是慕容若容假扮的。
　　柳五公子殺了他。

　　戲曲散場后，李沉舟要我?guī)退囂搅骞印?br>　　我答應了。

　　藍鳳凰高似蘭站在李沉舟身側。
　　我不能不答應。我還有求于李沉舟。
　　丹霞山上，我放過了蕭秋水，還給了他無極仙丹。
　　柳五公子喜怒難測，心狠手辣，他會殺了我的。

　　但最后柳五公子死了。
　　是為了李沉舟，為了趙師容死的。

　　六

　　“一生里總有些戰(zhàn)斗，是一個人打的�！�

　　柳隨風也不知怎地，迷茫中竟沉肩卸去李沉舟搭住自己肩上的手。

　　他不覺得痛苦。

　　就連唐門暗器打在身上，也沒有感覺到絲毫的痛苦。

　　也許唐門的暗器只有死亡，沒有痛楚。
　　縱死亡也是輕柔的。

　　他一生自認為怙惡不悛，卻未料到今日也有溫柔的感覺。
　　未料死亡竟然如此溫柔。

　　六

　　大雪紛飛的那個冬日，江湖震顫。
　　權力幫風流云散。

　　刀王兆秋息問我要去哪里。
　　我說我就在江南。

　　我曾經(jīng)想要殺了高似蘭，但最后我看著她走下峨眉，始終沒有動手。
　　她以前穿藍色勁裝，像是俊俏的少年將軍。
　　那一日走下山的時候，卻無比憔悴頹喪，容華盡失。

　　我知道五公子有一個徒弟。
　　那人是梁思王世子。
　　是大俠梁斗之子，名梁襄。

　　日后江湖稱他為公子襄，說他有七十二弟子，名動天下，無人能敵。

　　我將五公子的青刃給他。

　　江湖上已經(jīng)沒有柳五公子了。

　　蕭秋水，唐方，公子襄，乃至更遠的衛(wèi)悲回，方歌吟。
　　江湖上也不再有人提起柳五公子了。

　　我替江湖活在過去的江南里。

　　七

　　柳絲拂在江南岸。
　　這邊欲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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