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的煙火還沒有散盡，男孩就懷里揣著小嬸硬塞的米花糖和茶葉蛋同父母一起登上了回家的火車。
　　他一言不發(fā)地將懷里的東西放到小桌上，開始玩自己的恐龍。
　　父親看了一眼那些已經壓變形的食物，狀似無意地說夏天他們都會很忙，男孩必須回來在爺爺家過暑假。
　　男孩沒有吭氣，將手中恐龍扭成怪異的形狀。
　　他不喜歡爺爺家，更不愿意離開父母獨自一人住到仍很陌生的親戚家去。
　　爺爺家在鄉(xiāng)下，除了連綿不絕的山巒，沒有任何男孩在大城市里習慣了的東西。雖然一樣沒有小伙伴可以一同玩耍。
　　母親幫他理理圍巾，啟發(fā)他：“鄉(xiāng)下空氣好，還有爺爺可以給你講故事。”
　　男孩將恐龍扔進旅行袋里去。他也不喜歡爺爺。

　　爺爺已經很老了，眼睛里沒有光，臉上的皺紋比男孩見過的任何一個老人都要多。但他的腰板卻比男孩見過的任何一個老人都要挺直，哪怕是閑坐著。
　　爺爺話也很少，對初見面的親孫子只是摸了摸他的頭，像是在對他說，又像是自言自語：“仔仔很壯，多呷米糖。”
　　多半時候的爺爺一言不發(fā)，獨自一個人坐在陽臺上，隔著玻璃窗曬太陽。
　　這時候的爺爺常常會抽煙。爺爺抽的不是成盒的香煙，而是自家的卷煙。
　　將報紙裁成三指闊的小條，中間放上揉碎的煙絲，慢慢卷成紙卷。用火柴點著，就有一股嗆人的氣味從陽臺飄出。
　　冬日淡淡的陽光照在爺爺雪白的頭發(fā)上，被煙霧再淡化一些，常會讓男孩有一種不真實的困惑。
　　金燦燦的煙葉盛在小竹簸箕里，擱在旁邊的窗臺上。太陽曬著爺爺，也在曬著煙葉，爺爺似乎正和煙葉一同在蒸發(fā)著水份。

　　車窗外下起了小雪，男孩將鼻尖貼在窗玻璃上向外看。
　　男孩喜歡雪。不知道為什么，那么漂亮繁華的大城市里的雪，融化后永遠都是烏黑的泥湯子，能當墨汁用。
　　而鄉(xiāng)下的雪卻要干凈純粹的多。下雪時，漫山遍野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眼望不到邊。那雪花又大又絨，輕飄飄地像是蝴蝶的翅膀，將光禿禿的山野裝點得生動而熱鬧。
　　男孩在鄉(xiāng)下時打過好幾次雪仗。那松軟的雪團砸在身上一點也不痛，偶爾進到眼睛里，那滋味竟像是甜的。不喜歡的鄉(xiāng)下也在雪花里忽然變得沒有那么難以忍受。
　　如果是寒假來這里，他也許會勉強接受。男孩默默地想。

　　然而沒能等到暑假，男孩就又同父母回到了爺爺家。不，確切地說，是小叔小嬸的家。爺爺，去世了。
　　男孩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爺爺，而是屋外殺的那只肥羊。
　　屠夫將尖刀叼在口里，麻利地放倒那只待宰的牲口，然后手起刀落。肥羊的叫聲虛弱而絕望，四肢在發(fā)抖，挨那一刀也沒有讓它有更多的變化。
　　它的眼睛始終望向四周圍觀的人群，和男孩的目光有一瞬間的對接。男孩覺得那羊看的其實并不是這些圍觀的人和自己，而是一些其他的東西。但他不知道。
　　來吊唁的人很多，小小的院落根本擠不下，就在左鄰右舍也擺了酒席。這些人里面多半是上了年紀的老人，有些已經走不動，是被子女攙扶而來的。有人一邊燒紙一邊哭訴，孝子們跪在棺木左右跪拜答謝。
　　哭聲震天里，男孩這才知道，原來爺爺是個老紅軍，走過草地的。但他沒有任何感想。
　　他還太小，不明白什么是紅軍，以及為什么要去過草地。他也沒有哭，只相處了幾天的爺爺對他來說仍然很陌生。他也不明白死亡的真實含義。他只是一個人孤伶伶地亂轉。
　　沒有人顧得上去理會他，連母親都腳不沾地地忙著去招呼客人。父親哭暈倒在靈堂上，被抬到鄰居家休息。

　　不知不覺地，他一個人來到了陽臺。
　　這里曾經有個頭發(fā)雪白的老爺爺曬過太陽，而現在的這里就只有一小簸箕煙葉。
　　天空下著蒙蒙細雨，云層很厚。陽光明媚時亮堂堂的陽臺這時是陰暗的，連金燦燦的煙葉都變得灰敗了。
　　男孩端端正正地坐在爺爺常坐的那只板凳上，拿起一片煙葉。
　　干枯的葉片紋絡清晰，質地很脆，只是輕輕一捏就碎了。燃著后嗆人的味道現在沒有，有的只是淡淡的不一樣的草的味道。
　　男孩用力嗅了嗅，莫名地覺得這煙葉子比父親抽慣的那種加了香精的香煙要好聞的多。
　　鬼使神差，他拿起幾片煙葉小心地放進自己的口袋，再用手輕輕在外面按了按。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他只是感覺有一種陌生的情緒正在慢慢地滲進他的心里。這種情緒有一點點涼，一點點悶，還有一點點想要讓他哭泣的奇怪的酸苦，讓他心里堵得慌。

　　窗外在放鞭炮，據說爺爺年高德勛，去世算是喜事。
　　男孩不明白那些大人們?yōu)槭裁匆挚抻中Γ瑸槭裁从謺诤诩喩洗骷t花。
　　他趴在窗臺上看那些白蒙蒙的靈幡靈棚紙錢紙花紙人紙馬和來來去去自愿披麻帶孝的不太認識的村民，雨意朦朧間，他覺得外面像是下了場雪，一場不一般的，他從未見過的大雪。
　　雨開始下得密集起來，風掀起紙幡，吹得紙錢四散亂飛，人們紛跑躲雨。窗外一片狼藉。
　　男孩縮了縮肩膀，托住下頜，悶悶地想，今天的冬天一定會很冷，也許他應該回來看看雪。
　　那時，陽臺上不會再有頭發(fā)雪白的老爺爺，也不會再有金燦燦仿佛在發(fā)光的煙葉子了。但他的秘密寶盒里會永遠保留住口袋里的這幾張煙葉，他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他還什么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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