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沿著城墻根慢慢走著。今天是國慶，賣糖葫蘆的老人也帶著笑，臉上的褶子聚成一朵朵小花。少年摸出幾枚硬幣，很快換得一串紅瑩瑩的果子，他一面啃咬著糖衣一面繼續(xù)向前走著。半長頭發(fā)用紅繩系在一起，額前碎發(fā)不時遮掩住那雙琥珀色的眸子，像河畔青柳掩著初秋的湖泊。他不甚在意地甩甩腦袋，飛鳥于是看到兩泓微型泉水，泉底沉淀著金箔。

　　任誰也不會想到，這個手指不時流連在金陵老舊而布滿劃痕的青石上的半大孩子，這個幼稚到喜吃糖葫蘆糖衣的白面少年，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太多的呢戰(zhàn)火紛飛，離散痛苦；誰也不會想到，上千年的悲喜牽絆，責(zé)任重?fù)?dān)，曾經(jīng)只壓在他一人瘦削的肩上，教他痛不欲生，卻不得不前行。

　　他名為中國。

　　少年突然盯住一塊青灰的磚石，上面有一個圓潤的凹陷�；鹌髫嗳チ怂囊粔K血肉，歲月又將傷口打磨平滑。一個寒噤，將他帶回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那時，他還心高氣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又看到了那綠眼睛的惡魔，在王城的火光中笑得猖狂。然后彎下腰來踐踏他的傲氣，連帶著泛著冷光的槍口生生旋進(jìn)了太陽穴處的肉里�！昂靡粋�天朝上國……這就是你不開國門的借口？這就是你命我的使臣跪下的資本？”他也聽到了自己嘶啞的嗓音，帶著被阿芙蓉折磨的絕望向那強(qiáng)盜一字一句吐出最惡毒的詛咒：他詛咒他同室操戈，兄弟鬩墻，跌下王座，萬劫不復(fù)。而今，他的詛咒算是成功了一半：蘇/格/蘭的酒鬼們整日鬧獨(dú)立，日不落逐漸烈陽西沉，可他卻能與昔日的惡劣海盜西裝革履地坐在一起，在茶香氤氳中互相調(diào)笑對方領(lǐng)帶的丑陋礙眼，似乎不記得那是兩人在冬日飄雪的攝政王街為對方精心挑選的。他也不會忘記，在新政權(quán)剛剛建立時，對方是第一個承認(rèn)他的西方國家。想至此，他垂下眼瞼，不自覺地笑了笑，牽出幾分苦澀與釋然。

　　他又看到了那個一直寡言乖巧的東瀛少年，蓄著堪堪到達(dá)耳際的短發(fā)，暗著一雙充滿殺氣的眼瞳，將太刀狠狠地劈向他的脊背。從此兩人形同陌路，疏離得吝嗇于施舍彼此一個眼神。后來，古舊厚重的金陵城門被狠狠擊開，緊接著城中尸殍遍地，血流飄杵，護(hù)城河生生顯現(xiàn)出夕照的燦爛，踩下的每一塊松動石板都激起淡紅色的氣泡。凄慘絕望的哭喊至今仍在無數(shù)個午夜夢回讓他汗涔涔地驚醒，淚水大顆大顆地砸進(jìn)松軟的棉被。而他那個好弟弟啊，是死也不肯松松牙關(guān)死也不肯好好請個罪的，就這么僵持著，在心上橫亙了一道愈發(fā)寬的傷痕。

　　他又想起了那片白樺林，那時他棲棲遑遑地胡亂摸索，身上的傷口一寸寸地流逝著暖意。在他認(rèn)為西伯利亞的冬將軍要吞噬他僅剩的希望時，一雙大手把他拉過，接著他跌進(jìn)一個寬厚的懷抱。一個人在耳邊絮絮低語，安慰著迷途的失措。那溫暖的懷抱中，只有一枚暗紅色的星形軍章，沉淀著東歐冷冽的寒氣，硌疼了他的額角。可他沒想到，不管那人給了他多少溫暖，不管他的內(nèi)心是多么的抗拒掙扎，兩人最后還是兵戎相見，分道揚(yáng)鑣。而那時唯一給他寒意的軍章，則成了余下無盡寒夜中，僅剩的可以取暖的物什。最后克里姆林宮的紅旗在凜冽的風(fēng)雪中絕望地翻騰起火焰，然后緩緩降下，哀悼一個時代的終結(jié)，埋葬一個赤色的夢想。而那個給他指路的人啊，在那天，永遠(yuǎn)地迷失在了白樺林中。

　　后來，他遇到了一個和他長得一樣的人，連脈搏都出奇地一致。握手的那一剎那他差點落下淚來，可緊繃的理智告訴他，這不是重逢，而是初見。即使長相相同，又怎樣呢？內(nèi)里早就換了，面前的人是他不可或缺的后盾，也是貌合神離的盟友，該銘刻在心的，不過是唇亡齒寒的典故罷了。

　　這百年的恩怨是非，聚散離合，哪有戲文里講的冤冤相報，睚眥必較。至于公正么，早被碾碎在鋼鐵洪流之下。仿佛只是大病一場所做的幻夢，病愈了，夢也該醒了。他一口咬下半個果子，雖然有糖衣包裹著，里面還是酸的倒牙，就像逐漸遠(yuǎn)去的往事一樣，看似無害，實際真正接觸卻是誅心般的痛。眼波流轉(zhuǎn)間，他看到碧藍(lán)的天。像海水一樣，他想。

　　他想起那雙藍(lán)得像海水似的眼睛，有時極天真地眨著，宣告自詡的世界警察的身份，有時則暗潮涌動，晦暗不清。更平常的則是如晴天白云下的海面，看似平靜無波實則暗藏冰凌，摸不清，琢不透。稍有不慎叫他拿捏住了把柄，便會被刺得鮮血淋漓，直教人頓足悔極。

　　在時日的流逝中，他不過是于叢生的荊條毒木中奮力掙扎著盛放罷了。我不插手你的事務(wù)，你也不暗地里給我下絆子，這是最理想的相處模式。畢竟，年歲只捧得出普洱的醇厚，卻理不清彼此錯綜的關(guān)系。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維持著的穩(wěn)定，不曉得哪一日又讓哪個人假借著什么名目，徹底顛覆。所以所有人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暗里施壓維持這微妙的格局。

　　至于各人出多大的力，又是否虛情假意，恐怕只有各人自己心里清楚。什么情誼，在危及自身時都只是一片阻擋鋼鐵洪流的樹葉。利益，才是永遠(yuǎn)不會背叛的忠誠朋友。每日虛虛實實或真或假地博弈著，像玩俄羅斯輪盤賭似的，一著不慎便會葬送自身。他們疲累至極，就連睡夢中也不得安穩(wěn)。那東歐的毛熊，腦海中總是零碎地回放切爾諾貝利的哀鳴。喙爪尖利的白頭鷹，一次次地被殖民者的嚴(yán)酷打壓驚得輾轉(zhuǎn)反側(cè)。再如這個閑閑地啃著山楂果的少年，迷蒙中耳畔殺伐之聲從未消歇。所以大概只有在他們的生日，或是說在世人稱之為國慶的一天，他們可以放下重?fù)?dān)，大口呼吸一下似乎剎那間充足的空氣，像一個普通人一樣，遠(yuǎn)離集團(tuán)傾軋，勾心斗角。

　　又早是夕陽西下，太陽卻沒有像往日在沉落前釋放最后的燦爛，只是大片涂抹開橘紅的色彩，在草尖上，青磚上肆意流轉(zhuǎn)。長發(fā)的少年站定，抖去衣角上的一點浮塵，望著欲頹的圓盤，闔上雙目，輕輕默誦幾百年來幾乎不變的祈愿。

　　愿花香之地不再起狼煙，月圓之夜無不慶團(tuán)圓。

　　愿金甌無缺，一蓋碧瓦的晴天之下久駐幸福。

　　所有人，不管男女老幼，是勇是懦，毋論云程發(fā)軔或侘傺一世，都能為最瑣碎者或嗔或怒，有憂有喜。不諳離亂之苦，喪親之痛，在最平常的生活中流失著光陰。不必為甚么家國雪恥身先死，磬竭才智，戎馬崢嶸，只求歲月靜好，一世安寧。

　　他只愿他們永遠(yuǎn)幸福，在今天，在這個飽浸了痛楚心酸的古城中，讓他作為一個普通的人任性一回。今天，他只為他的家人，而不是整個世界，背負(fù)一切。

　　哪里傳來一聲鴿哨。從檐角騰起幾只灰鳥，在漫天壯闊的云霞中，撲棱棱地飛遠(yuǎn)了。

　　————————————FIN—————————————————

　　謝謝看到這里的你

　　APH永不畢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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