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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你知道么?
我很想你。
有時候我一個人坐在地鐵上,會很期待遇到你,也許你穿著西裝鶴立雞群地站在那里從容不迫,也許你正抱著一大堆圖紙狼狽地?cái)D上來,或者抱著剛從超市里買回的東西也好,哪怕身邊是你的女朋友或者妻子,只要是你,都好。
這樣的想法在這幾年不斷地萌發(fā),然后夭折,每次想起的時候,就好像心底養(yǎng)著一只正在熟睡的牧羊犬,偶爾倦倦地挪動自己毛絨絨的身軀,引來一陣癢癢的觸感。就是那種回憶松動的感覺,帶著一點(diǎn)絕望的聲音,窸窸窣窣地從時間的墻壁上剝落下來。
你知道么?
前些天他告訴我,他想和我結(jié)婚。
我記得他是一個無論如何也不肯安定下來的人,帶著所有二世祖應(yīng)有的風(fēng)流與叛逆,連笑容也帶著紅酒的頹靡。這樣一個人,竟然說要和我結(jié)婚,我還真的是嚇了一跳。
可是,我答應(yīng)了。
答應(yīng)的時候我的腦袋還有些暈,連自己到底是說了“我愿意”還是“可以”都記不清楚,更不清楚我為什么會答應(yīng)了。也許,就是因?yàn)樗徒o了我一張我的速寫吧。普通的一副素描,潔凈的側(cè)臉,逆光,輪廓看起來那樣的深邃,卻明明沒有那么棱角分明。柔柔的光映在臉上,像是流水,潺潺的,軟軟的,快速地流動過去,更像是光陰。
他們都說光陰如水,還真的是說對了。
啊,對了,他和你一樣也是學(xué)習(xí)建筑的。只不過你是半路出家的落拓藝術(shù)家建筑師,他不一樣,他雖然紈绔子弟了些,但是從小聽從家里的教導(dǎo),規(guī)規(guī)矩矩地上課考學(xué),是個優(yōu)等生呢。
可是,怎么會這樣呢?在我答應(yīng)了他的求婚之后,我會這樣迫不及待地想起你,就好像是急于證明什么似的,迫不及待地告訴你,我要結(jié)婚了。
是了,我要結(jié)婚了,在你離開的第四年。
我終于投入另一個人的懷抱,而且決定永遠(yuǎn)呆在那里。因?yàn)槲抑,你永遠(yuǎn)都不會回來了。
但是一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想要知道,你在哪里?哪怕我不能去找你,也再也找不到你,我也想知道,你到底在哪里,在做什么。
過得好不好。
有時候我想,你走的時候也許會想起我一點(diǎn)點(diǎn),想起那個一直在你身邊傻傻陪著你的妹妹,沒有什么特殊的愛好,只是喜歡看著你拿著鉛筆,在最普通不過的白紙上畫著凌亂的線條,然后漸漸地,它們成為這個世上最神奇的形狀,黑白里透出斑斕的世界。
曾經(jīng)的我以為的最斑斕美好的世界。
只是你走得那樣急,就像是夏天的一場急雨,急促地跌落在地,然后下一秒,天空放晴,空氣里潮濕的氣息再也難以尋覓。我記得那天晚上,你那邊是嘈雜的聲音,我聽見機(jī)場廣播里程式化的聲音,這才反應(yīng)過來,你是在機(jī)場。你要走了,而我那時正在家里,手頭還有沒有寫完的論文——教授已經(jīng)在催了——和一盒我親手折的千紙鶴,已經(jīng)有九百五十多只了,再努力一下,就可以送給你。
可是你要走了,那樣急,我連反應(yīng)都沒有反應(yīng)過來。
我還記得你說:“戈心,再見!甭曇艉芷婀,就像是那次你發(fā)燒時夢囈的聲音,我有些害怕,支支吾吾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你又說:“戈心,別怕,好好的,我不在的日子,你要好好地照顧自己。”
沒錯,你要我好好照顧自己。你永遠(yuǎn)都是這樣,以大哥哥的口吻教導(dǎo)我,老成得讓我覺得我們之間有距離。
可是,你明明只大我兩歲。
是啊,只有兩歲,可是在那個時候,也足夠形成一道你我無法跨越的鴻溝。
那一年,我第一次遇見你,我初一,而你初三。
我只有十二歲,在第一次邁進(jìn)中學(xué)校門的時候,什么都不懂,只是盡量遵守學(xué)校的校規(guī)校級,做個乖寶寶,不問世事。只是,那個時候的你,已經(jīng)很出名了。所有的人都在談?wù)撃悖切┰谶@間學(xué)校有哥哥姐姐的同學(xué)不斷地向我說著你——那個有著豐厚才氣的繪畫天才,雖然只有十五歲,卻已經(jīng)獲獎無數(shù),更難得的是,你還有一副好皮相,白凈,并且棱角分明。
這樣的人,自然成為女生茶余飯后的閑話。初一的我,就像是一只青澀的果子,或者去掉那個“像”字。
有幾個女同學(xué)喜歡拉著我去看你,就在藝術(shù)樓頂樓的素描教室,你那個時候很喜歡在那里畫畫。偌大的教室里擺滿了石膏像,潔白無暇的,各式各樣的形態(tài),聚集在乳白色油漆漆成的架子上,在日光的流轉(zhuǎn)下,映射出溫柔的弧線。而那時的我,只懂得欣賞石膏像的優(yōu)雅,卻沒有注意到你其實(shí)有著更加迷人的側(cè)臉,堅(jiān)毅的,白皙的,認(rèn)真的側(cè)臉,專注地盯著畫紙,修長的手指握著鉛筆,手的側(cè)面已經(jīng)有些臟了,鉛在上面閃閃發(fā)光。
那個女生大著膽子推開了虛掩著的教室的門,發(fā)出吱呀的聲音。我們被嚇了一跳,急匆匆地朝著樓梯口跑去。我跑得最慢,你出來時看見了我。我感覺到一股清涼的目光,然后傻傻地轉(zhuǎn)過了頭,看了你一眼。你身后是頂樓巨大的窗戶,陽光灑在你的身后,在你的頭發(fā)上鑲了一層金邊,毛絨絨的,就像是一只年幼的獅子。我不自覺地叫了一聲,然后急匆匆地跑下了樓梯。心卻跳得很厲害,明明沒有做錯什么事,我比那些女生還要好,我不是為了來看你的?墒侵皇潜荒憧戳艘谎郏覅s心虛了起來。
這就是我們的第一次遇見,我以為你會不記得,畢竟仰慕你的女生那么多,來看你的更是不計(jì)其數(shù)。你那時每天要承受那么多善意的打擾,也許早就習(xí)慣了吧?可是我沒有想到,那之后,你居然還記得。
再次見面的時候,是在體育課,因?yàn)槔蠋熗蝗挥惺,所以臨時調(diào)課,我們班和你們班的體育課碰巧成了同一節(jié)。我原本以為你是一個只會畫畫的文弱男生,卻沒有想到你的足球踢得那樣好。你那時穿著足球衣,衣服松松垮垮的,有些邋遢。你穿著球衣奔跑在綠茵地上,衣服被風(fēng)吹得走了形,你的臉上卻放著光。同學(xué)告訴我說,你和高中部的幾個男生很熟,從小一起踢足球長大的,所以你技術(shù)很好。我們也經(jīng)常見高中部的人,不過他們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在打籃球,也許是因?yàn)榇蚧@球比較容易耍帥的緣故,總之,踢足球的人越來越少?赡阋恢倍荚趫(jiān)持。我猜你大概是沒有時間再去學(xué)習(xí)籃球,畢竟你還要畫畫。
我坐在操場的樹下,我從小就不擅長體育,也沒有做運(yùn)動的興趣,因此只有在這里閑著。你看見我,我原以為會像陌生人一樣,彼此掠過目光,然后錯開。可是你居然停止了踢球,走到我的身前。
我嚇了一跳,下意識往后縮了一下。不遠(yuǎn)處有幾個同學(xué)看見了,都驚奇地看著我。我抬起頭,看著你大汗淋漓,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什么,遞至我面前。
我低著頭,一動不動,你一定覺得我想是受了驚嚇的小動物,沒見過世面,又伸了伸手,道:“你上次掉了東西!
我這才敢抬起頭。我是第一次近距離看你,皮膚沒有第一次見你時那么白了,也許是光線效果,或者是你真的曬黑了,總之你對我微微笑了一下,所有原本僅僅是“好看”的五官一下子靈動了起來,整個人都變得英氣十足。
我有些愣,聽你說:“小朋友,你不會連自己的東西掉了都沒有發(fā)現(xiàn)吧?”
那個時候,你居然叫我“小朋友”。現(xiàn)在想起來,真的是很不服氣,明明和你一般年紀(jì),卻被你降格為“小朋友”?墒悄莻時候是真的很生澀,看著你手中我的學(xué)生卡,倒抽了一口氣,幾乎是把它從你手中搶了過來,塞在了口袋里,低聲說了句:“謝謝!币欢ㄊ悄且淮稳タ茨悖优軙r不小心掉在了地上。那個時候,我笨得不知道,你已經(jīng)知道了我的名字和班級。
這樣少女小說的情節(jié),就是我們的開始了,F(xiàn)在看來,是如此的矯情做作,但還帶著一絲甜蜜。是呵,關(guān)于你的所有的回憶,不管那個時候有什么感受,是苦是甜,現(xiàn)在回憶起來,都帶著淡淡的芬芳。就像是記憶里遍布校園的木槿樹,到了花開時節(jié),那淡淡的木槿花香,充斥著所有的毛孔。這就是回憶的力量吧?無孔不入地,模糊了美丑,讓人連痛苦都淡忘了,只剩下一種微妙的感覺。
我特別想你。
你知道么?
我也不明白,我們到底是因?yàn)槭裁炊旖j(luò)了起來。也許是加入繪畫社之后吧?其實(shí)一開始我也不是沖著你去的,只是一直都有想要當(dāng)建筑師的想法,所以想要湊過來學(xué)一下素描,為以后的專業(yè)打一下基礎(chǔ)?墒堑搅死L畫社看見你,我突然懷疑起自己的動機(jī)來,畢竟來這里的女生,真正學(xué)習(xí)畫畫的人很少,想要借此機(jī)會接近你的女生卻是數(shù)不勝數(shù)。你大概早已習(xí)慣這樣粉紅色棉軟的觸碰,因而熟視無睹。對于繪畫社的社長來說,能夠招募到盡量多的有才華的社員才是你最關(guān)心的事情。你根本不會在乎那些人是為什么來這里,為了誰來這里。就算是為了你而來,她們又能怎么樣呢?
又能怎么樣呢?
久而久之,我也就無所謂了。你很忙,忙著參賽,忙著告訴新加入的社員社規(guī),甚至忙著教每一個只是為了你而參加繪畫社,因而沒有任何繪畫基礎(chǔ)的女生如何握筆。我在小學(xué)的時候就學(xué)過素描,因而算是其中比較優(yōu)秀的。只是你忙得目光從未停留在我身上過,我也就樂于埋沒在眾多社員中。
你是神祗,我就是草莽。我是水滴,你就是海洋。在這個繪畫的世界,我源于你,我被你創(chuàng)造。
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大概有兩個月,你忙得幾乎可以用“焦頭爛額”來形容。因?yàn)槟莻時候,一個很重要的亞洲范圍內(nèi)的繪畫大賽即將舉行,你作為上一屆的得獎?wù),獲得了直接參賽的機(jī)會。你那個時候幾乎天天熬在畫室里,不怎么去上課。沒有人敢無故打擾你,就連那些為了你而參加社團(tuán)的女生也漸漸不敢過問你的事情。似乎所有人都繃著一根弦,再緊一些,再緊一些,就會斷掉。
你沉默得可怕。
而那時的我,已開始漸漸注意你。也許是你溫柔的側(cè)臉,有著姣好的弧度,不可思議的柔軟,與你深邃堅(jiān)硬的輪廓形成鮮明的對比。也許是你畫畫時微微瞇起的眼睛,倦意得像是一只貓,優(yōu)雅地舔舐著自己的爪子,眼中放出魅惑的光芒。也許是你修長白皙的手指,纏繞在深綠色的木桿鉛筆上,微微地抖動著,隨即紙上浮現(xiàn)出淡漠的線條。也許是你那天傾過來的臉,長長的鬢發(fā)掃過我的臉頰,明顯的鎖骨在襯衣的領(lǐng)口顯得性感而誘人。
當(dāng)然,那個時候我并不知道這些華麗的詞語,我只知道,我的心,在那一刻,就只在那一刻,猛烈地跳動了一下。
于是有時我會悄悄站在頂樓那間你的專屬畫室外,靜靜地看著你作畫。你作畫的樣子分外好看,眸子里揉著陽光,那個時候你穿著最普通的白色校服襯衣,卻那樣出眾。是真的鶴立雞群,卓爾不凡。從長相到氣質(zhì),你都有種灼灼其華的冶艷和清冷。
而我發(fā)現(xiàn)你開始頻繁地抓自己的頭發(fā)。潮濕的烏黑的頭發(fā),在午后的陽光中顯得金光燦燦,分不出原本的顏色。它們被你揉得凌亂,越發(fā)顯得膨大,遠(yuǎn)遠(yuǎn)看去,真的像是一頭幼獅,而你那樣溫順無害的表情,無端地惹人垂憐。
我有些難過,連鼻子也酸了起來。你就在這時朝門口看了過來,我瞇著眼,看不清眼前,因而來不及躲閃。
我不知道你是怎樣的表情,你只是淡淡地說:“你進(jìn)來吧!蔽以尞惖乜粗,而你連看都沒有看我,指了指凌亂擺放的椅子,道:“隨意坐!
我傻傻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挑了一個離你稍微遠(yuǎn)一點(diǎn)的椅子坐了下來。
你似乎用余光瞥見我的局促不安,因而很無奈地笑了一下,道:“小朋友,害怕我么?”
其實(shí)那個時候我并不是怕你,只是害怕打擾到你,因此坐得比較遠(yuǎn)?墒悄阏娴膯柫诉@個問題,我卻回答的不盡己意。
我用非常低的聲音說:“有點(diǎn)兒!
然后你就真的笑了,非常爽朗的那種。那是你兩個月來第一次那樣大笑,至少據(jù)我所知。你讓我?guī)湍阆胂肽阍摦嬍裁,我這才知道兩個月過去了,你居然什么都沒有畫。
我有些害怕,帶著點(diǎn)兒受寵若驚,坐在那里想了很久,突然問:“你最想畫什么?”
你愣了一下,搖了搖頭,道:“我最想畫足球,結(jié)構(gòu)分明!
我有些想笑,可是終究忍住了,然后說:“你覺得畫鳥好不好?一大群鳥,撲向什么東西,擁擠的!庇辛懵涞挠鹈须s的吱咋聲,白色的舞動的翅膀,成千上萬,覆蓋了所有的視線。層層疊疊,就像是連綿的雪山,卻總有盡時。就像是撲向神圣的死亡,帶著虔誠的祭奠般的心情。
“好悲傷的畫面。就像是去送死!蹦阏f著,在眼前巨大的白紙上比劃了一下,“很強(qiáng)的視覺張力,如果畫出來的話!
“那是我的一個噩夢!蔽艺f。
“你的噩夢一定跟希區(qū)柯克的《鳥》有關(guān)!蹦阌行┩榈目粗。我也很同情自己,其實(shí)我根本沒有做什么噩夢,我只是不想讓你覺得我的想法太突兀。
可是這同樣是來源于一個夢,關(guān)于你的。你在視線的最中心,在最低處,你仰望著,目光澄澈得就像是一潭幽冥。而在你的上空,是盤旋著的無數(shù)的鳥兒,白色的,扇動著巨大的翅膀,將空氣攪得混亂而鋒利。最后,它們赴死一般地沖向你,于是有零落的染血的羽毛。它們飄零,最終只剩下你。和一雙巨大的白色的翅膀,插在你的脊背上。
你是十二翼大天使。
你是加百列。
你是路西法。
我放學(xué)后便走了,我不知道你究竟畫了什么。走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你一眼,你微笑著,沖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溫和,與你那段時間的暴戾完全不同。尼斯湖又回復(fù)了正常。看來你真的是因?yàn)闆]有靈感,所以才會變得比平時暴躁而沉默。第二天再去看你的時候,你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等到社團(tuán)活動的時間,老師說,你已經(jīng)去香港參賽了。那是我度過的一段沒有你的日子,漸漸地它顯示出了它的單薄與孤獨(dú)。我猛然發(fā)現(xiàn),當(dāng)我再去那個教室尋找你,而你已不在的時候,那種心里空洞無味的感覺,就是寂寞。
與之同時誕生的,還有無端的,想念。
是的,想念,在我十二歲那年,我開始想念你。你走的那一個月,我面臨著初一最后一次大考。我考得很好,而你中考在即。你因?yàn)槭翘亻L生,所以被保送到高中部。可是我聽說,你的成績很不盡人意。我猜度你是從未將此放在心上過,不然優(yōu)秀如你,也不至于文化課門門掛科。可是你似乎根本就不在乎。
你似乎從不擔(dān)心將來。我曾疑惑地向同學(xué)問起,當(dāng)然問得很隱晦。他們都意味深長地看著我,道:“你知道他爸爸是誰么?”我這才反應(yīng)過來,這個學(xué)校里的孩子,非富即貴,即便是那些成績好的,也都是出身名門。更不用說那些看起來后臺就很硬的人,更不會拼搏。于是我開始覺得你離得我很遠(yuǎn),比香港還要遠(yuǎn),山長水闊。我來自一個干部家庭,但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領(lǐng)導(dǎo),而你不一樣。你身后,是赫赫的沈家——對,你叫沈海涯。
后來我們在一起之后,我曾問你為什么要叫沈海涯。你說那時你爸爸被外派海南,你媽媽懷著你去看他,你是出生在海南的。所以,他們給你取了一個很詩意的名字——海涯,天涯海角。
但那都是后話了。
你回來之后,立即參加中考,結(jié)果可想而知。雖然成績沒有公布,你也仍舊是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表情,但我知道,你一定考得很不好——要是考得好的話,大約就大張旗鼓了?墒悄悴⒉辉诤,根本不在乎。升上高中后,你還是不怎么上課。我初二,看著你在高中部的教學(xué)樓上,偶爾閃現(xiàn)一兩下,然后消失。你不再是初中部繪畫社的社長,取代你的是一個瘦弱的初二男生,長相已經(jīng)有些模糊了。那些為了看你而加入社團(tuán)的女生仿佛一夜之間蒸發(fā)了,再也沒出現(xiàn)過。我告訴自己,我不是為了你參加社團(tuán)的,所以我一直堅(jiān)持到初二結(jié)束。
整個初二,我都不怎么遇見你。唯獨(dú)有一次,因?yàn)橄掠,你留在高中部的畫室里畫畫,很晚才從樓里出來。而我則因?yàn)樯细傎愓n程,所以也留到了很晚。我沒有雨傘,在那棟樓下停留了很久,思考著該怎樣回家。卻正巧,碰見了你。你并沒有怎么變,只是更高了。時光將你的輪廓雕刻得更加鋒利,離得你那樣近,才發(fā)覺你的蛻變已悄然來臨。你看見了我,沒有說話,手插在口袋里緩緩地走過來,在我的頭頂比劃了兩下,突然笑道:“長高了,小朋友。”
我看著你,沒有回答。你以為我嫌你叫我“小朋友”生氣了,所以笑瞇瞇看著我,道:“怎么,這才多久沒有見?”你很少這樣笑,記憶中你笑得最開心的那一次,就是我說我有些怕你的那次。只是你又笑了,所以的五官都舒展開來,透著俊朗的青草的氣息,夾雜在潮濕的空氣中撲面而來。
“你上高中了,我到哪里去見你?”我終于開口說話,語氣卻有些責(zé)備。是太久沒有見你,所以有些想念。你不會知道,當(dāng)我時不時地轉(zhuǎn)頭看向高一的教學(xué)樓,卻無從尋覓的你的身影時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是的,初二那年,我知道了“悵然若失”的意思。你更不會知道,即使偶爾看到你,也是隔了那樣遠(yuǎn)的距離,連你烏黑帶著潮濕氣息的頭發(fā),也有些模糊了。
“我每天都會在這邊的畫室畫畫,你不知道嗎?”你笑得很無辜,帶著一點(diǎn)兒小小的疑惑,“我以為你知道,還在奇怪,你不是一直把看我畫畫當(dāng)作消遣,怎么這么久都沒有出現(xiàn)!
我愣了一下,皺了皺眉,道:“我不知道啊!
這么無聊的話題,被我們倆鬼扯來鬼扯去,居然忘記我停留在這里的目的只是為了避雨。雨越下越大,從靜謐無聲變作噼噼啪啪的敲打。你終于瞥了一眼外面,道:“沒帶傘的話,我把你送回家吧。”
我只能接受你的好意,我知道自己無法拒絕。因?yàn)橛晏,我們兩個人只能擠在一起。第一次挨你那么近,要說自己很平靜就真的太假了。我只記得自己的臉迅速地?zé)崃似饋恚谇鍥龅挠晁酗@得格外奇異。你小心翼翼地拉過我靠近你的胳膊,讓我的肩膀挨著你打著傘的胳膊。溫暖的帶著潮濕氣息的體溫,我一下子有些失措。
你那時個子已比我高許多,卻故意把傘打得很低,因?yàn)橛晁粩嗟貫R了進(jìn)來,淋濕了我的袖子。你換過一只手握傘,身子傾了過來,另一只胳膊摟住我的肩膀,輕聲道:“小心!
內(nèi)心有一瞬間的繾綣,我愣愣地抬頭看著你,你卻好笑地看著我,道:“淋濕的話會感冒哦!蔽矣行┎缓靡馑嫉氐拖骂^,就這樣,一直走,一直走,我低著頭,跟著你的步伐,卻忘記了是去往哪里。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我們第一次同撐一把傘,你帶著我,跟著你的步伐。那個時候,我那樣安心地跟著你,不管你朝哪個方向,我都覺得,那是我的方向。只要你在我身邊,我就知道,哪里是我的方向。
而現(xiàn)在,是你離開后的第七年,我坐在漆黑的辦公室里,只有電腦屏幕瑩瑩地亮著,像是整個宇宙中唯一的星辰。所有的黑暗化作滾滾暗流,攪動著,盤旋著,我漸漸找不到熟悉的氣息,漸漸不知道哪里才是我的方向。
因?yàn),你已不再?br>
你已離開我那樣久,久到,我就要結(jié)婚了。
而你還是沒有回來。
在某個未知的角落,化作孤單的點(diǎn)點(diǎn)星辰,卻不是再照耀的雙眼,卻不再撫摸我的憂傷。我會不斷地想,那年你說的“我不在的日子”究竟有多久,而我自己是否還有力氣,去度過這樣漫長單薄的歲月。
現(xiàn)在,一切都有了答案,或者說,是一個我勉強(qiáng)可以接受的結(jié)果。海涯,你知道么?有時候,堅(jiān)守是需要一個強(qiáng)有力的信念,這種信念源于愛和希望。然而,當(dāng)歲月的流沙將我最后的溫暖埋葬,我已然變成一個絕望無助的人,不再有那種執(zhí)著強(qiáng)大的信念。
那樣強(qiáng)大堅(jiān)韌的信念,是需要豐沛的愛去澆灌,才可以茁壯成長的。但我即將干枯。
所以,回憶那個時候擁有無數(shù)的豐沛的愛的自己,是一件憂傷殘忍卻又帶著甜蜜的事情。
轉(zhuǎn)眼的時光,我已經(jīng)上了初三。抱歉我對這樣久遠(yuǎn)的事情記得那樣清,是因?yàn)槟切┗貞浿杏心愕纳碛,不管多一點(diǎn)還是少一點(diǎn),生動的模糊的快樂的悲傷的,我總是能在浩瀚如星海的回憶片斷中搜尋到它們的蹤影。
我初三的時候,你有了第一個女朋友。我隱約記得她比你還要大,那時已經(jīng)高三了,有著長長的頭發(fā)和大大的眼睛,看起來很嬌氣文靜,下頜線柔美得不可思議。初三的教學(xué)樓已離高中部很近,只隔了數(shù)十米的距離,我經(jīng)常可以看見你和那個女生倚在欄桿上,你會時不時揉一揉她的額發(fā),然后溫柔地笑。
溫柔的繾綣的透著眷戀的笑容,即使隔著數(shù)十米,我仍就可以看清。你偶爾看見我,會瞇起眼笑一笑,或者招一招手。然后那個溫柔的女生也會轉(zhuǎn)過頭,靦腆地沖我笑。聽同學(xué)說,她是一個很溫柔的女生,與你門當(dāng)戶對,學(xué)習(xí)成績優(yōu)異,而且多才多藝。金爾毓?對了,她叫這個名字。不過她和你姐姐的關(guān)系并不是很好,這些,都是聽說的。
也許是因?yàn)樗銢]有原來那樣喜歡呆在畫室里靜靜地創(chuàng)作。你會陪著她留在高三的教室里很晚,因?yàn)樗莾?yōu)秀的學(xué)生,每天都會學(xué)到很晚。而我是初三,面對成堆成堆的考卷,即使我不想,也不得不坐在教室里不斷地書寫。因此,經(jīng)常遇見你們。
我那時已漸漸出落出少女的線條,眼角眉梢也多了許多溫柔的氣息。頭發(fā)留得很長,扎長長的馬尾,也開始穿裙子,露出潔白修長的小腿。你從那時起不再叫我“小朋友”,大概是不像了。你開始叫我任戈心,連名帶姓地,顯得很生疏。可是我聽見過,你叫她,那樣輕柔的聲音,帶著寵溺的滋味——“小毓”。
有一次很晚了,我跟同伴的幾個死黨一同回家,半路上碰見你和金爾毓。你和她在路燈下,燈光孤獨(dú)寂寞,搖曳著幾分蕭條,而你們在接吻。我有些愣,看著你們,你輕輕攬著她的腰,額發(fā)覆住你的眼睛,和你的長睫混雜在一起,顯得很凌亂而蔥蘢。你們見到我們走過來,尷尬地分開,然后側(cè)過身準(zhǔn)備離開。你似乎沒有看見我,或者假裝沒有看見,別過臉再沒有看過來。
我突然覺得胃很疼,有什么東西正蠻橫地撕扯著我的神經(jīng),殘忍地血腥地仿佛要把我的胃撕碎。雙雙見到我的異常,蹲下來叫了一聲“戈心”,我應(yīng)聲艱難地抬起頭,恰看見你和她的背影,你牽著她的手,搖搖晃晃。然后,你沒有回頭。我知道你聽見了,因?yàn)槲铱匆娔忝黠@地滯了一下。
只是幾秒鐘,我哭了。我埋下頭,緊緊地抱著雙臂,無聲地流著眼淚。過了很久,我終于站起來,深呼吸——雖然那樣艱難——慘淡地看著你離開的方向。最后和雙雙分別在路口,我拐入回家的路。街上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只有路燈孤獨(dú)的影子,和我的影子。我聽到身后有人踢石子的聲音,沒有理會。就這樣,我在前,你在后,我不打算理會你,你就悶悶地跟在后面。兩個人的路,走起來卻有些漫長。我走在前面,呼吸卻有些紊亂,余光瞥見你在身后的影子,有些搖晃,卻沉默,甚至寂靜。
海涯,你一直都是這樣沉默而被動的人。可是那一次,我快要走到院子口,你終于壓抑著內(nèi)心隱約的怒氣,叫我的名字:“任、戈、心!蔽毅读艘幌,轉(zhuǎn)過身去,見你低著頭,長長的劉海兒蓋住你的眼睛,看起來毛茸茸的。你看著我,道:“為什么一聲不吭的?”
我回過頭,終于開口:“她那么好么?”
你愣了一下,明白我在說你女朋友,笑道:“你懂什么?”
我懂什么?那個時候,我的確什么都不懂。也只有后來,我獨(dú)自一人經(jīng)歷了那樣多,我才知道,原來男人的愛真的是可以隨性的。就像親吻不過是一個關(guān)心的表示,它沒有任何深層次的意思。哦,也許是我理解錯了,那并不是愛。
可是海涯,這些年,我已漸漸疑惑,對于你來說,究竟什么才算是愛呢?
“我是不懂!蔽肄D(zhuǎn)過身去,加快了步子。
你追上來,拉住我的胳膊,關(guān)切道:“你剛才怎么了?胃疼么?”
我沒有回答,低著頭,看著灰色的地面。你也沒有說話,拉著我的胳膊漸漸有些打滑——你居然出汗了。我眨了眨眼,有眼淚滴下來。你愣住了,帶著些微的錯愕,我卻抬起頭,直直地盯著你:“沈海涯,她那么好么?”
你沒想到我這樣執(zhí)著,很久都說不出話來,可是沒有將我松開。那時你已經(jīng)很高,我只是微微高過你的肩膀,因而只能梗著脖子看著你。你微微低下頭,眼睫毛垂了下來,透過細(xì)長的睫毛,我看見你眼中透出的光,就像是冬日早晨漆黑天空中那一顆顆寒星,遙遠(yuǎn)寧靜。
我聽見你微微嘆了一口氣,道:“戈心!蹦鞘悄愕谝淮沃苯咏形业拿郑m然只是嘆息,卻溫柔的不可思議。直到現(xiàn)在,過去了那么多年,我還是可以記得你那時的聲音,帶著少年特有的遲疑,和小心翼翼的試探。海涯,你知道么,我從沒見過那樣的你,如履薄冰的,就像是要偷偷拿糖吃的孩子。
我那樣貪婪地注視著你,在我毫無預(yù)知的情況下,我鬼迷心竅地將臉探了過去。海涯,你總有辦法讓我暈頭轉(zhuǎn)向。
我沒想過你的唇會有那么軟,就像是果凍——那之后我終于明白為什么小說里會用果凍來比喻初吻,原來是這樣的滋味。你很明顯是僵住了,沒有動彈,我踮著腳,將唇輕輕地挨上去。也許那并不叫做“吻”,至多算是親一下,可是你把眼睛閉上了,緩慢地,出乎意料地,你的睫毛刷在我的臉上,很癢,一直癢到了心里去,但是我沒有挪動。
一直到暈眩的感覺襲了上來,我有些站不穩(wěn),微微向后仰了過去,而你幾乎是同時攬住了我的腰,然后,迅速地放開。我看見你臉頰上的紅暈,你幾乎不敢看我的眼睛,躲閃著低著頭,說了一句“你快回家吧”,就一溜兒小跑地不見了蹤影。我呆呆地站在路燈下,大腦在隔了很久之后才開始重新運(yùn)轉(zhuǎn)。
你靠過來,抓著我的胳膊,你微微垂首,睫毛垂了下來,然后我慢慢探向你,然后踮起了腳,你沒有躲避,你閉上眼睛,我松開,然后你攬住我的腰,最后松開。這一系列的動作,在你離開后緩緩漫了上來,我覺得自己快要被溺死了,可是已經(jīng)發(fā)生了。在我十五歲的時候,我將自己的初吻給了你。
電腦屏幕盈盈亮著,我有些想笑。其實(shí)很多年前我就開始埋怨自己,為什么這樣的事情居然是我先主動,而你卻像個女孩子把眼睛閉上,這樣男女對調(diào)的橋段,讓我哭笑不得?墒沁@么多年過去了,我還是疑惑,自己當(dāng)初為什么有那么豐盛的勇氣,可以探過去,吻了你。
后來,至少在暑假之前,我是再也沒有見過你。我漸漸明白你在躲著我,也漸漸明白,雖然你比我高兩級,可你也僅僅是一個比我大兩歲的少年,容易害羞,喜歡逃避。我后來很少見你與金爾毓在一起,也許是分手了,也許沒有,可我知道,你沒有跟她在一起,就一定在畫室。
可是我居然沒有勇氣去找你,因?yàn)槲液ε履闾颖芪业臉幼。你逃避的時候很明顯,因?yàn)槟愀緹o心掩飾,那種無錯與慌亂,盡情地在你的眼底上演。可我是脆弱的人,也許只是在你面前,我害怕那樣鋒銳的情緒刺穿我單薄的心脈。漸漸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你與金爾毓分手后自我放逐,情緒很是低落。我開始懷疑,也許她真的如外人說的那樣好,而你是真的動了真心?墒俏也桓掖_定,也不想確定。
那個時候,海涯,我真的不想承認(rèn),你是真的喜歡她。
可是當(dāng)一只鴕鳥是沒有用的。中考結(jié)束后的那個暑假,我親眼看見你和金爾毓坐在肯德基里,你拉著她的手對她說著什么,而她的表情很難過,卻極力抑制著。我聽不見你們說了些什么,可我看見你的表情,幾乎是要哭出來。我從未見過那樣的你,悲傷的脆弱的,就像是一直素描紙,任何一個輕微的動作,都可以在上面留下永遠(yuǎn)無法消除的折痕。最后你終于放手,她低著頭從里面走了出來。你一個人坐在位子上,垂下頭,將頭埋在臂彎里。那是下午,人還不多,你孤獨(dú)地坐在那里。我看見你幾次伸手想要拿起眼前的可樂,卻都是顫抖地將手縮了回去。我想你真的哭了,因?yàn)槟慵绨蚺紶柕恼痤,就像是在抽泣?br> 我在街角的位置站了一個多小時,酷暑難耐,我只覺得自己就要被點(diǎn)燃了。我克制住自己內(nèi)心的顫抖,從容地走進(jìn)了肯德基,要了一杯加冰的可樂坐到了你的對面。你并沒有覺察到我,你緬懷得太認(rèn)真,以至于對周圍的一切都沒有察覺。我伸出手去,戳了戳你的肩膀,你這才抬起頭來,看到是我,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么,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你的眼眶是紅的,臉頰確實(shí)干燥的。原來你沒有哭,可是你那副想哭卻哭不出來的樣子更讓人心疼,血絲漫步的雙眼看起來傷痕累累,就像是困獸,但你已經(jīng)不能戰(zhàn)斗。
我把可樂遞給你,道:“喝一口吧,定定神!蹦憧粗,遲疑地接過可樂,突然對我說:“可樂里有興奮劑,定什么神?”那一瞬間我才知道自己被耍了,可是我忽然很開心——原來你沒有我想象得那么難過。很久之后我問過你一次,你當(dāng)時為什么看起來那么難過,你告訴我:“看起來不難過的話,對不起她是我初戀。”原來是覺得對不起自己,如果不難過的話。我真的很天真,特別是在你面前,于是我笑了。
那天你帶我去了公園,我們坐在摩天輪上面,你閉著眼睛,突然問我:“如果哪一天我離開了這里,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我愣了一下,不明白你為什么要這么問,可是很顯然,你認(rèn)定了我是喜歡你的,所以才會這樣問。我覺得喉嚨有些干澀,張了張嘴,最后道:“你怎么會離開?”
你笑了一下,道:“如果我不在這里上大學(xué)呢?”
是啊,原來你是會離開的。當(dāng)我上高一的時候,你就是高三了。你是美術(shù)生,來年的三月份便會去考試,其實(shí)如果你要走,很快你就會離開。成長是一把剪子,輕易就可以剪斷一切,比如說,我們在一起的時光。
我沉默了很久,仿佛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定定地看著你,不逃不避:“我知道你很難過,我也知道你需要安慰,但是,如果你要走,我可以跟你一起走!
十五歲那年暑假,我對你作出第一個承諾。我想你應(yīng)該是個極度沒有安全感的人,所以才會肆意地從別人那里索取承諾。你沒有從金爾毓那里得到的,便來我這里重新尋找。我比她傻,或者說,我比她更喜歡你,所以我愿意為你付出。十五歲的時候,我已經(jīng)懂得什么叫做付出。你仿佛天生需要保護(hù),那么我愿意,甘愿,做那個自不量力的人。
后來我升入高中部,以優(yōu)異的成績。在別人眼中,我是自信優(yōu)秀的任戈心,可是只有我知道,我可以為了你,低賤到什么程度;蛟S從初一那個微醺的午后,我的一個回眸,你的一個駐足,便已然注定,而這些,都已經(jīng)無從梳理整齊,就算傷害大到無以復(fù)加,我也還是要學(xué)著釋懷。
為了你,高二的時候我玩了一場人生中最瘋狂的游戲。你那時已經(jīng)去了上海,令我吃驚的是你居然沒有去美院,而是選擇了建筑。我一直都不知道,原來你用功的話可以考得那么好。其實(shí)你的分?jǐn)?shù)足夠留在這里,上最好的建筑系,可是你還是毅然決然地南下。也許你是想離開這里,我想,可是我沒有想到,居然是這樣。
那年冬天,我接到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我微微定了定神,發(fā)現(xiàn)那是上海的號碼。我屏住了呼吸,按下了接聽鍵,卻聽見了最讓我五雷轟頂?shù)穆曇簟?br> 是金爾毓。她微微喘著氣,急促地問著我,你有沒有回北京。我那時只覺得腦中有什么東西炸開了,嗡嗡作響。我想起你那時填志愿的表情,沒有質(zhì)疑的,提筆就寫下了同濟(jì)兩個字,仿佛在心里默念了千百遍。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我記得在機(jī)場送行時我圍在你脖子上那條圍巾,乳白色,看起來很厚實(shí),毛絨絨的,你笑笑說:“沒想到你還這么心靈手巧!笨墒茄鄣讌s有一絲不確定,我以為那是因?yàn)槲,卻沒有想到,這一切,都是因?yàn)榻馉栘埂?br> 到頭來,還是她。
“沒有,他沒回來!蔽移疵种谱约侯澏兜穆曇簦届o了片刻:“怎么了,他玩兒失蹤?”
“他三天沒回老房子了!苯馉栘拐f著,抽泣了一下,“我不敢給沈伯伯說,只能找你了,戈心,你和他最熟悉,你知道他會去哪兒?”
海涯,你在哪里?那個時候我?guī)缀蹩煲偭。你從來都是這樣,任性地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卻從來沒有考慮過,為你擔(dān)心的那些人,會瘋狂成什么樣子。那時我父母都在外地出差,家中只有我一人,地板冰冷的像是蒼雪,我跳下床,半夜起來收拾東西,衣服,手機(jī),錢包,銀行卡,身份證……等到自己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飛機(jī)已在上海降落。金爾毓給了我你們家老房子的地址,沒有想到是一棟懷舊的別墅,就像是電視里看見的某某的故居一樣,帶著滬上特有的風(fēng)情。
我按了門鈴,有一個管家模樣的人從里面走出來,對我說:“任小姐,海涯已經(jīng)回來了。”咚的一聲,我有些站不穩(wěn),管家扶住我,輕聲道:“可是在發(fā)燒,您還是去看看吧。”
古舊的樓梯散發(fā)出歲月的味道,我看見樓上微微亮起的光。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看見你躺在床上。你額頭上放了一袋冰塊,卻還是有些發(fā)抖。金爾毓坐在不遠(yuǎn)處的沙發(fā)上,見我進(jìn)來,她有些吃驚,卻還是沒有說什么,只是輕聲敘述:“我從小到大沒有被拒絕過,也沒有問過什么傻問題,可是前些天我問他,‘你到底愛不愛我’。他沒有說話,沉默了很久,給了我一個擁抱!彼戳宋乙谎,接著說:“我從一開始很篤定,因?yàn)槲覀円婚_始非常要好,好到我覺得他可以為了我放棄一切。于是畢業(yè)那年夏天,我告訴他,如果他肯為我來上海,我們就重新在一起。”
那年夏天,我看見你將頭埋在臂彎里,沉默地蜷縮在椅子上。你沒有抓住她,連眼睛都紅了,卻沒有哭。原來,那個時候你們在說這個。
“他來了,我篤定他會來。我們在一起,偶爾我會陪他畫畫,坐在畫室里,我看著他認(rèn)真的側(cè)臉,突然覺得我那么對不起他?墒悄阒烂矗以鹊睦⒕,在他的一個眼神里全部化作烏有。一個下午,我站在畫室外靜靜看他作畫,他察覺到,猛地朝這邊看過來,我看見他眼里有種狂喜,可是只是一瞬間,那種喜悅迅速地黯淡下去。我那時開始懷疑,也許,他變了。后來我確定他變了,很不一樣,看我的時候好像是在看我,卻又不是,我才漸漸覺察,有什么東西已經(jīng)悄然消失。也就是前幾天,我發(fā)現(xiàn)了那條他放在柜子里的白圍巾!
“我們大吵了一架,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吵,可我強(qiáng)烈地感覺到,我即將失去他。我做什么事都很篤定,這一次同樣,卻是篤定自己會輸。你沒見過他那種眼神,就像是一個猛子扎進(jìn)了深水里,連窒息都來不及。原來讓他對我說愛我,是這樣難得一件事。我以前沒有發(fā)現(xiàn),可是那一瞬間,我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了。然后,他就消失了,三天。如果我不翻他的口袋,我永遠(yuǎn)都不會看到那張飛往北京的機(jī)票!比胃晷膹淖雷由夏闷鹉菑垯C(jī)票,道:“你真的沒見過他么?”
我真的沒見過你么,海涯?那天放學(xué)的路上,我看見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車如流水馬如龍,我一個人走著,看著對街行人匆匆而過,我卻仿佛是超然世外的人。有一瞬間,我以為我看見了你,黑風(fēng)衣,牛仔褲,非常高挑的身材,可是也只是一瞬間,那個影子就消失了。
也許那真的是你,只是我沒有勇氣確定。我沒辦法告訴自己,在你心里,我比金爾毓重要。
金爾毓說完,便提著包離開了。我有些站不穩(wěn),卻還是走到你的床前,坐了下來。你有些冷,緊緊閉著眼,眉頭深深鎖著,像個撒嬌的孩子。我替你掖了掖被子,你感覺到有人在動你,順勢抓住了我的手。我愣了一下,看著你把我的手貼向你滾燙的臉頰。你翻了個身,對著我,嘴里不知道喃喃說了什么。我湊過去,差點(diǎn)沒哭出來,你在叫:“戈心!
后來我們在老房子里呆了一個禮拜,我將北京所有的事情都拋之腦后,學(xué)業(yè),家長……我是在那個時候?qū)W會了做菜,我很笨,可是你堅(jiān)持要吃我燒的菜,于是我開始學(xué)。每次看著吳管家無奈的眼神,我都覺得自己像是在犯罪?墒悄憔褪菒劭吭趶N房的門口,靜靜看著我做飯。偶爾你會走過來,幫我削一些蔬菜的皮,你的手很靈巧,你解釋說:“這跟削鉛筆沒有什么區(qū)別!
我覺得那是我最快樂的一段日子,無憂無慮。直到有一天,我看見你掛掉電話,我問你怎么了。你說:“沒關(guān)系,我已經(jīng)托人把事情辦妥了,學(xué)校方面就說你請了病假,你父母還都在外地,你敢在他們之前回去就行了。”你說的很輕松,可是我卻漸漸后怕了起來。
那天,我窩在沙發(fā)里看電視,而你靜靜坐在我旁邊。我不知道為什么有些害怕,總覺得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們可以在一起的時光越來越短,沒來由的發(fā)慌,于是問你:“你愛我嗎?”
我以為你會沉默,沉默一直是你的拿手好戲。可是我忘了,你是沈海涯。你幾乎是在下一個瞬間,就回答了這個問題。
“我愛你!
我永遠(yuǎn)記得你那時的樣子,不假思索的,干脆的,雖然沒有看我,但是你伸過手,緊緊地握住我。你看著前方的電視,睫毛輕微地顫動,嘴角卻不自禁揚(yáng)起,淡淡的卻很堅(jiān)定,仿佛你篤定了,你認(rèn)定了。
然后你扭過頭,吻我。
你吻得很認(rèn)真,嘴唇柔軟,輕輕地輾轉(zhuǎn)著,一直吻到我躺在沙發(fā)上,喘息的聲音逐漸改變了節(jié)奏。我隱約感覺到你的氣息在變化,微妙的,迅速的。你的力道加重,然后你開始吻我的脖子,一直到頸窩。我怕了,猛地推開你,朝著客房跑去。
有些事情到這里,就必須停止。
第二天我就回到了北京。因?yàn)槟愕年P(guān)系,這件事并沒有被誰知道,大家都以為我生病了,沒有人有懷疑。我開始慶幸自己早些回來了,不然會發(fā)生什么,我真的難以想象。
那天晚上,你打電話告訴我:“戈心,也許真的只有我離開你了,才知道,原來你比誰都重要。”
我比誰都重要。
真的么?如果可以,我情愿自己沒有聽過這樣繾綣的句子。因?yàn)槲抑,這樣的話說不說出來,都是一樣的。
人是會變的,會變得面目全非。就像現(xiàn)在的我,就要結(jié)婚了。而那些曾為你做過的事情,我都要為了另外一個人做。只是我想,我再也沒有當(dāng)初的那份心境了。那樣的無怨無悔,只求付出,仿佛你的一個微笑,一個點(diǎn)頭,就足夠把幸福填滿。
海涯,只要想起從前,我就會想你,不可抑制地想你,就像是吸毒的人難以遏制自己的欲望,你成了我最美的罌粟,我難以戒掉的毒。只是有一天,這一切,都會被歲月的風(fēng)沙埋葬。我曾那樣地乞求著你的出現(xiàn),祈求你對我說:“戈心,我回來了!比缓竽銜䦷译x開這個地方,我會按照我的承諾,我跟你走?墒悄阍僖矝]出現(xiàn)過。
七年了。
那之后我們鬧過分手,有兩次都是因?yàn)閯e的女人,你們在一起,然后她們會炫耀,會挑釁,甚至主動攻擊。你骨子里有種藝術(shù)的味道,因而你不會去在意,可是即使是這樣的小摩擦,也還是讓我們都傷痕累累。然而,沒有什么可以阻止我們的愛,我一直這樣想,卻沒想到,命運(yùn)的宣判來得那樣急。
那時不管是新聞還是報紙,整版整版地刊登你父親入獄的消息。你在此前幾個月就神龍見首不見尾。那段時間我唯一見過你一次,就是在你們家門口。彼時我還不了解情勢嚴(yán)峻,看到你的那一瞬間,我難過地哭了,咬著嘴唇,卻無論如何也忍不住,因?yàn)槲也恢老乱淮我姷侥闶鞘裁磿r候。你英俊的臉那一瞬我真的很累,馬上就要放棄,可是你伸過手,輕輕擦干我的眼淚,說:“戈心,別哭!泵恳淮文憬形业拿,我都有種暈眩的感覺。那一次,沒有例外。
最后一次接到你的電話,你在機(jī)場,你說:“戈心,別怕,好好的,我不在的日子,你要好好地照顧自己!
然后你說:“我愛你!
之后是永無休止的忙音。
忙音。
忙音。
我仿佛再也無法與你聯(lián)通。我們的關(guān)系,就像是風(fēng)中搖曳的風(fēng)箏線,只要很輕巧的一下,便可以斷掉。
從此,天涯海角。
我認(rèn)識你時只有十二歲,也許是第一眼,我就喜歡上了你,可是,歲月的紋路下,那淡淡的愛被無情地掩蓋。十四年后,我坐在電腦桌前,看著蒼白的屏幕,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能機(jī)械地敲打著,把所有對你的思念,都寫出來。
可是,寫不完,怎么可能寫完?你消失了那樣久,七年了。已經(jīng)七年了。七年里你音訊全無,我知道你們家當(dāng)時的處境,風(fēng)口浪尖,你被送走了,可是送去了哪里,我無從得知。這就是所謂的一子不慎,滿盤皆輸。
海涯,七年后,我還是那么想你。
可是你在哪里?真的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你曾問我,如果你離開了,我愿不愿意跟你走。
我說,我愿意。
知道么?海涯,不管你去哪里,我都可以跟你走,因?yàn)槟闶俏业暮=翘煅,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br> 哪怕,我們相見無期。
這些年,我成長,蛻變,漸漸篤定一些事情,也漸漸懂得了背叛,信任,拋棄,無情,薄情。
骯臟的事那樣多,不值得信任的事那樣多,可我篤定兩件——
我還愛你。
我們還相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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