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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一
我改裝易容走到他們面前的時候,四座皆驚。
一雙雙眼睛睜得滾圓,仿佛是不相信我便是方才那個垂頭散發(fā)的落魄酒保。他們的眼里所含的內(nèi)容無以名狀。只是我早已熟視無睹。
因為太多的人曾向我投來過這樣的眼神,燕王喜,太子丹……
卻除了他。
他只是豪邁的一笑,說:“我叫荊軻!
我說:在下——高漸離……
我的筑音悠悠響起,盤旋,回蕩……
然后,我看見所有人眼中的淚水。
像是無聲的嘆息,縈繞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我問自己:“他們?yōu)槭裁炊奁俊?br> 同樣的曲調(diào),我早已不會再哭泣。那個叫做高漸離的人的眼淚,從荊軻離開的一天起,就沒有了。
被他帶著,離開了易水,離開了燕國,離開了——這片天下。
風(fēng)兮蕭蕭,知音何少?
二
我終于不用再隱姓埋名。我本也不是那個酒保。我是燕國的琴師,叫做高漸離。
最重要的,我有一個——叫做荊軻的,知音。
人們都說荊軻是劍俠,可是卻鮮有人知道他除了懂劍,更懂筑。在我的筑音里,他高歌豪飲,舉杯對月,他疏狂一醉,涕泗交流。然后,他便知道我在想什么;而我,也同樣了解他。世人笑我們瘋癲癡狂,而荊軻告訴我,世上沒有比他更幸福的人了。
“因為有你!
他這樣說。
我只是笑笑,沒有回答。其實我在心里告訴自己,那個時候我也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之一。
只是現(xiàn)在——我已然再孤寂不過。
或者說,從易水那一別,就已是如此……
為什么要獨留我活在這世上?
斯人已去,吾何以生?
三
小伙計跑來對我說,秦王要見我,要聽——我的筑音。
我默默聽著,什么也沒說。既然是命令,那我索性遵從。嬴政呵,我活到現(xiàn)在,只怕也是為了讓你聽我這筑音的吧?
我的唇角輕輕翹起。先是低笑,然后漸漸出聲,最后終于仰天大笑。小伙計站在我身邊,看得呆了,久久不能做聲。
我停下,轉(zhuǎn)過頭去:“我嚇到你了么?”
小伙計愣愣的看著我,半晌才想起來回答:“沒……沒……”然后他滿臉通紅,逃命一般的奔了出去。
我低下頭,撫著我的筑——剛才,是不是失態(tài)了呢?荊軻,從你離去以后,我好像沒有大笑過了吧。
沒有哭,沒有笑;一個窘困酒保,一個落魄公子,一個窮途樂師……一切都暗淡,一切都蕭然,一切都孤獨,一切——都無色……
就像,那年你我眼前的易水,流動的是一泓絕望,聲聲浩蕩,汩汩斷腸……
太子丹心焦如焚,而你卻靜靜等待。那眼神遠遠看向云里的山脈,決絕而悲壯……
他們都說,你遲疑了。
只有我知道,遲疑的不是你,也永不會是你。我了解,你在等什么。所以,我的手指劃過那一排筑弦——那是你我都懂的,變徵之音。
于是你回頭,留給我一抹笑容,迎著瑟瑟秋風(fēng),映著脈脈山嵐,成了暗淡天空里的日光。
頃刻間,天旋地轉(zhuǎn),水煙渺茫。
然后你將手中杯酒一飲而盡,放聲高歌:“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
不復(fù)返……不復(fù)返……不復(fù)……返……
天下于我,恍成幻境。我笑了,唇角微微揚起,眼里含著模糊的水霧……
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從此一別,君何時還?
四
朝歌伴影上金鑾。
嬴政,這個黑衣的王,坐在那樣高的位置上,仿佛要俯瞰一切。
我上殿。他站起身,直直的盯著我。我不避開。這眼神,我熟悉。只是那里面透露出的威嚴(yán)和野心,我沒有看過。
這長久的注視與沉默讓除了我們以外的人難以消受。于是他身旁的人說:“陛下,這是——和荊軻交好的——高漸離……”
嬴政看著我,挑了挑眉。他說:“很好……的——眼睛……”
很好的——眼睛……
我記得,荊軻也曾對我這樣說。他的手撫著我的眉,然后用復(fù)雜的語氣說:“真是,很好……的眼睛啊……”
然后他笑起來,我沒有說話,坐下看著我的筑。
再好的眼睛,看不見我想看的一切,又能如何呢?
所以當(dāng)那個提議從大臣口中傳達到嬴政耳邊又以詢問的語氣告知我的時候,我毫不猶豫的點頭。
嬴政長嘆:“真是……可惜。
可惜么?
我的雙眼,早在易水一別之后便已不再視物。
因為,我用心看……
此生有雙目,只為映君影。
五
嬴政說:讓我來聽聽你絕世的筑音。
絕世?我心中冷笑。
是的,絕世。我的筑音,此生已絕。自從易水那一別,便在不會有真正的高漸離奏出的筑音。
雖然那聲音一樣催人淚下,一樣令人傷感、斷腸、甚至絕望。然而那個擊筑的人,此生再不會沉醉在自己的筑音里。
剩下的,只是充斥著仇恨的清醒與冷靜。
荊軻,我活下來,原來只是為著一個理由——這理由,也自始至終與你有關(guān)。
這樣的筑音——嬴政,你若想聽,那么便讓我奏一曲給你吧。
五音六弦,變徵之歌……
多少年前奏響的時候,我淚流滿面。
歌為誰起?淚為誰流?
英雄的來去,只為義,只為友……
田光先生的血仿佛還是泛著溫?zé)岬孽r紅,不知是惋惜還是不甘;樊於期的頭還在匣子里笑著,笑山高水長,笑人世紛繁,笑——英雄陷情義,不可自拔。
而我呢?
故國夢中,早已化作一縷飛煙邈遠;故人不再,咫尺天涯,生死難相見。
何必說什么復(fù)國大業(yè)?事已至此,嬴政的死活,也已不再與那早已不再的燕國有關(guān)。
也許在我心里這關(guān)系到的只有你——荊軻。
所以,我的筑音沉重低啞,那是鉛的重量。
就在嬴□□下身來察看我手中筑弦的那一刻,我將那沉重的筑狠狠揮起。嬴政啊嬴政,你以為——你以為我的筑音,真的是為你而起?你以為我的沉重感傷,真的是為你而奏?
這世上,早已不再有值得我為他擊筑的那一人了……緣聚緣散,知音斷……
尾聲
嬴政,原來你的身手,比我想象的要敏捷的多?
究竟是他躲閃的太快,還是我——太絕望?
我還是不能……荊軻,你的仇,我還是不能報……
周圍的聲音紛亂起來,一切都漸漸模糊。
我跌坐在地上,微微揚起嘴角。低笑,出聲,然后放聲大笑,直到——淚流滿面……
這就該——再相見了……
陰陽換,乾坤暗,風(fēng)華如幻,此生——已無憾……
附原創(chuàng)歌詞:《悲歡離合戲一場•漸離》
孤云亂,蕭蕭易水寒;殘陽西墜,霞光霧影滿蒼山。
舒俊顏,白衣翩翩;星眸閃,劍舞琴歌笑謫仙。
盈杯盞,把酒共嬋娟;睥睨蒼天,疏狂一醉須盡歡。
從此去,君何時還;兩相看,天涯咫尺生死間。
落花漫,風(fēng)華如幻;空寂寥,緣聚緣散。
獨望長亭向晚,
恨魚書沉沒、歸鴻聲殘。
望滄瀾,片云天共遠;暗里流年,弦歌伴影卻金鑾。
紫宸殿,恩絕義斷;劍光閃,淵虹水寒動云煙。
陰陽換,仰天長嘆;乾坤暗,驚走飛燕。
故國夢中曾見,
留豪氣凌云丹青書卷,
唯鋒芒三尺此生無憾。
插入書簽
很多人說,這文前面好,結(jié)尾卻倉促。我想自己是曉得這問題的,卻不知如何去該。這高漸離與荊軻的故事,寫過了,便再不忍心回頭。一瞬間的感覺傾瀉而出,此后,便再不知如何言語。魯迅先生說,悲劇便是將美的東西破壞了呈給人看。如此審視,高漸離,便是這世上的大悲劇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