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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
這會兒正是草長鶯飛,亂花迷眼的春日時節(jié),揚州細雨如酥,運河碼頭上游船如織,正待著一聲驚雷好叫沉寂一冬的少爺小姐們嗞溜鉆出高墻深院來快活。
江湖上的盛事大都放在這樣的季節(jié),豪俠么,總該是要和普通百姓,官宦貴胄有些不同才好自夸或者讓別人稱一句俠,澡是自然不能天天洗,但也不能一年洗一次,衣服總不好時常穿綾羅,卻也不能粗布麻衣洗得太干凈。江湖潛規(guī)則,那些個策馬提劍,穿得干凈亮麗,十有八九是剛下山的弟子,臉上寫著一行大字,“我是待宰嫩豬,各位江湖前輩速來教我人間險惡”,若是頭上簪花,衣上牡丹,鐵定是個嫖客。是以每每盛會,嫖客與豬劃作一圈,不是香粉撲鼻就是吵嚷不停,豪俠與潑皮劃作一圈,住得近的洗個澡,千里奔的一身騷,這武林會若是不放在春季,夏天汗臭,秋季悶熱,冬天更是里外不透,還沒講清楚今天是要殺貪濟貧,還是替某個大家子弟解決婚戀問題,就先昏過去一半——雖說眾俠客沒有表決權(quán),到底武林盟主還是要點面子的。
本屆武林盟主姓杜,名徘,字五萬,武功不高,手持兇器也就能對付六個赤手空拳的地痞流氓。上屆武林盟主好打馬吊,一天不打就食不下咽,三天不打就像死了老婆一般長吁短嘆嗚呼哀哉,可惜他沒老婆,也沒本事,打馬吊越打越輸,越輸越打,輸給杜五萬白銀十六兩七錢三十五文,還欠下四十五兩九錢,還不起,拿武林盟主抵了債。
杜五萬點兒背,打馬吊花光這輩子好運氣,加之江湖式微,天下太平,哪兒來那么多家仇國恨要眾俠客揚名。剛上任沒兩天,江湖上破落事兒一樁接一樁,前天邪教在湖廣地交界處強搶民女,等名聲等綠了眼的俠客當即在村子里火拼,打得昏天黑地血肉橫飛,抬著棺材一路奔到揚州要個公道。后腳官家公子愛上魔教妖女,兩人要死要活難舍難分,私奔出海,了無蹤跡,氣得男方父母告官,差役追到他家門口要搜查人販。好了得熬過一冬,五年一度的江湖盟會又即將開啟。
京城不敢去,米貴,到頭來大家都得在城外破廟里會合,一人還得交給地頭蛇十五文租費。
蘇杭去不起,人貴,才子佳人酒樓上你儂我儂,呼啦啦進去百八十個提刀的江湖人,筆桿子寫出萬古臭名誰都擔待不起。
更莫說西北關(guān)外,遼東河塞,只怕遠的才將動身,近的已吃飽了回來,挑幾個點背,還得讓胡匪馬賊拎走大好腦袋。
何況杜盟主心戀故鄉(xiāng),哪兒愿意動彈,是以今年的盟會,便就定在這明月無賴的揚州。
煙花三月,揚州到底是比蘇杭少了幾分湊熱鬧的富貴子弟,熱鬧之余又不至嘈雜。
揚州城里有一方酒樓,杜五萬妻弟開的,名喚登科,取大小登科的彩頭,一層大堂敞亮,二層雅閣密密。江湖人最不好坐在雅閣里吃酒,若是推脫不得,也必得坐在雅閣窗臺上吃酒才叫暢快,膽子大的,踩著軟梯滋溜上房,比偷食的貍奴也快上幾分。這廂杜五萬發(fā)了英雄帖,大小門派,老幼游俠便都齊齊往這登科樓來,名聲響亮,前朝便占下山頭開宗立派,幾番動亂也未曾凋敝的,自然有唱喏小子領(lǐng)了往上坐,那些渾水摸魚,想在這武林會上留一個虛名,出去好吹噓的,遞名帖時往小子手里附一筆銀錢,酒樓里早自排了號位,某某銀錢坐某某位,唱名時自還有聲音大小之分。來晚的,無錢的,便就自個搶去,搶得座位沒了,就只好一旁站著。
以前自是沒有這般規(guī)矩,元是杜五萬接下這倒貼錢的燙手山芋,又恐自己惹了這幫殺人不眨眼的君子匪盜晦氣,叫人剁碎滿門,于是生出這般計較。他和妻弟一通分辨,將英雄帖分作兩類,自有豪名,淵源深厚的,好生請來,權(quán)作壓陣,旁些就在帖上另附幾句,也好生夸贊,再說幾句“愚弟兄久聞俠名,奈何江湖不顯,愿以此大會,為兄揚名,只眾豪杰來弟處,弟家貧寒,恐難為繼,兄若愿饋資一二,當于英雄會上盛謝君子俠義”云云——左右是騙蠢貨,江湖上有錢蠢貨太多,倒也不需他再費什么口舌,這武林大會尚未開,門前唱喏小子已為東家收上來十萬貫,直把杜五萬與妻弟二人樂得頂上開花,登時就要飄飄然仙去。
此日正是三月初三,江湖眾人大都齊聚,吵吵嚷嚷,鬧作一團,直到杜五萬與妻弟清好銀錢,換下富商衣衫,穿一身勁裝薄靴,罩一件青布外衣,手上轉(zhuǎn)一把銀骰子,施施然打后堂走進來,方才停下些許。
今次要議的乃是江湖上一樁公案,國朝有位趙國公李汀,原是書生棄筆從戎,隨太祖打天下,戰(zhàn)功赫赫,又為開國閣輔,可謂文武俱全,膝下止一個女兒,二八年歲許了燕國公祁定的嫡公子,因著夫家武將出身,便隨著祁小國公長居西北。幸的是趙國公僅她一個,后太祖忌憚重臣,三削四廢,他夫婦兩個在西北守軍,竟自無事,待到先帝登基,料想燕國公雖是病逝,當時卻不許他夫婦回京,爵位也延給庶子,況趙國公亦是因他做副君時頑劣,叫太祖喝斥削爵,郁郁而終,他自個兒是心眼兒小的,日夜難眠,恐這幫勛貴之后哪日尋他麻煩,多方籌謀,為官的貶謫,為將的發(fā)邊,盡往那煙瘴苦寒之地去,又最是畏懼燕趙二人之后,同宦臣造了個里通外敵名頭,將他夫婦二人下獄,胡亂審過一通,又好生安撫親眷,只將他一家并著兒女五人一同斬了,這才安下心。
元說這件事和江湖眾人是一點關(guān)系沒有,皇帝要斬什么人抄誰的家,左右刀子落不到自己頭上,抄家也抄不出個什么,囚服說不得比自個兒衣裳還精致。只是傳說兩位國公早料得此事,給他二人留下一筆財產(chǎn),即便將來削官去爵,也可回舊籍做個富家翁。原說這和眾人也是沒什么關(guān)系的,冤情是非自有世人與有司定奪,錢財多少那也是他人家事,到底燕國公府還未曾絕戶,說來便是“干你屁事”。只是天下承平,江湖人閑出屁來,打架斗毆一概不準,有什么前朝富商豪杰,墳頭沒藏好的早叫亂軍鏟了八十遍,總得找點事情叫眾人都活泛起來,是以那心思活絡的東尋西找,又將銅錠外涂一層金,印上燕趙兩公官印,只說是某處得來,以證此事。錢財不嫌多,便把這事兒宣揚開,叫眾人聚在一處,共商大計。
為首坐的是五門八派的掌門、弟子,自詡矜持,聽杜五萬言罷,也不開口,只拿眼互看,倒是底下次席坐著的小門戶,有依仗他們的,自然懂事,當先起身,朝眾俠及杜五萬一拱手。
“原說這事兒由不得我們出頭,咱們自個兒江湖上快活著,趟朝廷那灘渾水做甚么?可嘆燕趙兩位國公忠義賢德,李公膝下又只得一個女兒,竟這般不明不白斷去香火。往日唏噓幾句便是,幸得杜盟主高義,并著幾位掌門也是俠義心腸,探得兩位國公原是給兒女留過私產(chǎn),昔年那樁案子也有些蹊蹺,說是小公爺有個女兒,叫人換脫了出去,現(xiàn)還在人世!
他這廂說完,那邊又站起一個接話。
“正是如此,諸列位此番前來,可不就是為了此事?一面么,須得尋到兩位國公所留家產(chǎn),一面么,須得尋到那仍在人世的小公爺之女,好叫這樁公案了結(jié),咱們護佑忠良之后,也算不負俠義名聲。”
這里一說完,最底下站著又躥出來一個搭話的。
“可不是,要我看來,這事兒當有杜盟主做主,逸仙門的郝掌門乃是江湖上有名的俊豪,幸得今日來此,若是先尋得趙公遺物,便就寄放在郝掌門處,叫杜盟主做個公證,尋到趙公后人,再一一交還,豈不很好?”
話方落,還不待他人接話,二樓上忽有人先答。
“自然好得,自然好得,不僅郝掌門要做主,還得幾位出聲的豪杰做主,糾上二三十個人,且打著趙公名義回他祖籍掘墳去,左右趙公絕了后,掘出來二一添作五,仔細分了,推說甚么也沒找得,來年杜盟主暴斃家中,了了一樁塵事,好不快活!
原是樓上雅閣坐的一位女子,卻不想今日酒樓未曾待客,她是如何上去得了,只說樓下眾人聽得她聲音,當先變了幾變顏色,兀自竊竊私語來。
這女子何人,竟惹得滿座英豪變色?且說江湖上三教九流,做什么的皆有,平素里不曾有過誰怕誰這般說法,呼朋喚友起來,若是遇上坦蕩的也就罷了,要是惹上那慣愛笑里藏針的,總是憂心哪日不查,叫人一刀劈了去。是以互相見面,倒少有惡言語,吹捧幾句,做下那殺人越貨的勾當,也推說是盜亦有道。古語自有云曰:“盜亦有道,大曾偷習儒者虛聲;師出無名,也會剽竊將家實用。人間偶爾互為盜,世上于今半是君。①”
這其中也有不好這等模樣的,人人都想掙一份俠義名,他卻偏往那下九流的腌臜處去,混似個草莽無賴,江湖潑皮,又仗著幾分本事,專好揭人短處,直叫人恨得牙癢,又輕易奈何他不得。樓上開口這位,便是其中佼佼,姓劉,名喚茜茜,也是揚州人士,自幼不知父母蹤跡,猶自摸爬滾打,至今正是雙十年華,在江湖上闖下些威名,那些個潑皮尊她一句“家君”,尋常的只暗地里狠罵她一聲泥潭子里稱王的老潑皮。
她這廂叫大堂里靜了一靜,便自有人覺得落破面子,當先沉聲叱責。
“咱們英雄豪杰,江湖前輩共一塊兒商議大事,哪由得潑皮婦人說三道四,兀自揣測,還不快下來給幾位英雄磕頭賠罪,仔細刀劍無眼,一刀劈了去!
他自是仗著人多,那劉茜茜未見他面貌,不怕他日尋仇,卻不想她自做得潑皮們的“家君”,又豈非是個沒脾氣,沒本事的?向來是人敬三分她敬一丈,人輕三分,她百丈千丈還之,于是樓上傳來一聲笑。
“原是萬獸山的大當家,若說英雄么或許是有幾個的,只怕劉當家你竟算不上,論起輩分來,你奶奶我在江湖上闖名聲的時候,你爹還在場子里肏驢。這說來,同姓之家,倒也算一句世交,我且問問你,你家莊子后院,哪一頭是你娘?”
那劉當家頓時臉上青白紅一片,他老子乃是因為肏獸場里的母虎,染了病,一命嗚呼的,江湖上大都知道,礙于他家勢大,是以不說。今日被這潑皮翻開,不知誰先起聲,堂中登時哄堂大笑,直把他老子那些陰私翻將出來,這劉當家鐵著面,劈手碎了一張桌子,帶著家仆往外疾走,方出大門,轟然一聲摔倒在地,幾個家仆惶惶然抬起老爺上車,匆匆打馬一溜煙地跑遠了去。
人有僥幸,向來是禍不臨頭不憂心。這廂眾人看得萬獸山笑話,只覺樓上那潑皮無賴也可愛三分,其中有被劉茜茜諷過的,瞧見這兒有人比他更丟了大臉,心底竟是爽快起來,恨不得潑皮再揭出幾樁旁人陰私,好叫自己顯得不那般蠢鈍才妙。
其中也有欲顯寬懷的,譬如那逸仙門郝致遠郝掌門,壓手止下眾人紛紛,將頜下長須一捻,咳一聲,舉起他自個兒帶來的白玉小杯,遙遙朝樓上一拱手,端的是大家做派。
“在下是逸仙門郝致遠,久聞姑娘大名。方才萬獸山的劉世兄原與我有些交情,是故抬舉,卻不想沖撞姑娘。今日我等在此集會,本也是為忠義之后,劉姑娘既也是江湖豪客,快意恩仇的人物,何不賞臉下來,我們共商大事?”
他語畢,底下便又低聲稱贊。原這逸仙門,創(chuàng)立者是前朝致仕官,到國朝,由郝致遠爺爺執(zhí)掌,見天下安泰,做這般占山綠林終究不是個坦途,硬將幾個孫輩拘在一處,延請西席教導,欲趁東風搏個功名,加之他獨子因逞兇斗惡叫人幾刀劈作個三長兩短,他更是堅定此心,連仇也不報,只日日守著家業(yè)與子孫,于課業(yè)上尤為嚴苛。
也是他家無緣,孫輩中有讀書好的,倒是孱弱多病,一命嗚呼,有好斗狠爭惡的,讀書自然也不大上進,到老爺子病逝時,竟只剩下一個郝致遠,不上不下,功名難求,卻也知書達理,拿錢給他捐個員外郎,只盼有一日家業(yè)中興,棄去匪盜身份,再進朝堂。是以江湖上雖稱郝致遠一聲掌門,朝廷上有人見了,卻也叫他一聲員外,兩頭踩得穩(wěn)當,又好學古人做派,倒真叫他混出個君子名聲,哪里做大事,總要叫他去坐一坐,好顯得自個兒非是只好械斗的大盜惡匪,總歸是師出有名,沾點兒墨氣。
郝致遠聽得底下竊竊,自覺得意,想來自己以禮相邀,這劉茜茜縱然是個潑皮無賴,總不會不識好歹,況且他自覺自己向來修身養(yǎng)性,同一般江湖人不同,無有萬獸山那等人倫敗壞的事情,竟自揚手飲酒,置杯坐下,且待劉茜茜下樓。
此時樓上似有響動,滿座豪杰俱拿眼去看樓梯,杜五萬倒也不惱,高坐上首,有如瞧戲,雙手攏在袖中,打一把掌大算盤,趁此機會,細細算得宴上酒水肉脯,連著打壞的桌椅二三,朝妻弟使一個眼色,盡數(shù)記在郝致遠頭上。
“哦,逸仙門的白衣卿今日也來了么?”
樓上聲音再度響起,郝致遠好不得意,混不管對方瞧得見否,點點頭。
“不才正是在下!
“那說不得便要下來瞻仰一二。”
語罷,樓上有腳步聲,竹簾響動,眾英豪便又將脖子拉長了去瞧。卻道如何這幫人雖久聞潑皮里有這么個\\\\\\\"家君\\\\\\\",竟是都不曾見過她模樣,有說雙眼爆出,長舌赤紅,眉橫目冷,形如夜叉的,亦有說她本煙花巷中生,卻是眉目生春,眼波流轉(zhuǎn),渾不似個規(guī)矩的,左右說來并非那尋常模樣,此時見她欲往席上來,便都生出要瞧個仔細的心思。
腳步響動幾番,只見梯口露出半個花靴緞面,又止住腳步,轉(zhuǎn)身走回雅閣里去。
“卻是不妥!
有人便問。
“如何不妥!
“小女子有一事不明,尚且要問各位英雄,若是解得明白,自然就下來!
她這廂隨著眾人的話恭維,叫堂下諸位面上好不光彩,須知這些綠林郎最好三件大事,一則酒,二則肉,三則女人服軟,話既是郝致遠挑起,他便當先一捻須,朗聲答問。
“在座英雄都是古道熱腸的人物,還怕解不了你的惑么?只管說來便是,切莫誤了大事!
他一心想著調(diào)伏這潑皮婦人,倒將方才說的大計落在一旁,樓上劉茜茜聽得,自問向眾人。
“諸列位在此集會,可都到齊了么?”
“自然齊全,有那來不了的,早早托人帶過話來,我們江湖中人,最是重信義二字!
“那想必在座諸位都是磊落坦蕩的英豪,不屑與那等小人為伍了。”
“正是如此!
“既是各位英雄作證,那小女子便斗膽拿個大,”女子聲音又在梯口響起,“江湖上有規(guī)矩,‘能者當先,貴者居后’,是也不是?今日既是英雄會,諸列位都來得齊,我算是后到的,這‘貴人’二字,算不算得?”
“正是如此,自然算得!
眾人大笑,只道她不愿落了這“潑皮家君”的排場,暗自襯她是婦人心,便知跟著她附和。
“貴人么,自然須得用貴酒,在座諸位吃的這陳年糠,我倒是不拘,只怕落了諸位名頭,傳出去叫說是江湖中人好不仗義!
“小娘子莫要拿大,”郝致遠答她,“說什么好酒,杜盟主古道熱腸,還會少了你的么?”
那杜五萬忽被叫到,讓他拿好酒出來酬客,暗咬一牙,附聲道:“正是如此!
“卻是郝前輩請我喝酒,豈敢推辭,只我聽說這逸仙門中,有一味藥,乃是獨配,佐酒正佳,不知郝掌門可曾帶了?若無此物,只怕千金酒也索然無味。”
“何物?我竟沒有聽過。”
樓上嘿嘿冷笑一聲。
“這下酒菜說起來倒也不難,先得豬心肉二兩!
群豪有哪個是真心想來此商議大事的,無非尋個由頭吃酒,倒巴不得劉茜茜說上幾個時辰,叫他們多吃喝一些,這是便都就起哄。
“這不難,轉(zhuǎn)出去便是西市,叫個腳程快的伙計去買便是。”
“將這豬心對半切開,洗去積血,水中泡上三刻,佐以醬料煮制,泡足兩個時辰,方才美味!
“小娘子說笑罷,這不就是尋常做法么,何來絕佳一說?”
“非也非也,”樓上答道,“我聽聞郝老掌門最喜這豬心,昔日臥榻,亦是常以此物佐飯,郝前輩賢孝,每每親制此物獻于尊長,是以,要向郝前輩討問這醬料隱秘!
郝致遠此時聽這油鹽不進的潑皮夸他,喜不勝收,乃自回她。
“先賢臥冰在前,我怎敢稱孝,這配料也無甚稀奇,盡是些尋常物件。無非是先祖父憐愛,所以喜歡罷了!
“是以是以,”劉茜茜當即附和,“老掌門這豬心肉,洗了血,去了瓣,拿陳年豬油化開,吃上三四五六月,管叫賢明的蒙了心,識人的瞎了眼,瞧不見子孫枉死,看不著豺狼登道,諸列位,你說這下酒菜,好吃不好吃?”
她這話,意則誅心,乃說郝致遠是蒙上害下,將叔伯兄弟盡數(shù)捐作怨鬼,方才名不顯聲不揚,叫老爺子選他接下家業(yè)。
當下有幾個跟來的小廝暴起,提刀便往上去,郝致遠青一張臉,兀自打量堂中群雄,也不阻攔。只聽得樓上一陣嘈嘈作響,好似當街里鑼鼓喧鳴鞭炮齊響,叮鈴咣啷,這廂翻過去一張桌,那邊卻又砸碎去兩條椅,眾人眼前雖不得見,耳中卻聽過數(shù)場武,倒比方才商議大事時更為熱鬧。杜五萬袖里算盤打得啪啪作響,待得聲止,眾小廝咕嚕滾下來一排,他摸著手心算珠,好似見著幾箱珠寶掉在地上,心里尤是暢快。
還不待眾人開口,這盟主當先看向郝致遠。
“郝兄,我這妻弟乃是平常人家,清白生意,這……”
郝致遠自詡“白衣卿相”,此時恨他牙癢,懷里掏出七八張銀票,叫家人遞了去,兀自惱這劉茜茜不識好歹,自起身,把眼去逐個瞧了一眼群豪,提劍在手。
“我雖非什么大杰,卻也由不得此等黃口小兒污蔑家風,今兒個便請諸位做個見證,定要將這無賴潑皮懲治一番才是!
他說罷,踢開太師椅便踏階而上,眾豪看得熱鬧,一窩蜂也都涌了上去。
到二樓,只見窗明幾凈,桌椅齊整,哪里有方才打斗的模樣,那雅閣疊疊層層,俱是竹簾,哪里瞧得劉茜茜在何處,郝致遠當即冷笑一聲。
“果真是逞嘴皮子功夫的一等手,想必是畏懼諸位威能,猶自跑了,說什么“家君”,不過是登不得臺面的宵小。”
“非也非也!
他方話落,劉茜茜便坐在一廂里回了話。
“我既是‘貴人’,堂下皆是晚生后學,這般匆匆來見,我怎好輕易見得?總歸要三推四請才行,郝賢弟,來見姐姐作甚么提著禮物?這是你逸仙門家傳寶劍,急急送我,倒叫我不知如何回禮才好!
郝致遠當即大怒,劈手一條凳,提著輪番砸去,到頭,卻是落落空空,竟不見人,竹簾葦蕩處,又有人影坐在其中,不動不搖,婀娜好似女子,他本有陰私不可言說,眾人里有知道的,畏懼他家權(quán)勢,亦不敢言,今日叫人明白說出來,一張薄面皮已是惱恨萬分,直得殺了劉茜茜方才解恨,此時怒自心頭,一劍刺去,當胸便是一股腥血激出。眾豪剎時扯開那竹簾圍上來看,卻只見竹篾子扎成個沒腿的紙人,披著黃衫白絳,戴著斗笠青簪,沒一雙眼,無一張嘴,心口吊一塊豬心,內(nèi)里藏著包雞血,郝致遠叫她玩弄一番,白衫上狼狽不堪,面色猙猙如惡鬼桀桀,心間憤憤似邪火烈烈,一腳踩碎那人偶,不管獸血四濺,帶著家人策馬奔去,四下尋那劉茜茜蹤跡。
卻見逸仙門人將將走遠,豪杰聽得雨中有人散漫,劉茜茜執(zhí)傘一柄,悠悠哉哉。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舉意已先知。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②滿座俱稱俠慨客,恩義榜上幾人識?枉托燕趙忠孝公,不及泥中潑皮廝!
她念罷,人已轉(zhuǎn)出不見,眾豪杰腳下猶自淌著那豬心雞血,互看幾番,都大覺無趣,怏怏下樓,各自拜別,竟就散去。
杜五萬送走諸人,與妻弟闔了登科樓店面,彼此合計一回,怕那郝致遠回頭泄憤,連夜找老主顧盤了家產(chǎn)出去,帶著妻子家人,往故居山郊而去,那杜盟主家人不解,問得他來,富家翁指山野處答。
“說什么英雄豪杰,與劫道匪賊何異?我這般享樂快活的萬貫侯不做,做什么綠林劫匪的‘大王’?”
偌大一場英雄會,倒叫個潑皮無賴攪得好生潦草,那尋燕趙后人之事,就此擱置,倒引出另一番奇緣來,此卻是后話。
到萬獸莊的回去,大當家死了發(fā)出一場瘟,二當家叫籠里的潑花團吃去半個頭,朝廷里恐鬧出瘟禍,夜里大軍圍作七八層,連箭帶火燒了一場空。逸仙門的回去,內(nèi)里爭權(quán)的奪利的有仇的有怨的,借著這場由頭鬧得不可開交,直叫郝致遠五臟六腑怒得火燒,竟沒得空來捕殺劉茜茜,眾豪杰近的無趣,遠的歸鄉(xiāng)漫漫,倒自成了一盤散沙,慢慢便少掉幾分爭強斗狠,猶自靜了下去,卻正應了潑皮“家君”臨走之言,只道是:
枯榮終為無常數(shù),黑白自是造化機。分明指與長生路,奈何人心總貪迷。③
注:①②③:原句取自《初刻拍案驚奇》,②為作者自填后句,③為卷二十一、二十二定場詩化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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