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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山中有霧,林中有鹿
1
第一次見到靳海山,是在初中畢業(yè)典禮上。他作為優(yōu)秀校友在臺上發(fā)言,我坐在臺下,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犯花癡。他劍眉星目,英俊瀟灑,舉手投足間頗有古代俠義之士的風采。
鄰座告訴我:“他今年剛大學畢業(yè)!
我心不在焉地回她:“他真好看!
“他是學西班牙語的。”
“他真好看。”
他真好看——當時的我,滿心滿腦都回蕩著這四個字,像個癡情的小傻瓜,竟忽然生出一種與他共此生的沖動,雖然當時的我并不明白共此生意味著什么。
畢業(yè)典禮結束后,他匆匆離場,我沖到他的面前,上氣不接下氣。其實并沒有想好要對他說什么,只是覺得我應該走到他的面前,走進他的生活。沉默了半晌,本想夸他一句“你真好看”,結果不知為什么,說出口竟變成了“我真好看”。
他愣了一愣,轉瞬眉眼舒展開來,盡是溫柔,“是啊,小同學,你真好看!
這句話讓我半喜半憂,喜的是他夸我好看,憂的是他叫我小同學。那是我第一次認識到與他之間的距離——七年的時光距離。
大約那一年的暑假注定是我人生中濃墨重彩的一筆。
遇見靳海山的第二天,他成為了我的鄰居。
那天我穿著背心褲衩,腳趿一雙男士拖鞋,叼著綠豆冰棍走上樓時,突然就遇見了他。他笑著對我說:“小同學,真巧,又見面了!
他有一雙深邃的眼眸,看人時總是特別深情。
我愣在原地,正欲歡呼,卻猛然想起自己糟糕的裝扮。我望著他,尷尬一笑,轉身逃回了家。
失敗的相識讓我耿耿于懷。
回到家,我立刻梳妝打扮,換上公主裙,用母親的口紅美化自己。準備就緒,這才重新站在了他的房門口。
“小同學……”
那年的我才剛剛一米五,面對一米八的他,雖然要仰望,姿態(tài)卻是高傲的。
“別叫我小同學,我叫鐘林鹿。”頓了頓又說,“我能進去嗎?”
那年靳海山剛剛大學畢業(yè),翻譯工作還沒有走上正軌,這鬧市中一間小屋的租金已花去他的大半積蓄。屋內(nèi)只有普通的家具,大部分是他從二手市場買回來的。
他熱情地招呼我,問我要喝茶還是水。
我并不是來做客的,所以懶得回答他的問題。我站在房屋中央,提著裙角在原地旋轉了一圈,然后問他:“Are I beautiful?”
靳海山笑著糾正:“是am I beautiful!
想要賣弄風情,結果弄巧成拙。我尷尬極了,轉身想逃,卻在那一瞬聽見“撕拉”的一聲響。
我的裙角被粗糙的桌角勾住,裂開了一個巨大的傷口。
那一刻,我的窘迫達到了極點,像是被人摘下面具,衣不蔽體地站在他的面前。
或許是為了掩飾內(nèi)心的尷尬,我惱羞成怒地對他吼:“你賠!”
那年的我無知而不自知,但這卻是我與他的開始。
2
本是一句氣話,可沒想到靳海山真的買了條一模一樣的裙子給我。
裙子價格不菲,于當時的他而言,或許是一個月的生活費。我有些內(nèi)疚,央著他退回去,他卻說:“禮物哪有再退回去的道理?”
所以,這其實是一件禮物?
我怔怔地望著他,一時說不出話。
他問:“不試試嗎?”
我在房間換好裙子,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幻想自己是公主,走向接應我的王子。明明只有幾步路,我卻磨蹭著不肯走完。
終于來到他的面前,我有些緊張地問他:“好看嗎?”
這一次,我用的是中文。
他點點頭笑著說:“我真好看!
我明白,他是在打趣我們的第一次見面,于是也笑著說:“是啊,老同學,你真好看。”
那天之后,我們漸漸熟稔。因為他,我對西班牙語產(chǎn)生了興趣,于是問他“你真漂亮”用西班牙語怎么說,他說:“Eres muy bonita.”
我又問他:“我愛你呢?”
“Te amo.”
當天晚上,我在房間里用毛筆寫了一遍又一遍的“Te amo”。
我從小練習書法。過去我對書法厭惡極了,可到這一刻,我忽然覺得它也沒有這么壞。
第二天,我把寫好的字拿給他,他微微有些吃驚。
其實從他的表情并看不出來,他習慣于喜怒不形于色,很少流露出自己的情緒。只不過他拿著那副字愣了許久,然后歡喜地收下,放在茶幾上。
不曾想茶幾上有點水漬,很快暈染了字母A,竟再也看不出從前的痕跡。
我有些沮喪,趕忙要收回。他笑出聲,朝我擺擺手。
我疑惑地看著他,他解釋道:“Temo是害怕的意思。從愛變成了害怕,沒有比這更有趣的事了。謝謝你,小鹿,我要好好珍藏這幅字!
那時的我大約不會知道,后來的那么多年,我與他之間的種種,更多的是害怕,而不是愛。
望著他眉眼舒展的樣子,我忽然提議:“你不如教我西班牙語吧?”
“小鹿,回來吃飯了!”
我話音剛落,媽媽的聲音就從隔壁傳來。
我離開前對他眨了眨眼,說:“別急著拒絕我,考慮一下,我可是個乖學生呢!”
我撒了謊。
我的生活平靜而幸福,父母恩愛,家庭小康。或許是內(nèi)心的一點不安作祟,我偏偏頑劣任性,拼命撲騰出一些水花。那時的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小太妹”——公然對抗老師、逃課、惡作劇,一樣都不落。
我從來都不是個乖學生。
可因為靳海山,我對他撒謊,甚至對父母撒謊。我告訴父母,我想跟著鄰居學西班牙語,以后還想去西班牙留學。我把自己美化了十倍,崇高的理想加上積極向上的進取心打動了他們。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父母在一家高檔餐廳請靳海山吃飯,目的只有一個:讓他教我學西班牙語。
之所以搬來父母這對救兵,是因為我沒有百分百的把握,我不希望他拒絕我。他不好拂了父母的面子,只能應承下來。我偷偷對他眨了眨眼,心里的快樂難以言說。
飯局結束后,他走到我的身邊輕輕說:“小鹿,你真是個小魔女。”
3
那之后的大半年,我一直跟著靳海山學西班牙語。名義上是學習,實際只是為了多一點和他相處的時間。
他并不是一名嚴厲的老師,所以大半年后,我依然只會簡單的“你好”、“謝謝”。
他有時會用筆敲我的腦袋,輕聲責備我不認真聽講。那時,我總是故意皺起眉頭向他撒嬌:“我真的記不住……”
“你呀……”
無奈的時候,他總喜歡說這兩個字,語氣里帶著點責備的寵愛。這是我的專屬特權,至少他從沒對別人這樣說過。
圣誕節(jié)那天,他說他朋友要來家里做客。我笑著問他男的女的,他說女的。
我以為他在開玩笑,誰知道最后竟然真的來了一位漂亮女孩。那女孩看上去跟他差不多大,穿一件駝色呢子大衣,長發(fā)飄飄,很是美麗溫婉。
我隱約猜到她與靳海山之間的關系,心里很不痛快。
她笑著對我說:“你就是小鹿吧?海山時常向我提起你。”
我搖搖頭,話里埋著炸/藥:“我不是小鹿,我是小魔女。”
她愣住,靳海山招呼她坐下:“你別理她,她就是愛開玩笑!
我并沒有開玩笑。
我的一肚子壞水在那天發(fā)揮得淋漓盡致:飯前,我偷偷把口香糖黏在了她的椅子上,等她入座后才發(fā)現(xiàn)大衣被口香糖毀了;吃飯時,我故意把湯灑在了她的身上;飯后,我又故意將她的包劃開了一個大口。
她終于忍受不了,找了個借口匆匆離開。靳海山?jīng)_出門去追她。
我站在陽臺上,看見他們越來越遠的身影,忽然有種奸計得逞的快感。
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雪,靳海山回來已是一個小時以后。他滿身滿頭都是白色的雪花,臉上卻充滿了倦容。
那是他第一次對我發(fā)火。他臉色鐵青地問我:“小鹿,你為什么要這樣?”
我有些驚慌失措,卻又故作鎮(zhèn)定,“什么?”
“我都看在眼里,只是不想當面揭穿你……”
我的心忽地一沉,像是瞬間被扔到一望無際的大海上,恐懼陡升。
我去拉他的手臂,想向他道歉,請求他的原諒。他卻躲開了,然后重重嘆了一口氣,“你回去吧。”
也不知道為什么,看見他沮喪失落的樣子,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絕望。
我沒有再解釋,默默退出了他的家。他隨手把門重重地關上,“砰”地一聲巨響,猶如一顆原/子/彈,在我的心里爆炸,炸出了我一臉的眼淚。
我的報應很快來了。
父親一周沒有回家,母親搪塞說他去國外出差了。一個月后,我終于意識到,父親似乎再也不會回來了。我絕望地質(zhì)問母親。隱忍了一個月的母親,在那個夜晚,痛哭失聲。
父親跟一個外國女人走了,除了這套房子,什么都沒有留下。
原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竟是如此脆弱。昨天幸福的三口之家,今天就已是支離破碎。我抱著哭泣的母親,忽然生出一絲害怕,害怕面對未來,害怕面對未知的一切。
4
父親帶走了家里的全部積蓄,我和母親的生活突然變得拮據(jù)起來。我過慣了大手大腳的日子,突然每一分錢都變得珍貴起來,這讓我極度不適。
在學校,我不能再像過去一樣,請同學吃冰淇淋和小吃。有時他們約我去看電影,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錢,只能拒絕。漸漸地,這些過去與我稱兄道弟的同學都一一疏遠了我。我猛地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沒有真正的朋友。
家里沒有了收入來源,我要上學吃飯,母親只能出去工作。她年紀大了,又沒有工作經(jīng)驗,最后好不容易托人介紹找了一份保姆的工作。不出一個月,我覺得母親仿佛老了十歲。
有一天晚上,我從房間里走出來倒水,看見母親獨自一人站在廚房里。她望著窗外,不停地用手捶打著后背。
那一刻,我鼻子酸澀,站在原地,就那么望著母親疲憊的身影,許久說不出話。
生活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呢?
那陣子我整日郁郁寡歡,中午吃飯的時候也一個人點一份青菜坐在食堂的角落里。我的生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整個世界都是灰色的。
下午放學的時候,靳海山在校門口等我。
自從上次吵架后,我已經(jīng)兩個月沒有見過他了。他的胡須似乎長了一些,人也瘦了不少,臉頰更加棱角分明。
他見到我的第一句話是:“你媽媽讓我來接你,她今天可能要晚點回來!
他帶我去了一家中菜館打牙祭。這陣子,我每頓飯不是青菜就是豆芽。如今見到滿桌的魚肉,我毫不猶豫地狼吞虎咽起來。他笑著讓我慢點,我點點頭,又把一塊紅燒肉塞進口中。
他告訴我他這陣子去國外做翻譯了,昨晚才回來,頓了頓又開口:“小鹿,抱歉,我回來晚了!
我的筷子停在空中,低著頭,巨大的痛苦和悲傷排山倒海地向我襲來。
父親離開時沒哭的我,在學校被人嘲笑時沒哭的我,看見母親辛苦時沒哭的我,在這一刻,終于控制不住自己。豆大的淚滴下來,我伏在餐桌上失聲痛哭。
他走到我身旁坐下,然后將我拉進他的懷里。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記得后來鼻涕眼淚汗水全部擦在了他的衣服上。他倒也沒介意,只問我:“有沒有好一些?”
我紅腫著眼睛點點頭。
他又問:“還要吃嗎?”
我又點點頭。
我將紅燒肉、多寶魚、大蝦、菠蘿包和蒸餃全部塞進了肚子里,然后打了一個長長的飽嗝。
他依舊笑著:“看來是吃飽了,走吧,去消消食!
我果然是吃多了。
半路因為不消化而胃疼,他送我去醫(yī)院,又是打針又是吃藥。折騰到將近十點,我的胃疼才稍稍緩解。
他一路背我回家。天空又開始飄雪,落在他的頭上,我的肩上。路燈將我們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像是一個醒不過來的夢境。
如果可以,真希望永遠待在這個夢境里。
我伏在他的肩上,想起圣誕節(jié)那夜的事,輕聲說:“對不起……”
他沒說話,背我的手卻突然緊了緊。
5
磨難讓人成長,這句老話不假。
我一改過去頑劣的習性,開始認真學習,認真生活,認真交朋友。我依舊跟著靳海山學西班牙語,曾經(jīng)向父母撒的謊,如今卻實實在在地變成了我的夢想。我想去西班牙留學,學習建筑設計,然后賺很多很多的錢,讓我的母親不再這么辛苦。
靳海山鼓勵我:“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那時的我也相信,在不遠的將來,我會和靳海山還有母親一起生活在西班牙。
可就在夢想越來越堅定的高二,母親突然暈倒在了回家的路上。醫(yī)院檢查結果是乳腺癌。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我竟是異常的平靜。
沒有哭,也沒有怨怪。
我知道,命運永遠不會停止考驗我。人生像浪潮,起起落落,我好像終于學會了什么叫接受現(xiàn)實。
因為母親的治療費用高昂,迫于無奈,我讓靳海山幫我賣掉了房子。
最后一次站在房子里時,我鼻子酸澀。這里承載了太多的回憶,如今都要割舍了。
他說:“其實不必賣的……”
是不必賣的。當時靳海山的翻譯工作已經(jīng)走入正軌,收入頗豐。他說他會幫我支付母親的醫(yī)療費,可是我和母親都拒絕了。
那陣子,我每天往返于學校醫(yī)院,醫(yī)院成了我第二個家。我時常和母親聊起從前的事情,大多是一些開心而甜蜜的。仿佛是某種默契,我們都刻意避開了父親。但我知道,父親是我們心中永遠的痛。
從前不知道,原來人的一生真的很短暫。
當我想珍惜和母親在一起的時光時,卻發(fā)現(xiàn)時日已經(jīng)不多了。
當母親越來越頻繁地陷入昏迷,我內(nèi)心的恐懼也一日日加深。好在還有靳海山。他放下了許多的工作,一直陪著我和母親。
母親的最后一次手術失敗了,醫(yī)生說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轉移。我站在手術室門口,徹底崩潰。
從來沒有那么恐懼與無助。原來生命就像是荒野上的一縷青煙,飄著飄著就散了。
靳海山安慰我說:“小鹿,別哭了,一切都會好的!
我哭著對他說:“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母親去世前,將我托付給了靳海山,拜托他照顧我。靳海山緊緊握著我的手,對她說:“您放心,我會照顧小鹿一輩子的!
那天下午,天空下起了微雨,雨絲讓視線變得朦朧,空氣卻是冷冽而清新的。
我坐在醫(yī)院的長椅上,問靳海山:“你說,人為什么要長大?”
他說:“因為人生太艱難,需要長大來賦予我們勇氣!
6
母親離開后,我住進了靳海山的家。他因為不放心我,所以很少接外地的翻譯。
大約是從那時開始,他開始扮演盡職家長的角色——督促我學習吃飯睡覺,接送我晚自習,甚至去參加我的家長會。
在家長會那天,他向所有人宣布:“我是鐘林鹿的叔叔!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桌子好菜,獎勵我考了全班第一名。我夾了一塊肉放在他的碗里,“叔叔,吃肉!比缓笥謯A了一塊魚放在他的碗里,“叔叔,吃魚。”
“小鹿……”他望著我,卻是無可奈何。
我并不理會他,一意孤行,“你說,我是叫你靳叔叔還是海山叔叔?你喜歡哪個?”
他沉默。
我繼續(xù)冷嘲熱諷,“那叔叔什么時候帶嬸嬸回來啊?”
“小鹿!”他終于生氣地放下了碗筷,臉色鐵青地望著我。
我怒目盯著他,眼淚唰地落下來,指著掛在墻上的那幅字“Te amo”,對他大吼:“你知道的!你全知道!你明明就知道!”
“我知道!边@一次,他沒有再沉默,“可是小鹿,你還小……”
是,我還小,我與他相隔著七年的時光,我還沒有長大,不能與他比肩而立。
也是從那天起,我終于知道,他不會給我任何回應。
高中畢業(yè)那年,我收到了馬德里康普頓斯大學建筑設計的Offer。靳海山比我還高興,買了一大堆糖果巧克力給我。
他說:“小鹿,你看,一切都會好的!
我將一塊糖果放入口中,然后又將一塊糖果放入他的口中。我笑著對他說:“是甜的。”
他笑著點頭,“很甜!
我開始了新的大學生活。我努力學習如何一個人生活,一個人面對所有的問題,一個人獨立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大二那年,靳海山來馬德里出差,順道看我。
他來到我宿舍的時候,正值廚房的水管爆裂。地上的水噴射到天花板上,一片狼藉。
他很是擔心,甚至想要投訴宿舍的質(zhì)量太差。我笑著攔下了他,“不如你去房間里坐一會兒吧,這里交給我!
我給物業(yè)打了電話,又聯(lián)絡了水管工。水管工上門,我向他描述問題的癥結。
一上午,我忙里忙外,等到水管修好時,已臨近十二點。我癱倒在床上,他倚在門邊,笑著說:“小鹿,你不一樣了,好像……”
他的欲言又止讓我立刻坐起來,試探性地問他:“長大了?”
他點點頭。
得到他的肯定,我興奮地從床上跳起來,撲進他的懷里。
我當然不一樣了。
這一年多,我在馬德里努力又努力地學習成長的必修課,哪怕再難再孤獨,也沒有對他說一個字。我對自己說,再堅持一下,就離長大近了一步,離他也近了一步。然后,我便能像現(xiàn)在一樣,緊緊抱住他,再也不放開他。
可他依舊沒有回應我的擁抱。
我仰起頭,看著他,想要去親吻他的唇。
他生生地躲開了,然后告訴我:“小鹿,我要結婚了。”
我愣在原地,一時分不清他是否在說笑。
他望著我,繼續(xù)說道:“你見過的,那年圣誕節(jié)……”
“你騙人!”我忽然對他大吼。
那一刻,仿佛有把刀在我的體內(nèi)劇烈攪動,將我的五臟六腑切碎,最后只剩一片血肉模糊。
我不甘心,緊緊抱住他,不停地呢喃:“不會的,不會的……”
他撫住我的頭,“小鹿,別這樣,好嗎?”
大約是鬼迷了心竅,我哭著對他說:“你不可以這樣,你答應過媽媽照顧我一輩子的!
“我是答應了她。我可以照顧你一輩子,但是……”
“但是不能娶我……”
我替他說完了下半句,他望著我,終于點了點頭。
如果可以,我再也不想經(jīng)歷那一刻。那種來自四肢百骸的痛,差點要將我撕碎。來不及了,一切都來不及了,他就要成為別人的新郎,而我依舊沒有長大。
7
那天之后,我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靳海山。他的電話一次次地打來,我看著手機屏幕亮起又暗下,卻始終沒有勇氣接聽。他來學校找了我好幾次,我也是避而不見。他每周給我打一次錢,如今我總是原封不動地退回去。
我僅剩的一點自尊把自己逼入了絕境。
沒有了經(jīng)濟來源,迫于無奈,我開始去馬德里的街頭擺攤賣字。
這一刻,我才真正意識到書法的意義。至少,它不會讓我餓死。
偶爾,我也會想起過去和他坐在陽臺上打鬧大笑的時光;氐郊,父親在看報紙,母親做了一桌子好菜?墒侨缃,一切都變了。父親離開了,母親離開了,連他,也離開了。
從前,我不敢想象離開他的日子,仿佛一秒都過不下去?蛇@一天真正來臨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有多勇敢。
因為街頭賣字,我遇見了安東尼奧。
他是一個有著棕色頭發(fā)和棕色眼睛的西班牙人,年輕風趣。從我擺攤的第二天起,他就成為我的常客。一開始,他總是讓我寫一些“星星”、“太陽”之類的字。甚至有一天,他不知從哪里買來一本《道德經(jīng)》,讓我把里面的字都寫一遍。
他說他從小就很喜歡中國文化,特別癡迷于中國漢字。我問他為什么要買這么多的字回去,他說他要把中國字貼滿家里。
我笑著問他:“既然如此,打印出來不是更省事?”
他毫不吝嗇地贊美我:“因為你寫得好看!
因為安東尼奧的光顧,我的生活費有了著落。有時安東尼奧也會幫我一起張羅生意,我為他人寫字,他就在一旁幫我磨墨。
那天突然落雨,安東尼奧和我胡亂地收起攤位向一旁的屋檐下跑去。無奈雨勢太大,我的宣紙全部都被淋濕。宣紙是我托朋友從國內(nèi)寄來的,花了好大一筆錢。如今全部不能再用了,我心里突然覺得很難過。
安東尼奧沒有安慰我,轉身跑進了雨中。我沒理會他,暗自神傷。
過了一會兒,他回來了。全身濕透的他,卻像變戲法一樣,遞給我一支嬌艷欲滴的玫瑰,“美麗的姑娘,別再難過了!
我望著玫瑰,又望著他。他的眼神那樣清澈,頭發(fā)上不停有雨水滴下來,嘴角卻是溫暖的笑容。
我接過玫瑰,然后親吻了他的臉頰。他愣住,一抹紅從臉頰滑至耳根,像是個羞澀的大男孩。我被他的樣子逗樂,終于露出笑容。他興奮地大喊:“我的女孩笑了,我的女孩笑了……”
那天的雨很大很大,打在人身上很冷很冷,我的心里卻很暖很暖。
第二天,安東尼奧又來到我的攤位。這一次,他讓我寫的不再是無意義的字詞,而是一句話——“小鹿好美”。我一時興起,忍不住想捉弄他,于是寫了“我是傻瓜”四個字給他。
不久后的一天,他來到我的攤位前,立刻開始脫衣服。我大驚失色,忙問:“你干什么?”可等我看到他胸口的“我是傻瓜”四個字時,突然覺得又感動又想笑。
我問他:“這是你的紋身?”
他搖頭,“我怕疼,這是我寫的,以后每天在胸口寫一遍。”
我笑得前仰后合,笑著笑著,卻突然流出了眼淚。
8
大四那年的圣誕節(jié),馬德里處處洋溢著祥和的氣氛,但我依舊獨自一人在街邊擺攤。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抗拒一切節(jié)日。那些熱鬧、歡喜與我格格不入,我早已失去了共度佳節(jié)的親人。
我埋頭寫字,在墨色的楷體小字中排解心中的孤獨,卻突然聽到耳邊傳來滄桑的聲音:“小鹿……”
我愣住了,筆尖在紙上暈出一大團墨汁。
我有多久沒聽到這個聲音了?快六年了吧。我不敢抬頭,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他再次開口道:“小鹿……”
我終于抬頭看他。幾年不見,父親仿佛老了許多,鬢角全白了,臉上也生出了許多皺紋。我曾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沒想到他竟然以這樣的方式回到我的生活中。
那個外國女人卷走了他的全部財產(chǎn),甚至連公司的資金也不能幸免。現(xiàn)在的他一無所有。命運真的挺神奇的,對所有人公平,像是一個輪回,終于也讓他嘗到了背叛的滋味。
他說:“小鹿,對不起,這些年你受苦了。以后的日子,我會盡力彌補……”
“彌補?”我冷笑一聲,對著他咆哮道,“你拿什么彌補?你知不知道,媽媽她已經(jīng)死了?!”
提起母親,我的淚唰地一下就下來了。當年的種種始終刻在我的心里。我還記得母親在彌留之際對我說的話,她說:“小鹿,不要恨你爸爸。你的一生還長,媽媽不希望你帶著恨!
可我怎么原諒他呢?
最苦最難的那幾年,他棄我們而去。母親做保姆的時候,我被同學嘲笑的時候,我吃不飽飯的時候,母親住院的時候,賣房子的時候,母親離開的時候……這么多的瞬間,他統(tǒng)統(tǒng)不在,我如何原諒他?!
我躲開他,像瘋了一樣不停地奔跑。好像是一場逃亡,雖然我并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
最終,我一頭撞進了一個人的懷里。
抬頭,是靳海山,那個我夢到過無數(shù)次的人。
他依舊是溫柔的眉眼。他說:“想哭就哭吧。”
不知道為什么,在他的面前,我總是這么脆弱和無助。我把所有的偽裝與心防卸下,坦誠地面對他。大約是出于某種信任,只有他能給我安心。
后來我才知道,是他將父親帶來了我的面前。他說,只有面對才能釋懷。
那天晚上天寒地凍的,我和他漫步在馬德里的街頭。他告訴我,其實他最開始是想學醫(yī)的,可是他的父親強迫他改了志愿。因為這件事情,他怨恨了父親很多年,甚至連父親的最后一眼都沒有見到。
“但是,有些人離開便是真的離開,是永遠離開,你不會再有任何機會見到他。我一直在想,如果我當初回去看他一眼,哪怕違心地說一句‘我原諒你了’,現(xiàn)在是不是就不會有這么多遺憾……”頓了一下,他忽然停下腳步,轉頭望著我,“小鹿,我不希望你也留下這種遺憾!
因為他的話,我開始嘗試接受父親?赡菍ξ襾碚f并不容易。
父親也似乎在竭盡所能地全心待我——陪我擺攤,為我做飯,下雨送傘,天冷送衣。這些事或許微不足道,卻已經(jīng)是他所能做的全部。
可是,過去的傷害實在是太深了,只要我稍微靠近他,我就會想起母親,想起那段艱難的時光。好幾次,我明明已經(jīng)鼓起勇氣走到他的面前,最終卻依舊什么都說不出口。
我生日那天,父親準備了一大桌子菜。他知道我的脾氣,所以等到我和安東尼奧回來時,他立刻拿起外套離開了。
透過玻璃窗,我看見他有些佝僂的身形在微雨中前行。也許是雨天路滑,他忽然摔倒在地。那一刻,我的心下意識地收緊,我卻猶如被施了定身法,依舊定定地坐在原位。
倒是安東尼奧立刻起身,走到門口又轉頭:“你不來嗎?”我咬著唇不說話。見我不動,他明顯焦急了起來:“你還在等什么?”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父親也許真的老了,雨夜中的他幾次試圖爬起來,卻一次又一次地失敗。我的拳頭越握越緊,鼻子有隱隱的酸澀感。
終于,安東尼奧走到我的面前,厲聲對我說:“小鹿,那是你的爸爸。
猶如一語驚醒夢中人,我奪門而出。
見到我時,父親臉上有隱藏不住的欣喜:“小鹿,生日快樂……”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看他,他的兩鬢分明全白了,臉上也爬滿了皺紋。
我驀地想起小時候,他給我買糖葫蘆,帶我去游樂場,教我騎自行車,帶我去爬山……那是融在血肉里的親情,是此生都抹不掉的印記。最終,父親消失的那六年時光不斷縮短,變成了生命長河中的一個小點。
我低聲喊了他一句“爸”。在昏暗的燈光下,我分明看見他眼中晶瑩的淚光。
同父親和解之后,我一直沒有放棄尋找那個外國女人。三個月后的一天,安東尼奧給我?guī)砹俗詈玫南ⅰ揭呀?jīng)抓到了她。
我興奮地驚呼,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傻任宜砷_手時,安東尼奧依然緊緊抱著我。他對我說:“小鹿,嫁給我吧,讓我來照顧你一生一世!
9
大四畢業(yè),靳海山來參加了我的大學畢業(yè)典禮。他為我買了一束百合,說我一定會成為一名非常棒的建筑設計師。我問他會不會買我設計的建筑,他笑著說如果他中了彩票一定買。
畢業(yè)典禮結束后,我拉著他在馬德里四處閑逛。
一路,我用手機拍了他許多照片,側臉,正臉,大笑的,安靜的……
他不知道,這是我同他的道別。注定此生不會再擁有,所以將他的一顰一笑全部記錄下來。
馬德里的街邊有許多小店,我在街角的一家銀飾店里選了一枚戒指,轉頭對他說:“買給我!
這么多年,除了愛我這件事,他滿足我的一切要求。他甚至習慣了為我付錢,卻忘了一個男人送女人戒指的意義。
我將戒指戴在了脖子上,就好像他送了我一生一世。
最后我們在阿爾穆德娜大教堂停下,做了短暫而虔誠的祈禱。
望著面前的基督像,我突然對他說:“我要結婚了。”
他愣住,似有千言萬語要對我說,最后卻只是問了一句:“他對你好嗎?”
我點點頭。
他又問:“你覺得快樂嗎?”
我再次點點頭。
他沉默,良久,才再次問道:“你愛他嗎?”
我終于轉頭看他,他的眼底似乎有千萬種情緒,卻始終沒有我要的那一種。
就好像這么多年,他從來沒有給過我希望。
我沒有回答,湊上去,親吻他的唇。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吻他。
“再見,靳海山!
我沒有等待他的回應,就匆匆離去。
教堂的走道那樣短,我卻仿佛走了一生那樣長。
我知道,這次離別將是永遠,但我沒有回頭。
10
婚禮那天,我收到靳海山寄來的禮物,是一把鑰匙和一張紙條:“想念的時候就回來看看吧!
見到鑰匙的那一刻,我明白了一切。
那間承載我年少回憶的房子,買主原來是他,竟然是他。
當我把這件事告訴安東尼奧的時候,他沉默了半晌,然后說:“其實他為你做的,遠不只這些……”
那天的后來,安東尼奧跟我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七年前,大學剛畢業(yè)的男人與初中畢業(yè)的女孩成為鄰居。
朝夕相處間,男人情不自禁喜歡上了女孩?墒桥⑦小,于是,他甘愿成為她身邊的一棵樹,默默守護著她。
后來,女孩的家庭發(fā)生變故,男人知道女孩舍不得賣掉那滿是回憶的房子,于是偷偷買了下來,想著等女孩長大了,他們可以一起生活在那個房子里。
可命運弄人,男人還來不及把愛說出口,就意外成為女孩的監(jiān)護人。
這樣的轉變一度讓他手足無措。他也曾迷茫,也曾感嘆命運的捉弄,卻終究承擔起了這份責任,步步退讓到安全的位置。
那幾年,他幾乎為女孩做盡了一切。
直到有一年,男人騙女孩說他要結婚了,女孩一怒之下同他決裂,退回了他每月寄來的生活費,在街邊以賣字為生。
男人知道后,他找來了安東尼奧光顧她的生意,保她生活無憂;他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找到那個外國女人的下落,然后以安東尼奧之口轉告她。
他為她做了一切,呵護她,保護她,守護她。太多的關心與心疼交織在一起,連他自己都分不清其中的真假。責任與世俗的觀念擺在他的面前,他終究只能用一句要結婚的謊言推開他的女孩。
就這樣,一眨眼過去了許多年。
當女孩告訴他,她要結婚時,他千言萬語如鯁在喉,而那句想說的話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女孩不知道,她走了以后,男人獨自在教堂里坐了許久。
直到女孩的未婚夫來到教堂。男人忽然情緒失控,一拳打在了女孩未婚夫的臉上。最后,他只說了一句話——“好好對她!
他只希望女孩此生快樂幸福,至于是誰給的,其實并沒有那么重要。
而他所做的這一切,她也不必知曉。
說完這個故事后,安東尼奧對我說:“小鹿,靳海山是愛你的,比你想象的愛還要多!
我的淚忽然涌了出來。
靳海山就是我此生的魔障,永遠無法跨越的魔障。
我親吻著胸前他送的戒指,對著空氣說了聲“謝謝”。
我有時在想,命運真殘忍,用無形的枷鎖困住相愛的人。
但我也終于明白,有些愛不用說出口,有些人不用擁有。因為他就在那里,用另一種方式存在著,像一盞古寺里的長燈,永生不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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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這就是人生,不是所有的感情都能圓滿。
希望大家喜歡這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