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家的鋪子祖祖輩輩都是賣玉的，到了他這輩東西才雜了，所以老李看塊玉，能把它爹媽孫兒都摸出來，甭提真材假冒、魚目混珠，本該如此的——結(jié)果他拿著放大鏡，擰眉苦思，怎偏除了眼前這塊。
　　遞上玉來的那雙手骨瘦如柴，抖如篩糠，柜子前那雙眼巴巴地望著他，露出懇求的神色，“老、老板您估個價……”
　　老李經(jīng)營著鋪子十幾年，見這人身上衣服雖破，質(zhì)地倒頂好的，便知這位從前光景不錯，只是世態(tài)炎涼、落魄至此，起了幾分憐憫之心，倒也不狠心敲杠子，沉吟片刻，招手喚小工拿紋銀來�！拔铱茨氵@玉，翠是夠了，卻不太通透。有些雜色和缺角�！崩侠罘畔路糯箸R對人道，“色澤雖有些妙處，擱別人那兒斷不值了幾兩錢�！�
　　當(dāng)玉的人張嘴，欲言又止。
　　老李似察覺他想說什么，笑了笑道，“大伙兒出來都不是個容易的，這樣，三十紋銀如何？”他說著，手按著檀木小盒推將向前。
　　那人大喜過望，連聲道謝。老李看了有些許哀憐，又讓人送兩卷面饃饃方罷。
　　人走后，老李讓人撂下簾子，在內(nèi)間點起小燈，細(xì)細(xì)看起那玉石。通透綠幽中一汪暗紅緩緩流動，映著澄黃燈光似有靈性一般。奈何翻來覆去，終看不出品級，反倒覺得入手溫潤沁涼，很是一番美妙。老李想起人走時臉上死氣磣磣，十有八九歸了永當(dāng)，不由搖搖頭，嘆了口氣。手中再把玩那玉，越發(fā)喜愛，儼如己物。
　　又過幾日，天益炎熱，老李上天橋那地兒接樁買賣，玉石放屋里總覺得誰窺看著不放心，于是自己戴了去，談事兒的時候不意間露出，有識貨的商家眼前一亮道，“牛家的祖?zhèn)骷覍氃瓉砺淠闶掷锪�。�?br>　　老李忙問，“此話怎講？”
　　那人往斗里添了些煙絲，吸了口道，“牛家那娃兒前兩天過的身，下棺的時候人都沒見他那寶貝一樣的玉，下面分家的都找翻了，還打了幾個仆役，都說是祖?zhèn)鞯摹蹦侨苏f了，瞟了玉一眼，“嘿嘿，沒想是當(dāng)李掌柜這兒，如何？刮了多少？”
　　老李初聞“過身”時悚然一驚，漸聊著平靜些，只背后冷汗猶淋，指關(guān)節(jié)磕了磕桌沿，沒好氣道，“什么刮？我那好心還倒貼了十兩呢，不過，雖看那人時日不多，卻也沒想就這兩天的事……”
　　“人哪！”供消息的人也感慨，兩旁商友皆唏噓不已。
　　老李不動聲色撫摸那玉，暗想得了個寶。
　　另一邊，衙門邊有牛家人擊鼓鳴冤說是老爺枉死家寶失竊云云，正巧主事的大人不在，巡邏的馮捕頭于是接下稟告了代理的師爺后跟著那人去開棺驗尸。
　　牛家是百足蟲死而不僵，牛老爺?shù)哪拐剂似L(fēng)水寶地，上好的石料修葺精良，刻畫栩栩如生�？蛇@開了墓門，大熱天里，卻是一陣陰風(fēng)襲來，領(lǐng)頭兩衙役都是一陣寒涼。此前有人謠傳牛家老爺賣了家當(dāng)就為了這墓，馮捕頭心想怕是真的。
　　前面帶路的牛家人畏畏縮縮躲在衙衛(wèi)們身后，手往漆黑中一指，竟連看也不敢，“就、就是那里�！�
　　馮捕頭瞧不起這尖嘴猴腮的貨色，冷哼一聲，命人前去啟棺。兩衙衛(wèi)應(yīng)是，點起明燈。
　　棺材是紅油大桐木，架開時發(fā)出了細(xì)微聲響，幽長而晦澀。馮捕頭聽了心中有點發(fā)毛，不自覺搓了搓手，指望著回點暖意。
　　大棺啟了還有小棺，被守了三天靈的尸體在熱天里早就腐爛散發(fā)出一股子惡臭，墓挖的淺，主人并沒帶什貴重的陪葬，憑著洞口的那點亮光，馮捕頭靠近了看原牛家老爺。
　　他眼里，臉還是那張，人死了，血肉都爛開，露出森森白骨——馮捕頭原是這么以為的，可他估摸著自己看錯了，又讓衙役挪來火折子，瞪大眼珠子去瞧。
　　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那哪是什么骨頭，分明是玉。
　　——冒著通透綠光，碧翠瑩瑩的頂級翡翠玉骨。
　　墓里一時間只有風(fēng)聲嗚咽。
　　見馮捕頭臉色煞白，牛家的引路人慌忙上前問可是有毒。馮捕頭被這人聲音一提醒回了神，幾乎瞬時沉下臉道，“什么毒？就你們這幫子眼冒金光的天天想著謀財害命，小心本捕頭回去告你個延誤公事�！w棺！”
　　兩衙役聽命行事，正要抬起棺蓋放下，卻聽牛家人一聲“慢”，馮捕頭心中不爽快，“怎么了？”
　　“大人秉公辦事，小民卻還有兩三疑問�！迸＜胰寺龡l斯理說道。
　　“出去再說，死者為大�！瘪T捕頭截斷他語，手一揮，兩衙役同時放落棺板，“啪”一聲，挺是清脆。

　　“啪”一聲，當(dāng)鋪李家院里，老李放下杯蓋，將手中八寶茶置在側(cè)旁小幾上。院外有奴仆們?nèi)氯轮裉斓男迈r事兒，聲時高時低、咋咋呼呼。老李靠在搖椅上消暑，半睡半醒間只聽到了大概，什么牛家的案子嚇瘋了捕頭，說是開棺驗尸，卻出了一棺木的死人玉，碧翠碧翠，誰都沒見過的稀罕物，念過法事的和尚得了情前去牛家說那是牛老爺生前喜好佛法故身去舍利子，最為尊貴，理應(yīng)供奉佛寺放對，可這牛家的親戚哪肯，明爭暗奪的，也不管什么穢氣，三兩天就給搬光了。
　　奴仆們聊到這里，有個不識趣的冷笑一聲道，“怕不是成了妖的玉精吧？要吸人血？”其它的“呸”他，“什么玉精？說這瘋話的馮捕頭早早遣回家了，那么好的玉，給你不要？連佛寺的長老都說了那是舍利子，你本事見了別拿�！蹦遣逶挼谋悴辉僬f。
　　可這說者無心，聽者有心，老李聽了后本想當(dāng)胡話，卻不想半夜里睡不著，翻來覆去的，身旁的婆子喊了聲，“老不死的，硌著我了�！崩侠畈荒�，“去、去”，伸手推開她，翻個身，心里掂量著總有那么些忐忑，結(jié)果一宿沒睡，天才蒙蒙亮，便拎了幾斤黨參去街左的馮家上門。
　　賦閑在家的馮捕頭看起來清醒著，見到老李便諷道，“怎么？你也來取笑我這老頭子瘋言瘋語？”
　　老李苦笑，“大人明鑒——”
　　“哎！馮三我可當(dāng)不起這一句大人！”馮捕頭一把將正欲一揖到底的老李扶起，“說吧，無事不登三寶殿�！�
　　老李放下黨參，正言道，“牛家老爺過身前幾日，來我這兒當(dāng)了塊玉�！�
　　“玉呢？”
　　“早賣了。”
　　“給誰了？”
　　“誰知道牛家哪個阿哥阿嫂，白面書生模樣。”老李說著，眉緊蹙，似悲似喜。
　　馮捕頭瞅他半晌，忽一拍大腿，“賣得好！”
　　“此話怎講？”老李驚問。
　　“牛家娃兒都不是好東西。死人玉也扒，虧他們祖宗德性，一代全敗壞�！瘪T捕頭憤慨道，將那日開棺驗尸后事講了一遍，原來牛家人怕他壞事，早在墓外伏了一堆人，等著驗尸結(jié)果。馮捕頭有心壓下消息反倒遭了殃，送上堂的玉骨不由得知府不信。
　　“不說是舍利子么？”老李賠著小心問。
　　“信那幫禿驢，也不知多少上過暗門子。”馮捕頭嗓門大，老李有些擔(dān)心的看了看周圍。馮捕頭冷笑道，“玉靠吸食人身上精氣過活，養(yǎng)玉養(yǎng)玉，常年道，人帶了病氣，那玉也怏怏，可你看牛老爺那玉骨通透碧綠，哪里怏怏了？顯然這玉一旦成精，就要成倍成倍的吸人靈氣，狠了心更是連點好都不愿給人留了，貪不厭的往里吸，吸得骨髓盡干還不算完事，你看牛老爺那身上，好比老榕樹生出了漫株氣根，扎他入骨深處，吸盡血后骨化玉！李掌柜，聽爺一句勸，早賣早稱心，誰買誰遭殃！牛家這是中了邪，擋不得的！”
　　馮捕頭說著，老臉上竟透著一股絕然。
　　老李聽得毛骨悚然，盡快地道了謝后退出馮家院，嘴里叨叨著，“這人瘋了、果然瘋了�！�
　　他忘了將剩下的黨參拎出，失魂落魄去了牛家親戚家門，人家客客氣氣招待了他一番后送出，老李被啐了幾句也不在意，更別提要看玉，哪來的瘋子哪兒涼快去，當(dāng)鋪李破天荒在外逛了一天，將鋪子晾了一天。
　　是夜晚歸，婆子臭罵了老李一頓�！笆裁此廊擞�，就你耳根子最軟，聽風(fēng)就是雨，最好連家里生意都白送馮家！平時那要進(jìn)什么還慢不拎丁跟為妻說觀望幾天，這會子急了？我看中邪的不是牛家，是你這個老不死！”老李聽了如一棒追在頭，恍然大悟，狠狠親了自家婆子幾下。后又十天過了，當(dāng)鋪的生意漸火，秋入絲綿賣的極佳，老李跑里跑外，人瘦了一圈，精神卻越發(fā)矍鑠起來，見了牛家那幾個娃兒，依舊鬼精鬼精，賊眉鼠眼，身手靈巧。
　　街坊四鄰，看不出半點的不好。
　　老李漸漸放下心來，挑了個買賣少的日子，在院子里乘涼休息。手里捧著八寶茶，加了冰糖清火，有一啜沒一啜的飲著，婆子不在耳邊嘮叨，好不享受。院子外偶有傳來奴仆們爭議究竟那玉有沒有送給佛寺，送了幾塊，又如何異彩云云。
　　知了在樹上喊的歡快，仿佛人間再無閑愁。
　　夏日午后的風(fēng)涼了，院里的老李緩緩搖著椅子，茲嘎茲嘎，前廳來的女婢輕手輕腳換下了早冷掉的茶水，臨走前看了眼自家閉眼仰頭似正休息的老爺，也不知是真睡了沒有，手里緊緊捏著一塊玉。
　　女婢的目光，上自下溜了一圈，確認(rèn)無恙后方轉(zhuǎn)身邁開金蓮，行至半路卻“咦”了一聲，她眼前晃過老爺那握玉的指尖 ，指甲似乎是玉做的一半翠綠。
　　可哪有人的手指是碧玉色的呢，女婢轉(zhuǎn)念一想，細(xì)腰一扭繼續(xù)往前走，唇上輕笑淺勾，怕是自己看錯了罷。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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