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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我姓李,叫李素萍。
你一定不認得我,如果我告訴你我還有另一個名字,陳三兩,你一定聽說過吧?
在武定州這個地方,誰不知道陳三兩呢?對我來說出名并不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更多的是無可奈何,因為我是一名妓女。
我曾是一名官宦小姐,在北京一處舒適的宅院里過著悠閑的生活。父親很慈愛,他親手教會了我用雙手寫梅花篆字,那可是沒幾人會的絕技呢。我讀過許多書,我會寫各式的文章,如果我是名男子就去考取功名了,可惜我是女兒身,學的這些派不上用場。
我十六歲這年安寧的生活被打破,耿直的父親得罪了大奸臣劉謹,父親遭革職,家中被抄,一家人被迫棲身在城外的一座破廟里。父親氣急交加一病不起,不久便離開了我們,母親連遭變故受不得打擊也隨父親去了,破廟里我和弟弟鳳鳴嚎啕大哭,弟弟才十一歲不能立事,我們以后該怎么辦?
噢,不只是以后,現在我就面臨著難題,我身無分文,連安葬父母的錢都沒有。
哭不能解決任何問題,我也無處借貸,父親出事后往日同僚避之猶恐不及,是不會有人援手的。我擦干淚,求人不如求己,弟弟年幼,我得擔起責任。
于是在熱鬧的市集上出現了個身插草標自賣自身的少女,這就是我。我生得花容月貌,這可以使我賣個好價錢,但高價的同時意味著什么我也是清楚的,我無可選擇,父母要入土為安,弟弟要上學讀書,這些都需要銀子,前面是火坑我也只能閉著眼跳了。
一個打扮妖饒的半老徐娘買下了我,出價二百兩,她要把我?guī)У轿涠ㄖ,這正合我意,為了弟弟的前途我離開北京是好事。
一百兩安葬父母親,另一百兩為弟弟覓了住處請人照顧他。我同鳳鳴緊緊相抱,這世上我只得這一個骨肉血親了,我不舍得離開他。鳳鳴哭著追我,我走了很遠很遠還聽到他在聲嘶力竭的叫“姐姐”。
武定州的竹竿巷,巷里有個富春院,這就是我要棲身的地方。
富春院這個名字真俗氣,這不是個大妓院,里面的幾個女人姿色有限,所以老鴇對我特別熱情客氣,她指望我將富春院發(fā)揚光大呢。
當我搖頭拒絕接客時,笑容凝結在老鴇臉上,她火燙一般叫起來:“你來做什么?讓我當神仙供你?”
我已有對策:“媽媽,我會為你賺錢的,不過用另一種方式。我寫文章來賣,一樣可以振興院子,這天下美女如云,你得另尋噱頭。你想想,富春院有個會寫詩文的女子,這能把咱們的檔次提高許多,檔次高了招徠的有錢客人自然就多了。如果你真的強逼我接客我就自盡,讓你落個人財兩空,你自己思量吧!
她怔了半晌,惡恨恨望了我半晌,懷疑地問:“你真能靠寫文章賺錢?”她妥協(xié)了。
我點頭,自信的點頭,我對自己的才學一向有信心。
我的名頭很快打響,武定州的附庸風雅者皆以有我的墨寶為榮,當然其中也不乏真正欣賞我文才的,還有許多是買來我的詩文觀摩學習的。我也是門庭若市,那是學子們找我切磋學問的。老鴇對我很遷就,我是她的搖錢樹她敢放肆嗎?所以說有實力的人才可以保護自己。
我原來有個挺雅致的粉名的,因為我堅持文章只賣三兩銀子,便得了這個別號,那個粉名反而沒人叫了。我改了姓,墮入風塵雖是無奈,但到底不是光采的事,我不能讓祖上蒙羞。老鴇安置我住西院,十分安靜,我亦按時往北京寄銀子資助弟弟生活,我盼著鳳鳴快些出人頭地。
日子很快過去了,我在富春院已經呆了兩年。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晚上,侍候我的小丫頭在門外發(fā)現了一個凍僵的少年,我們把他抬回房里救活了。
他叫陳奎,真該我們有緣,我改的姓也碰巧是陳。他十六歲了,哦,正是我落魄時的年紀。他有著濃濃的眉毛挺直的鼻子,我不由想起鳳鳴,兩年鳳鳴也高許多吧,他學業(yè)可好?沒人約束會不會貪玩呢?
陳奎曾讀過一些書,父母亡故后家業(yè)被叔叔霸占,一人流落街頭,少年家臉皮薄羞于乞討,終于冷餓交加倒下。他也是個苦命的孤兒。
我們認做姐弟,我留他在西院住了下來,每日里教他讀書,陳奎聰明人又用功,功課進步很快,我頗覺安慰,要是鳳鳴也這樣我就再無所求了。老鴇對我留他提過幾次反對,我不理她,她尚需靠我賺錢,也就漸漸閉了嘴。
我把我畢生所學傳給了陳奎,也把我所有的愛給了他。陳奎在富春院住了四年,他長成了翩翩青年,他看我的眼神有些異樣,常不自禁的臉紅,這一切我都懂,但現在不是探究這些的時候,他第一件要做的是上京趕考。我為他打好行裝,他的淚在眼圈里打轉向我道別:“姐姐,你等著,我考中功名馬上回來贖你!彼退苓h很遠了他還回頭一遍遍叫著“姐姐”,我又想起鳳鳴,鳳鳴會不會參加考試呢?他成績如何?
又是一年過去了,我二十三歲,在青樓中這已是太婆級的年紀,我老了,女人的青春易逝。出外踏青時偶遇珠寶商人孫啟中,他已是近六旬的老翁,居然花心不死,在路上搭訕不成一直追到了富春院,同老鴇商量買我為妾。真是笑話,也太癡心妄想了。老鴇說:“那就陪他吃頓酒吧,畢竟來的是客。”
我同意了,到底我是富春院的落籍妓女,有時免不了要委曲自己。
我吃了三杯酒,我略有一些酒量,三杯酒根本沒事的,但我的頭眩暈,手足無力的倒下去,電光石火間我明白了,酒里有藥,老鴇還是把我賣了。七年來我為她掙夠了錢,但也讓她丟夠了面子,我從沒有聽話過,她一直是恨我的。
醒來時我躺在床上,下意識的先撩袖看守宮砂,感謝蒼天我還是完壁。我起身打量著四周,這是個陌生的房間,看擺設像是一家客棧,一個涎笑的布滿皺紋的臉闖進我的眼睛,把我嚇了跳,孫啟中端著杯水在床邊,我問:“這是哪兒?”
“滄州,就快到家了。”
我鄙夷地看著他,直接了當地說:“你妄想得到我!
“你以為你還有選擇嗎?”孫啟中的笑臉轉成了惡恨恨的樣子,但馬上又恢復了笑容,可能是想軟化我,他道,“我完全可以趁你昏迷時得到你,但我沒有,我是真心喜歡你的!
我冷笑:“是為了帶著我快點離開武定州沒時間吧?”
他被我說中有些狼狽:“女人還是不要太聰明才好!
我不理他,他說得對,我已經是沒有選擇無處可逃了,老天不公啊,我的苦熬苦撐苦苦堅持就是為了最后給這個老翁嗎?我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死也不會跟他的。然而我不想死,我得做最后的掙扎,我思念陳奎,我思念鳳鳴,我想再見到他們,死是最后的出路,而我要努力求生。
“咱們去見官!蔽覍λf,“你買我并非我情愿,如果官家把我判給你我就跟你走,如果官家認為咱們是不相配的你就放我走!
孫啟中看怪物一般看著我,在這個禮教森嚴的社會女人拋頭露面已是有傷風化,哪有主動提出見官的?
“你要是迫我我就自盡,咬斷舌頭不是一件很難的事!蔽夜始恐厥,恐嚇他會有人財兩空的可能。
商人重利,他思量一番同意了,我想現在他同老鴇一樣恨我了,我是他花重金買來的,而且我面若桃花,不然他一定會對我拳腳交加一番拂袖而去的。但他現在只能依我,呵,是他沒有選擇了。
我想得很簡單,進得滄州官衙不必開口州官就會判這樁買賣無效,因為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出我倆不般配,何況州官是讀過四書的人呢。
我錯了,我還是太天真了。
進大堂剛剛跪下,州官一拍驚堂木喝道:“你這女子真是奇怪,有從良的機會不從良,你莫非貪戀煙花之地不成?真是□□!
嗯?這明明是公開袒護孫啟中嘛,我搖頭,真是屋漏偏逢連陰雨,我倒霉遇上個臟官?磥砦艺媸腔畈怀闪耍硕家懒诉怕什么,我先出了這口惡氣再說,我冷笑:“州官老爺,孫啟中給了你多少銀錢?”聽這個州官的聲音似乎沒多大年紀,想必是剛入仕途的,他的京音讓我有種久違的親切,他說的話又讓我感到刺骨的冰冷。
可以聽到他明顯的倒抽口氣,果然是新官,還不太懂得掩飾,他沉默半晌才厲聲道:“你胡說!”
我朗聲大笑,他氣急敗壞的樣子說明了一切。
州官大聲道:“不許笑,放肆!惫,果然年紀不大,這話多孩子氣。
我很快就笑不出了,他惱羞成怒對我用了刑,梭刑。我的十指被緊緊夾住,我痛得心都在抽搐,鮮血剎時滲出來。罷罷,我道:“你把具結文書拿來,我簽字便是。”我既已立意自盡,又何苦要自己多受這份折磨。
手上的血有兩滴滴在文書上,我把它們畫成桃花,美麗的桃花,紅顏薄命。我拿筆的手在顫抖,我不甘心,我不甘心。∥矣妹坊ㄗ衷谠摵炞值牡胤綄懴拢翰还,不服。我知道這道公文會上報,我盼望著在它經手的官員中有一個能看得懂梅花篆字,能懲罰這個可惡的貪官。
文書衙役交給了州官,聽得他“咦”一聲問:“你會寫梅花篆字?”完了,這個貪官看得懂,我最后想討一點公道的想法也成了泡影。
他又問:“你是哪里人?”聲音不再是窮兇急惡的。
我似乎又看到了救命稻草,他肯問我肯聽我說話,那么也許我有可能打動他,雖然我恨他貪臟,但他仍是我求生的唯一希望。我含悲帶淚詞真意切的講起來。
我老家在山東臨清,我父親名諱李九經,曾是一名京官。
我講了一切,講我這辛酸的七年,講我思念弟弟的痛苦,我懇求他放我一條生路。
他自公案后走下來,我猜他有點被我打動了,我正欲向他重重的叩頭請求他,他卻“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姐姐,我是鳳鳴啊!
不可能,這個自我上堂便腹誹無數遍的貪官不可能是我日思夜想的鳳鳴,我弟弟不是這樣的,,鳳鳴是個善良忠厚的孩子。我仔細打量著他,個子高了許多,五官依稀還是小時模樣,他是鳳鳴,我的同胞弟弟。
我眼前發(fā)黑,搖搖欲墜,鳳鳴扶著我,叫“姐姐!
我不肯自地上起身,我問他:“孫啟中給了你多少銀子?”
鳳鳴低聲說:“二百兩!
二百兩,我恨透了這個數字,我為了父母和他把自己賣了二百兩,他為二百兩又把我賣了一次。鳳鳴再次想把我攙起來:“姐姐,我要是知道是姐姐,說什么都不會用刑的,姐姐,原諒我吧!
“難道老百姓因為沒有做官的弟弟就該冤死在大堂上嗎?”我質問他,我天資聰穎的弟弟十八歲就做了州官,他做學問是用功的,但他沒有學會最應該學的,那就是做人,做一個頂天立地干干凈凈的人。
“你可知道你手里的小小朱筆關系著許多人的生死,許多家庭的離合,你是大明朝的官員,你不是銀錢的官員!蔽业男谋仁苄虝r更疼。
“姐姐,我錯了。姐姐,這些年我找你找得好苦,你只按時寄銀錢,怎么不給我寫片言只語,我在夢里都是想姐姐的啊!兵P鳴抱住我大哭。
我是有意不讓他找到我的,我不想讓他蒙羞啊。
衙役來報,巡按陳大人來了。
鳳鳴急急擦擦淚道:“姐姐先去后堂避避,陳奎陳大人來了,我得迎迎。”
“陳奎?”是我的陳奎嗎?
“他和我同科,是頭名狀元,欽封的八府巡按。姐姐,他是武定州人,你是不是聽說過他?”
我笑,今天的公堂熱鬧呢,該來的都來了。我對鳳鳴說:“你去迎他,告訴他富春院的陳三兩在此!
鳳鳴大驚失色:“姐姐!彼吹轿伊鑵柕哪抗,不敢再說什么,唯唯喏喏出去了。
對陳奎不是不幽怨的,他說一高中就回來贖我,我苦等了一年,難道他也是個忘恩負意之人把我全忘了嗎?
片刻我便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姐姐,陳奎來遲,害姐姐受委曲了!蔽宄吒叩臐h子,堂堂的四品大員遠遠就跪下了。
“你是陳奎?”
“是我,姐姐!
“我是富春院的一名妓女而已,你下跪不怕失面子嗎?”
陳奎重重的響響的叩頭:“姐姐,你是我的恩姐,亦是我的良師,我下跪理所當然,姐姐在怪我沒有及時去接你嗎?姐姐,我自被皇封八府巡按,公務繁忙不敢懈怠,才剛有一點空閑就去武定州接姐姐,老鴇說把你賣了,我一路追過來的。姐姐的脾氣我知道,我怕姐姐萬一┅┅我終生都不會原諒自己。”
我扶起他,陳奎還是那個有情有義的陳奎,我沒有白教他。陳奎望著我的手,我指指跪在一邊大氣也不敢出的鳳鳴:“拜他所賜!
鳳鳴低低的叫“姐姐。”
陳奎有些疑惑,我淚如雨下:“這個就是李鳳鳴,我常向你提起的胞弟!蔽覇栮惪柏澟K枉法,該如何處置?”
“視情節(jié)輕重而定,革職是免不了的,最輕的也要住一段監(jiān)牢!标惪⌒牡目粗业哪,他已明了鳳鳴犯錯,我真的忍心毀了鳳鳴前程?
“陳奎,我怎樣教你?”
“做一個清官,為民請命,不徇私,不偏袒。姐姐,鳳鳴他……”陳奎仍在猶豫,鳳鳴是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血親了。
“法不容情!蔽曳銎瘌P鳴,“這些年姐姐不在身邊,沒有教你做人根本,姐姐失職了,犯了錯就要受罰,你坐監(jiān)姐姐每天都會去看你。等你回家姐姐再好好教導你!
七年了,我又回到了北京城。
陳奎每天早出晚歸,忙于公務,我則在家指導鳳鳴重讀四書,陳三兩這個名字已成過去,我現在是清清白白的李素萍小姐。
冬去春來,桃花盛開,一日陳奎回來對我說:“今天李尚書托人為他的女兒提親,我拒絕了!
我合上詩書,聽他說下去。
陳奎臉紅了,十足的靦腆樣子,他看著自己的鞋子繼續(xù)說:“我不小了,你也不小了,我們……”
我走過去輕輕握住他的手,嫵媚的笑了:“我明白,我都明白。”
看來李小姐這個名號也用不久了,我將是陳夫人了。
陳三兩?她已是傳說中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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