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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令錯
引子:
下雪了,白茫茫的雪使天地間的界限模糊了很多。身后追趕他的人,還在疾步追來,像一頭頭惡狼,就等著將他拆卸入肚,再用他的鮮血給天地沾上一些顏色。
傷口和衣衫凍在一起,限制著他的行動,太冷了,他幾乎已經(jīng)失去了觸覺,僅剩的意志力驅(qū)使著他,拼盡全身地力量趕向他的歸處——帝都。
。ㄒ唬
兩年前,趙措隨父進(jìn)京拜見天子,因厭煩了官場的俗套,便悄悄地走到了宮外。上元節(jié)民間的氣氛并不輸于宮內(nèi),姹紫嫣紅,燈火闌珊。他打發(fā)走跟著他的小廝,隨處逛了逛,喝了幾處民間自釀的酒,賞了幾處商號搭臺子唱的戲曲。
混酒最易上頭,頭疼漸漸發(fā)上來了,趙措走到了人煙稀少的地方,一直走到宮墻邊的一片竹林里。就是在那里,那個自己無論曾在何處都會成為自己歸處的仙境,他看到了那個女孩兒。
女孩站在竹林深處,眼神里全無悲傷,看似是早已看透世事滄桑。淡色的袖口,繡著火紅的祥云。
趙令注意到了少年,輕輕地轉(zhuǎn)過頭,看著眼前潔凈的少年,望了很久,才慢慢靠近他,看著他臉上的淚,少年也凝視著她,一句話都沒有說。
片刻之后,趙令轉(zhuǎn)身離去,趙措目送著她離開,只一眼,便注定終生。
。ǘ
趙措拖著自己的身體,進(jìn)入了都城,很明顯,沒人對滿身傷痕的他多付一眼。他蹣跚著進(jìn)入了自己期許已久的地方,右腿關(guān)節(jié)處的骨頭逐漸從傷口處裸露出來,再也不足以支撐他的身子,他就開始沿著墻根一點一點地爬。塵土覆蓋了他的全身,各種腥臭味和臟物掩蓋了他本來的樣子,他就像一個爬蟲,在這繁華富饒的地方中最骯臟的角落里移動。
終于,在發(fā)炎的傷口帶來的滾燙和寒冬的冰冷反復(fù)摧殘,即將帶走他全部的意識時,他再一次來到了那片竹林,看到了那個女孩。
他離得很遠(yuǎn),不敢驚擾。他模模糊糊睜開一只眼,早已看不真切,所以,那也許只是他的想象,是他心中的景象。她就坐在竹林的石桌邊,低頭看著書,是一些史書,也可能是策論。
他欽慕她,這件事其實不用言明,只是一直不能言明罷了。第一次見到女孩是在立儲的時候,朝服雖然已經(jīng)盡量改的合身,但因為各色樣花紋的禮節(jié),那時候小小的趙令依然只能將將撐起衣服,成為了這個王朝最為年幼的儲君,這該是父親所占的位子。父親是君王的堂弟,是那個至今膝下無男兒只有一位小公主的君王最親的堂弟。這本是一場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氖虑,但君王卻寧可受著世人百官詬病,做出了另外的選擇。
這一切只因祖母懷孕之初曾被醉酒的太上皇奸污,致使父親的血脈一度成為祖父與太上皇之間最大的齟齬。祖父對父親不管不顧十幾載,郁郁寡歡地離開了世上。君王不能讓這樣的人登上大統(tǒng),繼續(xù)梗在太上皇的喉頭。所以,那個小小的女孩成為了這場皇家世族最隆重也是最沉重的遮羞布。
那個孩童,就如此艱難且堅定地一步步走向她的父皇,皇爺爺為她打造的囚牢。那個時候的趙令,眼神里閃爍地還是責(zé)任的光輝。趙措跪在那里,跪在貌似本該是自己的榮耀之下,卻無比平靜,因為那個女孩也一步步地走進(jìn)了自己的心中。可這不能說出,他們可能有著更為親近的血親;忍受著父輩錯亂后果的父親在一次次羞辱和被家族拋棄后可能終會選擇一條相反的路。這些一個一個都壓在他的心頭。
而竹林的那一次見面已是繼趙令立儲后的第六年光陰。那一次,他突然看清了自己心中的情愫,而父親的起事迫在眉睫,他沒有立場去勸父親,也阻不了父親努力自證的路途,他在一切中,無奈竟成為了最大的情緒。他只能深陷其中,看著暗流激蕩。
(三):
一個女儲君,為了真正成為一塊遮羞布,從小就被過度的訓(xùn)誡和課業(yè)包圍。女孩在這些不斷的重壓下,漸漸洞悉了事情的真相。這一切并不是父親對她的信任,也不是父親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果敢和決絕,而是皇爺爺蠅營狗茍的小心謀劃,不想在后人史書上那只是有些許可能的□□之名,是父親對皇叔才謀產(chǎn)生的嫉妒怒火的中庸模樣。
母親只是父皇的女人之一,生下她前,連個正經(jīng)的妃子都算不上,父皇有過很多的女人,只有母親為他生下了孩子。有時候氣急了但絲毫不會怪罪自己的父皇會殺掉身邊一個又一個女人,會讓人打斷母親的手臂。趙令其實很少能見到母親,作為當(dāng)今君主唯一的孩子,她一出生便被抱走,母親也很快變成父皇的棄子。依稀見到的幾次,母親面容憔悴,形容枯槁,看著她的眼神盛滿了真切地思念和哀痛。
這樣的環(huán)境很快就消耗了趙令所有熱枕的斗志,她開始變得冷淡,外界的情緒再難引起她心中的波瀾。“這大概是一種病,畢竟身上流淌的就是這種喪心病狂的血液!壁w令常常這樣想,卻又不覺得是自苦,反而覺得甚為合理。
直到她注意到了一個少年,一個歲月正好,霽月清風(fēng)的少年。立儲之后,地位更加尷尬的皇叔幾乎除了上朝不再進(jìn)宮,他的兒子,那個長她八歲的堂哥代替他更加頻繁地出現(xiàn)在宮中。少年本來該是儲君的吧,冷清的姑娘有了這個想法之后就開始注意那個少年,這不像是一種警惕,更像是一種審視和同情。少年沒有像他父親一樣,趙措沒有一絲不滿。畢竟在少年眼中最本初最真實的傷痛也都只在父親的身上,他不矜不燥,總是用一種含著淡淡贊許的眼神看著趙令,對她行禮。像一股春日里的暖流,一滴滴的向這塊冰涼的石頭傳遞著溫暖。
“殿下,太傅所說的《論衡》您已所學(xué)上佳,百官的些許言論不必太多顧慮。”
“殿下也該明朗些,這樣有助于康泰!
這樣才情,溫潤的少年,才最該是太子吧,趙令面上不顯,心中卻如此想。
竹林的見面是安王世子隨安王去封地的兩年后了,他們也整整兩年沒再見過。這一次安王攜世子進(jìn)京,她乘機(jī)查到了一些馬腳,安王似在購買戰(zhàn)馬,她也將這一切如實呈報給了父皇,只要尋一些由頭扣留安王父子,派人去查,總能發(fā)現(xiàn)端倪?蛇@些換來的是父皇久久不語而后的一陣陣狂笑。父皇想讓皇叔以最受人唾棄的方式死去,他想得是皇叔起兵,自己可以用最圣明的旨意宣告那個背棄了萬民的賢王身上的罪責(zé)。而戰(zhàn)爭和百姓,都不是他所在意的。
一個女太子,即使經(jīng)營數(shù)載,也沒辦法擁有可以制衡君王的權(quán)利,她能做的不過是用更加冰冷的神情去看著她已經(jīng)瘋狂的父親,他不是皇帝,只是一個偏執(zhí)狹隘到極致的小人罷了。所以她離開了宮宴,離開了那個兄友弟恭的家宴,來到安靜的竹林。
然后,他看見了少年。本以為他會想往常一樣對著自己展顏,或者他們多了一些緊張,少語些,但他哭了?吹剿臏I的女孩心中一抖,面上不顯,走到他面前,打量著少年。
原來,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是一滴淚嗎?是一滴如此真實如此不需要言語的淚呀!也是,其實他和自己一樣,不過是這一場惡劣追逐游戲里的無辜人,只是地位相當(dāng),看似重要卻又最是無關(guān)緊要的存在罷了。他們該是互相關(guān)切,互相憐惜的呀。這一滴淚就這樣滴到了女孩兒的心尖,又隨后被女孩滾燙的心臟燒的無形。女孩多想就放下這些,抱一抱面前的少年,和他說說話,讓那春風(fēng)一樣的話語驅(qū)散自己的陰霾。
她,不可以。這一切都不可以發(fā)生,女孩明明從這滴淚中捕捉到了什么,也欣喜地想回應(yīng)些什么,但什么都不可以發(fā)生。最后將所有情緒波動拉回起點,便轉(zhuǎn)身離開。
。ㄈ
皇叔反了,那唯唯諾諾的父親終是止不住心中的歡喜,揚眉吐氣地向天下人宣布要殺了這叛賊,殺了這表面與他最為親近的弟弟。
兵變發(fā)生地很快,饒是女孩準(zhǔn)備得再周全也架不住洶洶而來的大軍。安王打著儲位不正,牝雞司晨的由頭迅速占領(lǐng)了一郡十一座城池。戰(zhàn)爭也陷入僵局。父皇從不曾真正擔(dān)憂,因為這一切的罪責(zé)和導(dǎo)火索都在那位“德不配位,強占儲位”的女太子身上。
漸漸開始有大臣上疏廢除儲君,有民眾游行迎回賢王,繼承大統(tǒng)。即使輸了,君王只需推出太子,問罪發(fā)配,自己的皇位又不會有太大的影響,賢王通過戰(zhàn)爭奪得儲位本就會被史官詬病,又怎敢真的動自己呢?那個女孩才是眾矢之的,而君主只不過是過于愛女,懾于太上皇的迂腐而已。
早就知道一切的趙令,依舊高高在上地穿著袞服,冷眼旁觀著對她痛罵的眾人,依舊做著儲君該做的事情。他的境遇,大抵比自己好上一些吧,她看著一封封戰(zhàn)報,有時會如此想。
在這時,太上皇因為羞愧自己帶來的動蕩抑郁而終了。趙令站在更為艱難的儲位,仰視著沾著自己父親鮮血的父皇。常年沉溺酒色的君王在劇烈地哀痛,百官紛紛無視太子,高聲痛呼著“望皇上保重龍體,早日廢黜儲君!
“朕為人子,怎可呈父之過,朕為皇帝,怎可明先皇之責(zé)?”多么像一個圣明君王該說的話,趙令突然想笑,笑他的父親終于像一個史書里會贊揚的君主,一個無能卻賢德的君王。
然而一切遠(yuǎn)沒有結(jié)束,太上皇死后,父皇的所有才智好像都用來應(yīng)對皇叔了。他聯(lián)合宗族,一一列出證據(jù)指出皇叔的母親曾在懷孕之初的不貞,暗指皇叔血統(tǒng)不正,被宵小污了皇室血脈,并將這一切公之于眾。安王太后被這半假的真相詰難,羞愧之下氣絕身亡,安王也結(jié)結(jié)實實的病了一場,這些都進(jìn)一步坐實了這所謂的真相,失去正統(tǒng)之名的起義軍開始節(jié)節(jié)敗退。
父皇贏了,女孩心中無比清楚,小人總比君子幸運,而自己也承蒙這幸運庇佑,成了活下來的儲君,贏了少年。
“我竟然贏了,成了從頭到尾最正統(tǒng)的儲君嗎?”女孩輕笑,劫后余生?不過是君主一場華麗的自己證明的盛宴,自己也僅僅還是要茍延殘喘著高聲稱贊痛飲而已,而少年會成為那宴會上被馴養(yǎng)的老虎,表演完各色絕技之后,疲倦的等待著被宴會上的眾人分食。
女孩兒做夢都是:那稀有的白色暗紋的老虎敗了,拼盡全力躲避狼群的追趕向著自己跑來,即使傷痕累累,白骨森森,也用世上最為溫暖的目光包圍著她。
。ㄋ模
女孩再一次來到竹林,侍從早早就準(zhǔn)備好了,在外圍等她,遠(yuǎn)處傳來陣陣吵鬧聲,她看了一眼,不做停留,徑直向里面走去。突然她想起朝堂上左相提出的‘降軍之中并無叛將之子,請求全城搜尋’的話,眼眸微沉,問:“何事?”侍從全然未料到冷情的殿下會有此一問,愣神,又急忙答道:“是一乞人,不知怎得爬到了這兒,發(fā)現(xiàn)時好像腿都斷了,也沒什么氣了,侍人正在拖走,定不會擾了殿下!
“天子腳下也有乞人嗎?”聽出太子口中的不悅,侍從微微發(fā)抖,一下子跪在地上!皩⑺拥阶罱南镒,給一口白粥!薄爸Z。”侍從如蒙大赦,顫顫巍巍地從地上爬起。女孩重新走向書桌旁,細(xì)細(xì)的看起奏章。戰(zhàn)事已到了收尾階段,安王兵敗,被接受招降想邀功的屬下割下頭顱,懸于城墻。明君下達(dá)了休軍養(yǎng)農(nóng)的旨意,將一切具體事項交給自己打理。
(五)
趙措被人強灌了白粥,嗆著醒來,白粥雖涼,卻好歹救了他一時。他終于從混沌中醒來,渾身無力地躺在巷子深處。過了許久,一個狹長的影子一點點靠近,那個人蹲在他身旁,“安王一府三百四十三口,全部葬身。安王首級懸于雍州城,詔令懸三月,”趙措突然開始掙扎,勉力撐起身子想吐出什么?伤淼牧α扛揪蛥R聚不到一處,只剩一絲精神吊著。“我許多事都做不了,我還救不了母親......”像是在喃喃自語,趙令無措地說著一些胡話,穿著一身粗布麻衣的女孩,一點粉飾都沒有,像極了一個住在鄉(xiāng)間田野的農(nóng)女,在絮絮地抱怨著天氣和自己的無能。那樣無助,脆弱的姑娘痛擊著趙措的心,他仿佛從這些無力中吸取力量,他的視線一點點變得清明,嘴里的血污和白粥終于被他吐出來。
趙令無比清楚眼前的少年恢復(fù)的生機(jī)意味著什么,她上前把少年骯臟的身子摟入懷中,任由這些污穢一點點臟了自己的衣物和發(fā)梢。也許對她來說,這些遠(yuǎn)比自己真正所處之地來的潔凈。趙令側(cè)耳附在少年口邊。片刻之后,趙措眼中的光芒暗淡下去了,像一顆星掉入了塵世的灰塵中一樣消失不見。趙令半鞠著身子,耳上也沾著血絲,她一動不動地跪在巷子里,直到身體再也承受不住,倒在了早已殘破不堪的尸體之上,才見一顆顆晶瑩流進(jìn)發(fā)干的衣物中,剛暈開一小片濕潤,就被凍住,奪取著還在世之人的溫?zé)帷?br> 這世上很多,都很無措,這比無奈多了些努力,但結(jié)果近乎一致。趙措死了,死在那一年京城,死在一切都已結(jié)束終要迎來新生的冬日。趙令把趙措的尸體交給了君王,皇帝在高高的龍椅上,用著似笑非笑的語氣夸獎她:“太子不愧是國之儲君,解朕大憂。”他一步步走下來,嫌惡地瞧了一眼地上的尸體,一揮手,簇?fù)矶鴣淼氖虖氖毯蛑x開。路過趙令時,皇帝發(fā)出一聲不大不小的輕笑,像嘲諷,更像戲弄。
她被恩賜,與這尸體獨處。
皇叔死后,父皇對她日益忌憚,因為相對于皇帝來說,趙令無情,一個真正好似沒有一絲情感的儲君,就沒有弱點。君王既怕一個沒有把柄的太子漸漸長大,也怕死后,一個沒有顧慮的繼任者會毫不留情地揭開他的孝義的面具。趙措死在趙令的手上,恰恰給了皇帝一個把柄,太子有了同謀的可能,她終于與這一切的事務(wù)有了聯(lián)系。不僅如此,在皇帝眼中,趙措死也要見儲君,說明了趙令也像他一般體內(nèi)流著骯臟的血液,有著令他人不恥的情感。
這一切都是趙措拼盡全力所圖的,讓皇帝對太子放下心來,讓趙令親手交給她的父親自己的把柄。趙令站在寬闊的太極殿內(nèi),地爐的熱氣讓尸體的味道更快地散發(fā)出來,很快就充斥了整個大殿。趙令依然靜靜地站著,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地上的人。
我?guī)銇硪姼富柿,父皇果然像你想的那樣想了?br> 我贏了你,卻又活的不如你,還得累你前來救我。
趙令一點點蹲下來,終于在得到詔令允許的這個大殿里,卸下了重重的外殼,喃喃地說著,趙措臨死前的最后一句話。
“汝,上善,善甚眾。”
插入書簽
對不起之前的那位為我打氣的小可愛,這是我的新腦洞,之后我如果有機(jī)會,我一定會更的。(新腦洞較短,望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