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瑪騎著他的小馬往前趕，弟弟達瓦在牦牛群里喊了一嗓子，牦牛越過他往牧場走，粗噶的喊聲順著的河流歪歪扭扭地傳到了白瑪耳朵里。
　　黃昏的太陽在河流的遠端閃爍出燈塔一般的光輝，白瑪向前追逐著，風(fēng)背道而馳，仿佛時間也倒退著。
　　牧場的知青日日夜夜宣泄理想，當(dāng)然不是向白瑪宣泄，他們一向不屑和短見狹隘的藏民說明自己的真知灼見，何況漢語都不會的白瑪。但是白瑪路過他們，十次里總有那么一兩次嘰里咕嚕說些他們聽不懂的怪話，個個眉飛色舞的一肚子坑人的壞水。阿叔多吉這么說，別的阿叔也這么說，所以把他們一個個分開，這個去牧牛那個去牧羊，剩一個放在牧場里挑水挑糞。
　　白瑪都耐不住這樣天長日久的寂寞，奔逸的知青們，牛馬也聽不懂他們的長篇大論，就更寂寞了。雖然受了訓(xùn)學(xué)了乖，沒人敢再聚三聚四的高談闊論，可是他們骨子里的傲氣是讓他們斷斷不能就這樣屈服的，白瑪就有幸見到他們背地里高聲的抗爭。
　　起初知青也不愿意和白瑪交流，白瑪問他對著一群牛羊喊的什么。知青不說話，鼓著嘴巴瞪眼看他，仿佛老子的罪要讓他報到兒子身上。許是白瑪?shù)囊粡埬樚珶o辜，一雙眼睛太亮太清，知青忽然又改變了主意。
　　白瑪因此認識了夏運動，夏運動一般情況下心情不好，只會對著牛群說話，心情舒暢的時候?qū)λ鲙拙湓娫~歌賦。白瑪曉得是知青在抗爭，并十分幸運的記住了其中幾句，白瑪在他嘴里認識了可以給人方向的燈塔。
　　他覺得他現(xiàn)在就是要奔到遠處的盡頭去，最終遠遠離開這里。但實際上他連河流都沒有越過。
　　河流又長又緩，白瑪上一刻剛要被身后吹來的風(fēng)帶進太陽里，下一刻就被涓涓的細流截住了腳步。
　　順著河流的邊沿，馬兒晃晃悠悠地踱步。
　　這個時間必須要回去牧場了，不過白瑪是山里的孩子，規(guī)矩是用來約束知青們的，對白瑪來說無限接近無效。
　　可轉(zhuǎn)山會之后最后一個知青也離開了大山，這條規(guī)矩成了白瑪?shù)囊?guī)矩。
　　最后離開的知青是夏運動，聽他說80年的時候知青就可以返城，這破地兒卻三年又三年，好幾年都沒個動靜。
　　要夏運動說是離北京太遠了，領(lǐng)導(dǎo)沒空管這兒。
　　白瑪略懂他的迫切和慌張，夏運動是北京人，給他講的也都是那邊的事，見過的沒見過的，白瑪走進了一個花紅柳綠的世界，全然不同于白瑪對外面世界的認知。
　　他所以為的外面不過是大山之后的大山，大山以后的另一座大山，以及無盡的大山，他甚至沒有走出去過。
　　夏運動是知青，知青能出去，這是注定扎根大山的白瑪做夢都羨慕的事。

　　“白瑪，我托一個朋友找到了返城的路子，他上頭有人�！�
　　知青學(xué)東西快，夏運動來山里幾年，已經(jīng)能將藏語說的似阿叔一樣好。

　　夏運動又說:“但是，你得幫我一個忙�！�
　　夏運動貼餅似的挨在他身旁，夏運動的牛群也在用熱炕似的身體擠他，一層一層圈著他越縮越緊，把他拘囿到不能呼吸。
　　“他想來這玩兩天，你幫我招待他�！�
　　夏運動話音一轉(zhuǎn)，說“他能把咱倆都帶出去�！�

　　夏運動許了達瓦一些好處，達瓦同意三天之后和夏運動換一換，叫夏運動和哥哥一同去北邊草原上照看牛羊。
　　夏運動說的那人叫許登達，長得高高壯壯，正派人的模樣。
　　說了很多話，白瑪沒有聽懂，現(xiàn)在也記不大清他的模樣了。
　　許登達是白瑪?shù)牡谝粋�男人，第二天就離開了草原。
　　白瑪發(fā)了燒，他們只得推遲了幾天回去牧場。
　　許登達也無限推遲了承諾，他沒有回來，類似許登達的人倒來了好幾個。夏運動沒有如愿以償?shù)幕厝�，白瑪�(shù)贡挥脕碛萌ァ?br>　　“你再堅持堅持，你不是想走么�！毕倪\動說。
　　夏運動許諾他是最后一個，其實夏運動總說最后一個，抱著虛無縹緲的希望寄希望于陌生人，還是因為缺女人而勉為其難接受白瑪?shù)哪腥�，白瑪想對夏運動說點什么表達自己的憤怒。
　　白瑪不想答應(yīng)，可是夏運動攥著他的手不放開，叫他又生出些羞恥感來。
　　白瑪承認，夏運動在唬人這方面，至少比阿叔多吉強不少的。
　　“到時候我?guī)愠鋈�，你就是我親弟弟�！毕倪\動的眼睛不如白瑪自己的大，但和藏民不同的是，他眼底的柔情讓他此時此刻能像個女人一樣含情脈脈。
　　他對白瑪說，“我到時候一點一點好好教你漢語，讓你也像個北京人一樣�！�
　　可是那人還沒來，白瑪就在牧牛的時候從馬上跌了下來。
　　夏運動既怪白瑪?shù)幕瓴皇厣�，又怕一直流血的白瑪真的出了人命事，從牧場借了個牛車，和達瓦一起把白瑪送到了衛(wèi)生所里。

　　白瑪?shù)铝笋R，疼昏了過去，醒過來的時候就變成了女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變成女人的，可是達瓦說他是女人，夏運動也說他是女人。
　　衛(wèi)生所的醫(yī)生讓他的肚子在睡著的半天里長了個孩子，又讓孩子在他醒過來之前悄悄離開了，白瑪面兒都沒見著，就稀里糊涂的變了性。
　　夏運動拜托白瑪?shù)娜蝿?wù)也不了了之。
　　現(xiàn)在整個牧場的人都知道白瑪變成了女人，不檢點的女人。
　　夏運動是唯一和白瑪有交往的知青，理所當(dāng)然的，他被認為和白瑪有不純的男女關(guān)系。
　　夏運動既沒臉見他，也為了不被批斗，已經(jīng)有好幾個月沒來過白瑪?shù)牡乇P。
　　牧民對知青說三道四的話，知青聽不懂，不會因此煩惱�，F(xiàn)在關(guān)于他的流言蜚語，白瑪都能聽懂，卻不想聽。
　　河流盡頭的牧場缺人，白瑪申請調(diào)去了那里。
　　阿叔多吉讓弟弟達瓦和白瑪一同去，本來瓦達和白瑪都是他撿來的孩子，好巧不巧白瑪變成了女人，多吉就想叫達瓦做白瑪?shù)恼煞�。可是達瓦見過白瑪?shù)纳眢w，白瑪和他一樣是個男人，他和男人過不了日子。
　　達瓦沒同意多吉，如果他帶白瑪走，牧場就會傳他亂搞破鞋，何況白瑪也做不了女人。
　　白瑪同樣不想達瓦去，他的身體已經(jīng)養(yǎng)好，于是在約定好的清晨獨自騎馬去了河盡頭。

　　而夏運動再來看他則是轉(zhuǎn)山會前一晚，他告訴白瑪過了轉(zhuǎn)山會就離開。
　　夏運動還帶了個許登達來，他在草棚外頭等著，等到天亮，牧場的人都忙著沐佛，沒人來管白瑪和哪個許登達睡覺。
　　天亮以后夏運動離開了牧場，白瑪又發(fā)了燒，渾渾噩噩過了好幾天，后來才想起來，夏運動沒說是一個人走還是一起走。
　　白瑪很快就被調(diào)回了阿叔的牧場。
　　一紙批文，夏運動回到了北京，牧場需要人頂上夏運動的缺，多吉借故把白瑪調(diào)了回來。
　　白瑪在炕下找到了一封給他的信。夏運動難得細心，用漢文寫了一遍，又用藏文譯了一遍。
　　白瑪很少學(xué)到這么多漢文，夏運動怕他和上頭有關(guān)系的許登達們說錯話，也不會教他。
　　白瑪不敢讓達瓦看到，就在屋內(nèi)昏暗的光線中看了信。
　　許是夏運動拿到返城批文的高興，破天荒的在信中寫了首詩給他，用藏文翻譯過來很怪，詩中白瑪一會兒是男人的身份，一會兒又變成了女人。
　　夏運動作詩水平雖然一般，但白瑪卻舍不得把信埋進火堆里。
　　因而達瓦也看到了這封信，并對信中袒露的真情嗤之以鼻。毋庸置疑的，夏運動是知青里少有的孬種。
　　達瓦趁白瑪騎馬的時候，偷偷把信燒成灰又倒進了石槽里，讓牛就著草料吃進去變成天地間的一塊牛糞。

　　好幾個轉(zhuǎn)山會，達瓦都沒看見夏運動回來，更無一封信件寄過來。這時候改革的春風(fēng)已經(jīng)刮進了草原，牧場的年輕人陸陸續(xù)續(xù)去了首都。
　　達瓦沒去，達瓦發(fā)現(xiàn)白瑪?shù)臅r間停止了，停在了夏運動走的那個轉(zhuǎn)山會后。
　　不過除了夏運動的事，白瑪?shù)箾]有其他出格的舉動，達瓦本來要和牧場的年輕人一起離開的，但多吉在上一個轉(zhuǎn)山會的時候被一只牦牛頂了肚子，白瑪就成了達瓦一個人的事。

　　白瑪在馬飲完水以后和一個男人睡了覺，白瑪只是在馬背上看了男人一眼，男人就過來帶走了他。
　　幕天席地，草原上還吹著涼風(fēng)，白瑪光'裸著放縱的喊叫，朦朧的無邊的夜色籠罩在草原上，給白瑪披上了遮羞布，容他任性放肆。
　　“你教我?guī)闳ツ摹蹦腥藛査?br>　　“去外面”白瑪說
　　說完他又回去了馬背上，馬帶著他慢悠悠地往草棚走。

　　白瑪告訴達瓦他要離開草原，達瓦給他準備好干糧，叫他去河盡頭的牧場住到轉(zhuǎn)山會之后。
　　白瑪每年轉(zhuǎn)山會都去那里，起初是白瑪自己央求，后來達瓦不等他說，就給他準備好了行李。
　　達瓦等著他回家，但轉(zhuǎn)山會前夜，馬跑回了牧場。

　　……

　　白瑪坐上了男人的車，車窗開著，白瑪伸了半個身子出去，風(fēng)逍遙自在地撫摸白瑪?shù)哪橆a，烏黑的頭發(fā)飄揚到天上。
　　白瑪此時此刻意識到男人并非任何一個許登達，因為許登達承諾過就走掉了，嘴巴張開謊言漏出來，是說給地上的草天上的云聽的，卻讓白瑪記住了它。
　　男人是白瑪?shù)脑�，可白瑪每次叫他，他都不予回�?yīng)。男人有自己的名字，白瑪永遠記不住。
　　雖然白瑪有金魚的記憶，但是匹草原上的野馬。
　　野馬去到城市里，就要被放在動物園。
　　望舟沒帶白瑪去動物園，他把白瑪鎖進了高樓大廈，白瑪吹了一路風(fēng)，在柔軟舒服的馬鞍上，最終又回到了寂寞的黑暗里。
　　望舟不說藏語，白瑪看到他化身為一頭牦牛，力氣蠻不說話，哞哞的時候誰也不懂誰。牦牛在他身上，如同踏上了草原，草原沉默著，靜止的任生靈攫取。
　　望舟問白瑪去哪里，白瑪說“去外面”可是哪個外面外面哪里，白瑪也說不清。
　　窗外是人聲鼎沸車水馬龍，是望舟的安身立命之處，是異類白瑪?shù)牧麟x失所。
　　望舟幾經(jīng)周折找到了北京的夏運動，夏運動回了北京幾年，變成了一個幸福的男人。他皮球似的身體再也不能像個織毯墊一樣把白瑪包裹起來，反而用肚皮把白瑪彈走。
　　皮球主動泄了氣，發(fā)出噗的一聲響，靠著對白瑪散出的這點沖力遠遠的離開了他。
　　白瑪真正的流離失所了。
　　望舟把白瑪帶回了牧場，可是達瓦也早已離開，白瑪順著河流，在風(fēng)中變成了一匹狂奔的野馬，野馬跑到了草原光輝閃耀的盡頭，精疲力竭的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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