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第 1 章
嚴(yán)格算起來,賀茂保憲幾乎是一出生就被看成是父親最合法合理的接班人。
因為剛剛能把眼睛睜開沒多久的他,就開始學(xué)會好奇的用小手向坐在墻角笑瞇瞇的坐敷童子打招呼了。
一個未滿周歲的孩子竟能有如此造詣,真是讓人驚為天人,做父親的賀茂忠行臉上也難掩得意光彩,畢竟,家業(yè)傳給誰都不如傳給自己的兒子更順心。
于是,在陽光雨露慷慨的滋潤下,賀茂保憲茁壯的成長起來,出脫的是貌若冠玉,眸如點星,一句話,美男子中的美男子。
他自己也頗為得意。
可惜的是好景難久長,16歲的時候,賀茂保憲迎來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個挫敗。
那天,他相信自己下輩子都忘不了那天的情景,一個瘦弱蒼白的小孩子竟然吸引了原本屬于他的目光。
當(dāng)父親把那個孩子領(lǐng)進(jìn)家門的時候,他正悠閑的喝著杯中淡淡的清酒,完全沒注意到那個衣衫簡樸,身材矮小,跟在父親身后的孩子。
可是賀茂忠行竟然召集了門下所有的弟子,以前所未有的嚴(yán)肅認(rèn)真介紹了他的新弟子。
人群立刻爆炸開來。
天!那個孩子和保憲少爺一樣從小就能看見鬼怪啊!
天啊天啊!那個孩子和保憲少爺一樣有天賦呢,看來師傅以后一定要好好栽培他的!
天啊天啊天!那個孩子…………那個孩子…………那個孩子……
賀茂保憲的太陽穴一陣猛跳,他狠狠的按住,強(qiáng)迫自己認(rèn)真的打量打量那個仍然默不作聲,只是睜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看著父親的孩子。
就這個像貓一樣的小東西?竟然能……他一股怒火涌上心頭,感覺到青春期少年特有的自尊心受到極大的侮辱。
父親,他謙謙施禮,然后把哪個孩子扒拉到自己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
師傅剛才說過了。
你……你多大?
師傅剛才也說過了。
你……你怎么這么沒禮貌?
師傅剛才介紹我的時候沒認(rèn)真聽的是誰呢?
賀茂保憲的太陽穴疼的幾乎要炸開了,他咬咬牙,發(fā)現(xiàn)自己第一次有擺不平的人了。
那孩子仍然安靜的看著他,清秀的小臉被外面的寒氣凍的通紅,像紅蘋果一樣紅撲撲的,賀茂保憲伸出手在那臉蛋上用力一擰。
好小子,有個性,從今天起跟你師兄混吧。
不,清脆的聲音響起,我安倍晴明是賀茂忠行的徒弟,你只是我的師兄。
一場隱秘的對話因為這孩子的高調(diào)聲明宣告暴光。
面對別人投過來的好奇目光,賀茂保憲一把把孩子摟進(jìn)自己懷里,然后暗暗加力,得意的感覺那小身子的徒勞掙扎。
父親,他笑咪咪的說,這個小師弟我很喜歡呢,讓他和我住一起吧!
回到住處的第一個夜晚,賀茂保憲得意洋洋的坐在床邊看著那孩子自己收拾行李,整理衣物。
他在等著那小東西開口來求他幫忙,畢竟這么一大堆瑣事,一個10歲的孩子要想搞定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但,那瘦瘦的小身子在地上忙來忙去的,卻始終沒有開口求助。
最后耐不住的是賀茂保憲自己。
喂,他揪住孩子的脖子把他用力拎了過來,然后抓住兩只細(xì)細(xì)的小胳膊。
用不用我?guī)兔Π?只要你開口叫我一聲“哥哥”就可以的??
你?那孩子冷淡的開口,雖然掙扎不動,一張小嘴可是一點也不饒人,你認(rèn)為你自己看上去很能干的樣子嗎?
我看上去很窩囊嗎?
小東西非常認(rèn)真的點頭,保憲氣的松開了手。
混小子,你存心和我過不去是不是?自己收拾去吧!但愿你天亮的時候能睡上覺。
他看到的是一個背影。
那天晚上,安倍晴明收拾到很晚很晚,他坐在一大堆雜物里耐心的整理著,精神抖擻的樣子,倒霉的是賀茂保憲。
他的睡眠一向很輕,有點動靜就睡不著,所以,這一夜,他和晴明是一起入睡的。
賀茂保憲一直也弄不明白,為什么年齡相差6歲的優(yōu)勢,一點也不能幫助他樹立該有的權(quán)威形象。
想想看保憲真是挑不出什么缺點,優(yōu)點到是滿抓滿打的一大把,英俊,瀟灑,溫柔,禮貌,陰陽術(shù)了得。
可是如此光彩照人的形象到了那孩子眼里立刻就殲滅了所有的光彩,賀茂保憲,悲慘的淪為安倍晴明眾多師兄中的一個。
為了制服這個第一天就對自己大放厥詞的小刺猬,賀茂保憲煞費苦心,威逼,利誘,均被安倍晴明兵來將擋。
安倍晴明!賀茂保憲恨恨的想,自從遇見了你,我的人生就充滿了失敗!
無奈啊無奈。
作為師兄,賀茂保憲打著關(guān)心師弟的招牌經(jīng)常有意無意的涉及一下晴明的生活領(lǐng)域。
然后他發(fā)現(xiàn)他的這個小師弟生活夠清苦,衣服嗎,簡單的兩套,半新不舊,鞋襪一類的也是粗糙的很,有的時候保憲還能看見晴明自己縫補(bǔ)襪子。
這是自幼生活條件優(yōu)越的他不能想象的事情。
從來沒見過他提到自己的父親,母親一類的話題,也從來沒見過他回家。
他是那種性格冷清的孩子,由于年齡的差異很少和師兄們在一起,當(dāng)然,過高的天賦引來的嫉妒也間接的導(dǎo)致了他的孤獨。
于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景象是,一個衣著簡單的孩子,一個人穿梭在人群中。
除去平常的學(xué)習(xí),閑暇的時間晴明就一個人坐在院子里認(rèn)真的觀察螞蟻打架,蝴蝶跳舞,或者,手里拿著一本書卻半天翻不過一頁。
他那雙大大的眼睛,明亮清澈,冬天的湖水一樣寧靜美麗,卻也是有著寒冷入骨的寂寞。
賀茂保憲默默的看著他獨來獨往,看著他費力的料理著自己的生活瑣事,心里有著淡淡的感觸,說不出的情緒,繚繞不散。
這個孩子,究竟來自一個什么樣的家庭啊,他在私下里詢問父親,卻得到了讓他沉默良久的答案。
回去后他看著窩在被子里蜷成一團(tuán)睡的香甜的安倍晴明,一只手伸出了被子外面,握上去,涼涼的,瘦瘦的。
白狐之子嗎……他在心里沉吟著,那睡著了的孩子眉目清秀如畫,薄薄的嘴唇抿在一起,在倔強(qiáng)的人,睡著的時候也有了幾分該有的孩子氣。
小心翼翼的把那只手放進(jìn)被子里面,卻發(fā)現(xiàn)那被子實在是難以抵擋冬天夜晚的寒氣。
悄悄起身,抱來一床新被子,輕輕的蓋在晴明那床已經(jīng)變薄的被子上。
似乎是感覺到新被子帶來的溫暖,晴明的眉頭松了松,小臉愜意的蹭了蹭枕頭。
賀茂保憲回到了自己鋪位,躺下來,卻難以入睡。
究竟,你也是寂寞的啊。
那天早上,一醒來就注意到窗外飄著的雪花,賀茂保憲非常高興,他向來是喜歡賞雪景的。
飄飄白雪,殷殷紅梅,在配上他這么一個玉樹臨風(fēng)的帥哥,多么多么的入畫!
笑彎了眼睛的同時,無意的看了晴明的鋪位一眼,空空如也,摸一下,涼的。
這小孩,這么早起來干什么去了?哦,我知道他肯定不會在那里用功背咒語的,他那資質(zhì)根本用不著啦……
胡思亂想著,保憲走出房門,然后看見廊下一個小身子正埋頭在一個大木盆前用力的搓洗衣物。
他干的很用力的樣子,可是那被罩一類的大件讓一個成年人來洗都要撲騰一陣,更別說一個不大的孩子,一時間,水花飛濺,人也累的氣喘吁吁。
晴明!賀茂保憲快步上前,把那個還在用力的小身子提起來,抓起那雙小手一看,果然,兩只手紅通通的如同胡蘿卜,摸一下,冰涼刺骨。
這么冷的天,你自己埕什么強(qiáng)啊,不是告訴過你這個我來洗就可以了么?
我自己的事情用不著麻煩別人。
什么叫別人,我是你的師兄誒小子,你看這水這么涼你要是凍壞了……
賀茂保憲又氣又心疼,這孩子怎么這么不知道照顧自己呢?
我要是凍壞了,平安京里,就會少一個能派用場的陰陽師是不是?
清冷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的傳來,賀茂保憲心里一震。
他看向安倍晴明,那依然清瘦的小臉冷漠的回望著他,同時慢慢的撤回自己快要凍僵的手。
冰冷的觸感讓賀茂保憲感覺更加寒冷。
他的心頓時疼了起來,他無法相信這樣的話是出自一個孩子的口中。
迅速脫下外衣,把那孩子包的嚴(yán)嚴(yán)實實,然后不由分說的抱回房間里,在把那雙手揣進(jìn)袖子里用自己的手加以溫暖。
安倍晴明只是順從的被擺弄著,他的那雙大眼睛,卻一直看著賀茂保憲。
不是這樣的,晴明,你應(yīng)該知道一件事,這個世界上,并不是只有妖魔鬼怪與你同在。
賀茂保憲酸楚的抱著晴明的身體,他還是那么瘦,像個小貓一樣。
他緊緊的抱著,似乎是想把自己的體溫完全的傳遞給晴明。
這個世界上,還有關(guān)心你的人和你在一起啊。
從哪天起,兩個人的關(guān)系有了極其微妙的改善。
雖然晴明還是一如既往的經(jīng)常讓賀茂保憲在眾人面前下不來臺,但是私下里斗嘴的情形卻是增多了。
賀茂保憲一次又一次領(lǐng)教了安倍晴明這個小孩子的伶牙利齒,刁鉆古怪。
這點他頗為得意,因為晴明這樣的一面只有他知曉,不過,相應(yīng)付出的代價也著實慘重。
向來口若懸河的他經(jīng)常被晴明的一句話噎的半天直翻白眼,最后只能把那個得意的望著他的小孩子拽過來擰擰臉蛋了事。
順便說一句,在保憲額外的關(guān)心照顧下,晴明終于不負(fù)眾望的胖了一點點,小臉蛋也鼓了起來。
圓溜溜,軟乎乎,手感十足,好可愛的小臉蛋呢!
賀茂保憲如是說。
哼,我就知道當(dāng)初你對我的那些所謂的“師兄的好意”是不懷好意的!
晴明一邊揉著自己被擰的通紅的小臉蛋一邊恨恨的看著賀茂保憲。
哎哎,小孩子說話一定要實事求是,如果沒有我這個善良英俊的師兄這么照顧你,你那能變的像現(xiàn)在這么可愛?
安倍晴明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一副秀才遇見兵有理講不清的樣子,回到了自己的鋪位上,躺了下來。
賀茂保憲笑瞇瞇的湊了過去,準(zhǔn)備在逗弄逗弄那個小東西。
晴明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看來是不準(zhǔn)備答理他了。
半明半暗的燭光下,那對長長的睫毛輕輕的忽閃著,在眼睛下面形成了淡淡的陰影。
紅潤的小嘴唇依然是抿的緊緊的,嘴角微微上翹,兩只手放在被子外面。
靜靜的看了一會,賀茂保憲突然笑了出來,不知道為了什么,只是,覺的很開心很開心。
賀茂保憲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感慨時間過的飛快,一轉(zhuǎn)眼,6年過去了。
他的腮幫上,已經(jīng)生出了堅硬的胡須,由于生活的愜意舒適,連身材也開始有些微微的發(fā)福了,我才23歲啊,他哀嘆。
最大的變化是發(fā)生在安倍晴明身上。
賀茂保憲不得不感慨時間的力量如此巨大,竟然把當(dāng)年的一個小毛頭改頭換面脫胎換骨了。
已經(jīng)16歲的晴明褪去了兒童的稚嫩,多了幾分少年的青澀和青年的沉穩(wěn)。
他身材修長,膚色白皙,當(dāng)年只能說是清秀的小臉出脫的儒雅俊秀,一雙丹鳳眼波光流轉(zhuǎn),道不盡的豐姿華彩,氣度萬千。
如今的他,已經(jīng)是賀茂門下最杰出的弟子,或者說,京城里一等一的陰陽師了,只要他出師的話。
只是有些事情是不會改變的,眾人面前,他依然是當(dāng)年的哪個寂寞,冷清的孩子,一對琥珀色的眼睛總是淡淡的,連唇邊那一抹微笑都若有若無。
因為他獨特的身份和游離的氣質(zhì),愿意接觸他的人不多,他的朋友,更是寥寥無幾。
好在晴明從來不在乎這些,他走到那里都是一襲白衣,清雅俊秀,秀挺的脖子高傲的昂著。
可是賀茂保憲知道,自己對于晴明而言,是不同的。
只有在他面前的晴明,才是16歲的晴明。
其實,那小東西是個很溫柔的孩子啊,賀茂保憲私下里微笑著感嘆。
賀茂保憲是個懶洋洋的人,什么事能不做就不做,必須做的時候在拖到不得不做的時候。
比如,洗襪子。
這件事讓他十分之頭疼,小的時候還可以耍賴讓別人代洗,這么大了,在找別人丟臉的就不光是他自己了。
可是還是不愿意洗,那么就攢著,一雙雙臟了的襪子塞到褥子底下,雖然睡在上面凹凸不平,但總好過洗襪子的痛苦無奈。
不得不洗的時候總是要來,十幾雙襪子一起泡在盆里的壯觀讓安倍晴明目瞪口呆了好久,然后捏著鼻子飛速逃出房間,遠(yuǎn)遠(yuǎn)的丟下一句話。
我還以為房間里有臭蟲了呢……原來是你的襪子……
嘿嘿,賀茂保憲尷尬的笑。
那種味道確實不好聞,苦了哪個愛干凈的孩子了。
又一次到了向褥子下面塞襪子的時候,賀茂保憲手一進(jìn)去就感覺到不對,原來塞進(jìn)去的那些襪子怎么不見了呢?
晴明,晴明,他喊著在廊下洗衣物的晴明,你看見我的襪子了沒有?
晴明沒有答理他,保憲討了個沒趣,只好繼續(xù)尋找襪子。
翻來翻去,沒有還是沒有。
去那里了呢?他坐在地板上苦苦思索,甚至考慮用陰陽術(shù)推算一下。
門開了,晴明推門走了進(jìn)來,把一個木盆扔在了他面前,挖苦的看著一籌莫展的賀茂保憲。
盆里是數(shù)雙洗的干干凈凈的襪子。
簡直能把人熏死啊……
嘲笑的語氣,帶著掩飾不住的笑意,晴明搓著自己被水冰的涼涼的手站在那里,一對大大的眼睛眨了又眨。
賀茂保憲也笑了,他突然撲過去揪住晴明的臉蛋使勁的擰啊擰,全然不顧他已經(jīng)是個16歲的少年了,只是還像小時侯那樣盡情捉弄。
好小子啊,說,想讓師兄怎么謝你呢?
晴明極力想拍掉那只捏的自己臉頰生疼的手,掙扎著撇了撇嘴,你?謝我?少拿臭襪子熏我就多謝多謝了。
賀茂保憲笑倒,同時把晴明也一起帶倒。
一時間,兩個人躺在地板上無話。
晴明……
恩?
想過以后嗎,繼承這里把事業(yè)發(fā)揚(yáng)光大?
這里的家業(yè)是你的,我不會留在這里。
怎么這么說?賀茂保憲一個骨碌爬起了坐在那里看著依然躺著的晴明,白色狩衣包裹下的身體修長勻稱。
你的才能是大家公認(rèn)的,誰也比不上你啊,父親也很喜歡你……嘿,我都想好了,等你繼承了這里,我就出去四處游玩,要多瀟灑就多瀟灑……
晴明淡淡的笑了,我是不可能屬于這里的啊……更何況,又有誰會讓一個白狐之子繼承這里呢?
白狐之子……這樣的話,第一次聽見晴明親口說出來。
是……是真的嗎?晴明?你的母親真的是個狐貍嗎?
你說呢?我看起來像狐貍嗎?晴明的丹鳳眼一彎,紅潤的嘴唇微啟,似笑非笑的望著保憲。
那眼波流轉(zhuǎn)的一剎那,眉間氤氳著的暮靄煙霞,恰如櫻花落雨,鮮美絕麗,卻又有不著痕跡的傷感彌漫游離。
他的心突然不可抑制的狂跳起來,似乎要蹦出胸口落在那躺著的人嘴角邊那彎彎的弧度上一樣。
經(jīng)年的歲月都過去了,為何此時才發(fā)現(xiàn)晴明的美已如破苞梅花,綻放的一天一地。
難以呼吸,連思維都停滯了,只為那句一定要離開的回答神傷許久,卻不得不自制著冷卻沸騰的五內(nèi),強(qiáng)自面對現(xiàn)實的一切。
賀茂保憲楞了許久,只能怔怔的回答……像……
哀,莫大與有所求而求不得。
怒,莫大與有所求而不得求。
晴明18歲那年,第一次回了趟家,在這之前,他從沒有回過家,連家里的事都沒有提過。
保憲私下問父親究竟出什么事了,父親告訴他,晴明的父親,時日無多了。
什么?
賀茂保憲一楞。
他走的那天早上保憲也起的很早,看他打點行李的同時也不忘向他包里塞了不少好吃的。
正當(dāng)他洗漱完畢,屋子里卻不見了晴明。
出去尋找,卻見晴明正站在院子里那棵白櫻花樹下,曉光晨風(fēng),吹卷的他衣袂飄飄。
暮春時節(jié)的櫻花,一樹慘烈,一樹張揚(yáng),紛紛揚(yáng)揚(yáng),如絲如網(wǎng)墜落一地,流連與枝頭片刻的光景,終也是成泥成土。
而那立與繽紛花雨中的人,似是被交織包裹與其,任那花瓣紛落在自己的肩頭,衣袖,只是一臉平靜悵然。
他那清澈的目光穿透了絢麗花幕,定定的望向遠(yuǎn)方,不可知的未來。
賀茂保憲在也說不出什么話來,只是靜靜凝望。
這一刻,在時光中并不長,這一刻,在記憶里并不短。
許久,晴明對他微笑,保憲師兄……
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半晌,卻不知如何開口叮囑更多的話語,只能低聲說:
晴明,這次回去,如果不急,就多呆幾天吧。
。保疤熘,晴明回來了。
他依然是面無表情,只是人驟然消瘦了許多,寬大衣服下的身體愈見單薄。
見了師傅,回到房中,面對窗戶獨自坐在那里,也不說話。
晴明……保憲走過去輕拍他的肩膀,他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結(jié)局,此時他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盡可能的安慰晴明。
晴明木然,沒有反應(yīng)。
有些事情我們大家都明白的,人生在世,得到多少,失去多少,其實誰也占不到什么便宜啊。
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對待自己,這樣,他才不會失望,是不是?
晴明依然沒有說話,只是身體微微顫抖。
哎,你看,我都把這個忘了。
保憲突然說到,然后,他端出來一盤洋蔥。
晴明,替我剝洋蔥好不好?這個東西太熏眼睛了……
辛辣的洋蔥讓保憲的眼睛立刻流下了淚水,可是他依然專心的剝著洋蔥。
晴明的嘴唇翕動著,他看著保憲。
來,幫幫我,好不好?
保憲臉上淚水橫流,卻微笑著看向晴明。
另一雙白皙修長的手也捻起一個洋蔥剝了起來,可是,剝到一半它就掉在了地上。
倔強(qiáng)了那么多天沒有流下的眼淚,終于在無聲中落了下來。
溫?zé)岬臏I水打濕了肩頭的衣衫,抱著那個靠在自己身上的消瘦的身軀,保憲輕輕的拍著,像是說給他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
好了,好了,一切都會過去的,都會好起來的。
那一次的擁抱,如此鮮明的銘刻在記憶里,雖是酸楚,卻也甜蜜。
此后的晴明,在也未曾哭過,他的淡漠一如既往。
那淡漠讓賀茂保憲心里感到疼痛,他知道,有些什么東西,不一樣了,真的不一樣了。
即便是游走陰陽兩界,看透生死輪回,這情關(guān)緣孽,又如何掙的脫,扯的斷?
賀茂保憲的父親在他20歲那年,撒手離去。
巨大的哀痛讓他無心料理那隨之而來的一切瑣事,只想找個地方,一個人,靜靜的呆著。
然,賀茂家的事業(yè),門下弟子的安排,還有自己的未來,又那樣能放的下呢?
他強(qiáng)撐著自己去打理一切,心力交瘁的時候只想看見那抹白色的身影,唯他能讓自己從容淡定。
晴明來了,向來不愿參與閑雜事務(wù)的他替保憲制訂計劃,撰寫文書,同時安慰悲痛的師母,待一切有了頭緒后,他來到保憲身邊。
那時,已經(jīng)是賀茂家重要會議召開的前夜,第二天,就要決定由誰來繼承賀茂家的基業(yè)。
入秋時節(jié),夜色涼如秋水,融融月色,清澄淺澈。
師兄……晴明微笑著頓首問候。
賀茂保憲站了起來,他有很多很多的話要對晴明說啊,那些未來得及出口的心意。
我是來向保憲師兄辭行的。
你說什么?
明天,我會離開這里,從此以后,保憲師兄請多保重,不要辜負(fù)了師傅的期望。
晴明……晴明……你要離開?你不繼承賀茂家了嗎?你為什么要離開?
晴明淺笑,這里從來也不屬于我啊,保憲師兄。
不!我不準(zhǔn)許你離開!
安倍晴明從來不會為了任何人停留的,保憲師兄你這又是何苦,難道這么多年了,你還是不能了解我嗎?
這么多年了……難道你就對我沒有一點留戀嗎?
…………
難道你的心就真的這么冷嗎?難道你真的把一切都看成了可以解開的咒嗎?
緊緊的抓住晴明的衣襟,將他拉向自己,凝視著那微微顫抖的睫毛下淡然的眼眸,賀茂保憲的心,激烈的顫抖起來。
晴明,我與你……究竟是什么?
咒,清冷的聲音響起,如雪刃裂骨,如鳩毒入腹,通徹心扉的疼,卻暗隱與無形之中。
沒有掙扎,只是輕啟薄唇,一字一句的回答。
保憲師兄,你與我,也不過是個咒罷了。
是嗎……
那就讓我看看我這個咒,究竟有多厲害吧!
撲滅了的燈火,繚繞而起最后一絲青煙,糾纏與此地,此時。
死死扣住他的手腕,撰取了那兩片薄唇,溫?zé)崛彳浀挠|感,卻不知為何讓人有落淚的沖動。
為什么……我要遇見你……
晴明闔眼,一絲嘆息與唇齒纏綿間逸出。
天地惶惶,是由這般愛恨彷徨。
次日,賀茂保憲醒來時,身邊人已不見蹤影。
昨夜那肌膚的清涼仍留與指間,匆忙下出屋尋找,卻見那人依然立與白櫻花樹下,淡然溫和的臉上微笑淺淺。
秋日,滿樹櫻花已做花魂。
晴明……賀茂保憲安下心來,還好,他還在,他沒有走。
保憲師兄,他頓首,能結(jié)識您是安倍晴明之幸,只是緣分二字,不能強(qiáng)求,你我本是殊徒,卻有幸同路了一段時日。
今后海角天涯,如同再相遇,是緣,如從此陌路,也是緣。
言罷,白衣招展,翩然而來,路過保憲身邊時,輕輕一笑低聲而語。
昨夜之事……就當(dāng)是兩情相悅吧……
晴明!保憲在難壓抑心中洶涌澎湃之情,伸手去抓,卻在指尖觸及的那一剎那,見那白衣少年化做一頁剪紙從手掌中飄然落下。
之后,賀茂保憲繼承家業(yè),卻終日四處云游,而安倍晴明成了平安京首屈一指的陰陽師,卻大隱隱與世。
多少年過去,賀茂保憲在土御門小路的那座宅院里,看見風(fēng)姿俊朗的陰陽師安倍晴明和他的好友源博雅。
他看見,那人眉梢眼角的笑容和輕言淺笑的風(fēng)華一如昨日。
他看見,那人白衣飄飄,舉酒言歡。
于是,他終于釋然。
輕輕摸出身邊的短笛,送到唇邊,吟唱一闋和歌中的春曲。
萬物難為有
無常似尾花
此生如歡夢
明滅若朝霞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