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安祿山府上的一名舞姬，絕色天姿。在我很小的時候被安祿山看中，領(lǐng)進府里教我琴棋書畫。他說不管我叫什么，從今天開始我就是娥。娥，我重復(fù)著，好俗氣的名字。
　　安府內(nèi)除了教我琴棋書畫的先生，任何人都沒見到過我。那些先生們都說我很有天賦。五歲時我開始學(xué)舞，漸漸，我的各方面技藝都超過了我的先生，安大人便把他們都?xì)⒌�，再找一批更高明的。在我十七歲那年，死在安大人刀下的先生已有二十幾人，其中十多人是教舞的，直到安大人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好的舞者，安大人對我說，娥，你可以休息一段時間，今年八月，我有事要你做。
　　我確實各方面都出類拔萃，我卻不想用，我從不動筆，不碰琴。沒有人接觸我，更莫談對弈了。我只是愛舞，沒有音樂的舞，獨舞。在那個三月的早晨，我焚香沐浴，穿上最輕盈的裙，像是為迎接某個時刻的到來。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想那么做，就那么做了。
　　深吸口氣，我開始舞，抬肩、揮袖，舞如七仙下凡，舞若飛天在世。舞畢，掌聲在空蕩的大殿響起，我驀然回首，這宮殿除了安大人沒人能來，但安大人從不鼓掌。而他——這個突然闖入的男人，就這么淡然地站在我的面前，鼓著掌。他說，我以為沒有女人比我妹妹更漂亮，我原以為沒有人比我妹妹更善舞，直到今天看見你，你叫什么？娥，我說，我走近他，看他劍眉星目。我問你是誰？他撫住我的肩，眼中蕩著如水的溫柔，娥，我叫安慶緒，是這里的少主人。他讓我叫他緒，那天，我有了一生中第一個除先生外陪我對弈的人。我畫了除了為完成任務(wù)而畫的第一張畫，寫了除了交作業(yè)外的第一首詩，彈了除了檢查成果的第一支曲。他說，你有著如此的美貌和才華，你是個奇特的女子，讓我想要了解你。
　　那晚，他走后，滿園牡丹齊刷刷開了一院，我潤筆提腕，雪白的宣紙上落成一幅他的小像。

　　二、
　　那五個月中，他每周來看我一次，和我一起畫畫、作詩、撫琴，以及，看我舞。那五個月，我的詩突然多了情調(diào)，我的畫突然多了靈感，我的琴聲突然多了生氣，我的舞突然有了韻味。
　　五個月后安大人來檢查了我的一切，然后說，娥，任務(wù)來了，你該上路了。我走出安府的一刻，看見他在角落里，望著我，臉上滿是憂傷，眼里卻依舊是化不開的溫柔。我明白，我這一走，也許后會有期，也許，就回不來了，但我也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說：再見，緒。
　　安大人把我送進一戶姓楊的人家，他對我說，娥，從今天開始你不再是娥，你叫楊玉環(huán)。今年十月選秀女，你要去參加，你要打入皇帝的身邊。從今天起，你必須忘記安府里的一切，你只是個普通的民間女子，你叫楊玉環(huán)。我斂了眉，低低答，是。
　　我最終沒有被選為秀女，因為十八皇子——壽王李�？瓷狭宋摇蓚�月后，我成了壽王的王妃。安大人來道喜時，什么也沒說，只是一直盯著我，我知道他不滿意，可是我也沒辦法。他知道，我決定不了什么，我明白，他也改變不了什么。我只有緊緊地拉著壽王，跟在他后面認(rèn)識一個個來賓：這是皇上最倚重的高力士……這是當(dāng)朝宰相李林甫……我微笑著。麻木地點著頭……這是平盧節(jié)度使安祿山大人……這是小公子安慶緒，我抬頭，四目相對，他眼里依舊是那樣的落寞、憂傷和溫柔，我依舊是微笑、點頭。頭深深低下去，卻再也不敢抬起頭來看他的眼睛。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我俯身下拜，猝不及防一滴眼淚重重跌落在地板上，點點破碎。我再沒回過頭，卻能感受到，他的眼神凝駐在我身上，久久、久久，不曾散去。

　　三、
　　我和壽王度過了我一生中最平淡的五年，在他身邊我很安全，既沒有前十七年的寂寞，又沒有之后宮廷生活的勾心斗角。壽王對我說：玉環(huán)，初見你時，是你毫無生機的眼睛吸引了我，我希望我能給你幸福，而不是讓你在深宮里孤老一生。成親那天，我聽到你眼淚落地的聲音，我?guī)缀踅^望，但當(dāng)你再抬起頭時，我卻發(fā)現(xiàn)你含著淚光的眼中射出生命的色彩。后來安大人也曾對我說，那一刻，當(dāng)我抬起頭時，眼中蘊著十七年來從未有過的光華。
　　五年后，萬壽節(jié)，皇上壽辰，壽王帶我去祝壽，焚香沐浴后，我換上禮服。他告訴我，父皇最寵愛的武惠妃死了，父皇已經(jīng)三個月沒有笑過了，你要注意舉止。我淺淺笑：會的。
　　進皇宮正殿時，我偷偷用余光看著周圍的一切，高大宏偉，比壽王府大得多，也氣派得多。想想我在安府的房子，我竟稱它為宮殿。這里人很多，卻靜得出奇，比我在安府那無人的房子還要安靜，是一種沁人心脾的靜，嚴(yán)肅的靜。靜得讓人緊張，而不是象我在安府的房子，靜得讓人寂寞。當(dāng)皇上座邊的公公點到“壽王敬賀”時，我順從地牽著壽王的手，走到殿中，抬起頭來看著皇上——我的岳父，他和周圍的一切真的不相配，在這個張燈結(jié)彩的大喜日子，他明黃色的龍袍下，竟然裹著那樣一張蒼白、疲憊的臉。我突然從心里想笑，覺得這里的一切，都充滿了諷刺。我低下了頭不再看他，拉著壽王的手等他獻完祝詞和壽禮，我向皇上深深地蹲個萬福后，隨著壽王回到了隊伍中。我沒有再看皇上一眼，但我知道他在看我，一直在看我，我不知道為什么。

　　四、
　　一周之后，高力士來到壽王府，和壽王談了很久，然后他來找我，他說：王妃，皇上讓你自己請求在太真觀出家。王妃，這是皇上的旨意，您自己考慮好。說完高力士就走了。壽王走進來，他看著我，說：玉環(huán)，父皇看上你了，要納你為妃。
　　第二天，我請求在太真觀出家，兩天后就批了下來。這三天，我再沒見過壽王一面，他為了回避我，白天躲在書房，晚上躲進側(cè)妃的房間。我走的那天，他來送我，我握住他的手，我說壽王，我不想走。他突然抱住我，哽咽著說，玉環(huán)，他是我的父親，他是皇上。說完他放開我，低著頭說了句：你該走了。
　　那天我再沒見過他的眼睛，這個男人，是從不讓別人看見他的眼淚的。走出壽王府，轎子已經(jīng)在門口等著我了，轎簾放下的一剎那，余光望見左首巷口，他淡然地站在那里，長衣如雪，劍眉斜飛，眼里蕩著無盡的憂傷。我愕然，緒。
　　當(dāng)然，轎子并沒有去什么太真觀，當(dāng)我步出轎子時，已身在儷山。高力士指給我一處溫泉，說：王妃，這是華清池，皇上請王妃在此沐浴更衣。我除下了外衣，高力士一楞，旋即低下頭退了出去。我浸在溫泉水中，冷笑：安大人，這下你該滿意了�；噬蠒䦟櫸�，會忘了他的江山，會給你一個機會。我躺在華清池底。從今天起，我的生命開始結(jié)束，再沒有夢想，再沒有愿望，一切都被埋葬在宮廷。明天，也許我會成為什么嬪妃，百官都喊我娘娘，皇上稱我□□妃。我再也聽不到緒撫住我的肩，憂傷地叫我娥；也再聽不到壽王握住我的手，溫柔地叫我玉環(huán)。可惜的是，那些都不是我的名字，我叫煙兒�？墒�，我能告訴誰？又能希冀在我生命的某個時刻，哪個男人來喊我的名字？煙兒，我叫煙兒。
　　更衣已畢，我隨著高力士來到正殿前，牌額上翩翩兩大字：離宮。我進去的時候，皇上正斜倚在椅上，他讓我表演一段最擅長的。我說皇上，我要換裝。他問這衣服不好么？我說皇上，我要舞，需要最輕盈的服飾。當(dāng)我好裝出來時，大殿兩邊已排滿了樂師。我微微笑著，張了張嘴，卻沒說什么，我突然覺得這男人要看我沒有音樂的獨舞，他不配。他問我跳什么，我說，皇上點吧。他拍了兩下手，樂師齊奏，霓裳羽衣曲。
　　踮腳、輕躍，飛速旋轉(zhuǎn)間滿堂樂聲仿若不聞。那一刻，我只看到空空的殿頂，在我的飛速旋轉(zhuǎn)中，緒憂傷的臉，壽王溫柔的眼，一一浮現(xiàn)。我相信，他們感覺得到我在舞，也看得到我的舞。
　　今生舞，只為君舞。
　　舞畢，皇上的掌聲回蕩在殿上，一如和緒初見那天，只是這里嘈雜得多，也華麗得多。少了當(dāng)時的那份莫名的感動和心動。

　　五、
　　兩個月后，我被封為貴妃，后宮之尊。楊家的幾個兒女，也被委以高官厚祿。我終于明白了什么叫作“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噬蠈ξ液芎�，我幼時生長在南方，后來隨安大人北上，就再沒吃過故鄉(xiāng)的荔枝。我和皇上說了，他便在下一個荔枝結(jié)果的，跑死了六匹快馬，從南方運來一筐新鮮的荔枝。我剝開一個，珠圓玉潤，當(dāng)那香甜的味道浸進我嘴里時，我忽然聽到有人在喊我，“煙兒、煙兒”，我回頭，大殿空曠……
　　宮廷復(fù)雜的內(nèi)斗讓我身心俱疲。一天早上，皇上坐在我床邊，嚴(yán)肅地看著我：愛妃，為什么你一晚上都一直在叫壽王的名字？我說：皇上，他是我丈夫。不料他大怒：那朕成了什么？我低頭：皇上，你是我的岳父，永遠(yuǎn)做不了我丈夫。我字字?jǐn)S地有聲�；噬弦慌掳盐宜突貤罴�，我一直在微笑，露出不屑的神情。
　　回到楊家的第一天，我見到了安大人。他微笑著對我說：娥，你干得很出色，以你的魅力，兩天內(nèi)皇上定會召你回去。說完安大人就走了。緒依舊是撫住我的肩，憂傷地望著我。娥，為什么你離我越來越遠(yuǎn)？第二天，壽王來了，他握著我的手反復(fù)說：玉環(huán)，對不起、對不起。我看著他，他便不說什么了。我們就這樣對望了一陣，他突然笑了笑，說：玉環(huán)，來，給我跳個舞吧。我點頭、起身，緩緩地開始起舞。沒有音樂的舞，獨舞。那天，壽王是低著頭走的，我依舊沒有看到他的眼睛。
　　壽王剛剛走，高力士就來了。跟他一起來的是宮廷的所有日用品，皇上御膳的一半和一筐新鮮的荔枝。我剪下一段青絲叫給高力士，對他說：玉環(huán)所有的東西都是皇上賜的，無以為報，這頭發(fā)是父母給的，請交給皇上，玉環(huán)感激不盡。高力士接過辭了。我剝開了荔枝，我本想說，斷青絲如斷情絲，從此情義兩不相干。但我想這是我和皇上的私事，讓臣子轉(zhuǎn)達反而不美，皇上應(yīng)該能明白吧。
　　但是我錯了，兩個時辰后，皇上派了轎子接我回去，從此更加寵我。

　　六、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做著一個貴妃應(yīng)該做的每一件事，以及拼命地舞、舞、舞。在一個清晨，牡丹盛開的日子，皇上帶來一個人，那人一臉飄逸，帶著幾分酒氣。在介紹中我得知，他叫李白。他是我見過的最狂放不羈的男人，也是我見過的最有才華的男人。他為我寫的三首《清平調(diào)》，我吟的時候，滿園牡丹都愧得垂了頭。他辭退時抬頭看我，我看見了他的眼睛，灑脫中帶著濃濃的憂郁，瞬間使我想起了緒，想起緒那張憂傷的臉……
　　自那天后，那雙眼睛就如影隨形地纏著我。我除了做貴妃的事之外，還要克制自己，不去想緒，不去想那雙眼睛。當(dāng)我無數(shù)次午夜夢醒時，撫著被淚濕透的枕巾，我想，不能再這么下去了，我要讓他走，到我看不見的地方，我只是少了一個理由。
　　兩天后，我正倚著牡丹詠《清平調(diào)》時，高力士對我說：詞中的“可憐飛燕倚新妝”似有把我比作亡國之姬之嫌。我佯做生氣，心里卻竊喜：理由來了。
　　兩個月內(nèi)，皇上不再召見李白。
　　兩個月后，李白離開了長安。

　　七、
　　皇上越來越寵我，言聽計從。朝廷奸臣當(dāng)?shù)�，這是個機會，安大人的機會。安大人利用了這個機會，揭竿而起。消息傳來時，我在離宮舞，霓裳羽衣舞。
　　皇上決定離開長安，隨著皇上逃亡的日子，是最顛沛的日子，皇上總會在半夜突然醒來，象個沒有安全感的孩子般抱著我。一天夜里，我突然夢見緒和安大人在爭執(zhí)著什么。
　　父親，我們打進大殿，娥怎么辦？她也會被殺的。
　　緒兒，我們是為了成就一番霸業(yè)，娥只是一個棋子，不必在意她的死活。
　　可是，父親，娥，她……
　　緒兒別再扭扭捏捏、兒女情長了，只要我們打下大唐的江山，天下美女都是你的，還在乎一個小小的娥嗎？
　　可是，父親……
　　好了，什么都別說了，就這樣了。
　　安大人轉(zhuǎn)身欲走，緒的長劍已從他背后穿腹而過。緒緩緩地說：父親，我愛娥，我不能失去她。
　　我驟然驚醒，冷汗浸濕內(nèi)衣。
　　三天后，傳來消息，叛將安祿山之子安慶緒弒父。

　　八、
　　幾天后，我們來到了一個叫馬嵬坡的地方，官兵們突發(fā)兵變，當(dāng)他們把我架出去時，我看見皇上倚在門邊，歉意地望著我。路過他身邊時，我對他說：這就是為什么你做不了我的丈夫，你無法用你的生命保護我。說完，我深深看了一眼被侍衛(wèi)們緊緊軛住手腕，卻仍在死死掙扎著想和我靠攏的壽王，走了出去。
　　送來給我的不是白綾，而是普通的絲帶。它越束越緊，隨著壽王一聲比一聲高的：玉環(huán)、玉環(huán)，我漸漸感到呼吸困難。我把玉步搖留給了壽王，卻把留給緒的心隨我一起長埋地下。
　　我聽到有人在叫我：煙兒、煙兒…
　　我極力想回頭，眼神卻已模糊、渙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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