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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狽
靜室寂寂,一燈如豆。
謝名遐自室外推門而入,隨身攜入靜室的寒風卷挾著雜亂的雪花襲向微亮的豆影,一時間晃得長關修有些眼暈,只得擱置手中已磨損的書卷定神。
那邊謝名遐正捧著一沓折子轉到門后以肩臂闔門,手中的折子因此半頹,大呈滑落之勢。一時間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只得將目光投向長關修。
須臾,長關修瞧見那人手忙腳亂的拙笨樣子,吃笑兩聲,“你就不肯主動張口嗎?跟了我兩年話倒是越發(fā)少了。”言語間起身熄了飄搖的燭起身去到她身旁。
接過她手中分量不輕的折子歸置到破舊的方桌旁,又攜了先前的書卷倚到門口。
小門小戶的靜室有長關修欣長的身影立在門口,倒遮住了大半風雪。
“日日送些礙眼的東西,倒是風雨無阻。”頓了頓,面上再添些笑意,“也好是如此我倆這苦寒的日子才不致太過難熬,不然非要凍死不可,那可是狼狽至極。”
“那樣竟算狼狽了么?那一朝帝王被心腹臣子反咬一口而后鋃鐺困居于方寸之所又該怎樣說?”謝名遐娓娓說來,卻句句帶刺。
長關修怔了怔,見她檀口呵出稀薄的熱氣暖手,便不動聲色地將懷中捂的溫熱的暖爐塞進女子手中,道:“他自然厭惡我,有一點機會便巴不得我不好過。這確實不可怨他,畢竟當初是我先背棄兩人間的情誼!闭Z及此,眉眼間帶上了難掩的愁寥。
謝名遐對此始終耿耿于懷,一人沉悶著。
長關修知曉她的耿直心性,便刻意的轉了話,瞅向素白的小院。
“不過一墻之隔,室內(nèi)晦暗,院內(nèi)倒是被積雪映的通明。如今寒冬臘月又至日暮,手捧書卷時,雖無流螢入囊相伴,這臨門映雪也倒可稱佳趣!
謝名遐納著手爐,無奈蹙眉,“你竟也能安然......一朝天子被囚于尺寸之地,自甘退位也便罷,可卻偏是被嚴亟伙同輔臣算計,真是虛罔了你們十幾年的情義!
長關修聽罷卻也只是笑笑,離的近了些替她擋風,道,“初見時,跟在嚴丞相后溫潤沉靜的女子如今竟也長了尖牙會咬人了!
謝名遐不作聲,憶及往昔,心中直感可惜......
長關修思怵良久,道:“名遐,假使一切未曾發(fā)生,我仍身居高位做我的閑散皇帝,你仍身系謝家的滿門榮耀,你該在北郡謝府安然一身的!
長關修心里明細,“到底是我二人對你不住!
三人之間的關系倒應了那句天意弄人。
長關修記得分明,嚴亟本與謝名遐結了姻親,機緣之下謝家家主卻對嚴亟透露天子傾心。身為謝家獨出嫡女,謝名遐的親事自己難做主,她與嚴亟的情緣也只限于了一紙婚書。
嚴亟匆匆的與謝家家主退了婚。
未多言語,謝家家主后擇良日就將謝氏名遐送進了千尺皇城。
他知曉前狼后虎,他只是身為人臣。
得到長關修被囚的消息后,他更是連悔都不得了。
謝名遐嘴角扯出一抹苦笑,“安然一身我謝家滿門忠骨,四世而立,我不屑安然!我寧愿投身陣前,也好過看那些賤人的腌臜手段。”
長關修笑笑,他明白謝家此番做出了幾多犧牲。
人情向來是難還的,只愿事后風平罷了。
長關修目光何其焦灼謝名遐并未看到。
她望著門外迅疾的風雪,沉浸在無盡的回憶中。半晌后終于道,“諸事一旦發(fā)生便不可逆轉,又怎會有這樣的假設?多思無益!闭f話間手爐的暖意也淡了,但她總不舍得放下。
兩人并肩,淡對風雪,仿若時間停滯。
謝名遐呼吸之間俱是那人的氣息,清潤甘香,安心與依戀悄然間占據(jù)了她的心扉。
“會好的!彼。
“好?也許吧,只是天命終究難違......”話尚未盡,幾聲急咳將余下的話語盡數(shù)逼回。
長關修掩唇道無礙,卻叫謝名遐急上眉梢。
“你身子雖一向較常人弱些,卻還算康健,近些日子卻總是這樣,到底是怎么了?”
長關修挑挑眉,只道無事,不再多言,只是心中已有了打算。謝名遐看他也不會說,悻悻作罷。
幽居的獨院寒涼枯寂,終究不適合她,總歸不能多拖累她的。
長關修攜她入室,回身合門,末了對著漫天的雪幕似乎頷首輕言,欲辯卻早已裹入風聲。
門合,隔成一室寂靜,一時風平。
厚重平整的的積雪上陡然添上一串伶仃的腳印,片刻便被風雪抹平。
雪已停了兩日有余,長關修覺著時日將至。
終于,嚴亟請婚謝名遐。
是日,嚴亟著了一襲華貴紫金長袍,氣度凜人,與著這粗布衣衫的長關修別若云泥。
他身后是長關的三位輔臣——為了反輔為主,他們費了大力氣,諸如反昏帝舉賢相之事,不勝列舉。
裝模作樣的行禮拜見后,嚴亟命人呈上一道御旨,卻被長關修拂開。
本應君主賜下,如今卻是賜給君主,實在諷刺。
“阿亟,如今高臺已入你手,你又何必如此?”長關修話中蘊者滿滿的倦怠,頓了頓,又想說些什么卻被打斷。
“何必?當真可笑!那你又何必犯下當初!”嚴亟反言,字字逼人!白孕∥冶闳套,可換來了什么?如今我倒要看看褪了那層皮你還能剩些什么!”
嚴亟所言非虛,兩人自幼相識,嚴亟作為太子伴讀時對長關修就已是多加照拂,若言忍讓也確實毫不為過。
他話語至此,眸中有了些難明的波動。
謝名遐立至長關修身前,眉眼決絕,“嚴亟,對于過往相必你我都心中有數(shù),又何以至此?”
嚴亟低笑,笑漸張揚,愈發(fā)狂肆!拔蚁胍模阒还芊砰_手去奪去搶,何須理會他人?”須臾又加道,“長關修,若你還存著幾分理智,那就放手!
言盡甚至吝于一個眼神,轉身離去。
阿修,我一直以來想要告訴你的唯有兩字,放手......
三位輔臣面面相覷,心中各有了思量,眼神交匯,會心一笑。其一眉色一挑,示意扈從將謝名遐帶走,兩人上前卻被長關修斥開。
他背身將謝名遐攬入懷中,薄唇吻上她的發(fā)角。“終究是我們二人牽連了你......我當護你出困頓......”
“我只心疼你罷了,你總是不喜爭搶,又為何要投生在帝王家......”兩人被硬力扯開,他被推搡至一角,目光凝滯。
三位輔臣堆起一臉不屑的笑意,略一行禮,譏誚的腔調(diào)道:“陛下,臣等告退!
神色倨傲,目無尊禮。
院中獨留的凄寂身影恍惚,良久后猛然堅定,而后,是由心的釋然......
冬節(jié)前夕,長關賢相與北郡謝府嫡女大婚。
人喜人憂,各有所謀。
暮至日斜,宴酣漸起。
謝名遐妝罷便遣侍女下去,兩侍倒是干脆,回了一句,“吉時到時,奴婢們再來請姑娘!北阃顺隽朔块T,似乎料定自己獨處不會生事。
環(huán)視四周,濃艷的赤紅裝裹下掩蓋的是觸目驚心的蒼涼。
謝名遐置身其間,只覺壓抑。她陡然憶起靜院的那場雪,純粹的素白滌蕩人的心靈,還有,那著著青灰布衣的人影......
何時被那抹身影入了心?許是初見吧?
不然心性高傲的自己又怎會因父親幾句家族大義便棄了骨子里的倔強甘愿入戲。
家族算什么,不過是利益粘連起的存在,輕薄尚不如紙。
香案上龍鳳雙燭燃地灼亮,火舌下沉,滴下串串紅淚。許是出神久了,一時有些暈,轉轉僵直的身子,意識混沌。
“阿修?”眼眶瞬間潤濕。
紅艷的喜房正中恰是眉眼如舊的長關修,只是面色略顯蒼白,憑著一身朱紅色深衣為整個人添了些生氣。
“如此看著我,莫不是沒料到我會來搶親?”言笑晏晏,卻絲毫不能讓謝名遐歡喜起來。
她猛地站起身將長關修向外推,口中呢喃,“你不該來啊......快走,快走啊......要是被人看到——”
“莫不是名遐擔心我平白污了你的清白?”他笑笑,“那倒正好,若嚴亟不喜了,我便帶你走......都言江南古樸,煙雨迷離很是出俗,到時也借這煙雨洗一洗我們在俗世沾染的煙塵......水泉繚繞,棉櫚蒼青,待我走后,你再許配個好人家,相倚相生,同老同死——”又是幾聲急咳,他欲掩唇別過臉,只是未加掩飾讓謝名遐看得清楚。
血......猶如桑染般的赤紅,妍艷灼人......
“阿修......”她慌張伸手卻被長關修單臂摟住。
長關修壓低了聲,“名遐,此次當為訣別......長關輔臣獨大,我身攜胎毒本必死,只是今日做個了斷......長關百年基業(yè)我斷不會拱手相送!
建國之初便有輔臣不可登位之國策,此時與我有嫌隙的長關賢相自然便是最佳的扶植對象,今日......前帝修于幽居期醉酒強出,入丞相府欲行不軌,豎奴阻之,傷帝。帝不敵,朝相嚴亟阻不及,帝自戕......長關皇脈單傳,只有絕了本脈,嚴亟才能取而代之......民心未穩(wěn)之前,那個位子上就會是他......過了這番風波,你便自由了!
“不要!阿修,你知曉我的心意的,你好好的我便只伺候你也好啊……你知道我不求什么的!敝x名遐說的懇切,卻再未聽到回聲。
他那日的話繞在她耳際,于腦海中頻頻回響,她難以相信,那個眉眼溫潤的男子,如今竟只余一具薄涼的尸身。
嚴亟說那人是一劍斃命,他,親自,動的手。
她央求著去看了一眼,那人合著雙眸,朱紅色的深衣浸血卻只顯深沉,,不見紅與白的鮮明對比而免了大半凄涼。
一國之君的身后事草草了之,而后新帝早早登基,一切就這樣塵埃落定。
謝名遐渾渾噩噩地捱到了嚴亟即位之日,其間不過月余,她卻已形容憔悴。她也曾試過追隨他而去,卻再三被攔下。
嚴亟只說“你這般深情,是做給鬼看嗎?”
新帝繼位。萬民瞻仰,百官朝拜,改號培元,旨定喧囂。
史載:“廢帝修薨。新帝啟元,設宴與青毓臺。席上醉酒誅奸,瓦三輔,正國綱。與前帝以為友,查前事,三輔污之,乃追謚慶安,詔天下以正名。”
“北郡謝府嫡女名遐,紅顏靈秀,培元元年逝!
培元四年,帝南巡。
江南一鄰水別院中。
“那人去后,這兩年你可好”言語間氣態(tài)凜然,自是嚴亟。
“我無礙,為人者自然有生老病死,四年前就早已看開......留不住的我又何必強逆!遍L關修淺笑,嚴亟嘴角亦現(xiàn)出笑意。
“當年那一劍雖說我親手刺下,有個分寸,卻也實在不淺,你——”
“我那時可是抱定必死的決心了,誰知你竟是這般打算?我倒應謝你為我這命譜多添了許久,更應謝的是護名遐周全,又送來與我團圓些時!痹挶M,又壓抑著咳了幾聲。
“余毒未清?”嚴亟問他。
長關修只是說,“你將我這命保到現(xiàn)在已實屬不易,再說,扎根十幾年的東西又怎能輕易祛除?”
長關修取出棋盤棋子,兩人陷入無聲。
許久。
長關修長久未下過,棋藝有些生疏,兩人對弈,自己節(jié)節(jié)敗退,可也同時發(fā)覺了嚴亟分明在暗中讓著自己。
“阿亟......”長關修道,“其實你的心意我都懂......”
嚴亟執(zhí)子之手猛然一頓,卻收斂神色,抬眸望向那人,“你,倒淡然......”
“這你該知道,到底我也是對不住你,卸下那身枷鎖后我確實十分輕快,只是累了你。”
嚴亟望向他眼眸深處,“樂意之至!
“以后......便不必再來了......我決意外游,順便尋訪治療的方子。”
“我攔得住你嗎?”嚴亟無奈。
“當然攔得住!遍L關修直言。
嚴亟神色如常,許久落下一子,
“我贏了。
阿修,你從來就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對你,我難得糊涂!
離去。
長關修目送他脫離視野,目光悠悠。
嶙峋的石塊砌作冷硬的底基,踏步而上便可感受到翻涌的寒氣,幽邃的長廊上懸著昏黃的白燭。
無風無人,死一般的沉寂。
嚴亟的身影再次踏上這道長廊,面色淡漠。
長廊盡頭。
一女子被兩根長鎖各自捆著雙臂,整個人身子被從地上拉起,發(fā)髻零散早已辨不清是何面貌,身上裹著幾塊殘敗不堪的絳紅碎布,僅存的連理花枝與祥鳳金紋尚可辨出幾分喜服的影子。目光凝滯,形容枯槁。
見到來人,情緒有些波動,嘶啞的聲音呼喝著不成音的字節(jié)。
“他從來都是進退得宜的人!眹镭铰渥,側撐著頭,闔著眸子。“今日與我言明,想必從始至終這些把戲都看的明白,那你說,你又算怎么回事呢?”
“一招廢棋罷了。”嚴亟笑的輕慢,“我倒大度!
他起身走近,單手扣住女子尖瘦的下巴,“廢物!
浩渺無人的蒼茫雪域中,長關修擁著一襲雪裘,面色青白,遙遙回望故國,輕嘆。
情愫多生,誰能拎得清,又敢坦白的明白呢,到底是斬不斷了。
茫茫雪色許就該是這行將就木身子最后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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