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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會議總是在原地址召開,記錄摞了一本又一本,卻從來沒有挪過地方。一間不大的接待廳,陰冷而潮濕,被十七世紀(jì)的古董塞得滿滿的,散發(fā)出一種厚重的,棕色的樟木氣味兒。粉白的墻里嵌著法式窗,沒人知道上一次點壁爐的確切時間。他們推開燙金玫瑰紋的雕花大門,踩在褪色磨損的波斯地毯上,借助著一盞有幾百年歷史的吊燈照明,費力地分辨彼此近在咫尺的面孔。在整棟建筑中,這兒更像是外祖父的書房而不是會議室。
頭兒正在起勁地向他們讀一份報告。
“現(xiàn)在我們掌握了4月8日至12日的全部目擊資料。它們顯示,在這短短的4天時間里,P區(qū)出現(xiàn)了多達(dá)19具狀況離奇的尸體,全部為20歲左右的年輕女性……死因嘛,全是因為頸部動脈被刺穿,全身失血過多。順便提一句,這些刺孔深而微小,每次出現(xiàn)時是等距離的2個……”他咳嗽了一聲。她壓根就沒仔細(xì)聽他講的內(nèi)容,只把注意力放在這個七十五歲的男人依然濃密的灰色頭發(fā),溫柔的藍(lán)眼睛,以及紳士的肢體動作上!案魑唬矣貌恢嗾f了。根據(jù)我們目前的分析,你們這次要對付的是個男性吸血鬼,身高1米9左右,年齡至少有200歲了,黑發(fā),淡黃色眼睛……而且,是個老色鬼。”沒有人笑,而是全拿同情的目光承接這個冷場的俏皮話。但關(guān)鍵是,他本人一點也不覺得尷尬!昂昧,雖然P區(qū)離總部是遠(yuǎn)了點兒,但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你們?nèi)康氖乘迒栴}。我唯一的要求是,你們必須全力以赴,并且做到零傷亡,懂了嗎?”
“是的!卑Ⅺ惤z與卡爾說。
她沒有動嘴唇,結(jié)果因為這個而暴露了她的走神。在他們友善的注視下,頭兒一副什么都知道了的寬慰神情。
“P區(qū),是,頭兒!彼袣鉄o力地說。
他看上去很得意。這真難以置信。他有時竟會流露出這種和他睿智而超然的常態(tài)截然相反的天真,只為了從她嘴里聽到一句對他的承認(rèn)……她幾乎就要無法在他面前掩飾自己的愧疚和驚詫了。
“那么,我們這就散會,怎么樣?”
他們不約而同地起身,沉甸甸的橡木椅子劃出三條平行線。門口出現(xiàn)了幾秒鐘的堵塞。這時候頭兒的聲音又在背后響了,那是一種倫敦電臺天氣播報員式的公式化的愉悅腔調(diào)。
“噢,對了各位,最后我還必須提醒你們一句,相信你們也都清楚,因為這是老慣例了:時間有限,務(wù)必速戰(zhàn)速決!
她差點苦笑出來。這是他故意布置的用以挑戰(zhàn)她的嗎?她14歲成為獵妖人至今,唯一沒有學(xué)會的技巧就是如何使24小時的一天變得看上去有30小時。頭兒是在用他高貴的陰謀向她揭示一條真理:姜還是老的辣。
她一回到房間就得忙著整理行李。一個男仆進(jìn)來通知他們明早趕5點的頭班火車。
阿麗絲跑到她的房間里來宣布她要打包行李。她忽然變成了一個從未出過遠(yuǎn)門的小婦人,喋喋不休,漂亮的綠色眼睛因為興奮而顯得更大,多少沖淡了點她那種難以接近的桀驁和冷漠。她經(jīng)過她的房間門口時看見阿麗絲的床上擱著一口開著的箱子,里面胡亂地扔著黑色的內(nèi)衣,太陽鏡,貝殼項鏈以及蕾絲邊睡裙。她尷尬地咳嗽了一聲,為偷看到別人的隱私羞得臉紅。阿麗絲關(guān)切地向她轉(zhuǎn)過臉來。
“我一會兒就開始收拾,就一會兒……你不先用浴室?”
“知道了,車票在你桌上。最重要的是,別忘了帶家伙。”
她走了。她全重心地倚在桌子上,目送阿麗絲。她離開時掩上了門,但她仍呆在原地沒有動,呼吸聲很粗糙,眼眶濕濕的,樣子有點難過……十分鐘后,她聽見拖鞋滑過門外走廊的聲音,并且粘著一串模糊不清的口哨,逐漸飄向盡頭的浴室。她痛苦地呻吟了一聲,開始活動全身繃得僵直的肌肉。贏得一場和記憶的搏斗并不輕松……她也不是不信任阿麗絲,只是無論如何她都認(rèn)為還是先確定她正被其他事情占用著時間再行動更好。
她拉開寫字臺右邊的抽屜,里面的東西立刻像煮沸的牛奶上的一層泡沫似的咕嘟咕嘟地溢出來。她閉著眼睛,下定決心將手伸進(jìn)這團(tuán)危險的物質(zhì)里,手指先跨過一堆斷鉛筆,又擦過一把張著血盆大口的剪刀,最后鉆到一疊令人窒息的紙頭下,才抓住那把小小的銀鑰匙。她停了下來,艱難地喘了口氣。她無法把自己從這里、他的氣味的泥潭里拔出來……在這個過程中的障礙是他寫來的卻遲遲得不到答復(fù)的信,最近的作品照片,半是自創(chuàng)半是摘抄的詩,以及風(fēng)干的花草標(biāo)本。她憑直覺都能說出它們的具體位置,可看到時間和他本身的對照又是那么的令人心碎……她忽然明白今天的會議后所有人表現(xiàn)出的那種激進(jìn)的矛盾究竟是怎么回事。無論是頭兒,金色頭發(fā)的卡爾,以及阿麗絲,這個用理性做成的姑娘,傾其所能從她冰冷的內(nèi)核里蒸出一點熱情和瘋狂來,是多么為難……他們這么做,只是為了傳遞她那個不光彩計劃的火種,盡管整支隊伍對此都心知肚明,但他們卻樂意與她對彼此佯裝無知和互不干涉……
她堅決地一口氣拔出鑰匙來。
P區(qū),第九大道112C,曼森莊園。
她對著它呵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擱進(jìn)旅行箱最底的夾層里。
事實上誰也沒睡著超過3個小時。一行人就在凌晨的寒風(fēng)里跳著腳等晚點2小時的列車,又在一張僵硬的、酸溜溜的座椅上呆了一整個白天。他們猜了幾盤24點,勉強用不舒服的姿勢打了幾個盹,看了一打過期的雜志,午飯是腌肉罐頭和扁豆。傍晚的P區(qū)街道散發(fā)出19世紀(jì)陰沉的味道。她拖著箱子和灌了鉛的腿走向市中心帶頂層花園的大酒店,一棟富麗堂皇的金色玻璃大廈,有胡桃木地板和路易十五時期風(fēng)格的衣柜,露天游泳池就像是從夏威夷沙灘上復(fù)制來的一小塊景色……可她現(xiàn)在還有心情去欣賞一切,或者感激頭兒的慷慨大方嗎?她一頭扎進(jìn)房間里的席夢思,累得手指都懶得動一下。阿麗絲和她住一間房,卡爾不得不搬到下一層的單人房去,但他好像壓根沒有脾氣,笑著走了。她閉上眼睛假寐,只聽著阿麗絲的腳步在整個房間里打轉(zhuǎn)。浴室的門開了又關(guān),箱子里的綢子和香水瓶沙沙作響,鼻子底下飄著溫暖的女性肌膚的香味……她想如果等會兒他們要召集起來開方案研討會,她就向他們求求情,說自己實在打不起精神來。但她翻個身睜開眼時,卻看見阿麗絲正光彩照人地站在那兒,裙子短到大腿根,踏著雙細(xì)高跟鞋。
“你去哪兒,阿麗絲?”
“去找間酒吧,我們?nèi)。先別管什么追捕計劃,我們得好好犒勞自己一下,再說頭兒又不會介意的……你還在床上磨蹭什么呢,快去洗個澡,收拾一下,卡爾已經(jīng)去叫車了。”
這更糟……她還來不及說出口,就被一把推進(jìn)了浴室。
在滿玻璃隔間的蒸汽和熱水里,她想起了那把鑰匙。就今晚,為什么不?她顫抖起來。阿麗絲在外面吹著情歌,聽上去極其不懷好意。她好像十分樂于成為她的一個同謀,但是動機不明,但愿不是出賣,可這種同情和關(guān)切她又有些吃不消。如果你連單獨享受醞釀一次純粹為自我放縱而離經(jīng)叛道的事件時,那種高濃度腎上腺素的聚積和事先被想象中的后果壓倒的恐懼的機會都沒有,這件事還會剩下什么意義嗎……不過話又說回來,既然他們?nèi)趲湍阊谧o(hù),又為什么不成全他們的好心,安心地去做呢?
她換衣服時把鑰匙藏在袖子里帶進(jìn)了手提袋,盡管她知道阿麗絲故意背過去不看。當(dāng)她轉(zhuǎn)過身,她們的目光相撞時,她看出她鼓勵,憐憫與理解的眼神,而她自己則盡可能多地表現(xiàn)出感激之情。而后她挽起阿麗絲,親密無間地去赴宴。
落日酒吧是以地中海風(fēng)格裝潢的。它的吧臺比他們見過的其他酒吧的都寬、粗糙,擱著碎石英臺燈,以及豐滿的大肚酒瓶。酒吧另一頭坐著個樂手,用吉他彈奏一些西班牙民謠。她為了保持清醒,不敢要續(xù)杯,只喝了一點杜松子酒,就撇下阿麗絲和卡爾湊到樂手那邊,找了個位置,手托著下巴專心聽起來。面對她敞開一扇通向酒吧后院的落地窗,一股含了丁香花粉的夜風(fēng)和背后吧間里曖昧的笑聲低語交織在一起,讓她在這種橙色的,甜蜜的氣氛的包圍下昏昏欲睡……外面,四月的夜晚的第一顆星已經(jīng)升起來了。
阿麗絲跑來,問她要不要去洗手間,而她好心地提供幫她看管手袋的服務(wù)。她看了看表,十點了……這是個信號,她的心臟又開始瘋狂地搏動,像什么化學(xué)反應(yīng)似的。耳朵里轟鳴作響,薄薄的皮膚下的血管在劇烈擴張,她整個人看上去就像座快包不住巖漿的火山……阿麗絲的眼睛平靜得像塊碧璽。她身后,卡爾正趴在吧臺上使勁和一個女調(diào)酒師搭話,沒有注意到她們這邊來,盡管她知道他有了阿麗絲就絕不會看別的女人一眼……
“謝謝,阿麗絲……”
她飛快地摸出鑰匙塞進(jìn)大衣口袋。阿麗絲又吹起了口哨。這個謝謝有雙關(guān)的含義,她想阿麗絲肯定明白了。她溜到吧臺后門回頭看時,她已經(jīng)帶著自己的手袋輕松地回到吧臺邊。卡爾立刻停止了和調(diào)酒師的閑聊,讓后者既傷心又困惑。他們停留在她視線里的最后一幅姿態(tài)是正在接吻。
她攔了輛出租車,去曼森莊園。
112C雖然被編排在P區(qū)的第九大道上,事實上卻與市中心聯(lián)系不太密切。過了第八街,在一片廢棄的鋼材廠后面,居民住宅已經(jīng)十分稀少了。她甚至要鉆過跨區(qū)公路立交橋,再走十幾分鐘才能到達(dá)目的地。這里有一片古老的獨門別墅群。房子兩層樓,帶一個寬敞的院子,前門上還掛著幾世紀(jì)前樣式的郵箱。微弱的路燈點綴著空無一人的長街。司機忍不住呻吟起來。她為了封住他的嘴,只好多給了些車錢。
她幾乎要認(rèn)不出莊園了,如果不是那兒還立著塊門牌的話。因為黑暗,時間久,以及這里驚人的凋敝速度。她打開院子的大門,看到正對客廳窗戶的那棵橡樹已經(jīng)枯死了,枝葉都透著種被火灼過似的焦黑;▔铮]蚝蜌W石楠的根連著泥土一起刨開,暴露在空氣里。二樓工作室里燈火通明,還飄出一股新鮮的面包香味兒。她走到臺階上,又忍不住惋惜地回頭看了看。她給她的莊園領(lǐng)地的圍欄頂上插的那些銀杵,盡管有些氧化了,但卻能讓她安心地呆在這兒……
雕著辟邪龍紋的前門的銀鎖扣以及那把鑰匙在她的手里微微發(fā)熱。她決定還是先敲敲門。
他在忙著他的藝術(shù)品,要不就是正在做歡迎她的晚餐?她沉浸在辛酸和甜蜜的交織里。泛白的指關(guān)節(jié)叩出了三個清晰的音節(jié)。然后是一段十分和諧的沉默。那扇厚重的杉木門吱地滑開一條縫,她在腦海里勾勒著他被驚喜點亮的臉……但不是他,她的臉上掛上了那種白日夢破滅時尷尬。站在她面前的是個小姑娘,小臉埋在蓬松的卷發(fā)里,穿著懷舊的泡泡袖公主裙。她緊盯著這個不到她腰際的,玻璃娃娃似的小人兒,不知所措。從那雙藍(lán)得無辜的眼睛里,她居然看出了一種成年女人之間特有的敵意和吃醋勁兒。
她們在大門口對峙了好一會兒。她這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道:“奧斯卡……奧斯卡在嗎?”
但那個孩子對她擠出的表示主動和解的微笑無動于衷,繼續(xù)用目光威懾著她。她毫無辦法,覺得十分無望。就在這時,他的聲音從樓梯的方向傳過來:“我們有客人了,安?”
安的防線有些動搖了。她趁機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抬起眼來。他正從拐角處探出半個身子來,可憐地舉著兩只沾滿面粉的手,還系著圍裙。走道里溫柔的燈光給他的蒼白的皮膚,栗色的卷發(fā),以及紫色的眼睛都淡淡地蒙上了一層金色的輪廓,像你在下雨的深夜趴在商店櫥窗上張望里面的圣誕樹時,那種寬恕和庇護(hù)的美……她被這種美刺痛得抽泣起來。他好像驚呼了一聲“我的上帝”,而后她透過朦朧的淚水只看見他撲向她的身影。“凱瑟琳,我親愛的……”最后是一陣充滿雞蛋和茴香氣味的猛烈擁抱。他忘形得把面粉抹到她的臉和后頸上去。
“抱歉……我全忘了……凱瑟琳,凱特……”
但她一個勁兒地?fù)е橐阉那妇稳伎蘖顺鰜。他有這種能力,忍受住一切的不公和屈辱,最后原諒她。如果情況相反,她或許還不會這樣……她想著,對他微笑。他們親吻彼此,像所有再會的戀人那么瘋狂。過了許久他才想起要讓她進(jìn)屋里坐。
安跑開了,臨走前帶著憤恨瞪了她一眼。
她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端著他泡的紅茶,打量著這間屋子。這里和她記憶中上次來時沒有什么區(qū)別,只是一只五斗櫥移到另一面墻的墻角,或許是為了他的藝術(shù)實驗;有一把紅天鵝絨椅子被重新漆過;他的唱片架上又多了幾張新收藏……這就是他在她的莊園里而沒有她的生活,用審判與拯救的目光來看,就是一種在這些細(xì)節(jié)中與平凡和單調(diào)的竭力抗?fàn)帯窒肟蘖,好在這時他走進(jìn)來了,這回手上戴著愛爾蘭格子的烘箱手套。
“安是個好姑娘,”他一邊收拾茶具一邊說,“是隔壁韋恩斯坦太太的外孫女。你還記得她吧?那個銀頭發(fā)的,和善的女人……她是個好幫手,我的食物,日用品和創(chuàng)作材料全都是她幫忙代購,并送到我們的莊園來的,補給從來沒有遲過……安是去年夏天被父母送過來和外祖母同住的,小姑娘轉(zhuǎn)到本區(qū)的女校來讀書,三年級……她很乖巧,不是嗎?而且聰明。這幾天韋恩斯坦太太患了流行性感冒,給我補充生活用品的任務(wù)全是她一個人完成的。想想吧,一個孩子,要走那么遠(yuǎn)的路去市中心,同時運送那么重的包裹……我從來沒發(fā)現(xiàn)她弄錯或漏掉什么,并且我只教她認(rèn)了一遍那些繪畫用具:刷子,排筆,50多種顏色;她就全掌握了……她是翻過圍欄進(jìn)來的。有時候我在工作,她就會呆在工作室里陪著我,看我的每個動作,還模仿……我覺得這個孩子以后一定是個藝術(shù)天才,她有這天賦……”
“難怪她會向我宣戰(zhàn)……”她想,但更多的悲傷壓了過來。被迫以運輸?shù)难a給活下去的悲慘境地觸發(fā)了她一直不敢正面理解的道德命題……一個囚籠,為了關(guān)住野夜鶯的囚籠,是的,殘忍……這個念頭閃過了,她讓它消失于黑暗里。就讓它過去吧。他看著陷入沉思的她,關(guān)切而困惑。她猛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帶著的是一種悲壯的使命精神……“廚房里需要我做點什么嗎?”她熱忱地問道。他孩子氣地笑了,隨即又臉紅地點點頭。
他不是個好廚師,任何人掃一眼他的廚房就可以毫不武斷地這么說。沾滿蛋黃醬的木勺直剌剌地躺在桌子上;泡生菜的水滿了,就要溢出池子;一只鵝在地板上啄著面包屑。她忍不住嘆了口氣。奧斯卡的臉紅得可以看見細(xì)小的血絲。他是否一直在盼望著這種短暫的溫馨(他們在家務(wù)事和廚房里的重逢,像一對凡人夫婦那樣),但不敢說?……她咕噥了兩句,就自己抓過圍裙系上,而他窘迫地去收拾桌子上的殘局,像是做了錯事不敢看她,一直埋著頭。
“幫幫我……”他幾乎在央求。
她皺著眉頭從地上提起那只被剪了翅膀、但掙脫了繩子的鵝!耙盟鲋鞑?你還沒有殺死它……得先放血才行……”
她將那只動物按在水管邊,試了試刀。金屬的重量和光澤讓她稍微分了神?蓱z的動物在她毫不留情的施壓下拼命掙扎,發(fā)出垂死的、凄厲的尖叫。
“別,凱特,別就這樣殺了它!”
她大吃一驚。他剛才還低著腦袋,專心致志地?fù)钢啦忌弦恍K污垢,下一秒?yún)s已經(jīng)站在她的身后,緊緊地攥住她舉著刀的右手手腕。他的握力如此驚人,以至于她受不了這種疼痛,呻吟起來。刀直接掉在地板上,發(fā)出沉悶而危險的響聲。他們都被這出乎意料的結(jié)果驚呆了,僵在原地。他從她背后撐住她的腰,另一只手與她的胳膊糾纏在一起,就像一起定格在一個芭蕾托舉的準(zhǔn)備式里了,但卻是在一種寂靜的,詭譎的,陰云密布的氣氛中……那只案板上的鵝逃脫了枷鎖,找了個角落鉆了進(jìn)去。
“你干什么,奧斯卡?你差點害我們倆都受傷……”
她回過身來,氣急敗壞地準(zhǔn)備譴責(zé)他。但當(dāng)她轉(zhuǎn)過身時,卻說不出話來。她陡然發(fā)現(xiàn)他滿眼都是淚水,正用手緊緊地捂著嘴。
“抱歉,凱特……我只是不想看到……看到你做如此殘忍的事情……對不起……”
她被他心碎的樣子刺傷了,默默地拾起刀,重新開始剛才的工作。她眼角的余光看到他緊盯著她手上的動作,目光是那么脆弱,隱忍。像個含著秘密的焦慮的孩子。她的刀落下了,他背了過去。她只聽見一陣低低的哀嘆,有點像啜泣,而他這種怪異的多愁善感是從前沒有的……
“……我去地窖里找瓶酒,要紅葡萄酒好嗎?”
他頭也沒有回地走了出去,幾乎是在跑。也許這是長久缺乏親密時光的結(jié)果,無可避免的分歧,一種懲罰……她無法說服自己它就這樣爆發(fā)在今晚甜美的莊園生活里,但她該怎么解釋呢……門軸的轉(zhuǎn)動聲響持續(xù)了好長一會兒,貼著瓷磚地面在房間里來回彈跳。在里面,她只剩一個人面對著無邊的夜色,有點發(fā)愣。
這頓耗時3個小時的大餐終于在一點鐘準(zhǔn)備開始。奧斯卡好像把剛才的一幕全忘了,只是興奮地圍著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好奇地打量著在她的手下變得有序的家紡和餐具。他們有個枝形的燭臺,鍍金的盤子和一大瓶玫瑰。他給沙拉澆好汁,酒瓶被開啟了,水晶杯子沉甸甸的,并且?guī)в幸环N朦朧的美感。
他們面對彼此坐下,好像有點被自己營造的氣氛弄得不知所措。酒精的氣味讓她有點沉醉,還有他在搖曳燭火下精巧,溫柔,羸弱的臉……他們隔著桌子碰了碰杯。
“為了紀(jì)念我們今天的重逢。”
她笑了:“以及我們之間,過去發(fā)生的一切!
“懷舊或許不是件好事,凱特,”他輕微地?fù)u搖頭,“這么說,你就像神話里說的,愛的只有自己的影子!
“但我或許只是個孤獨的凡人,奧斯卡,”她針鋒相對,口氣卻很優(yōu)雅,“而你,你可以告訴我你的一生里從來沒有過后悔和追憶過去?畢竟……”她不易覺察地嘆了口氣,又繼續(xù)下去,“你會比我活得長,奧斯卡,我的鮮血獵手,我的吸血鬼……你會永生,是的,但你會比任何一個人類都要孤獨幾百倍,包括我……你可不能獨占這種方式來派遣它,或者打發(fā)光陰,親愛的……”
他低下頭沉默不語。她在這時一仰頭喝干了杯子里的紅葡萄酒,嗆得咳了兩聲。有些沖動而傷感的淚水涌了上來。
“我們的相遇多像是意外啊,凱特……”他喃喃地說。
沒等他宣布,她就已經(jīng)在昏黃的光線里打開了腦海里的那扇門。那個開端甜蜜而痛苦。他們在全城最危險的地段跟蹤一只不守規(guī)矩的吸血鬼已經(jīng)一周,并且最終在一個胡同的盡頭用銀彈將其擊斃。她明明緊張得筋疲力盡,卻還是被硬拉去參加之后的慶功派對,而且故作堅強地沒有讓卡爾用車送她回家。凌晨三點左右,她繞到酒吧街后面抄近路,一拐角就憑著獵人敏銳的直覺發(fā)現(xiàn)了蜷在黑暗里的一個可疑的影子。她停住了,冷靜地穩(wěn)住呼吸,等待眼睛習(xí)慣這個無光的空間。他就跪在她前方二十步的地方,在一堵臟兮兮的紅磚墻下,伏在一個醉鬼散發(fā)著難聞氣味的胸脯上,專注而虔誠,好像在吊唁他……這一切無法欺騙她,血已經(jīng)漫得太開了。她獵人的生涯多么像穿梭在風(fēng)暴中,如此忙碌,以至于連在酒吧時她也沒空將槍收回包里……她伸手去摸槍,但醉意已經(jīng)讓她的手指不太靈活了。皮革細(xì)微的摩擦聲大得足以引起他非人類的聽覺反應(yīng)。在那個尷尬的瞬間,她看見了他。某個角落里的光線詩意地為她點亮了那張臉,蓋著厚厚的血痕與煤灰,憂傷,親切,動人,像從童話書里活過來的落難的王子……他們越過她平舉瞄準(zhǔn)的改造過的美杜莎手槍閃光的金屬槍殼對視著,有多久?她只記得有股無名的力量推了一下她的手肘,子彈射向旁邊廢棄建筑的氣窗。他紫色的瞳仁明顯已經(jīng)捕捉到子彈上飛濺的銀屑了,因此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扔下他的獵物,轉(zhuǎn)身消失了。而頭暈和虛弱還使她無法從發(fā)槍的那陣震耳欲聾的巨響里回過神來。過了一會兒,她才勉強支住身子,走過去檢查受害者的情況……她雖然打斷了他的晚餐,但他的獵物明顯已經(jīng)受到了致命的傷害,頸動脈已經(jīng)完全被咬斷了……他太餓了,僅此一種解釋,是值得同情……但她一聞到死者身上的腐爛味兒,就忍不住將胃里的東西全嘔了出來,同時被一種冰冷的無助和恐懼緊緊攫住……憑什么期望得到幫助呢?這是她自找的,再說她當(dāng)時很安全,不過有點醉了而已。然而她終于有力氣抬起頭時,卻發(fā)現(xiàn)剛才那個影子又站在她身邊了,沒有發(fā)出一點兒動靜。他背對著路燈,投下的陰翳完全籠罩住了她,讓她不得不仰著頭分辨他耀眼的輪廓……她竟然產(chǎn)生了奇異的安逸和輕微的狂喜。他那雙和善的眼睛在說:“您需要幫助……”那晚,他冒著被她或其他獵人捕殺的危險紳士地送她回公寓。
她回到隊里翻遍了檔案,查出他的資料。這個帶有愛爾蘭血統(tǒng)的奧斯卡是個詩人,鋼琴家,還精通6門語言,就像位繆斯,而且危險指數(shù)不高,只在餓極了的時候才會選擇些不起眼的對象獵食。但他的年齡已經(jīng)足夠成為一種必須在案的威脅了,關(guān)于他的記錄可以追溯到文藝復(fù)興時期的佛羅倫薩,或者更早……她回到公寓,憂心忡忡。他早在第一次拜訪后就輕易地記熟了她的住址,總是不請自來,讓人不得不懷疑這一切從開始就是個不折不扣的陰謀……有時她帶他去自己常去的酒吧和咖啡館,有時他們只是在一棟舊樓樓頂?shù)钠脚_上吹風(fēng),有時他背著她,使用他非凡的能力在城市上空慢慢地滑翔,俯瞰燈火通明的街道上沸騰的人群和車輛……他仍在捕食凡人,雖然他瞞著不讓她看到,但她始終無法擺脫那種他被列在他們獵捕目標(biāo)名單上的恐懼和絕望……終于他們達(dá)成了一個共識:她可以使他被除名,條件是他必須接受改造……她把自己從一位姑姑手上繼承來的莊園讓給他,在院子和前門上重新用他無法接觸的銀杵裝飾了一遍,只打了一把自己貼身的鑰匙備用。他的食譜被改寫成和普通凡人的一樣,供給僅由隔壁的韋恩斯坦夫人為他投遞……那個籠中夜鶯的比喻是貼切的,也心酸得無可奈何……那段記憶像一片灰色的,陰雨連綿的荊棘叢,殘忍而充滿希望。盡管一開始,新鮮的肉和蔬菜讓他每天都嘔吐得快要死去,而瘋狂的饑渴又令他不顧一切地想要逃離莊園,最后被銀杵嚴(yán)重灼傷,精疲力竭,必須躺上一個星期才能恢復(fù)……她一直強壓自己的悲憫和好奇,很少去探望他,就算是沒有任務(wù)在身,偶爾路過莊園,或者從韋恩斯坦夫人的來信里讀到老婦人常常聽見他在房間里發(fā)出撕心裂肺的慘叫……她后悔嗎?但直到那天,頭兒命令他們翻新檔案,他們通過會議和提名決定將他從危險分子的名單上劃去。她一散會就沖向了電話亭,接到莊園去。他的聲音在電話的另一頭聽上去那么虛弱,但同時也十分欣慰。現(xiàn)在他除了無法在白天外出和接觸銀器外,和普通人類比幾乎沒有什么差別。這正是他們夢寐以求的,因為一種愛……后來他又開始藝術(shù)創(chuàng)作了,還給她寫信,描述莊園里的生活和他的交際,塞進(jìn)一些表達(dá)愛情的玩意兒寄給她,一直沒有間斷。而這些標(biāo)著P區(qū)第九大道112C的包裹,到今天也已經(jīng)有兩年了……
“這兩年是多么的漫長啊,奧斯卡……”
她露出心力交瘁的神色。他做了個手勢不讓她說下去。他的半個身子已經(jīng)越過餐桌。手指先試探性地輕輕觸了觸她的唇,然后把他自己的也壓了上去……她本能地退避了一下,因為他的肌膚那么光滑、冰冷、陰森,但很快又停止了掙扎,不顧一切似的緊緊地咬合上他這個熱吻的節(jié)拍……他是這么地忘我,以至于沒有刻意去掩飾他的犬齒,而是允許她親密地用末梢神經(jīng)去感知和認(rèn)識它們:飽滿,無情,同時也是孤獨的,可憐的……排除所有的感情和良知因素,從內(nèi)心深處,她是否應(yīng)該為它們而戰(zhàn)栗呢?她不想回答這個傷害人的問題……他在向前傾,盡管這個姿勢已經(jīng)讓他們倆都很難受了。一只盤子被扯翻了,有那種湯汁灑到地板上的聲音,黏黏的。她想提醒他夠了,但他用沉默告訴她這并不是她的真實想法……于是她就收起了理性,在今夜的曼森莊園里。
后來的晚餐是怎么進(jìn)行下去的,她的記憶就十分模糊了。她醉得很厲害,跟他一起瘋笑,說了一大堆胡話,然后就只想躺下睡到早上。其間她嘔吐過一次,第二次去洗手間時,看到他的狀況也好不到哪里去,并且似乎因為讓她知道了自己的酒量如此小而十分難堪……之后她癱軟在地板上,模模糊糊地被他抱到客廳的沙發(fā)上。其他的燈都關(guān)上了,只留下一盞沙發(fā)邊上的。在一種微明的,含有鹽的氣味兒的光線里,他看上去比任何時候都美,也都不像人類……她感覺到他柔軟的手指在解她領(lǐng)口的紐扣!澳阈枰獡Q件睡衣,凱特……”但他的動作就此停住了,她閉上眼睛也知道,現(xiàn)在她的胸膛完全暴露在他的面前,顯得十分脆弱冰冷,但生命力頑強……她聽見奧斯卡的呼吸在加速。時間的河流如此的緩慢。而后,她再次感到他的唇貼在她的鎖骨上,這次是滾燙的,像高燒病人似的狂亂……“別,奧斯卡,別這么做……”她抗議,但聲音輕得毫無效果。她屈服了,無奈而憐愛地任由他擺弄。他就像個香水師,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嘗著她身體的前中后調(diào)。而有時,過于仔細(xì)的分解則有可能破壞一件藝術(shù)品的美,這是哪個藝術(shù)家說的,還是根本就是一派胡言呢……他現(xiàn)在正是如此。她覺得他已經(jīng)剖開了她,疼痛十分真切,并且他還在繼續(xù)從她的傷口中擠壓她,吸吮她……她猛得睜開眼,奧斯卡忽然扳住她,而后用力將她推回沙發(fā)里。一聲痛苦的呻吟同時從他們的身體里迸發(fā)出來。
“奧斯卡……”
她嚇呆了。她被褪到□□下的上衣前襟上沾滿滑膩膩的血,新鮮,火熱,帶著股刺鼻的鐵銹味兒。她緩緩地順著自己的胸脯往上摸,在頸部偏下方感覺到了一處微小的咬痕。
“你……”
“你在流血,凱特……”他疲憊而小心翼翼地答道。
“是你?奧斯卡……”
“我情愿你不相信……”
是的,情愿……但她已經(jīng)爆發(fā)出一聲歇斯底里的嘶吼。他沒有動,表情平靜得就像臨行前夜的基督,但他紫色的眼睛迅速黯淡下來,陷了進(jìn)去,形成兩道深深的,倦怠的陰影……她先是哭了,難以置信地?fù)u著頭,并且拒絕了他的安撫和幫助,而后淚水變成了憤怒。“你騙了我,奧斯卡……”她悲切地說,“你寫信告訴我你不再靠鮮血為食了,你說你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做一個凡人了……可現(xiàn)在,你卻想殺我,吸干我……”她猛得按住傷口,一陣受傷肌肉的痙攣讓她痛苦地倒吸涼氣。他隱忍的眼神在向她說“不”。奧斯卡坐在那兒,向她伸出一只手,像是企圖祈求她的原諒,同時又顯得那么迷茫和絕望,仿佛恐懼的是她不明白他多么需要她留下來,而不是轉(zhuǎn)身逃開……“這一切都是你計劃好的嗎?奧斯卡,看看你自己給我設(shè)了怎樣的一個騙局……我瞞過了我隊里的同事,甚至是頭兒,趕到莊園來,冒著擅自離隊,被開除和被同事因為獵人的原則而殺死的危險,只為了跌到這個黑暗的深淵里來,是嗎……”他的呼吸開始不穩(wěn),腦袋已經(jīng)深深地埋到臂彎里,整條脊柱都在顫抖,可她繼續(xù)說:“你從來沒有想過,我在這兩年里受過的磨難,不是嗎?你只有你自己的那些痛苦……我把祖?zhèn)鞯牡禺a(chǎn)以你的名義過戶,好讓你有個安全的地方,至少在白天沒有人會打擾你;曼森家族世代都是吸血鬼獵人,我是在使他們蒙羞……為了使你的除名過程順利,我每年不得不同時監(jiān)控7座城市以保證吸血鬼的傷人率不超過指標(biāo),以獲得一個提出申請的資格……不,你不會知道我每天有多么為你操心,”她頓了一下,咽下眼淚,“我太害怕某一天我會收到這樣的報告:一個紫色眼睛,栗色頭發(fā),有愛爾蘭口音的古老吸血鬼正在襲擊人類,那我們?nèi)康呐蜁μ澮缓垺涩F(xiàn)在,你終于做到了,是不是?只是,真是可笑,我居然忘了這點。你完全可以不襲擊其他的凡人不是嗎?因為已經(jīng)有人主動把自己送到你的家門口,而且她還時時刻刻想著怎么變著花樣來給你驚喜……你為什么不就殺了我呢,奧斯卡?你想過,對不對……”
“是的,是的,我想過!”他忽然咆哮起來,并且挺起身子,毫無畏懼地與她對視著。這是另一個她沒有見過的奧斯卡:滿臉淚痕,眼睛極度充血腫脹,因為氣惱和悲傷而無法再掩飾的一對犬齒顯出一種獨特的野性美……她停止了發(fā)作,感到更多的是震撼,而不是恐懼!拔蚁脒^要殺死你,每次你到莊園里來時,我一聞到你皮膚下血管的氣味就瘋狂地想要殺了你,我承認(rèn)有兩次我甚至差一點就真的這么做了,我很抱歉,但我已經(jīng)克制自己了……你不明白,凱特,你不明白這個詞,吸血鬼,或者被你親昵地成為‘鮮血獵手’的怪物的含義到底是什么……你的改造計劃,就讓我說出來吧,它是如此的荒唐,以至于從一開始它就被籠罩上了失敗的命運……沒有鮮血,我的身體變得極其虛弱,并且恢復(fù)能力很差,這就是為什么我不小心碰到前門的銀鎖就得臥床兩個星期的原因……你以為躲在被子里看著自己的雙手腐爛的滋味很享受嗎,凱特?我無數(shù)次地向主祈禱,才使它們不至于再也不能創(chuàng)造藝術(shù)……你托韋恩斯坦太太買的食物,那些精致的托斯卡納奶酪,安達(dá)盧西亞的雪利酒,在我嘴里除了一些石子,塑料和酸液什么都不是;每次你來莊園吃飯,我必須克服自己對那些普通的食物的厭惡為你準(zhǔn)備最好的大餐,之后還不得不背著你把吃下去的東西嘔出來,以防它們在我非人類的胃里發(fā)霉……你有半年時間不吃一口東西的經(jīng)歷嗎,凱特?那就是我剛開始住進(jìn)曼森莊園的六個月來的生活……后來,當(dāng)我開始發(fā)現(xiàn)每個月可以托韋恩斯坦太太帶一兩只小的家禽時,我似乎才看到了些希望。那只鵝,是的,盡管味道不好,可至少它能讓我有力氣提起我的畫筆。然而今天晚上,你卻硬生生地把它從我這里奪走了……可我什么也不能說,因為你的眼神是如此火熱而充滿期望,因為……我不能傷害你對我的愛……我是個畫師,凱特,16世紀(jì)的最后幾個年頭我向文藝復(fù)興時代最偉大的畫家學(xué)習(xí)過繪制蛋彩畫的技巧……我熱愛藝術(shù),可我更熱愛生活……就如同我抄給你的那首詩里寫過的,‘籠中夜鶯’,是的,那是我無聲的抗議,可是你卻聽不出來……夜鶯在鍍金的籠里死了,她還怎么歌唱呢?……而我,血就是我的歌喉,藝術(shù)是我的翅膀……”
南風(fēng)推來的一團(tuán)烏云在P區(qū)上空徘徊了半個夜,雨終于下起來了。細(xì)密的雨水沖刷著大門外整齊的,閃光的新刷柏油馬路和莊園被嚴(yán)重侵蝕的雪花石膏屋檐滴嘴,落在后院的池塘里卷曲而寬大的睡蓮葉上,洇開了這座大宅客廳玻璃窗里昏黃的燈光。他們之間的沉默是那么駭人。過了許久,她才抬起朦朧的,含淚的眼睛,溫柔地端詳他,喃喃地叫著他的名字,伸手把早已經(jīng)哭得像個孩子一樣精疲力竭的奧斯卡摟在懷里,輕輕地?fù)嵛克,低聲說著對不起。
那晚,她幾乎沒有合眼,不僅是因為被他咬開的皮膚一直火辣辣的。他給她上了藥,中途因為害怕傷口會再次裂開而到臥室看了她好幾次。這時候,她都必須全力屏住呼吸,才能不讓他覺察到她停不下來的哭泣。
幾個小時以后,當(dāng)她準(zhǔn)備離開時,他已經(jīng)不在她身旁了。她起身看看窗外,積水的池塘里倒映出泛著魚肚白和玫瑰色的天空。一只知更鳥停頓了很久之后怯生生地唱起來。她知道他此刻正在樓上那間封閉恒溫的臥室里熟睡,以避開對他而言致命的白日陽光。他以為在莊園龐大而古老的軀體里能尋找到一種墳?zāi)顾频陌矊,但現(xiàn)在看來,這不僅僅是他的一個哥特式的浪漫隱喻……她茫然若失地收拾好東西,跨出了前門,又站住腳步。是否與他告別的念頭追了上來,她在原地做了個遲疑的手勢,嘆了口氣,又轉(zhuǎn)身進(jìn)屋,但沒有上樓,而是回她的房間取走了那把貼身的莊園鑰匙。她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樣的欲望,還沒有準(zhǔn)備好把鑰匙留給他……她這次一口氣走到了院子門口。
站在臺階上,她又一次忍不住打量陰郁的晨光中的曼森莊園。這一切對她來說都太熟悉,也太深情了……她的目光停留在石灰抹的兩座煙囪和瓦片已經(jīng)剝落了一部分的屋頂上,在門廊里的舊柳條椅和咖啡桌上,在窗臺下一簇悲哀的,賭著氣的野生黃玫瑰上……她的淚水奪眶而出。這是一個被詛咒的囚籠,她終于從它的美好里看到了自私與頑固?墒艿骄薪驼勰サ娜擞植恢故撬K呐笥,卡爾、阿麗絲,甚至是頭兒,所有人……她覺得自己的歉疚和傷感已經(jīng)快要失控了。如果折斷他的翅膀,把他餓得奄奄一息的人就是她,那么她現(xiàn)在將他釋放而聽?wèi){他的自生自滅是不是更加邪惡呢?如果他已經(jīng)承認(rèn)了自己永遠(yuǎn)喪失了歌喉,那么再多的補救措施是否都是徒勞與虛偽呢?如果她停止對他的任何供給,逼迫他進(jìn)入自我保護(hù)性的長眠中,是否就意味著她將永遠(yuǎn)拋棄這一小塊盛滿淚水,鮮血以及回憶的土地?至少她可以心安理得地繼續(xù)她的家族使命和獵人的榮耀,而不是在這種錯位的愛的沼澤里艱苦跋涉……這種一勞永逸多么誘人。她忽然什么也不確定了……他是不死的,是的,最終他會被任何人無法粉飾的強大的嗜血本能喚醒,開始?xì)⒙尽5侥且惶鞎r,這顆星球上可能早已不存在她了,而這就是她最后的目的……
她最后戀戀不舍地望了大宅和院子一眼,鎖上門轉(zhuǎn)身離開了。
她回到酒店時,竟然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是最早的?帐幨幍姆块g里沒有阿麗絲的影子,她的床上干干凈凈,連被子都沒有動過。她沒怎么猜測,得以從容地沖了個澡,一邊上點淡妝掩飾一夜未眠在臉上留下的痕跡,一邊努力把亂成一團(tuán)的情緒壓下去。八點左右,阿麗絲開門進(jìn)來了,有點意外地瞪著化妝臺邊的她。她趁機把她好好打量了一番:頭發(fā)亂糟糟的,顯然還沒顧得上換洗。那件蕾絲邊睡衣被人壓出了幾乎是毀滅性的褶皺。她立刻明白了,阿麗絲昨晚在卡爾的房間里。她試圖從自己的疲憊里擠出一個理解性的表情。
“去用浴室吧……我洗過了,水溫不錯!
阿麗絲好像從來沒有那種被人看透的尷尬,出奇冷靜地接受了她的建議。二十分鐘后,她走出來,再一次變成了淡漠理智的冰雪美人。她蹺著兩條腿坐在床上用吹風(fēng)機弄干頭發(fā),姿勢極其迷人。
“你過得怎么樣?我是說……昨晚?”
“還行,你知道……就是老樣子……”她含糊而憂傷地說。
阿麗絲的目光掃射過她的臉。她根本看不出她到底想知道什么。最后她盯住了她領(lǐng)口里露出來的一小塊紗布。雖然她只是輕輕皺了皺眉,但她看得出來阿麗絲的眼神罕見地驟變了,那是憤憤不平和不可思議混合的烏云……她慌慌張張地去拉領(lǐng)子。
“他做的?”她不動聲色地問。
“阿麗絲……”
“他就是這樣報答你的救命之恩,以及愛情的?”
她幾乎承受不住阿麗絲的嚴(yán)厲和冷酷施加給她的壓力。這時她只為他申辯:“他對我說了他的痛苦,全說了……他不可能違抗他的本能,長時間沒有鮮血,他也可能死去,就像凡人一樣……莊園里的一切對他而言都是地獄,痛不欲生,如果不是依靠一點肉用家禽的血和藝術(shù),他或許早就自我毀滅了……”她不禁為自己的話打了個冷戰(zhàn),“我才意識到那個改造計劃是多么的愚蠢和血腥……他說他是囚籠里的夜鶯,而鮮血就是他的歌喉,是我毀掉了他,也背叛了你們,我的隊伍,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最后幾個字被她們之間的沉默吞沒了。阿麗絲悄悄靠過來,她把臉埋在她拳曲的頭發(fā)里,聽任眼淚流躺了一會兒。過了好幾分鐘,阿麗絲才對她說話,語氣溫和,低沉:“以后你打算那他怎么辦呢?”
“我不知道……”她痛苦地說,“我想離開他,永遠(yuǎn)地……”
“任他自生自滅?或者強迫他進(jìn)入休眠……凱特,你不覺得你的話讓你聽上去像個沒責(zé)任心的小姑娘嗎?我想,你最好放了他……”
“要做出這個決定是多么艱難啊……”她想,但什么也沒有說。阿麗絲好像了解了她全部的憂慮,縱容甚至是鼓勵了她的這種回避的緘默……有那么一會兒,她們把目光移開,只是各自想著某些隱秘的心事,非常禮貌地注意不去試探彼此的想法……她沉醉于這種珍貴的默契里,至少它鼓舞和安撫了她,因為生活里不全是那座古老的莊園,以及奧斯卡那甜蜜的痛苦……“去樓下的餐廳吃早飯吧,”阿麗絲親切地建議,“上午我們還有一個關(guān)于行動計劃的會議!
這場馬拉松式的三人會議從早飯時間一直開到了十點的夜宵,地點從酒店的餐廳到會議室,再到咖啡廳,最后在酒吧里一錘定音?栆呀(jīng)和P區(qū)負(fù)責(zé)追蹤目標(biāo)的人員F聯(lián)系過了,認(rèn)為這是件非常棘手的案子,需要縝密的籌劃。計劃包括了他們最好趁著黎明前2個小時,目標(biāo)最易受攻擊時開始圍捕,她和阿麗絲得暫時委屈地充當(dāng)誘餌,而卡爾與F接頭后,會立刻跟蹤上來堵住后路,以及各種可能出現(xiàn)的意外和補救方法。她聽著卡爾不停地道歉,說必須把她們置于危險之中,并且強調(diào)她們必須保證以安全為重……他總是沉默寡言,十分謙和,但實質(zhì)上卻以一種獨有的日耳曼式的苛求和嚴(yán)謹(jǐn)駕馭著隊伍,盡管阿麗絲總是毫不留情地取笑這一點,但責(zé)任心證明了他是個好人,最后一定會挺身而出拯救其他人的……行動定在后天凌晨3點啟動,他們?yōu)榇诉_(dá)成了一致。
阿麗絲認(rèn)為剩下的一天他們應(yīng)該休息,于是她把大多數(shù)的鐘頭花在了被窩里。按照阿麗絲的觀點,她必須花時間從曼森莊園的冒險里恢復(fù)……房間通向露臺的玻璃門拉上了奶油色的亞麻窗簾,滲透著一種空曠的、肅穆的、寂靜的光;陰雨天氣的海洋,以及它所創(chuàng)造的一切生活里明亮和溫暖的反差,簇?fù)碇退诰频甑倪@孤獨的23層樓……阿麗絲一早就離開了,沒有指明去向,而是無私地把自己的空間也讓給了她……這是一個對于任何生物而言都太過理想的洞穴,黑暗,安逸,香噴噴的……她緊緊地縮在這間小而堅固的城堡里,貪婪地做著夢,并且始終用一種冷眼相加、事不關(guān)己的態(tài)度對待她的夢。她夢到了隊伍,夢到了頭兒和總部;也夢到了他,夢到了曼森莊園。她甚至親眼看到了他的死亡……然而,他是死于太陽曝曬下的自殺行為,還是死于她正義的銀彈下?她竟然像個小說家那樣冷靜地分析起了兩種結(jié)局的利弊……這不是噩夢,倒像是一個哲學(xué)上的命題。在夢里,她克服了一切恐懼,勇敢地思索著沉入睡眠的深處……
當(dāng)她再次醒來時,她立刻覺察到房間發(fā)生了顯著的變化,盡管要從沉靜的夢境中脫身是個巨大的犧牲……夜晚降臨了,空氣變得又冷又硬,黑暗的潮水包圍了床的孤島……窗簾被拉開一半,留下一條鐵灰色的光的通路,使整個房間顯得更加空漠,寒冷,陰郁。她瞥了一眼鬧鐘,上面顯示現(xiàn)在是凌晨1點了,離行動開始還不到2個小時;她清晰地感覺到另一個人的存在,而他卻在奇怪地沉默著……“阿麗絲,”她喊道,聲音聽上去卻十分陌生,“你怎么不叫醒我?卡爾是不是已經(jīng)出發(fā)了?我們應(yīng)該做準(zhǔn)備……”
她猛地停住了。一種微妙而詭秘的氣氛正在她鼻子前緩緩地攪動,漂浮著淡淡的,古老的灰塵氣味兒。她一下子怔住。一股震顫的力量陡然撞開了玻璃門,急雨聲撲面而來。她打了個冷戰(zhàn),只覺得額頭和頸側(cè)受傷的血管滾燙得難以忍受。接著是一陣她從未聽過的衣料摩擦地板的簌簌聲,如此的沉重而痛苦……它逼近了床腳,留下了幾秒鐘空白。她睜大眼睛企圖看到什么,但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他到底對這里施加了什么魔法,或者詛咒?從某個遙遠(yuǎn)的空間飄來一聲弱得幾乎消散的嘆息,好像一對干枯的唇壓在她的心上……她剎那間窒息得快要昏厥了,仿佛幾萬個嗓音操著不同的語言在她的耳邊同時交談,或者一座鮮艷而怪誕的熱帶叢林突兀地從腦海里聳立出來……這個人不是阿麗絲!她跳起來去夠臺燈開關(guān),卻驚恐地發(fā)現(xiàn)它也失靈了……這團(tuán)由呼吸,心跳和氣味組成的巨大物質(zhì)是如此神秘,但她憑著獵人良好的素質(zhì)還是判斷出他的危險身份……汗透的睡衣緊緊地貼著她的后背。她像個孩子受到驚嚇那樣鉆到了被子里,閉緊眼睛發(fā)著抖。
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抓住了她。她一邊驚叫一邊眼看著自己被拽出了床鋪。他的動作如此優(yōu)雅而輕柔,絲毫沒有傷害到她,卻透露著一種不容反抗的專制的彬彬有禮……他完全不顧她的激烈反抗,輕易地把她抱在懷里,并且控制住她的手腳。她拼命掙扎著要看這個劫持者一眼:他的確高大得驚人,一頭黑發(fā)向后束起,露出優(yōu)美光滑的額角,鼻子和嘴唇剛硬的線條使他頗具莊嚴(yán)的古典美。而那雙溫柔地注視著她的眼睛則呈現(xiàn)出一種滿月鵝黃色的光輝。
“我的美人兒……”她聽到一種憂傷而精致的羅馬口音,然后又是一聲嘆息,“你在等他,對嗎……”
他欲言又止,表現(xiàn)出一種強忍悲痛的高貴,讓她不由自主地平靜下來,并且為此傾倒,即使她本人就是個吸血鬼獵人……那又如何?這種深情和親密是那么熟悉,就像她又回到了那座莊園,他為她開門的瞬間……這個劫持者是對的,她甚至都沒有想過費力掩飾自己的渴望……夢境回來了,她再一次為那個名字而心碎。嗜血的夜鶯奧斯卡……這使得她決定聽任自己淪陷下去,為了向他復(fù)仇……難道她和這個劫持者命運的正負(fù)電子不是在這束目光中相撞,而后形成一枚天衣無縫的中子,掃除了一切孤獨的缺陷嗎……“你在等他,親愛的,”他說,“可來的人是我。那就讓我代替他吧,凱特……”
頸部動脈在撕裂。這突如其來的疼痛迫使她張大眼睛,無聲地吶喊。她并沒有受到侵犯,疼痛只是幻覺,因為奧斯卡之前的攻擊已經(jīng)促成了她一種本能的防御性反射……她因為自己的放縱而羞愧。那個劫持者為了騙局的失敗而狂怒。房門被人一腳踹開了,也粉碎了籠罩在房間里的那種虛構(gòu)的氛圍……冷風(fēng)刺激她用力抗?fàn)。阿麗絲端著槍,瘦削的身影被門外走廊頂燈的光線拉得更筆直、鋒利,箭一樣指向他們。
“放開她,魔鬼,洛倫佐……”
他卻搖頭微笑:“你不明白,我這么做是在幫助她做出最好的選擇……”
“胡扯,”她的槍發(fā)出彈簧刺耳的攪動聲,銀的氣味沖入他的鼻腔,“我只數(shù)到三,聽好……”
劫持者一動不動。她知道盛怒之下的阿麗絲會怎么做。她只能從她明亮而冰冷的鏡子似的臉上看出自己的情緒波動,但銀彈仍會準(zhǔn)確地打穿他的頭顱,而此刻她卻在為他擔(dān)心……
“跟我走,凱特……”他對她耳語道。
倒數(shù)結(jié)束了。在那陣山搖地動的槍聲中,他毫發(fā)無損地帶著她沖上露臺,然后縱身躍下。她覺得自己正坐在一輛滾滾而下的云霄飛車上俯沖向漆黑的深淵,又在被那股巨大的壓力粉身碎骨的前一個瞬間轉(zhuǎn)而投入紫色和石灰綠色的雨夜……她感到強烈的眩暈和作嘔感,拼命踢打卻無濟于事。她身后的阿麗絲絕望地喊著她的名字,那種哭腔讓她心疼。這并不是計劃的一部分,而現(xiàn)在局面已經(jīng)失控了……
“你還不肯放棄他是嗎,凱特……”他一邊高速飛行,一邊繼續(xù)看似無意地激怒她。呼嘯的大風(fēng)撐開他的斗篷和頭發(fā),沾了水的長長睫毛在他的眼里投下一道令人心煩意亂的影子……他是只多么美麗的掠食動物啊,自大,冷漠,殘暴,以一種優(yōu)雅的輕蔑的態(tài)度戲弄著他的獵物……“他到底為什么對你那么重要?你看,他從來沒有理解過哪怕是絲毫你對他的愛,不僅欺騙你,還企圖殺死你,只因為你的善良是他嗜血本能的一道障礙……”
她掙脫的一只手狠狠地?fù)澰谒樕。他好像因為她的行為有點吃驚得回不過神來。但很快他就穩(wěn)住了笑容,臉上的肌肉僵硬得像石膏似的冷冰冰的:“你不相信我,我親愛的,是不是?那就讓我證明給你看,我是一個比你的奧斯卡更優(yōu)秀的情人,鮮血獵手……今晚你屬于我,凱特,你根本不需要你的同伴,你的莊園和囚禁在那兒的可憐的夜鶯,甚至是這座城市,這顆星球……我就是你的全部,只要你把自己完全地獻(xiàn)給我……”
他挾著她越飛越遠(yuǎn)了,偏離了P區(qū)市中心,甚至跨過了區(qū)際的高速立交橋。他挑釁似的故意在莊園上方降低了飛行高度,引起她一陣激烈的掙扎,最后精疲力竭地癱在他的懷里。不出意外地毫無結(jié)果,但她出于可憐的尊嚴(yán)必須如此……就算他知道了她現(xiàn)在的處境又能怎么樣呢?是英勇地不顧犧牲地趕來搭救她還是束手無策地暗自為她垂淚?再說她也不想這樣……你是個曼森家族的獵人,想想辦法!她的腦海完全被一種在無能為力的統(tǒng)治面前逆來順受的本能占據(jù)著,最后轉(zhuǎn)化成一種純粹的靜默。那座明亮的,脆弱的,生機勃勃的鋼筋與玻璃的叢林在他們身后隕落了,而面前歡迎他們的是漆黑和寒冷:更大面積的荒原……它散發(fā)著一種原始而危險的本質(zhì),伴隨而來的是恐懼和孤獨的狼群的撕咬,她忍耐著……她祈禱著盡管洛倫佐的速度幾乎無法效仿,但阿麗絲也能追蹤到她被劫持的路線;一會兒又幻想著卡爾和F已經(jīng)覺察到了她的不幸,正在他們腳下的某條公路上奮力趕路:無論如何,她應(yīng)該能感覺到他們。獵人們的心靈交流從來沒有失效過,但現(xiàn)在……而他那雙岑寂而嘲諷的淡金色眼睛還在緊盯著她……
終于他降落下來。他們置身于一座廢棄的停車場中央。綿延的鐵絲網(wǎng)在大風(fēng)里驚慌地顫抖著,灰綠色的長草填滿了這里散落的水坑;一輛被拆毀的汽車上,雨水敲打著唯一完好的鐵皮頂棚。她渾身都濕透了,無助地蜷縮在他的胸口打著哆嗦。他輕柔地放下她,同時跪下來,用膝蓋撐住她的身子。為了討好她,他打了個響指,耍了個小把戲使雨水無法落到他們身上。而后,在這片小小的透明的屋頂下,他動手解開了她領(lǐng)口的扣子,動作流利,輕手輕腳的!皠P特……”他說,聲音像塊致命的磁鐵。他擦去她臉上的水,用手指梳理她的頭發(fā),像個好情人常常提供的那種前奏。她扭動身子,踢打他的小腹,撕他的臉。他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始終掛著那寬容,憐愛的貴族式微笑,徑自霸道地開始第二輪攻擊……她閉緊眼睛絕望地在心里吶喊求救,但抵抗不了一會兒,就被他用意念灌入感官上的幻覺的洪水吞沒了……他又為她營造出在莊園里的那個夜晚,他們在那間金色的維多利亞式的客廳,沒有雨夜,沒有老停車場,沒有獵與被獵的復(fù)雜關(guān)系……老實說,難道她當(dāng)時并沒有假寐,而等待他湊上來?……沙發(fā)上的流蘇花邊蹭得她癢癢的,壁爐里的炭灰味兒和胃里食物的飽足驅(qū)散了之前冰冷蒼白的不和諧。他瓷器般精致的肌膚散發(fā)出淡淡的肥皂和鼠尾草的味道,神情如此專注,單純,像個沉浸于祈禱中的牧師……她覺得道德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在垮塌,激情的火山體拔地而起,一觸即發(fā)……“別……”她頓住了,依舊喊不出那個名字……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塊碰撞期的泛大陸,節(jié)制和肆意的兩個板塊一沉一浮,距離已經(jīng)無可救藥地擴大了……他的唇安撫著她頸部依然新鮮傷口,是一道如此魯莽而堅定的力量,使她像秋葉似的瑟瑟發(fā)抖起來……的確,他也露出他的犬齒讓她看,這對琺瑯質(zhì)圓錐是不同的,顯得更長,更銳利,也更陰森,而且貪婪……但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最后的防線早在那一吻的瞬間就瓦解了。這是一個故意運用重復(fù)技巧的場景,因為它幾乎匯集了她的一生:自我,本能,欲望,瘋狂,原則,沖突,悔恨,贖罪,以及微不足道的愛情……她屈服了,淪陷了,只等待頸動脈再一次的四分五裂。出血。那是死亡的味道……可是沒有,只有洛倫佐突兀地爆發(fā)出一聲憤怒的嘶吼。一股巨大的力量將他撞離了她的身邊,同時他籠罩在她身上的用他非人類的濃濃氣息制造的陷阱也消散了……冷風(fēng)重新壓入她的肺部,緩解了窒息感;她打了個激靈,大病初愈似的艱難地活動四肢撐住自己,帶著種初生動物的新奇打量著四周,努力分辨出事態(tài)的發(fā)展……那里出現(xiàn)了一個影子,正以他的威嚴(yán)和冷漠與這個狂熱的劫持者對峙。她甚至都沒有看清這個英雄的面孔就又合上了眼皮……她不愿也不需要證實:他的美每一次都令她如此震撼,那種耀眼使她根本無法直視……那個影子是奧斯卡。
“對待一位女士,你太不禮貌了,洛倫佐!彼麕е{(diào)侃又隱隱咬牙切齒的怒火說。
那個劫持者笑得前仰后合:“真有意思,奧斯卡,你,詩人,一開始就打算給我上禮儀課……你是天生就著迷于那些比喻,還是在用你虛偽的藝術(shù)細(xì)胞掩飾真正的欲望和懦弱?……籠中夜鶯,是啊,看看你使自己陷入了一種多么浪漫的困境吧。和一個曼森家族的女獵人……你偏偏嫌棄那種古老而簡單的關(guān)系——你們互為獵與被獵,要么你成為她工作的戰(zhàn)利品,要么她被你取食——而沉溺于這種給它蒙上的一層扭曲受難的愛情,不惜把它建立在傷害與欺騙上……我明白,你不過只是想,或者干脆就說了吧,你正饑渴難耐,你想要她!”
“你錯了,洛倫佐!彼钠綒夂偷鼗卮鸬溃霸陂_始追趕你之前,我就已經(jīng)豪飲過了。”
豪飲?她還沒有想明白他的話,洛倫佐就已經(jīng)向他猛撲過來。他像為守衛(wèi)領(lǐng)地的動物那樣撐起身體,企圖以更加強大的假象恐嚇對手。但奧斯卡絲毫沒有退卻。他們接著在荒草與廢金屬塊中激烈扭打起來……她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兩個嗜血生物,在如此你死我活的場合下還不忘遵守一種俄國貴族們決斗時的教養(yǎng),挺直身子攻擊,絕不表露出一丁點兒對以身敗甚至是死亡為結(jié)尾的恐懼……他們的沖刺拖著狂暴的渦流,雨簾像是被一連串她來不及看清的幻影劃開了。他們根本沒有接觸到彼此的身體,僅僅是兩股隔著一層薄薄空氣的非人類的力量在角逐,并且爆發(fā)出煙火效果的四散的余燼。戰(zhàn)爭白熱化了,然而……她在努力認(rèn)清內(nèi)心某種隱秘而強硬的焦慮,為了奧斯卡……盡管她知道他的年齡足以讓允許他只用一根手指就輕而易舉地了結(jié)一切糾紛,但他畢竟缺乏一種生存技能,無論是出于天性,還是那種封閉、禁欲的莊園生活……他太善良了,這就是為什么他在她眼里那么像一個凡人愛人,也是為什么他會順從地忍耐她的折磨,盡管她打著愛的名義……一只圈養(yǎng)的豹,盡管美麗而強大,卻不明白殘忍和欺詐是種通用手段,而這卻正是年輕的洛倫佐所擅長的……她閉上眼睛,不敢去想象。果然,劫持者猛地轉(zhuǎn)身躍起,他天真地窮追不舍,卻驚悚地發(fā)現(xiàn)他晃了晃,借著大雨消失,又出乎意料地在另一個方向出現(xiàn)。他發(fā)出一聲得意的嘶吼,借著重力狠狠地將奧斯卡壓向地面。剎那間,她耳中的慘叫聲驚心動魄。那根被劫持者早已計算過位置的鋼筋準(zhǔn)確地從奧斯卡的后背刺入,捅破肺葉,又從前胸穿出。血花的小小噴泉在他的身體上綻開了。
奧斯卡!她嚎啕著撲向洛倫佐,怒火幾乎可以燒光他。但他只是輕輕地用超凡的力量一推,她就被彈回幾米開外。他盯著她狼狽地趴在泥漿里,露出犬齒以示警告。他顯然以欺凌為樂……“你可以用你的文學(xué)技巧來安慰你的愛人,詩人,”他無不嘲諷地說,同時一腳踏在他斷裂的肋骨上以加劇他的痛苦,“你以為自己在這場道德,饑餓和藝術(shù)的審判中顯得多么高尚?算了吧,你除了滿腹花言巧語,什么都沒有……可憐又愚蠢的……”
他忽然受傷地怒吼起來。譏笑就此斷掉了。她出現(xiàn)在劫持者身后,高舉著一根手邊揀來的鐵杵,而它已經(jīng)在他的太陽穴上完成了致命的一擊……她一直在催促自己幫助奧斯卡,直到苦于沒有武器的問題得到了解決。劫持者歪歪扭扭地退到一邊,呻吟聲十分凄厲。而她跌坐到奧斯卡身邊,含著眼淚,因為驚嚇說不出話來。他顧不得大量涌上口腔的血液阻塞呼吸,一次又一次地做著把自己從固定物上抽離出的駭人努力……洛倫佐猛地擰過臉來。透過一種血肉模糊的猙獰,他在提醒她一個明顯的事實:凡人所謂的創(chuàng)傷是他們不死的身軀可以忽略的……思考能力背叛了她,留下一片觸目驚心的空白,就像座毫無裝飾的小懺悔室,而她無助地獨處其中……她被他輕易地一把卡住,飛離地面,拖向圍欄。鐵絲網(wǎng)在強烈撞擊中發(fā)出一陣持久的,受牽連的回音。她頭暈?zāi)垦,被一股疼痛的漩渦沖向物質(zhì)無窮大的深遠(yuǎn)。她根本無力抵抗了,但洛倫佐的手指一直緊鎖她的咽喉,并且絲毫沒有放松的意思……在一片缺氧的模糊里,她強忍嘔吐感,看著他那張恢復(fù)得差不多了的臉——碎骨自動拼合,血液又被皮膚重新吸收——那張典型的地中海居民的臉,英俊,野蠻,但……他的聲音像戰(zhàn)時斷斷續(xù)續(xù)的電臺新聞,傳入她的耳中的只言片語如此令人心寒:“你的頑強和勇氣呢,美人兒……”同時在背后,奧斯卡也完成了他希臘悲劇似的自救。盡管剛站起來時狠狠地踉蹌了一陣,但他最終還是成功地穩(wěn)住了腳步。而后,一口氣也沒有歇地,他直徑向被困的她沖過來,迫使劫持者在她失去意識的前一秒釋放了她。
“好吧,詩人……”他叫囂著,又反過來招架奧斯卡。然而逐漸地,奧斯卡的虛弱和重傷使得他的英勇變得可笑了:整個形式正在傾斜。她仿佛僵在了自己的軀殼里,心急如焚,卻也開始接受客觀的毀滅性,或者是她只有在夢中才敢展開聯(lián)想的結(jié)局……最后,劫持者一腳制服了他,使他搖搖欲墜的特技持續(xù)了足以令人停止呼吸的時間,卻最終沒能延續(xù)他古老的尊嚴(yán)……洛倫佐的勝利因為緩慢而顯得那么殘忍。他提起奧斯卡,就像對待一件弄臟的外套那樣漫不經(jīng)心,同時開始撕他襯衫的前襟,并且張大下顎,臉上流露出一種獨特的由微微的詫異與迷醉混合的神色;對新的力量的渴望點亮了那對犬齒,使它們像燭火一樣于黑暗里閃爍出象牙色的溫暖光輝,似乎因為它們以取食為基礎(chǔ)而顯得更加仁慈,而非邪惡……太晚了!她穿透潛意識爆發(fā)出的驚叫卻蓋不住他越來越輕,越來越溫柔的語調(diào):“你對我而言是一杯多么珍稀,易碎的美酒啊,奧斯卡,六百年的芬芳和沉淀……來自十六世紀(jì)的荷蘭移民家族,同時繼承了北歐王室四分之一的血統(tǒng)和那不勒斯地區(qū)密集的財產(chǎn)……可現(xiàn)在,你卻發(fā)狂地嫉妒著我,因為可悲的愛情,因為我和你的心上人建立了一種你永遠(yuǎn)無法企及的親密,所以你只好用醋意來澆灌我……或者,為什么不授予我接替你的權(quán)力?我會讓你的全部渴望和意志存活下去,并且得到重生……”
“資格……洛倫佐,”他咯著血,卻在這迷離的霧氣中顯得格外清醒和冷酷,用一種艱難卻一字一頓的口吻答道,“你還沒有資格做我的候選人……”
緊接著的半秒,他們的世界仿佛被壓縮成一張紙牌,具有所有平面印刷品的那些特質(zhì):固定,戲劇化……她凡人的軀體頭一次奪取了時間,贏得了一次從地獄到天堂的加速旅程。沒有生命,大氣,沒有光,創(chuàng)世紀(jì)的半秒……她看見奧斯卡全力擰過身子,撩起大衣的下擺,從腰間抽出了那根他一直隱藏得絕佳的銀杵,力大而果斷地插入了劫持者的心臟。盡管他直接與銀接觸的一塊皮膚已經(jīng)流膿腐爛,看得見骨頭了;盡管這一努力的后果是讓他被反作用力彈出去,又重新觸發(fā)了自己的傷口……她已經(jīng)認(rèn)出來了,那根斜貫洛倫佐身體的銀杵雕著六面棱柱和長長的,藤蔓似的拉丁禱文,是她在曼森莊園的圍欄頂上放置的……
奧斯卡站起來。瞬間扭轉(zhuǎn)的局勢讓那個劫持者無言以對。銀杵停止了循環(huán)系統(tǒng),并引起了一連串由內(nèi)向外的灼燒反應(yīng)。他的臉沒有因為痛苦而扭曲,盡管無法抑制地抽搐著,卻表現(xiàn)出一種可憐的無所適從,好像一個無法相信自己會遭受挫折的小孩子那樣……從這個角度看,他捂著胸口,失去了平衡,向后栽去。但奧斯卡及時趕過來,向他伸出了援助的手……這出戲劇的排練現(xiàn)在調(diào)整了他們的位置,洛倫佐完全地癱軟在他的手臂里。這個定格了幾分鐘的姿勢,似乎是一種對最終命運的角色分配的確認(rèn)……伴隨著受傷的喉嚨里吐出的悔恨的嗚咽,命中注定的雨水,四月的荒原,以及奧斯卡柔軟的,平靜的,隱約透著悲憫的側(cè)面。一場不合時宜的愛情決斗,一切都在預(yù)示著一種不計前嫌的慈悲心腸,兩個男人的氣度如此偉大……或許,他們比她和他更能做一對好情人……她思想鐵藍(lán)色的夜幕中忽然劃過這道驚世駭俗的閃電,瞬間照亮了某些她從未看到過的事物的模糊卻美好的輪廓……然而這一瞥無法拯救他。奧斯卡已經(jīng)湊到他的頸動脈處,沉下了他的牙。洛倫佐沒有掙扎,只是無聲地翕動著唇,像是同時與他體味著那虛構(gòu)的溫?zé)嶂号c味蕾融合所釋放的快感;他的瞳孔在放大,一大塊陰翳飄過來,使那兩輪明月完完全全地被死亡所侵蝕……“我的詩人……”這是她聽到的他在人界最后一句微弱的語言。然后她大哭起來,無法自制……奧斯卡在銀屑完全擴散到他的每寸血管前松了口。此時他看上去只是像在奧斯卡的膝上睡了過去,帶著那種精疲力竭的安詳和蒼白……隨著奧斯卡的起身,他的形體不再凝固,而是倏地消散開去,雪片似的灰燼兜到他們的臉上。同時奧斯卡撕裂的胸口由于新鮮血液的注入而開始合攏,盡管之前遭受的創(chuàng)傷使他不死的身軀不能愈合得完好如初,但至少他已經(jīng)有力氣去面對她了……
“結(jié)束了,一切都過去了,凱特……”
但他們怔在原地,不敢輕易改變彼此的相對距離,許久了……那種災(zāi)難之后的震驚如此頑固,以至于時間的撫慰顯得太過艱辛而漫長……他欲言又止,腳步遲遲疑疑。她本能地蜷著身子,像只刺猬,以避開一切外界施加的可能刺激……過了一會兒,她抽抽搭搭地問道:“他死了,是不是,奧斯卡……?”
“是的,我很抱歉……”
她嚎啕起來。奧斯卡沖過去摟住她。一個和解的信號。那層尷尬而苦澀的玻璃震得粉碎。他們像兩個新生兒那樣緊緊擁抱在一起,在這個世界上瘋狂地呼吸,相愛。他雖然累壞了,卻忍不住不停地微笑。
“抱歉,凱特……我聽到了你的心聲,但我還是這么晚才趕來幫忙……你知道,我太猶豫了,我不知道你再次見到我會有什么樣的反應(yīng),或者說我根本就不確定你是否還想再見到我……”
她一肚子的歉意全都爭先恐后,在喉嚨里造成了可怕的混亂場面。難道她不想說,這一切都是她的錯,她不該再用她咎由自取的困境去煩惱他?難道她不該向他保證以后不會再發(fā)生同樣的事了?然而……她忽然掙開了他的懷抱,愕然地盯著他。他從她的眼神里明白了那種難以置信,但只是再次地?fù)Ьo了她,而她出乎意料地順從了。
“該怎么告訴你呢,凱特……原諒我欺騙了你,徹頭徹尾地……我不得不撒謊,因為我什么也不想失去。在莊園里,等待你的回信或是來訪,以及聽你興趣盎然地評論我的藝術(shù)品、我的向凡人轉(zhuǎn)變的努力是過去我最好的日子,它們甚至使得永生和孤獨都顯得如此無意義;為此我害怕我會親手搞砸這一切……抱歉我對你說了些關(guān)于‘籠中夜鶯’的蠢話,你能理解,那只是我天真的期盼你能因此多給我一些你的憐憫和愛,因為我發(fā)狂地怨恨你的冷漠和分心……無論如何,其實情況沒有那么糟,我得向你承認(rèn),凱特,我畢竟有六百多歲了,一個老家伙……沒有鮮血雖然難受,但我用沉睡就能打發(fā)日子了……至于莊園的銀杵,盡管我很虛弱,但如果原意,我還是可以忍耐翻過它們所需要的時間的,再說我可以飛行……這就是為什么我可以折斷它們其中的一根并且?guī)е鑫淦鞯脑颉晌野l(fā)誓,凱特,剩下你所知道的全是實情。兩年來,我除了幾只鵝沒有喝過凡人的血,也沒有擅自逃離過莊園一次,至少在今晚之前是……我必須補充體力才可能打敗洛倫佐,你知道……別為此不再聽我說話、不再見我,凱特,求你……”
她用一個手勢制止了他解釋下去。那雙眼睛噙著焦慮與委屈的淚花,她看向它們的深處:一對罕見的紫色寶石。大,誠實,孩子氣?偸呛翢o保留地反射出他每一秒的情緒,就算注定蒙著一層非人類的深邃和寒冷,她也已經(jīng)深愛上它們了……“別說了,奧斯卡……”她呢喃道,“帶我回莊園……”
又一次地,他們長久地?fù)肀Ш陀H吻彼此,因為并存的快樂與悲傷而盡情顫抖。在他肩頭上模糊的視野里,她發(fā)現(xiàn)荒地邊緣的鐵絲網(wǎng)外停著那輛親切的標(biāo)記了總部會徽的跑車。阿麗絲和卡爾站在那兒,端著弓和獵槍,正注視著這對劫后余生的患難情人,滿臉感同身受的欣慰和沒能及時趕到幫忙的后悔。
“我們該回家了……”奧斯卡重復(fù)說。
當(dāng)他從曼森莊園二樓的臥室里醒來時,覺得自己經(jīng)歷的一切只是一個夢的瞬間。太多個散發(fā)著她的氣味的夜晚猛地疊加在一起,讓他無法分辨彼此。她昨晚在嗎?他只記得時間如此珍貴,好像他們要趕最后一班逃離某種災(zāi)難的渡輪,而這黎明前的幾個小時又是如此忘我,只剩下愛情……然而現(xiàn)在,他通過整個莊園都感覺得到她的離去。它像一顆已經(jīng)燃盡的巨大恒星,連同他這個滾燙的核心一起冷卻了。消亡;覡a。
他站起來,在黑暗而安全的房間里舒展了一下胳膊,做幾個深呼吸。已經(jīng)是下午六點,可他卻并不覺得饑餓,反而是心口疼痛難忍!皠P特還會回來嗎?”他輕聲地問這個無光的空間,回答他的只有自己的一陣痛苦的痙攣。從前某種自欺欺人的烏托邦城墻忽然全部剝落了,恐懼和不安的空洞形成如此強大的吸引力,將他直打向絕望的仙境……他撐住腦袋,拼命想甩開它們,直到他開始產(chǎn)生眩暈和光怪陸離的幻覺。他太需要空氣了。他猛撲向窗子,一把扯掉了厚而密的天鵝絨窗簾。一個剎那,他失足于漫天匝地的金紅色流沙中,像個孩子一樣忍不住抽泣起來,不是因為夕陽的余暉對他的酷刑,而是因為那個強烈的預(yù)示的傷害;它是如此的毋庸置疑,以致由于他的確信而變成了一個事實……當(dāng)他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后,他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了桌子上擱著的那封短信。他立刻認(rèn)出了她的筆跡:溫和,又有些不羈。他貪婪地打開它開始閱讀,并且最終忘記了讀的次數(shù)。
親愛的奧斯卡:
當(dāng)你讀到這封信時,我和我的同事已經(jīng)在回總部的路上了。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事實上,這次我已經(jīng)和你道過別了。在白天把這封信放到你的臥室里之前,我就已經(jīng)在你的床頭坐下過,凝視你熟睡中的模樣足夠長的時間了。你的額,眉,眼睛,鼻梁,精巧的嘴唇,藝術(shù)家的手……啊,我忍不住吻了你……對不起,可這對我來說是個很大的進(jìn)步,不是嗎?希望當(dāng)時你沒有注意到,可誰知道呢?
我也想懇求你原諒我之前對你所做的一切。我把你囚禁在曼森莊園里,純粹是出于一種自私而愚蠢的愛;并且我竟然殘忍地對你所遭受的巨大痛苦視而不見,甚至幼稚地告訴自己這些折磨是必須的……唉,回憶多么痛苦!我想目前我還沒有足夠的勇氣把它們一條條梳理干凈,并且和你一起輕松地評論它們……況且,你也需要時間來好好休息,不是嗎?或許我應(yīng)該多想想如何向你表達(dá)我的歉意與自責(zé)。要是我現(xiàn)在能聽到你親口對我說“我已經(jīng)原諒你了,凱特”就好了!不過,你也有拒絕的權(quán)利,這一點我已經(jīng)明白了,并且我也準(zhǔn)備好接受你的仇恨。但無論如何,我希望你知道我期盼著你的原諒。
奧斯卡,洛倫佐的案子結(jié)束以后,我就向總部提交了調(diào)職的報告。我將不再負(fù)責(zé)這座城市的吸血鬼活動監(jiān)管,而被調(diào)到更遠(yuǎn)的地方,或許靠!垊e指責(zé)我的逃避,親愛的。我想在這一連串可怕的事件之后,我們都已從中學(xué)到了寶貴的一課:我們不可能長久地維護(hù)這個矛盾體——既是獵與被獵的關(guān)系,又是相愛的愛人——如果說之前是我野心太過膨脹,那么是時候做出決定了,而我的選擇是后者。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你必須要知道,那就是你又自由了。在你沉睡的大半個白天里,我已經(jīng)用電流在大門和莊園的圍欄所有的銀器上鍍了一層黃銅,并且我保證沒有半寸金屬銀露出來,因此你現(xiàn)在可以放心地觸摸它們了。如果你現(xiàn)在俯身,就可以在寫字臺右邊的第一個抽屜里找到一串能打開莊園里所有的門的鑰匙,上面同樣鍍好了銅。我宣布從此以后,你就是這座莊園真正的主人。我正在猜今晚你會去哪里找你的宵夜點心,F(xiàn)在的P區(qū)已經(jīng)不是兩年前我們初遇時的那個了,別迷路,我親愛的。
別為我們的分離而難過,奧斯卡。我說過,我終究只是個凡人,而你卻擁有比我更長,更美麗也更孤獨的永生時光。我微不足道的力量無法為你做什么,只能祈求主賜福于你,在往后的幾百年里你會快樂,不再那么憂傷。只是,小心獵人,我的愛……忘了我吧,幾百年的光陰足夠你好好消受,只是請允許我記得你,我一生唯一愛過的人。
PS:早上我又遇到了安。幸運的是我們已經(jīng)和解了。我又復(fù)制了一套鑰匙給她,以便她能隨時來看望她的藝術(shù)家。你會好好對待她,是嗎?我發(fā)現(xiàn)她是個好姑娘,只是因為家庭的不幸而缺乏安全感。我為我們之前的誤會感到遺憾。再次祝你們幸福。
再會了,親愛的。吻你。
凱瑟琳·R·曼森
你的凱特
他放下短信,用袖子抹了好一會兒臉上的淚水,才彎腰去找她提到的那串鑰匙,并把它們揣在上衣口袋里走了出去。他走過后院圍欄時,看見韋恩斯坦太太家亮著燈的廚房里,安正愁眉苦臉地寫著作業(yè)。他吹了聲口哨,小姑娘看到他立刻微笑起來。他沖她揚了揚鑰匙,表示他要出門。池塘里的鳶尾花苞撐過了昨夜的狂風(fēng),一只蜻蜓剛從不慎落水的噩夢中恢復(fù)過來。他飛快地掠過正在復(fù)蘇的小徑,打開前門,來到街上。落日在地平線上噴出最后一口濃烈的玫瑰色的煙,殘留的雨水使馬路看上去像條閃光的鉆石項鏈。遠(yuǎn)遠(yuǎn)地,他感覺到城區(qū)里無數(shù)種聲音,氣味和光線的混合的盛宴。他有些悵然若失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然后轉(zhuǎn)身仔細(xì)地鎖上莊園的大門。從現(xiàn)在起,他必須像一個真正的男主人那樣照料她的莊園,并等待她的歸來……是的,他要去找她。同時他也明白,在下一次遇到她,被列入她的任務(wù)名單并在被她認(rèn)出來之前,他是絕不可以死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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