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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星期三的展覽會與1939年被希特勒的納粹軍隊入侵的波蘭華沙,不同的人不同的事可是它們有交集
內(nèi)容標簽: 西方羅曼 正劇
 


一句話簡介:不死人加斯通子爵的故事

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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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原創(chuàng)-言情-近代現(xiàn)代-奇幻
  • 作品視角: 女主
  • 所屬系列: 狩獵之夜
  • 文章進度:完結(jié)
  • 全文字數(shù):22003字
  • 版權(quán)轉(zhuǎn)化: 尚未出版(聯(lián)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未簽約
  • 作品榮譽: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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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的展覽會與迷霧閣樓在1939

作者:維也納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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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上篇·星期三的展覽會」
      “這么說,后來你還是把他放了?”
      星期二下午三點,我和美術(shù)學(xué)校的朋友C約好在街角的咖啡館碰面。我們挑了張店中央偏左的桌子坐下,點了拿鐵和芝士蛋糕。雖然正是上班時間,咖啡館里卻仍然客滿為患。長沙發(fā)都被人占滿了,早上還是陽光明媚的天氣又忽然陰沉下來,一切都在預(yù)示著這個下午將有多么糟糕。但C看上去絲毫不在意這里的擁擠和喧嘩,她頂著一頭剛燙過的蓬松卷發(fā),指甲刷成剛烈的正紅色,手支在桌上注視了一會兒門口街道上來往的人流,然后扭過頭啜了一口咖啡,提高聲音重復(fù)了一遍她的問題。
      “我讓他走了,”我笑著說,“這就是那整個夜晚發(fā)生的平庸故事,所以結(jié)局也順理成章地并不出彩!
      “我猜得到,”她也笑,“我只是好奇,這是你第幾次主動放棄本來已經(jīng)到手的獵物了?”
      “第三次,我想!
      “一種以為獵人和獵物之間的關(guān)系不過是一場貓鼠游戲的怠慢態(tài)度,玩忽職守,”她的口氣好像不懷好意,“現(xiàn)在我很想知道你需要一個怎樣的理由來解釋這個故事,并且說服我們!
      但我只是磨磨蹭蹭地喝著杯子里無美感可言的奶沫,嘆口氣。

      那個星期二的下午,我和C在街角的咖啡館里碰面時,還不知道我們來這里是為了兩個似曾相識的故事。我先告訴C的是某個夜晚,從我跟蹤,埋伏,艱難地追逐直到完全制服一個人的過程,但是之后,我卻被他的誠實和單純打動而放走了他。換成四年前,我正式接受獵妖人的資格,按季度拿薪水的時候,我不會這樣慷慨地對待他。但是這一次,事情卻不同了。我已經(jīng)辭職了,并且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他。

      但C對我的話只是搖頭:“這太不理智了,琪,你甚至還不知道他的名字,怎么能就這么輕易地相信他?或許這種親切感只是一種偽裝方法,而他又恰好屬于那種擅長于此的人!
      “可直覺告訴我不是,”我笑,“至于他的名字,等下次碰到他時,我就能知道了。我有這種預(yù)感!
      “但愿你的直覺是準確的,”她像是有點兒意猶未盡,一邊用叉子優(yōu)雅地撥開蛋糕上的奶油波浪,“不過我們還是換個話題吧。不想知道我和M近來怎么樣了嗎?”
      “我正打算問!
      “我們,”她向我豎起一根指頭,飛快地做了個撲朔迷離的手勢,“最終還是在一起了。我答應(yīng)了他!
      于是終于輪到我瞠目結(jié)舌了。

      我僅能用轉(zhuǎn)述的口吻來解釋C和他男友之間的這個故事。M,一名和C同校的油畫系學(xué)生,家庭極其富裕,成績出類拔萃,并且一表人才。親切,倜儻,受歡迎,懂得優(yōu)雅的禮節(jié)和適時地獻獻殷勤。同時也是個自大,不知廉恥,紈绔的騙子。至少C是這么認為的。在這個善良但有點兒傲慢的姑娘眼里,他的謊言,懦弱,虛偽,自私,匱乏氣度,及時行樂主義,以及一切的一切,都能令人作嘔,讓她幾乎一輩子都懶得正視他一眼。但當她這種強烈的憎惡和鄙夷被M本人得知后,不知是處于一種賭氣的心理還是征服欲望,這位眾星捧月的快樂王子竟然奮不顧身地拋棄了他眾多的追隨者,宣布他已經(jīng)無藥可救地愛上了C。他幾乎使用了他所知的一切手段,從俗不可耐的巧克力到復(fù)古的隔窗夜談,攻勢持續(xù)地兇猛。而適得其反的是,對此C除了在開始的時候遭受了短暫的驚嚇之外,對M的反感只是日益演化到無以復(fù)加的程度。這在挫傷了M膨脹得都能爆炸的虛榮心的同時,更煽動了一種頑固的偏執(zhí)。于是這場不情不愿的戀愛變成了拉鋸戰(zhàn)。
      “天知道你們倆是怎么回事,C。是你最后招架不住了,還是你委曲求全,對我來說都太難以置信了。我不相信你是這樣的姑娘。你的原則哪兒去了?”
      “我當然不是,并且他也仍舊如從前那般令人生厭,”她顯得很無奈,一直盯著我,“但是有什么已經(jīng)改變了,親愛的,自從上個星期三我們?nèi)チ苏褂[會以后,它們就消失了,不復(fù)存在了。而這就是我妥協(xié)的原因!
      “我不明白。”
      “你很快就會的。”
      我看著她從小巧的手提袋里掏出她的煙盒,抽出一支,用她金色的打火機擦著,瞇起眼吸了一口,失神了片刻,仿佛清晨的隱修院打開樓頂上的窗放出一群鴿子,她努力讓它們緩緩地升空,散開,游曳過一圈之后再重新凝聚起來!靶瞧谌覀冊谡褂[會上!彼f重地用她的次女高音沉而緩慢地向我宣讀出這個待審的命題。

      “就是這樣一個星期三的午后,天氣微晴,有風(fēng),寒冷。在熬過整個上午乏味冗長的線描課之后,我們決定去舊區(qū)的藝術(shù)展覽會打發(fā)下午的時間。當然,他也去了。作為一個聚會上萬人矚目并能加溫氣氛的焦點人物,你知道無論如何也不能缺少。盡管這種存在的理由很可笑,我還是承認了并努力克制我的厭惡情緒。我不想因為表現(xiàn)得太刁難而毀了這次短暫但難得的旅行。畢竟我無法完全面對他,或許禮貌和距離是一種最好的態(tài)度,沒有麻煩,能讓人充分地愛上社交的熱鬧和愉快,我以為。那時我還根本不知道接下來的兩個小時里會發(fā)生什么。故事的開頭平庸無奇,帶著點兒飛揚跋扈和委曲求全。我們乘公交車去了展覽會,被一股喧嘩而斑斕的人流卷進了前門。展覽會場位于一片長而緩的山坡上,后現(xiàn)代的建筑正落在光暗的交界線上,有一種對立的美。我們在門前的大理石廣場上拍了照,然后爬上一段高大的臺階進入展廳。那時我還不覺得一切有多么糟糕。
      “我們花了半個小時逛完一樓,除了一些學(xué)院派油畫沒有什么可看。然而在上樓的時候我們走散了。我和幾個人留在二樓,并且沒有意識到這里存在著一個隱喻。整個二樓的展廳都顯得狹窄,幽暗,密閉。水銀燈的光線冷冷清清,地毯厚而且沉,幾乎吞掉了所有落在上面的聲音,就好像一條漂浮在某個隱秘時空里的黑色的河流。我們都開始變得緊張和好奇,如同一群未經(jīng)許可就擅闖一棟古老莊園里探險的孩子,小心翼翼又興奮。告示上說這里陳列以死亡為主題的系列藝術(shù)品。我在看過一幅涂鴉,幾只用生銹金屬扭成的人體模型和逼真程度幾乎完美的素描以后,開始覺得不對勁。一種濃烈的陰影籠罩住了我,如同夏日午后遮擋太陽的烏云一般頑固。血,灰塵的氣味和撕心裂肺的哭號聲,我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都能真切地感受到它們,就像在眼下,或者皮膚上的溫度。我想我是敏感得無可救藥了,但我無法嘲笑自己,幻覺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一種輕度的臆想癥和幽閉恐懼的混合,它們悄然無聲地纏上我,像跳一支小步舞那樣優(yōu)雅。遠遠地我聽見M正對著一張怪誕而血腥的水彩大聲地開玩笑,這只能讓我覺得越發(fā)惡心。我只好慌忙走到隔壁的小房間里躲開他們,盡可能地做到不引人注意,但讓我很沮喪的是他也跟在我后面走了進來。
      “現(xiàn)在這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了,但并不讓人覺得輕松多少。這個房間局促而低矮,水泥墻壁是灰色的,厚而且冷,就像一方嚴嚴實實的墳?zāi)埂N液蠡跇O了,厄運感越來越強烈。有什么誰也控制不了的事情就要發(fā)生了。我想轉(zhuǎn)身跑開,但是動不了。他就站在我身后,饒而有興地對著這里擺放的展品發(fā)表著自己的評價,滔滔不絕,告訴我一些難以想象的死亡方式。遠古時代的,慘烈的,暴力美學(xué)。天知道他是故意的還是真的無辜!難道他就看不出我快要崩潰了?我只有一邊暗暗地詛咒一邊強迫自己正視恐懼。我對自己說,這沒有什么可怕,或者至少你不能在他面前表現(xiàn)出軟弱。但要實際這么做卻并不容易。我受不了拿比色卡一寸一寸校對樣圖那樣近距離地解析死亡。我只能束手無策地站在那里,茫然地盯著一片慘白的展板,最后連物體的輪廓都開始模糊了。頭暈首先出現(xiàn),緊隨其后的依次是耳鳴,冷汗,渾身發(fā)抖。他的聲音也逐漸變得渺遠了,直到融入這支噩夢協(xié)奏曲的背景中成為一個聲部。我只能絕望地等待著高潮到來。
      “事實是,我花了很久才意識到它們早已經(jīng)奏響了。我以為我聽到了一種警報聲(開始我還以為又是一場錯覺)。它在慢慢地駛向我,從潛意識里浮上來,像一把鈍刀一下一下切割著我的耳膜,并且越來越用力。廣播里有個不疾不徐的女聲在提醒游客出現(xiàn)了疑似火災(zāi),務(wù)必要注意聆聽下次公告。這太可笑了,沒有哪種警報會有這樣的口吻。盡管有種強烈的不顧一切地逃離的沖動,我還是不停告誡自己要保持冷靜。門口隱約傳來的笑聲讓我多少松了口氣,知道自己還不至于落單。只是M,他忽然不再說了,而是停下來略偏著頭看我,等著我做出是離開還是留下來的決定。我開始覺得這是他的一種挑釁,一個陰謀,或者一個早已設(shè)好的圈套,就等著我跌進去。我當然氣壞了。我不在乎那個荒唐的火災(zāi)警報了。我咬牙裝作不在乎的樣子對他說我們可以忽略那個警報繼續(xù)參觀我們的。
      “可惜我不知道自己的賭氣是一個多么大的錯誤。他聳聳肩走開去看另一些展品,而我繼續(xù)裝作忽視和興趣盎然地評論著那些畫盡管我什么也沒看進去。一種浮夸的安全感蒙蔽著我,直到第二次正式公告持續(xù)重復(fù)了好幾遍。這次是一個男人機械的聲音,催促我們有序疏散。我回頭去找M,不敢把意圖放得再明顯了。但他卻笑著說,也許只是系統(tǒng)故障,我們不必擔心。你也知道這種事時有發(fā)生,況且他說得那么自然輕松,我也只能把所有的恐懼和渴望收起來。
      “我們就這么在越來越急促的警報聲中對峙著僵持著,為了自尊也好,為了虛榮也好,總之沒有妥協(xié),甚至一時膨脹得超過了死亡的威脅。我的思維一片空白,不過兩分鐘的時間被擰成一條無尾的隧道,直到M的驚叫劃破了它的黑暗,我跟著他一起扭頭,驚慌失措地發(fā)現(xiàn)小隔間的中央系統(tǒng)保險門正在飛快地下落。等我們沖到門邊時,所剩的逃生空間已經(jīng)容不下我的一條手臂了。M又迅速站起來試圖在墻上摸索出地方控制開關(guān),并大聲叫我去搬些什么來頂住它。但我只是蹲在原地,終于姍姍來遲地開始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我來不及后悔,他的搜尋以失敗告終。那扇沉重的不銹鋼門在我們的注視下干脆地與地面嚴密吻合了,似乎連空氣都一同被它截成兩段,某種綿軟的,粘乎乎的物質(zhì)。我用力拍打著它呼救,但除了掌心的痛覺和自己變調(diào)的聲音外什么也沒有。大約十秒之后,警報聲也戛然而止了。在一種曇花一現(xiàn)式的死寂之后,啪地一聲,我們所在的小隔間的全部照明系統(tǒng)都終止了。黑暗變成一方潮水輕而易舉地吞下了我們。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只是愣在那里還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我不敢再大喊來宣泄我的恐懼,甚至連任何一絲微弱的聲響也不敢發(fā)出來。這種黑暗是那么強大,前所未聞,完全震懾住了我。沉而且稠,濕漉漉的,緊緊地陷住我們,就連動彈一下都變得很困難。因為期望眼睛遲早能夠適應(yīng)它是非常絕望的,我只能不情愿又緊張地伸手去摸索,把希望寄托在指尖上。你知道,當你所有的觸覺全部集中時,你就會變得不由自主地神經(jīng)質(zhì)。我原本只想抓住某種具有實體的東西,不管它是什么,我要倚著它蹲下來,蜷緊身體把可能遭受到的傷害降到最低,安心等待接下來發(fā)生的種種可能,同時也讓我擺脫那種孑然一身茫然無措的虛無感。但這個計劃在我碰到第一個的某種物體光滑冰冷的表面時徹底夭折了。我像是被燙到的貓一樣弓起身子跳起來,眼前浮現(xiàn)出的是幾分鐘以前這個小房間里的展品還殘余在我腦海里的依稀烙印。我止不住地猜疑我摸到的到底是什么。某件它們中間為表現(xiàn)死亡的美而被創(chuàng)造的杰作,肯定。我還很確信剛才自己看到過的一些,比如一張描繪得栩栩如生的被肢解的人體,用不明動物的骨骼碎片拼制的版畫和一尊扭曲得十分詭異的雕塑。想想在這個陌生又危險的空間里要抱著它們當中的任何一樣熬過一段漫長而未知的光陰,伴隨著徒增的擔憂和自欺欺人的安慰,我就難以忍受。它們曾是我恐懼的源頭,一種死亡的方式,盡管現(xiàn)在情況變了。我轉(zhuǎn)向旁邊其他的物件,覺得自己像一個在百米高空走鋼索的人,或者在一根快要繃斷的G弦上拉著帕格尼尼變奏的小提琴手。我不停地逼迫自己回憶和想象所碰到的是什么,一些自殺主題的漫畫還是死神黑色幽默的胸像。它們旋轉(zhuǎn)著凝成一股暗流,沖得我頭暈。就如同琶音越走越高,越走越尖利,直到我突然感到自己的左手腕被一只手拽住時,它終于決堤而出。我痛快地尖叫起來。
      “‘是我,是我,M!’他慌忙解釋。
      “但我停不下來。盡管我很清楚自己的行為有多么荒唐,他又會為此感到多么無奈,甚至開始鄙夷我,我就是控制不了。我驚慌失措,語無倫次,拼命扭動著企圖掙脫他,直到他嚇得松了手,我仍然處于歇斯底里的失控中。這是一種偏執(zhí)的狂喜,并且它愈演愈烈。我想他在黑暗里遲疑了片刻,然后我聽到一種沉悶而綿軟的聲響,同時右臉上火辣辣的一片。他給了我猶豫的一記耳光。而在此之后,我就徹底地冷靜下來了。
      “‘對不起!脸恋卮鴼,聲音在顫抖。
      “但我并不因為這記耳光而記恨他或者是感到委屈,相反還有點兒感謝他。我清醒過來,太陽穴還在隱隱地抽痛,又立刻感到自己好像重新被推進一個冰冷的深淵,一股被擠壓上來的暗流卷走了我,恐懼和不安如同潮冷的幽靈一般纏住我不放。我還沒有準備好去面對一場由原本愚蠢的虛榮心的較量帶來的這種危險后果!磥砭瘓蟛⒉皇峭嫘,’他說,‘展覽館里的某個地方起火了,保險隔離機制自行啟動,因此我們現(xiàn)在被困在這里了!
      “‘你怎們能說那只是系統(tǒng)故障?’我喊道,‘這下好了,我們出不去,會被活活燒死的!’
      “‘我很抱歉,但我當時真的以為你不在乎。我不想掃興。’
      “他說話的口吻有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坦白和真誠,好像某種天賦一般,讓我不再那么緊張了。這真是不可思議極了,我忍不住要開始想他了。‘也許我們現(xiàn)在還安全,’他補充說,‘如果真的起火了,我想這道保險門厚得足夠支撐到我們獲救。排風(fēng)系統(tǒng)能夠保證房間里空氣充足,而他們也能夠通過監(jiān)控錄像找到我們,因此我們用不著大聲呼叫來快速消耗體力。我想我們現(xiàn)在唯一也是最高明的辦法就是坐下來等!
      “他的超常理智在那種極端的狀況下顯得那么令人難以置信,卻又好像擁有某種強大的能力,能輕而易舉地說服,安撫,然后把你轉(zhuǎn)化成他忠實的信徒。我來不及詫異,就沒有絲毫猶豫地贊同了他,就好像一個被催眠的觀眾緊跟著魔術(shù)師的步子,變成他手中的傀儡娃娃。我順從地被他帶到房間的一個角落里,我們背靠著墻沿坐在地板上,把身體盡可能調(diào)試到一種舒適又安全的姿勢,合攏雙手,下巴擱在膝蓋上。我無法看到他的臉,卻不知道怎么能夠那么確信我知道他的表情。一種倔強而淡薄的悲哀,是齒輕咬下唇的孩子氣,頑固,感傷。我覺得驚訝極了。好像空氣里敵意的潮水都在慢慢退去,又或者某座龐大而冰冷的石頭森林開始逐漸熔化成甜而暖的糖漿。我們經(jīng)歷了片刻飽含著好幾次的欲言又止的沉默,其間只有彼此尷尬的呼吸,然后我決定先說些什么來打破它。
      “‘真可笑,’我低聲說,‘我們會被困在展覽會上,某個擺滿詭異藝術(shù)品的小展廳的角落里,自己剝奪了自己的自由和行動能力,連對方都看不見,除了徒勞地期待著其他人的破門而入或者是火焰先聲奪人,就是一分一秒地數(shù)時間,好像每一拍的心跳都變得不能再小心翼翼……可你知道,我們本來是可以及時離開的。如果成功的話,我想現(xiàn)在我們很有可能正坐在某座噴泉邊曬太陽,或者回到學(xué)校里去補個覺,又或者,和什么人去看電影,誰知道,但是我們沒有。我開始以為那個警報只是一個玩笑,一場幻覺,但后來,我開始賭一場莫名其妙的氣,寧愿把死亡押上也不想讓你看出我的恐懼,而現(xiàn)在我覺得后悔了……’
      “說到后來,我已經(jīng)顧不得他,只想一吐為快,并且覺得很沮喪。他在聽完我的話后又沉吟了許久,才緩慢地說:‘你用不著自責(zé)。你不過是太害怕又不肯給自己一個機會,不是嗎?’
      “我點點頭并相信他能感覺得到。雖然有點兒窘迫,但我仍然覺得安慰極了!@個展廳,’我還是忍不住環(huán)視了它一圈,盡管四周是一片漆黑,‘我無法忍受這里的氛圍。陰郁,壓抑,血腥味那么濃,我覺得我的神經(jīng)都要繃斷了。這里的人把死亡當作素材來剪裁,直接而殘暴,不計后果,反而得心應(yīng)手,我受不了這種方式!
      “‘但或許這正是他們尊重它的方式,’我想他可能微笑了一下,‘每一種美,在我們直面它之前,都必須先打破什么東西,比如恐懼!
      “‘你并不害怕?’
      “‘從前是,’他頓了頓,口氣顯得很輕松,‘但在我媽媽的葬禮那夜后一切就改變了!
      “然后M為我講了他的那個故事。他七歲時,母親因為一場意外車禍而死。他們在教堂里向她做完禱告的夜里,M悄悄地躲了起來,等到所有人都離開之后,他才從藏身的地方走出來,想單獨地和母親待一會兒。那時幾乎已是午夜,最后一批晚禱的教徒也合上了門,神父在停放他母親的棺槨的側(cè)殿里點起蠟燭。他站在原地,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整個教堂里現(xiàn)在只剩下他一個人了,并且他無法離開。
      “‘開始我也害怕極了,拼命地拍打,哭叫,企圖能引起什么人的注意來放我出去。但直到我精疲力竭,四周依舊是絕對的死寂。我又強迫自己打量一遍自己所在的房間。一個冰冷,沉甸甸的空間,幽暗的蠟燭把拉長扭曲的影子投到圣母像蒼白詭異的臉上。側(cè)殿正中央的白玫瑰簇上躺著我媽媽,莊嚴,高貴,略顯得有點僵硬。我開始想無論死亡本身有多么可怕,或者是它帶給我的有多么灰暗,漫長,不堪忍受,她終究是我媽媽。我現(xiàn)在能和她單獨呆上最后一會兒了。我不該忘記這一點。這么想著,我感到自己平靜下來。
      “‘我找到一個墻角,把自己蜷起來。周圍的黑暗也像現(xiàn)在這樣粘稠而濃郁,但我不在乎。我開始覺得困倦,隱隱約約地有甜美的花朵氣味和柔和緩慢的鐘聲,睡意像是鍍金錫箔紙里包著的酒心巧克力。我恍恍惚惚,覺得死亡就是這樣。是一個人,或者兩個人。他們不想說話,只想這樣安靜地呆在一起,昏昏欲睡,像是處在某種真空中,一切聲音,光線,溫度,都逐漸地停止了,消逝了,就像一輛緩緩進站的蒸汽火車,最后和月臺一起凝固在那里,然后被升起的濃霧融化掉,均勻,潔凈,寧謐。更奇妙的是,一旦你發(fā)現(xiàn)了這種美,它就是永恒的,并且怎么也不會褪色。
      “‘我就在這種美中安心地睡去了,直到第二天清早來主持晨祈的神父在側(cè)殿里發(fā)現(xiàn)了我。從那以后我覺得我身體內(nèi)的某個部分改變了。我不再像從前那樣自閉,絕望,沉默寡言,反而開始努力學(xué)習(xí)社交,禮節(jié),技巧,甚至是謊言和嘩眾取寵以及藻飾自己的手段,這些我都清楚。但我刻意追求某種被人包圍的喧鬧和繁華感,只是為了這種驚心動魄的美。我媽媽的死讓我看到了它,那么神圣的,炫目的,威嚴的,像一座高不可攀的圣殿,讓我連仰視都膽戰(zhàn)心驚。但每當我孤獨的時候我就會想起它,因此我想不能給自己太多的時間,我無法單獨面對自己的真相,以及這種美。我太卑賤太渺小,還沒有資格去贊美和欣賞。但總有一天我可以,就如同極慢極慢地滑過一條黑暗無底的洞穴,慢到忘掉了整個過程的始終而只剩下一種令人安心的時間狀態(tài);又好像無聲地陷入一大片廣袤的薰衣草田里,被它們的氣味和顏色包裹起來,直到完全和它們本身交融在一起無法再被分割開。我想要等那個真正時刻的到來,而不是現(xiàn)在,為此我必須找些什么來代替和延長它,打發(fā)掉之前的光陰,直到這種美再一次地發(fā)生。這也就是為什么我不懼怕死亡,以及為什么我會告訴你說那次警報僅僅是系統(tǒng)的故障。我知道你害怕,但我太想再看一眼這種在那個夜晚的教堂里降臨的美妙了。我很抱歉,我對你說了謊!
      “他說完我們又沉默了。我閉上眼睛想要把他的話好好地整理干凈。一種美,神秘,隱蔽,驚世駭俗,沒有見過的人一定不知道。某個些窄的空間真的存在,并且能夠容納完全相悖的事實和表面而迅速地、不動神色地轉(zhuǎn)換它們嗎?還是這個謊撒得不值得,抑或是必須以可笑為邏輯前提才能施行這一切?我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去想這些問題,我只是忍不住想微笑!赡阆脒^,’我說,‘如果不久我們就能順利地獲救的話,你可能就無法看到這種美了!
      “‘至少現(xiàn)在我可以肯定我們正在一起經(jīng)歷它!f。
      “在后來余下的時間里,我們就這樣相互依偎著喃喃地又說了許多活,并在這種美達到高潮時昏昏欲睡。直到足以致盲的強光突如其來得讓我們睜不開眼,一種尖利而急促的提示音響過之后,保險門被緩緩地抬了起來。下午的光線,暖風(fēng),植物清甜的氣味和鼎沸的人聲瞬間洶涌地倒灌而入,攪成一片讓我覺得頭疼。我們像兩個懵懂的孩子一樣站起來,迷茫地看著我們身處的這個世界而不知所措。一個結(jié)局甜蜜的噩夢就這樣被摔碎了,我們卻還深陷其中不愿清醒過來。然后一個管理員走過來,告訴我們現(xiàn)在一切都已恢復(fù)正常,我們可以離開了。直到那時我們才真正地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而后同時覺得非常不舍。
      “我們就這樣保持著互相攙扶的姿勢走出了展覽館,并在門口的廣場上遇到了急著打聽我們消息的人。后來我們才知道,那個火災(zāi)警報不過是一場由于某個人點燃的香煙造成的虛驚。其他人在感到焦慮和哭笑不得的同時,也為我們之間關(guān)系的完全逆轉(zhuǎn)而詫異。但對此我們并不后悔或是覺得難堪,對于幾個不懷好意的玩笑也都欣然接受而未做辯解,并很爽快地向他們宣布了我們決定維持這種新的戀人身份。我省略了大部分細節(jié),只告訴他們在展覽館里的混亂中M救了我。當然除了我們,沒有人知道真正發(fā)生了什么,那個荒唐的開場,繁瑣的臺詞,涉及一段私密陰暗的童年,靈魂背叛身體,以及一種簡單而純粹的美。緘默,睡眠,和心照不宣。他們永遠也不知道我們把這一切隱藏得有多么好,以及在那個黑暗而狹窄的房間里,我們?nèi)绾芜M入了那個停滯的空間和時間而經(jīng)歷了那種美。但我們不打算再把這些公開出去了。就算那個真正的時刻來臨了,我們也不會說!
      「下篇·迷霧閣樓在1939」
      C把這個故事講完,就開始抽剩下的半支煙,而我還因為晚了一拍,留在了那座虛構(gòu)的迷宮似的展覽會上,被她所描述的某種宏大而瑰麗的幻想包圍著。C耐心地等著我緩慢地摸索著尋找出口。她就一直坐在我對面,不語地看著我吃完最后一口蛋糕,又點了續(xù)杯的咖啡,直到我重新緩口氣抬起眼來,調(diào)整姿勢用一種莊嚴的口吻為她的故事作出評論。
      “一個美妙的故事,C,盡管聽上去有些荒謬,但現(xiàn)在我開始覺得你和他在一起或許并沒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糟糕。M是一個完全矛盾的個體,只有他所看到的那種死亡美學(xué)能把他的兩面像粘土雕塑一樣捏合在一起不至于破碎,而你卻一直是完整的。他讓你看到了代表他的這張牌的正反兩面,以及其中的關(guān)聯(lián),也許不僅僅是因為信任,而是因為只有你擁有的這種能力。你不僅能理解和憐憫,還可以拯救他,我想這才是整件事情最根本的原因!
      “或許!彼c頭,“我想如果我們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是由這種美而產(chǎn)生的,或許它根本就不會發(fā)生了。但現(xiàn)在不同了,許多年以后,就算是它已經(jīng)消失或者我們能夠非?隙ㄋ僖膊粫祛櫸覀兞,我覺得這種關(guān)聯(lián)也仍會存在。我們一起打開了某個入口,并且我們永遠也不想再關(guān)上它了!
      “久遠到你們的后人能為這段傳奇立傳!
      “是的!彼笮,“但在那之前,我們還得繼續(xù)說下去。你真該告訴我你的那個故事,我好奇死了!
      但我無法對她從頭再講一遍那個故事了。我們的談話被一個年輕人打斷了。事實上,打他走進咖啡館的一刻起我就注意到他了。他穿著一件隆重的黑色禮服,瞳孔的顏色很淺,金色的卷發(fā)幾乎垂到了肩膀上。他在門口停留了一會兒,然后徑直走到我們的桌旁,微微欠了欠身,彬彬有禮地向我們道了午安。我被這種突如其來的正式交際弄得愣住了,有些尷尬地回應(yīng)了他。而C卻只是埋下頭把玩她的打火機,并且不自然地咳嗽。
      “介意我坐在這兒嗎?其他的座位幾乎都滿了!
      我點點頭。他像是如釋重負般輕嘆一聲,走開去拿椅子。C對此顯得十分不滿,但在剛要開口反駁之前被我制止了。我用眼神懇求到了她的默許,為我們的客人點了新咖啡和點心。對此他像個孩子似的無法掩飾他的欣喜,向我們道謝之后,他的臉好看地紅了起來。我們就這樣圍在一張桌子旁彼此沉默地進食,一些陌生的人處于這個異質(zhì)空間的擁擠咖啡館里,多么典型的象征主義。許久,他好像是在艱難的彷徨之后終于鼓足了勇氣,開口向我們搭話。
      “也許在我到來之前您正在尋找什么故事來說,”他顯然是很緊張,雙手緊緊地絞在膝蓋上,手指蒼白而修長得不免讓我為它們擔心,“而我這里恰巧有一個,我從某本書上讀來的,我想您會喜歡它的,它很合適。能允許我講嗎?”
      “恐怕不,”C生硬地說,“我們并不需要任何虛構(gòu)的成分。即使它再精彩或是悲愴,你也只是徒勞!
      “任何一個故事都含有某種程度上的虛構(gòu),”我反駁,“反正現(xiàn)在我還找不到開頭,就讓這個故事來頂替我要說的吧。聽聽也無妨,它終究也只是一個故事不是嗎?”
      她極不情愿地盯著我,帶著點兒質(zhì)問的神色,但還是妥協(xié)了。我則鼓勵他繼續(xù)說下去。年輕人像是很窘迫并且受了驚嚇,他躊躇了一會兒以后終于長抽了一口氣,環(huán)視我們一圈,然后想一個神學(xué)院學(xué)生念主禱文之前那樣聲音顫抖地清了清嗓子,雙手合在胸前閉上眼睛!斑@是一個關(guān)于1939年的作曲家和年輕女人的故事。”他莊重地說。

      這是1939年夏,他還是一個剛從學(xué)校畢業(yè)的年輕作曲系學(xué)生。這一年,他緊俏的旅費支撐著他的歐洲環(huán)游旅程停滯在了波蘭,華沙。他花掉最后一筆錢,在市中心找一棟兩層樓的靠街道的房子,唯一的條件是一間帶鋼琴的閣樓。這是一個可以容納他自己世界的空間,他才不在乎它有多么破舊或者簡陋。終于他在大劇院后面的一條街道上找到了這樣的一棟紅色磚瓦樓,帶一間稍有點兒陰暗狹窄的閣樓,木頭樓梯老得好像承受不起一丁點兒的重量,一張蒙滿灰塵的寫字臺,硬板床,以及一架斷了好幾根弦,琴鍵也松動得厲害的笨重立式鋼琴。但他不挑剔,他接受并愛上了這一切。他坐在窗口讀書時,一低頭就可以看到灑滿陽光的街道和廣場,車水馬龍的喧嘩和明亮。他滿意這里熱鬧的市井氣味和一個居高臨下的視角。一種世俗生活與不食煙火的駕馭能力的完美結(jié)合。白天他在小閣樓上寫一部歌劇,逛逛舊書店,在露天咖啡館吃午餐,和新結(jié)識的幾個與他同樣有點兒失意迷茫,但又是純粹的理想主義者的藝術(shù)家們聊天,懷念在他們出生以前就結(jié)束了的印象派;夜里則在劇院飯店做小提琴手,為客人們演奏莫扎特,慢慢享受著一分一分地積攢旅費。他并不著急,這里的生活是老電影的膠片,蒼黃,從容,優(yōu)雅,足夠他好好享受,黃昏流云,花園里最后一批盛開的玫瑰花,坐在桌子后面看著經(jīng)過的人流。他忠實而飽滿地計算著時間,像信徒虔誠地感謝一種恩賜,像一個孩子舍不得一口氣吃掉來之不易的糖果,要含在舌尖反復(fù)地把玩。他祈求這種現(xiàn)實永遠凝固,不要融化或者流失掉。1939年的夏天,他在日記里寫道,如同某種微笑一般,模糊,不羈,漫不經(jīng)心,非常美。
      唯一讓他覺得困惑和不安的是他的房東。這棟兩層樓房的女主人,愿意和他以低廉的價格分享閣樓。一個年輕的奧地利姑娘,好像是從維也納來的。蒼白,瘦削,有些傲慢。她曾經(jīng)嫁給過一位身份顯赫的伯爵,可又在一場戰(zhàn)爭中失去了他,她不情愿一個人孤獨地呆在那棟古老而空蕩蕩的別墅里,于是變賣了全部財產(chǎn)搬來波蘭。當然,他不敢直接問她這些,只能從街頭上的閑言碎語里自己一點一點地拼湊。他承認,他在面對她的時候表現(xiàn)得相當笨拙。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和漠不關(guān)心的口吻弄得他難堪、氣惱又不知所措。難道在她眼里,他除了一筆房租之外什么都算不上?他幻想著報復(fù)她的種種手段,孩子氣地和她賭氣了一陣,又覺得很沮喪。無論他怎樣故意地在閣樓上弄出噪音,在酒館里喝到半夜并且不帶鑰匙,假裝不小心把她剛晾好的衣服絆到花園泥濘的地上,她都從來沒有對他表現(xiàn)出任何其他的情緒。鄙夷,責(zé)罵,憤怒,甚至連嘴角一個不同的弧度都沒有過。那么,她不是個有著隱秘過去的人嗎?她不主動提起它就說明她還很在乎。但他不能利用這一點。那樣太惡毒,他于心不忍。只有一次,他喝得太多了,酒精驅(qū)使他不顧禮節(jié)地向她大聲挑釁,不小心撕破了那層禁忌的鍍層。事后他也后悔極了,但她當時只是冷冷地微笑了一下,什么也沒有說就直接命令他洗漱完了上床去。她房東特有的威嚴再一次使他懾服了。
      沒有辦法,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真的輸給了這個姑娘。
      到了那個夏天將近尾聲的時候,他卻無法再延續(xù)這種美妙的生活了,至少他不能假裝自己仍舊很快樂。他從收音機里聽到,整個歐洲大陸的情況都很糟糕。納粹黨荒謬的人種清洗像一場從中世紀時代蘇醒過來的瘟疫,慘烈而血腥。華沙陷入了一場大災(zāi)難的前夜,整個城市在短短的一個星期里變得死寂,陰霾,沉甸甸的,緊張得讓人透不過氣來。他走在街上,總是可以看到被焚毀的店鋪和遺棄的車,穿著森嚴制服的軍人蠻橫地掃過整個街區(qū),一些人就這么消失了,空氣里滿是淚與汗水的咸濕氣味,粘乎乎地抹在他的皮膚上,像幽靈一般無法甩掉它們。盡管如此,他還是竭力使自己保持平靜,企圖維護著從前的日子不讓它們也被打破。但直到某一天,他去咖啡館看一位老朋友,卻只找到了他留在他們曾經(jīng)常圍坐的那張桌子上的一封信,告訴他他早已猜測到自己的命運。動機早在這支曲譜成之前就被敲定了,因此沒有人能夠更改它。就在這個上午,他和他的家人已經(jīng)被當局逮捕并送上了那趟西去的火車。他還沒有聽說有人能夠再搭乘同一班車回到這里的。唯一通向的是一種緘默的,未知的時空。他攢著信狂奔了幾條大街,痛心疾首卻無能為力。當他精疲力竭地回到閣樓底下時,正撞上她在院子里修剪晚香玉。他像個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急切地要回家尋求母親的安撫。從前的小小不快無法成為傾訴的阻礙,他顫抖著把一切都告訴了她,陰謀,殺戮,戰(zhàn)爭的雷暴,發(fā)生在他們周圍的死亡事件,還有他不為人知的恐懼和焦慮。她低頭沉吟了片刻,淡淡地吩咐他盡可能少出門,呆在房子里直到這些都結(jié)束。如果被人查起來,她會告訴他們他是她身體羸弱的弟弟,受不了任何人打攪。
      他早就沒有可以用來證明自己家族或血緣的方法了。對于這個新身份,他除了有點兒不好意思,就是一種滿足、安慰和感激。為此他決定,自己不應(yīng)該再這么任性地?zé)o理取鬧下去。他要表現(xiàn)得像一個真正有教養(yǎng),彬彬有禮的紳士那樣,并且找個機會當面鄭重地感謝她的慷慨。他已經(jīng)做得很努力了,但她卻似乎一點兒也感覺不到他和解的誠意,又或者是她有意在忽視他。除了隔著閣樓上的木板門通知他下樓吃晚飯,以及偶爾需要他幫忙挪動或者修理家具,她和他之間仍然冷冰冰的無話可說,就連問他一天過得如何都純粹是禮節(jié)性的。不得以,他用學(xué)會的自嘲姿勢聳聳肩走開了,躺在閣樓里靠聽廣播來打發(fā)掉沉悶的光陰。每天都會有一個神經(jīng)質(zhì)的男聲夸張地播報著歐洲的戰(zhàn)況,內(nèi)容日復(fù)一日地是局面有多么可怕且越來越不受人控制。一種偏執(zhí)而瘋狂的仇恨正在愈演愈烈。人們要么參與,要么就成為死亡的對象。對于那些不愿意做出選擇的人,比如他,他們即使捂住耳朵閉緊眼,以便什么也不用看什么也不用聽,或者想,最終也會發(fā)現(xiàn)逃避只是徒勞的,就好像一條迷失航向漂泊在海上的船上的水手,在最后的暴風(fēng)雨來臨之前先給自己舉行一次葬禮;炭趾蜔o助轟轟烈烈地席卷了他之后,就只剩下某種心灰意冷,百無聊賴的情緒。但偏在這個時候,他被他的繆斯女神造訪了。他寫了一支奏鳴曲,叫做《閣樓》,并把它變成了時間身后忠實的影子。他每天都要花十幾個小時獻給這支憂郁清冷的曲子,間歇時候就聽著她在樓下走動時發(fā)出的細微而安然的簌簌聲。他也經(jīng)常猜測她對這種動蕩和混亂的看法,多半會是出于習(xí)慣或者本能的一種漠不關(guān)己的態(tài)度。而他卻被困在這間狹小的閣樓里,企圖借它來抵擋外面呼嘯而過的血雨腥風(fēng),多么合理的身不由己。他不由對她產(chǎn)生了一種混合著羨慕的埋怨。這讓他一想起來就臉上發(fā)燒,羞愧難當。他推開窗,血紅的夕陽鋪滿一地,美得那么殘忍。他仰頭看著天空里鴿群烏黑的剪影,耳邊收音機的聲音模模糊糊地變成了一種蒼涼而持續(xù)的背景。他好像可以聽到時間沖刷著華沙這棟兩層小樓的聲音,他和她在這種洪流里被侵蝕,風(fēng)化,最后成為一小塊頑固的貝殼。
      但這個故事并沒有如他想象的那樣在乏味的等待或是一個更悲慘的程度上結(jié)束。如果他從一開始就知道的話,他或許就不會這樣想了。八月的最后一天清晨,他像往常一樣和她一起吃了一頓沉默的早餐,剛走上樓梯,就有兩個德國軍官來敲門。她冷靜地命令六神無主的他反鎖上閣樓的門并且無論如何不要輕易放任何人進去,自己簡單收拾了一下開門去應(yīng)付他們。他顫抖著照她的話做了。在閣樓上的五斗櫥里他拿出了他自從環(huán)游旅程開始時就一直帶在身邊防備萬一的槍。他還從未使用過它,簇新、冰冷、沉甸甸的。他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然后扳下保險。槍變成了一只機警的動物,皮毛閃閃發(fā)亮,瞪大眼睛弓起脊背,隨時準備躍起來襲擊。他咬咬牙,擦去額頭上的冷汗,打定主意如果德國人硬闖進來,他寧可自殺也不要成為他們手里的玩具;但一方面他又在為自己的猶豫和極度恐懼以及軟弱感到可恥的時候懷疑這種全身性的痙攣會不會導(dǎo)致他最終無法成功實施這個計劃。他雙手握住槍,拖著腳步走到門邊,倚在門板上,繃緊了神經(jīng)不敢聽漏掉樓下他們的響動。他聽見了她的聲音,這時的她除了語氣里的冰冷沒有改變,簡直與之前判若兩人。她一掃之前的文靜,從容和高貴,變得潑辣蠻橫,態(tài)度十分強硬,甚至無賴。她找出各種借口,不管它們是有道理還是荒謬,用來進攻和謾罵。盡管他聽不懂德語,但他卻很清楚她洶涌的攻勢徹底嚇壞了那兩個軍官。她暫時勝利了。他們又說了一會兒話,然后他聽見他們好像打開了前門出去了。直到整棟房子從剛才的喧鬧中恢復(fù)了寂靜,他才重重地扔掉手里的槍,癱倒在地板上捂住臉,松了一口氣。
      他在盤算著他們的去向以及她回來以后會發(fā)生的種種可能中等待著。他們是帶她去登記處嗎?或者是根本就沒有打算相信她的話而找個理由把她騙了出去然后扣押在某個陰冷潮濕的監(jiān)獄里?她要到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又或者他可能再也見不到這個漂亮,冷漠,而心地善良的姑娘了嗎?他很驚奇自己的想象力怎么會如此豐富。但等他意識到這一點,抬頭看看墻上的掛鐘時,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了。擔憂,不安,悔恨和自欺欺人輪番折磨著他。他想躺下合上眼睡一會兒,能讓自己暫時好過一些,但又熱得喘不過氣來。中午的氣溫像是瞬間升高了,炎熱簡直無處不在,即使拉上了窗簾也無濟于事,一小塊陰影保佑不了他,他被汗水黏在了床單上,頭暈?zāi)垦。不得以,他又坐起來,覺得又餓又渴。他一再告誡自己忍耐下去,但還是走向了閣樓門邊,又仔細確認了一遍整棟房子里徹底地?zé)o聲之后,他把門拉開了一條縫,冒險地溜下了樓。
      他躡手躡腳地鉆進了廚房,忙和了一陣之后沒能做出什么來,只找到了幾片火腿,奶酪和小甜餅胡亂地塞了進去,又從櫥柜里找到了一大瓶未開封的葡萄酒。他顧不上那些,只能徑自打開狠狠地喝了幾口才覺得好多了。他一邊在心里祈禱著她不會為此而責(zé)怪自己,一邊收拾好殘局并回到閣樓里恢復(fù)警戒狀態(tài)。他在床沿上坐了一會兒,還沒享受完胃里的飽足感就開始覺得不太對勁。他暗暗怪自己喝得太急,來不及看清酒的產(chǎn)地。這一定是巴倫西亞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的葡萄酒,不然他不會這么快就喝醉了。他還企圖用擰自己的胳膊來保持清醒,但只是身子一歪,整個人剛埋到了枕頭里酒酣暢淋漓地睡過去了。
      的確,他對自己的這一覺究竟有多長并沒有什么清楚的概念。他只記得他做了一個夢。它是那么地真實,清晰,以至于他過了好半天才弄清它到底是一個夢還是現(xiàn)實,除了一點。他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從床上驚醒了。他知道是她,可以說是一種毫無理由但頑固得可怕的肯定。他像個孩子似的迷迷糊糊又興奮地跑過去,一心想快些見到她安然無恙。打開門,她正倚在那里好像喘不上氣,發(fā)絲斜斜地散落在額前和肩膀上,鼻梁投在臉頰上的陰影里有一種疲倦至極時的美;但她的目光卻緊緊攫住他不放,狂亂,滾燙,熱得像是都能把他熔化了。她對他說了一句什么,那句話幾乎是咆哮出來的,帶著一股嘶啞的野性本能,像是一種在遭受著驚恐,絕望,束手無策等等百般痛苦的蹂躪之后產(chǎn)生的拼死一搏。她到底要對自己說什么?他沒有得到答案,腦海里忽然像一塊原本寫滿了的黑板被擦得一個字也不留,或者是一瓶新的波本酒被倒得只剩一只干干凈凈的空瓶子那樣,一片空白。時間變成了一小段電視機屏幕上的雪花狀態(tài)。等到它被修理好時,他和她已經(jīng)蜷在閣樓的一個角落里,共同裹著一條毯子。她的臉親密地貼在他的衣襟上,他的下巴摩擦到了她的頭發(fā)。窗外的天色開始朦朧地亮起來,后半夜就快結(jié)束了,但這時街道上卻好像起了一層霧,乳白色的,濃而潮濕,很快地他就連對面劇院的拱頂也看不清了。他無望地閉上眼,感覺到淚水熱切而無法控制地涌了上來。他終于放棄了抵抗。他的唇往下稍移動了一點,壓在了她溫暖柔軟的嘴唇上,她的手指從他的脊背上輕而緩慢地滑落下來。他們一起嘆息。然而就在這時,他醒了。
      他是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從床上驚醒的。他孤獨地裹著毯子坐在那里,過了許久才意識到剛才的夢境已經(jīng)把他拋回了現(xiàn)實。他抓過鬧鐘匆匆瞟了一眼,有些吃驚現(xiàn)在竟然已經(jīng)是深夜兩點了。但他還是飛快地跳下床向門口跑去。他知道是她回來了,可以說是一種毫無理由但頑固得可怕的肯定。他像個孩子似的迷迷糊糊又興奮地跑過去,一心想快些見到她安然無恙。打開門,她正倚在那里好像喘不上氣,發(fā)絲斜斜地散落在額前和肩膀上,鼻梁投在臉頰上的陰影里有一種疲倦至極時的美;但她的目光卻緊緊攫住他不放,狂亂,滾燙,熱得像是都能把他熔化了。他的心臟啪嗒一聲跳漏了一拍。她對他說了一句什么,那句話幾乎是咆哮出來的,帶著一股嘶啞的野性本能,像是一種在遭受著驚恐,絕望,束手無策等等百般痛苦的蹂躪之后產(chǎn)生的拼死一搏。他的腦海里忽然像一塊原本寫滿了的黑板被擦得一個字也不留,或者是一瓶新的波本酒被倒得只剩一只干干凈凈的空瓶子那樣,一片空白。他開始明白,他的夢境此時正在忠實地上演著,他在夢里預(yù)見了未來即將發(fā)生的一切,除了一點。而現(xiàn)在,他終于聽清她對自己說的那句話了。
      “希特勒的軍隊入侵華沙了!”她歇斯底里地喊道。

      他花了好半天才弄明白她后來對他說的話。她說那兩個德國軍官帶她去了登記處驗明身份,核實了她的奧地利血統(tǒng)之后,讓他務(wù)必在今天之內(nèi)搭乘火車離開波蘭。她逼問他們原因和目的地,但是只得到一個“為了保護您自己”的答案。她在車站附近茫然若失地徘徊了大半天,最后終于從一位好心的德國將軍那里得知,納粹已經(jīng)秘密下令將于9月1日正式全線進攻華沙,轟炸從凌晨就開始啟動,而當?shù)厮袚碛腥斩y(tǒng)的人必須提前撤離以免受到傷害。她被這個可怕的消息嚇壞了,拼命掙脫了他的阻攔,飛快地跑回來,一邊瘋狂地大喊著期望能警告大家這場迫在眉睫的可怕災(zāi)難,但卻一個人的回答也沒有得到。她不知道是這個駭人的消息早就在人群里傳播開來,還是大家已經(jīng)不再在乎生死而變得漠然了,要么,就是她的這種行為和意愿只是被一些路過的人竊竊私語并當作一個有點神經(jīng)質(zhì)的姑娘被街頭巷尾關(guān)于戰(zhàn)爭的流言,預(yù)測和故意制造的陰沉氣氛感染過了頭?傊,她的驚慌失措終歸她一個人受用。她形單影只地跑過空蕩蕩的街道,直到一聲也喊不出來了,才在忐忑,恐懼和內(nèi)疚中回到家里。然而此時,她最后一次把拯救的希望和對象轉(zhuǎn)向了他的身上。
      “求求您,您必須相信我,趕快離開這里。您知道,如果我無法使一個人免除死亡的厄運,這本身對我來說或許比死還要可怕……”
      “請您冷靜些。我并沒有懷疑您,但我究竟要怎么做?”
      “快些離開這里!
      “這么晚,華沙火車站已經(jīng)不再發(fā)車了。況且,我沒有足夠的錢!
      “那么您就藏起來。”
      “附近有地窖之類的掩體是嗎?”
      “劇院下面本來有一個,可是最近的一場大火把它燒毀了……”
      她忽然不說了,剛才的對話像跌入了一個無底深淵一般拖著長長的余音消逝了。她終于在他的引導(dǎo)下意識到這些抵抗的計劃由于各種倒霉的理由而只是一場徒勞,神色青澀得就像一個受了人批評的委屈的小學(xué)生。他原本也不想表現(xiàn)得這么刻薄和冷漠,就像殘忍地撕碎一個天真的夢境一樣令人難為情,但他現(xiàn)在必須服從自己的理智。他有些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沮喪地站在自己面前,飛快地思忖著自己的態(tài)度,企圖理清楚并明確立場。的確,他沒有立刻就完全相信她。她的模樣和言辭不具有最起碼的說服力,太容易讓人以為她只是個瘋瘋癲癲胡言亂語的傻姑娘。但現(xiàn)在來慢慢推究她平日的從容,高貴,溫文爾雅,和冷若冰霜的傲氣到哪兒去了也不現(xiàn)實。而且就算這一切都是真的,他又該表現(xiàn)出什么程度的恐慌呢?可以肯定一點的是,她被嚇壞了。不管這個消息是不是真的,她都快被它逼得崩潰了。多么可憐,他想。她的落難并沒有讓他幸災(zāi)樂禍或是感到一種用冷嘲熱諷來報復(fù)的快感和欲望,反而平添了一種超凡的冷靜,悲憫和責(zé)任。一種空前的光榮使命,讓他覺得萬分自豪。他要對她擔負起一種父親的責(zé)任。他要做一個保護人。
      “那樣我們就哪兒也去不了,”他說,“或許我待在這里,祈求能夠幸免于難才更加安全。您要和我一起嗎?”
      他沒容許她回答,就徑自攙扶著她進來。她一言不發(fā),身體卻在他的懷里抖得厲害。他被她弄得有些慌亂,遲疑了一下,扯過一條毯子裹住她,讓他有些吃驚的是她居然像軟綿綿的木偶娃娃那樣聽憑他擺布。在一再嘗試而失敗之后,他明白她現(xiàn)在處于一種短暫的由她自己制造出的空白里,除了淺薄的感官之外完全與他隔離了。這堵厚而冷的墻一時間無法拆去,因此她需要的不是禮節(jié)和安慰,而是沉默而強行的命令。他屏住氣按著她的肩膀讓她坐下,并且欣慰地發(fā)現(xiàn)她十分順從。
      “我們都會死在這里的……”她夢囈似的喃喃自語道。
      “您不該這么悲觀地想!
      “您和我,我們或許會……”
      “您所想的那些不幸不是真的!
      緘默。他后悔得要死。這些蒼白的同情有什么用?總好過虛偽的信誓旦旦,但換來的最多不就是這種結(jié)局?他早就能料到,為什么還要愚蠢地讓它發(fā)生以便證明自己的沒有錯,他在這種后知后覺的問題上總是最聰明的!他意識到他們正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關(guān)系坐在這間隔樓里,在這座城里。華沙。他的窗子像畫框一樣把它圍成一幅印象派的寫生畫。遙遠而漆黑的建筑輪廓,地板上的一道微弱昏黃的光,她的眼神,都被壓在某種災(zāi)難前一秒厚重而堅硬的無聲之下。他們就像唯一一對無辜的幸存者,虔誠地等待著最后的審判。這種情況他已經(jīng)很熟悉了,現(xiàn)在只需要耐心。轉(zhuǎn)機就快出現(xiàn)了,比如一道劃破烏云的閃電,還是慶典開始的煙花,還是其他的什么?他被突如其來的強光和轟鳴聲嚇了一跳,無法接受他們之間的默契就這么匆忙而粗魯?shù)乇淮蚱屏。但她比他反?yīng)更敏捷。她從他身旁一躍而起,緊緊地攫住了他。她的指甲刺疼了他。
      “是德國人的飛機,”她用一種毛骨悚然的聲音說,“波蘭會被毀掉的,我們也會死,您必須離開這里,快走吧!”
      “不,”他忽然比她更堅決,反而壓到了她,“我們不能出去。您無法這么輕易地躲過一場空襲,街道上不必屋子里安全多少。我們最好的辦法就是留下來!
      “那么就到樓下去!
      “您錯了。萬一我們被擊中,閣樓的殘垣斷瓦會壓得我們窒息并加重我們獲救的困難程度。這樣的境況有多么悲慘,您難道沒有想過嗎?”
      到此她徹底被壓垮了。她松開了他,撫面抽泣起來。他正在那里,心里一邊后悔自己這種直白有多么可恥,一邊覺得道歉煩悶又浪費時間!澳美潇o一點,”他過了好半天才使自己的聲音盡可能地放溫柔了一點兒,“我知道這很困難,但我們不能呆在屋子的中央,這樣太危險了,我們得去找個掩護。”
      她沒有回答,但他感覺她全身的痙攣減緩了,就像一只處于戒備狀態(tài)的動物慢慢地松弛下來,解除了那個令人緊張的姿勢。他可以帶領(lǐng)她完成這次偉大的馬拉松了。穿過雨點般越來越密集的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散落在地板上長達幾十頁的手稿,還有他掛在頭頂上永遠也晾不干的外套。閣樓成了他忠實的同謀。他們在一個角落里,背靠著五斗櫥并排坐在地板上,蜷起身子,用那條舊毛毯把自己裹成一團。這個姿勢看上去是完全相同,但對他們而言卻是一個征服者的榮譽與一個被征服者心甘情愿的謙卑。他們就這樣默默地擁在一起大約一刻鐘,一種真空的時間罩子完全把他們和嘈雜混亂的現(xiàn)實分離開了,而形成一個寂靜的烏托邦。華沙城里此起彼伏的雪亮火光頻繁地映出他們側(cè)面的輪廓,蒼白,莊嚴,但不失柔美,像重溫一部有些潔癖的電影那樣。直到第一輪轟炸好像減弱下來,他才顧得上從這種模糊中清醒過來看看她。他忽然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完全平靜下來了,并且同樣正在用一種略帶好奇的目光打量他。
      “您好些了是嗎?”
      “是的,”她看上去和他一樣不太好意思,“您看得出來,我怕得要死。但現(xiàn)在我卻覺得情況沒有那么糟糕!
      “每個人都懼怕死亡。”
      “難道您不怕?”
      “不,”他笑,“它對我來說是一種安靜的美,或許您還可以給它附加上一些其他的基調(diào),比如甜美,肅穆,悲壯……像莫扎特的弦樂小夜曲或者瓦格納什么的。但它終究是一種美,并且每個人最終都會享有它。一種我們可能努力許久也無法企及的與現(xiàn)實的和解。我目睹的大量死亡教給了我這些。起先我也想您一樣,痛不欲生。但在那之后我逐漸明白這是一種我既不該嫉妒也不該渴求的美,并且它讓我真正地知道,對我而言,孤獨是一種比死亡更加撕心裂肺的酷刑!
      “勝過您的是,我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孤獨!彼目跉庥行┙器,但隨后又沉了下去,“但愿有一天我也能像您這樣理性而熱忱地去剖析死亡之美,只可惜眼下我還是敬畏著它!
      “即使您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他人的死亡,我是說……”
      “我的丈夫!彼艚莸亟釉挼馈KR上就后悔了,但她絲毫不介意的神色使他的這種情緒只停留了短暫的幾秒鐘。“您知道,”她嘆了口氣,“我并不愛他。我這么做只是為了救他!
      出人意料地,她主動向他打開了那個橫亙在他們之間好幾個月的密封著她的過去又鎖著好幾把鎖的抽屜。那位年輕的伯爵在娶她的時候就已經(jīng)身患重病了,因此她對他的同情遠遠超過了愛。他在他們新婚三個月后就去世了,而她帶著些許內(nèi)疚的情緒獨自搬到波蘭,為的是刻意追求一段一個人的時光。
      “告訴您,我所渴望的只是孤獨。或許您知道我曾經(jīng)在維也納過得很體面,但如果我告訴您全部的我都是那樣的話只是在對您撒謊。有一部分的自我在不斷地要求我獨處,并且這種孤獨是完全不與現(xiàn)實接觸的。我必須借助某個東西才能進入,就像愛麗絲必須借助鏡子才能到那個花園里去;蛟S就是某種冷淡的態(tài)度。在那里,就和您從死亡的漆黑陰影中看到的一樣,我的孤獨是一種銀灰色的冷清的美,像達·芬奇的銀貂的毛皮,或者是莫奈的睡蓮花瓣。我不期望什么人能明白,因此討厭有人破壞這一切。我會隨時警惕并準備攻擊和驅(qū)趕一切入侵者。為此我很清楚我都做了些什么,但我只能不得不如此。對此我感到很抱歉!
      他不知道該怎么辦。這就是她的道歉?一個人非要用抖露出一個秘密來表現(xiàn)她的絕對坦誠和信任嗎?那對此他該有什么樣的回應(yīng)呢?十足的震驚,抑或是故作老練都不是太俗套了?不能跳過去,干脆也別花心思去修飾言辭。“只可惜您的那種美是我最害怕的,”他微笑著說,“但這也很有意思,您不這么覺得?您和我,我們的遺憾和自我是互相吻合的。如果您愿意,您能教會我如何欣賞孤獨!
      “而您,”她說,“您或許能讓我不再畏懼而正視死亡,并且我想我愿意讓您第一個與我分享這種孤獨,這真奇妙……”
      他們的交談忽然被一道足以致盲的光線打斷了。它是如此劇烈,堅硬,近在咫尺,以至于有一個瞬間他以為這間斗室要被它吞沒而帶往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時空里了,并且他們很難再返回,像那條可怕的白鯨把老船長吸入它的胃里一樣。整間房屋都在巨大的轟鳴聲中帶著一種頑固支撐的感搖晃起來:他的一些書倒下了,鋼筆從寫字臺跌落到地板上。他并沒有覺得驚慌,而是感到一種輕微的煩惱,一種討厭的被迫停止的局促感。他在渴望繼續(xù)他們的這種關(guān)系中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閉上眼平靜地等待一切過去。他感覺她在自己的懷里不安地扭動身體,但這種掙扎也是短暫的,比較剛才而言,她已經(jīng)不再那么容易受驚了。
      “可能有一枚炸彈落在劇院后面了,”他試著估計說,“某些街道和建筑大概已經(jīng)被摧毀了,我希望沒有人受傷,或者大部分都像我們一樣幸運……”
      長而銳利的空襲警報終于在華沙城里拉響了,在他聽起來就好像一只受傷的動物的嗚咽,有些毛骨悚然但是渺遠。同時又一枚炸彈落在了街區(qū)里,距離比上一次的還要近。某一種回放:強光,震動,濃烈的硝火氣味,對他們來說意味著不僅僅是一個證明,更可能的是演化推進。硫磺和未及時散去的粉塵被夜晚的南風(fēng)卷下了街道,形成一股帶著被遺棄的傷感和遙遠的死亡氣息的濃霧悄然爬上了閣樓的窗臺。等他意識到時,它已經(jīng)在整個房間里彌漫開來了。能見度被局限了,像某種情緒把他們歸攏在一起,沒有敵意也沒有尷尬,而是一種預(yù)示,和隱喻,或者一個美妙的保護性的開端。但他還是忍不住咳嗽起來。
      “多么難以置信,”她嘆了口氣說。她的臉貼在他的衣襟上,蒼白里暈出一點健康的紅色,眼神凝固在空間中的某個點,有些像一個失明的人那樣空茫,但他覺得那是一種專注,“華沙正在下沉,而我們正置身于它,感覺和經(jīng)歷著這種淪陷,像沿著一個下行的降B調(diào)音節(jié)滑下去一樣,卻從容不迫,絲毫不覺得驚慌無措。這里缺少了某種固有的哀愁基調(diào),雖然有點陰沉,可并沒有軟弱,絕望,純粹由于慘烈而產(chǎn)生的痛苦……我們不會結(jié)束在這里的。我想以后的部分,無論怎樣,總會重新回到原來的動機上,甚至雜樹生花,迎來一個高潮,一種蓬勃的,明朗的狂喜和眩暈……您管這叫什么?展開部,還是變奏?”
      “看來在樂理方面,您要比我更老練!
      她也笑了,但認真:“我能知道您這半個月來在閣樓里彈的那支曲子的名字嗎?”
      “它叫《閣樓》,《迷霧閣樓奏鳴曲》,”他不知道為什么要隨口在前面加上那兩個特別的字,“我自己寫的,您喜歡嗎?”
      “非常喜歡。每次您彈奏的時候我都會停下手里的事直到聽完。一個富有詩意的名字,我喜歡它和華沙的黃昏的搭配,這聽上去很可笑,但我就是無法控制自己因為它們而流淚。它和血色的夕陽,收音機沙沙的電波聲,鳥群的烏黑的剪影的混合……我在想如果您能專門為我彈奏一次就好了,只可惜現(xiàn)在您無法這么做!
      “如果您愿意,就現(xiàn)在!彼麛亟氐卣f,“雖然走到鋼琴那邊是很危險,但只要您不介意,我可以唱給您聽。而華沙的黃昏,就讓我們依靠想象和隱喻來重建吧!
      “是的!彼仙涎郏性谒澏兜募绨蛏,他感覺到她全部的仰賴和信任壓得他的左手臂動彈不得,但某種幸福感已經(jīng)擄走了他全部的注意力,讓他顧不了細枝末節(jié),“請您開始吧!

      在那個夜里,1939年9月1日凌晨三點四十五分,華沙正遭受希特勒的空軍部隊可怕的大規(guī)模襲擊,而在他劇院街后充斥著刺鼻硫磺和硝火煙霧的閣樓里,他摟著她,裹著一條舊毛毯縮在角落里,溫和地用呢喃的語調(diào)輕聲對她哼唱著他寫的奏鳴曲主題。他和她的關(guān)系變成了王子從巫婆手中救回驚魂未定的公主,父親終于找到了迷路的筋疲力盡的小女兒。他看見她長而濃密的睫毛落下來,反射著某種香檳酒的光澤,臉上的陰影形狀恰好將她孩子氣的頑固和坦率顯露無遺。一個冷漠,高傲,孤獨主義的不幸的姑娘。這不是一個主觀問題。她不是必須通過它們才能達到自我嗎?他進退兩難,不愿做那個殘忍地切斷她和她那個世外桃源唯一聯(lián)系的劊子手,但又禁不住她的哀求。她在他的催眠曲中沉沉地睡了過去,姿勢十分酣暢,整個人親密地纏在他的胸口上,像寄居蟹殼上的?。她的呼吸灌進了他的脖子里,他的下巴摩擦到她的頭發(fā)!拔視䴕Я怂!彼^望地想,卻不由自主地輕輕掰過她的臉,凝視著她。
      “我愛您,”他發(fā)著抖,“可我說不出來!
      然后他帶著沖鋒般的義無反顧將唇壓在了她溫暖柔軟的嘴唇上。那個夢終于徹頭徹尾地實現(xiàn)了。他覺得她的身體全部垮了下去,一陣洶涌的嘆息從她的胸腔里直接滑進他的腑臟。她的手指從他的脊背上輕而緩慢地滑落了下來。
      “我也是。”她耳語道。

      他們在濃霧和轟炸聲里緊緊擁抱著,而后在天色朦朧地泛起魚肚白時沉入無夢的長長的睡眠中。第二天,他買了離開華沙的車票,再次開始他的流浪生涯,而她留下來參加華沙的人民組織,英勇頑強地對抗蓋世太保。他留給她唯一的東西是那份奏鳴曲譜。臨走時他給它添了一筆,謹獻給M.A夫人。那是她還在維也納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時的名字,在此之前除了她自己,還不曾有人知道,并且以后也不會有了。

      他停下了他的故事,看上去累壞了,臉色慘白,冒著冷汗,瞳孔的顏色好像要褪得一干二凈了。他想舉起杯子啜口咖啡緩一緩,但胃里的痙攣使他不得不放棄。我同情地看著他,但想不出安慰他的辦法,只能等地他像一只擰得過緊的鬧鐘那樣艱難緩慢地恢復(fù)平靜。C坐在我對面,沉著臉點起自從這個故事開始的第十二支煙,只吸了一口,就摁滅了。
      “一個精彩絕倫的故事,”她冷冰冰地說,“只可惜并不像你說得那樣,它一點都不合適,簡直糟糕透了!
      “C……”
      她抬手打斷我,站起來,包拎在手里:“抱歉我要失陪了,我不愿在這里繼續(xù)浪費時間,謝謝你抽出這個下午陪我,琪,如果你能替我付了咖啡錢就再好不過了。下次我會請你的!
      我嘆了口氣,她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出了咖啡館的玻璃門。年輕人因為她的敵意而窘迫極了,像一個犯了錯誤孩子那樣垂頭喪氣地等著受奚落,好容易克制住的顫抖又再次發(fā)作了。
      “您別介意,”我說,“她晚上還有講座要參加。”
      他感激地望了我一眼,那個樣子再次讓我回憶起某個人。我笑不出來。“現(xiàn)在只有我們兩個了,”我盯著他,不管他的臉紅到什么程度,“您可以告訴我了,您為什么要這樣講這個故事?”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您應(yīng)該明白。在您的故事里只是出場人物不同,其余的都是您和她之間原原本本發(fā)生過的事情;蛟S還有一點兒什么遺漏或者出入的,但我敢肯定大致上絕對是相同的。您怎么不早告訴我?”
      “我想您都看出來了!
      他的聲音小得都聽不見了,反而讓我覺得不好意思起來,但我太好奇了,無法停止追問下去。“1939時您在波蘭?”
      “是的。她是從1937年開始追捕我的,那時我們還在倫敦。兩年里我們幾乎踏遍了整個歐洲大陸。”
      “能告訴我您是怎么變成不死人的嗎?”
      “一個魔鬼撞見了我,大概就是這樣。”
      “瞧瞧我身邊有多少個浮士德!”我笑了,感到輕松,“您的名字呢?”
      “加斯東,從前我的頭銜是子爵!
      “大革命時代的幸運兒!蔽尹c點頭,“上次我們見面時,您走得太急了,忘記告訴我您的名字!
      “是的,”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但您還記得我,我真榮幸!
      “我也記得那個姑娘,”我說,“瑪麗安·德·阿爾瓦雷茲。那個奧地利–西班牙混血的漂亮姑娘,在獵妖人隊伍里大家都叫她安。我們曾經(jīng)是非常好的朋友!
      這個名字像烙鐵一樣燙到了他,讓他瞬間擺脫了之前的寒冷和陰霾。他的瞳孔像是被點著了,幾乎是從座位上一躍而起,差點撞翻了一張桌子!澳娺^她?”他聲嘶力竭,帶著一種狂喜和委屈的情緒,幾乎是在沖我喊叫,“她現(xiàn)在在哪兒?”
      “她死了!
      我難過地看著他跌回到座椅里,捂住臉,難以置信般地自顧自搖頭和喃喃自語。片刻之后他又抬起頭來,一臉疲憊:“但我只是吻了她,什么也沒有做,我只是給了她永生的能力!
      “那么您就知道該去哪兒找她!
      “是的,冥界!
      “或許您需要一個通靈師的幫助!
      “不,我會自己去的,”我被他表現(xiàn)出的堅毅模樣打動了,“無論那有多么危險,我都會去。謝謝您聽我講這個故事,以及告訴我這些!
      說完他站起來,但沒有立刻告辭走開。我們之間沉默了一兩秒后,他又改變了主意,坐下來望著我。他還要開口,卻被我揮手攔住了。我拿過C留在桌上的煙盒,點了一支緩緩吸了一口。而他耐心地坐在一旁等。
      “第一,您不必為那晚我沒有殺您而感謝我。我已經(jīng)不再是獵妖人隊伍里的人了,并且我知道瑪麗安在等著您;第二,別問我今天為什么沒有從一開始就揭穿您。如果我這么做,您還會告訴我這個故事嗎?另外,我還知道這間咖啡館里正坐著其他的獵人,但您現(xiàn)在在我這里,就受到我的保護,不會再有人來找您的麻煩,所以您用不著趕緊,還是先抽支煙再走吧。今天我們休息!
      【感謝B夫人熱心而不勝其煩地提供二戰(zhàn)資料,她是我遇到過的有關(guān)這方面最好的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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