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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
莽莽群山之中,一位身背書笈的書生自小徑的盡頭而來,此時正值夏日,蟬鳴一聲接著一聲,樹蔭濃密不透一絲光亮,書生的腳步聲沙沙作響,踩在陳腐幾十年的落葉之上,慢而沉重。
書生腳步未停,雙手扶著書笈的肩帶,那肩帶是草繩編就,一眼便能看出簇新來,與書笈的陳舊形成鮮明的對比。
書生來時路并無石徑,自山道主路延伸而出,像極了的細細的血管蔓延,不知末梢何處。
“山中分明歲月長,一朝醒卻尤似夢!睍驹谥髀飞希厥卓聪蜃约旱哪_印,滄桑吟誦一句。
書生是個少年人的樣子,可若仔細看他眉眼,卻與老人無異,眸子里盛滿歲月,又似見識過滄海桑田一般。
書生就那么久久地佇立在山道上,直到一個樵夫自山下而來,口中哼著不知名的小調(diào),砍刀揮舞間,道旁擋路的枝丫應(yīng)聲而斷,也不見樵夫拾柴,直順著山路一路哼唱一路砍樵,看到書生站在路口,打量許久,看出書生的茫然,方才出口想問:“小伙子可是位趕考的秀才?你走錯路了,這條路越不過山去!
書生張口欲言,偏偏好似忘記如何說話一般,訥訥良久,只得一笑。
樵夫就著道路一線天也似的樹蔭望向日頭,顯見今日還早,干脆坐在路上,為小伙子指點起另一座山的路來:“這座山吶,出了名的山深林密,可不要想著抄捷徑,趁著時間還早,趕緊下山吧,繞著另一座山,不過多三日腳程,可比在這山里迷路來得強!遍苑蜃笥宜念,忽而壓低聲音,“這山可邪乎呢,聽老一輩人說,盤踞著一眾狐仙,那些狐仙就喜歡俊俏書生,聽說啊,一百多年來,總有趕考的書生,進了這山再沒出來!
書生喉結(jié)動了動,方才生疏地開口,語氣中有些明顯的驚訝:“這山里有許多書生迷路?”
樵夫有些神秘地道:“可不是,還都是些俊俏書生,可見自古狐仙愛秀才是真的。”
書生禁不住出了會神,又回頭看著自己走出的腳印仿佛消失一般,恍然地翹了翹嘴角,看似笑卻無盡苦楚,他一撩道袍,順勢坐在長滿苔蘚的石階上,問樵夫:“老丈可是這山里人家?”
“正是這山腳下的人!
書生肅然側(cè)首抱拳又問:“老丈可知這山里可曾住過人?”
樵夫趕緊擺手:“這山里可不敢住人,老夫祖祖輩輩在這山腳下住著,只聽說山里有狐仙,從未曾住過人!
“小生在這山里不知寒暑枯榮,敢問老丈,如今是何年月?”
樵夫也沒好奇書生為何不明年歲,順口相答:“正是庚午年七月十四!
“我竟在山中整整百年啊!睍叭婚L嘆一聲,濁淚滾滾而流,胸如擂鼓,腦內(nèi)則是浪勢滔天,仿佛百年時光擠壓在這一瞬,叫書生除了雙眼,再無可泄之處。
樵夫一驚,立時看向天空,待見日頭高掛,驚魂未定間,仍舊問道:“你是人是鬼?”
書生不理,待樵夫驚惶間準(zhǔn)備下山,方才叫住樵夫:“老丈且慢,小生是人!
“既是人,哪能百年過去,仍舊如此年輕?”
書生抬手做出捋須的動作,卻摸了個空,忙翻過石徑,在一旁巴掌大的小水洼上一照,面上陡然露出悲切,心下更是愴然:“不料山中過了一世,竟連痕跡也未留下?”
樵夫見這書生行徑頗為瘋魔,似人又類鬼,心下害怕,本欲離去,但他天生心善,又見書生悲悲喜喜間露出的蒼涼不似惡鬼能做出的樣子,便等著書生撩衣袍臨水自照,待書生終于頹然坐在地上,方上前關(guān)照:“秀才可有為難之處?老漢若能幫得上忙,也還有把子力氣可使!
書生搖搖頭道:“山中百年,料想父母親人早已不在人世,枉我讀盡詩書,竟不曾在雙親膝下盡孝,真真愧對圣人教誨啊。”
樵夫不知如何對答,此時反復(fù)打量書生:“你真在山中住了百年?難道?你也是狐仙?”
書生搖搖頭,與樵夫講起山中百年。
原是書生百年前在山腰石階上打了個盹兒,醒來竟已月上中天,可謂進退維谷,便仗著年少一身孤膽,朝著前路而去,一路向前,道路越來越寬,瞧著一大戶人家,書生想著借宿一夜翌日再趕路,不料那戶人家男丁均入了行伍,只留了些女眷在家,書生求懇良久,才由那大戶人家的大姐做主,留他在門房借宿。
孰料這一住就是整整七日大雨,書生無處可去,便在門房借著天光溫書,一來二去,倒與那戶人家日常送飯的丫鬟相熟起來,書生感念丫鬟日日照顧,待離去那日,便向主事人請求為丫鬟贖身,豈知丫鬟并非丫鬟,而是那戶人家受寵愛的小女兒,且提了要求,帶走不是不可,而是需與那小女兒完婚。
自此,書生行程或遇家事、或天公不作美,竟是久久不得成行,最終錯過了來年春闈,只好繼續(xù)苦讀。
只是山中不知歲月,加之家中盡是女眷,日日看著如同穿花蝴蝶一般,書生被這安樂閑逸沖昏頭腦,趕考心思日復(fù)日、年復(fù)年越來越淡。
只是自家名喚見秋的妻子與自己生活幾十年,樣貌竟絲毫未改,反觀自己,眼見漸蓄長須,又見雞皮鶴發(fā)、再見耄耋老態(tài)、一恍神,已見自己墳塋上荒草萋萋。
而妻子見秋,青春永固,自己身死那些年,凡有年節(jié),祭臺上瓜果祭品從無空缺,書生竟真似再續(xù)壽數(shù)一般,除了與妻子如隔云端,倒也自在。
直至有一日,驚雷一夜不絕,書生在雨夜中看著自己住了一世的高門大院、槐柳胡楊、小橋流水被雷電翻覆著相擊,翌日天光亮起時,昔日四季美景處處的庭院,已化作焦土,而那些日日嬉游的家中女眷,也消失不見。
書生一縷魂魄來回飄飛,惶惶然不止,那些鮮活的生命,竟似在雷雨中化作飛灰一般,尸骨也不曾見著。
如此不知多少歲月,某日晴空起驚雷,書生心神震蕩,竟似大夢初醒,猛地睜開眼,原來躺在一處濕地上,書生尚來不及喜悅重獲肉身,只想再回庭院。
只是在山中轉(zhuǎn)著轉(zhuǎn)著,竟再也不知來路,不由便轉(zhuǎn)出了這片山,直至兩尺寬的山石徑突兀出現(xiàn),再想回去尋找,已遍尋不著。
書生講完故事,抖抖草鞋,負(fù)起書笈,不理唏噓的樵夫,徑自朝山外而去。
樵夫看著書生背影越來越遠,直至再也不見,才站起身,搖搖頭,重新哼著不知名的曲調(diào),一路砍樵一路拾柴一路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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