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為逃避孽緣遁入空門。
　　那一年，她因愛生恨甘愿墮入歧途。
　　那一年，他終悟慈悲，舍身成仁。
　　那一年，她散盡法力，化作青珠，只求天涯相隨。
　　那一年，他已是法海。
　　苦海無邊，唯有佛法方能渡盡世人，可他知道，這一生，永遠(yuǎn)都會虧欠一個(gè)人。
　　不，是一個(gè)妖。

　　楊戩問：“法海，你為何不愿成仙？塵世的淬煉難道還不夠深刻么？”

　　法海無法回答。
　　這世上有很多事原本就沒有答案，因?yàn)榇鸢冈缫鸦癁闆Q定。
　　他看著楊戩三尖神戟下的女妖，平靜道：“真君，放了她吧�！�
　　這是一只蛇妖。
　　只有三百年的修行，容顏不甚美麗，下半身也還是蛇的模樣，掩在凌亂發(fā)絲后的眼睛充滿恐懼，綣縮著身子瑟瑟發(fā)抖。
　　法海眼里有了憐憫之色：“百年修行，已是不易，她并未做過惡事，何必要?dú)嬖！?br>　　楊戩不屑：“妖便是妖，待她修得人身，必將禍亂人間。”
　　神戟逼近半寸，刺破女妖的皮膚，一粒血珠滲了出來。
　　女妖顫抖得更厲害了。
　　法海走到她身邊，嘴角帶了薄薄的笑意，問：“這是你的東西么？”
　　那是一面鏡子，有些磨損的古銅色，背面浮雕了一枝桃花。
　　女妖點(diǎn)點(diǎn)頭，忽又搖頭。
　　法海微笑：“為什么要留著它？”
　　女妖不敢看他，垂著眉，聲如蚊鳴：“這是婆婆留給我的，她說每天照一次鏡子，做一件好事，等積滿功德，我就能變成人形�！�
　　楊戩冷了臉色，厲聲道：“妖孽，你莫不是要滋擾人間，亂天地法綱？”
　　女妖抱頭縮起身子，驚恐不已。
　　法海輕拍她的肩，聲音始終柔和：“告訴我，你為什么想變成人？”
　　那手掌似乎帶了能安撫心靈的魔力，女妖漸漸止住顫抖，抬起埋在臂彎中的臉，囁嚅道：“因?yàn)槲易兂扇撕�，就可以把山里的草藥送去給住在山下的人�！�
　　法海手一頓，微感意外：“草藥？”
　　女妖指著散落在她周圍的紫色小草，說道：“山下的人都病了，這些可以救他們的命。”
　　法海笑了：“原來你是想將藥草送去給他們�！�
　　女妖語氣中依舊帶了后怕：“他們拿石頭扔我，不讓我靠近，然后這位大仙來了……”
　　神戟指向她眉間，楊戩眼中已有了怒色：“妖孽，休在這里胡言亂語，沒人會相信你的話！”
　　“我相信�！�
　　法海云淡風(fēng)清的笑，伸手拾起那紫色藥草，撕下葉片送進(jìn)嘴里。
　　楊戩怔住。
　　他就不怕那東西是妖怪拿來毒害人的么？
　　法海扶起女妖，道：“你走吧，這些藥草我來送給山下的居民�！�
　　女妖猶豫地看看楊戩，愣了半晌，終于道：“大師，謝謝你�！�
　　法海拂去她身上的傷口，道：“只要你誠心向道，將來有一天必可修得正果�！�
　　女妖露出期盼的神色：“那個(gè)時(shí)候我還能見到大師么？”
　　法海輕笑點(diǎn)頭：“會。”
　　女妖終于笑了，笑得晶瑩而透澈。

　　楊戩沒有阻止她離去，他很奇怪自己竟真的就這么放她走了。
　　他看著法海俯身一棵一棵撿起那藥草，沒來由得問：“其實(shí)你心里，一直放不下她吧。”
　　法海的身影頓了頓。
　　楊戩知道，這個(gè)問題已經(jīng)刺痛他了。
　　那也是一只蛇妖，一只青色的蛇妖。
　　如今，已成了他握在掌中的一串碧色佛珠。
　　“法海，你憐憫世間萬物，甚至是一朵花一棵草，為什么偏要厭棄自己？”
　　法海回頭看他，蘊(yùn)了光暈了眸子清澈見底。
　　“我從未厭棄自己，只是生命早已結(jié)束，如今活著的，是佛祖慈悲的恩賜，所以我要將它傳播給所有人。”
　　楊戩搖頭：“你忘了一個(gè)人，就是你自己。”
　　法海脫下袈裟包起藥草，眉間神情依舊平緩：“因?yàn)橐褵o我。”
　　無我，忘我。
　　即便修得九世浮屠，又哪里及得上一朝頓悟。
　　悟得是生。
　　生便是在得失間流轉(zhuǎn)，在梵行中浮沉，在塵世中輪回，罷了。

　　“真君，這是一面桃花鏡�！狈ê�(zhí)了那面鏡子，映出一張不沾凡塵的面孔，“桃花太過美麗，美到極致便難免帶了煞氣，就好像你一樣�！�
　　楊戩不解，他讀不懂他眼底深邃的禪意。
　　法海拂過鏡面，說道：“美麗是諸神引誘凡人的罪，名利是美麗的，財(cái)富也是美麗的，它們迷惑了人心，也迷失了人性，可那究竟是神的錯(cuò)，還是人的過？”
　　他的臉過于平靜，平靜得叫楊戩莫明心澀。
　　“法海，連神仙都做不到無欲無求，何況凡人。”
　　法海輕嘆息：“真君，你想要什么？”
　　楊戩抬頭望向天際，沉默。
　　法海笑，將桃花鏡遞去給他。
　　“每一個(gè)人都有另一面的自己，誤會也罷，嘲諷也罷，真君只需記得自己要走的方向便好�！�

　　他的背影在林間清淡的光暈中漸漸遠(yuǎn)去。
　　楊戩知道，他們再也不會相見了。
　　很多年之后，楊戩仍然記得他說得那句話。
　　——每一個(gè)人，都有另一面的自己。
　　那一天，他看到桃花鏡中的自己。
　　那一天，他想起法海平淡的笑容。
　　那一天，他很寂寞。

《奈何江湖里》
陰謀與利用下，卻還是逃不開情這一字



《什么詭》
陰陽師遇上警察，一場詭異的冒險(xiǎn)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