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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覺
長途汽車開動以后,蘇眠才想起來還沒有吃暈車藥,這種藥應該在開車前半小時吞服才能發(fā)揮比較好的效果。過去,每次乘車旅行的時候,程風都會在身邊時刻提醒她,想到這里,蘇眠笑了,苦澀悲哀的笑容。程風現(xiàn)在一定在市里的大設計院忙得不可開交,就算是念書時兩人之間那樣親密的感情,程風也不會在今天放棄這次重要的考試,送她,陪著她遠去,更何況,今非昔比,此情不再。
天氣很熱,汽車里更是悶熱,蘇眠的身上沁出汗珠,她卷起襯衫的袖口,手腕上過時的女式運動表那灰蒙蒙的小電子屏上頑強地跳動著時間16點30分,蘇眠一陣眩暈,視線有些模糊。她閉上眼,運動表在腦海里變得嶄新。
……
“祝你生日快樂。”程風把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遞到蘇眠手里。
蘇眠小心翼翼地打開,雖然包裝紙和紙盒都是用模型材料和繪圖邊角料做的,但是程風親自設計圖樣染色,別致精美,蘇眠舍不得弄壞。盒子里是一塊女式運動表,深藍色的,是蘇眠最喜歡的樣式。
“一表心意。”程風把這塊運動表戴在蘇眠的手腕上,然后握住她的手,“過去、現(xiàn)在、將來,我們都在一起。”
蘇眠看見程風的手腕上戴著同樣的手表,男款,深藍色的,幽幽的像程風那時濃濃的情。
蘇眠后來才知道,家境并不富裕生活費學費都要靠自己承擔的程風為了買這兩塊表,幫老師畫了一個星期的圖,每天晚上熬到兩三點,才換來600元買這種奢侈品的閑錢。
……
太熱了,蘇眠解開襯衫最上面的扣子,她的脖頸蒼白纖細,有一種玉制品般的精美,很吸引人的目光。她把運動表摘下來,收在長褲兜里,手腕上原本被表帶遮蓋住的傷疤清楚地顯現(xiàn)出來。蜿蜒在脈門上暗紫色的,仿佛依然綻裂,猶自汩汩地淌著血。蘇眠取出一條濕手帕,把手腕裹起來。
大三的時候,有學長狂追美麗溫柔的蘇眠,蘇眠知道自己并不喜歡學長,卻無法甩脫。相貌普通自卑情結(jié)的程風自動退避疏遠蘇眠。但是蘇眠的生日聚會,程風還是應邀參加。那次聚會只有三個人,蘇眠用切蛋糕的刀當著程風的面,割脈,逼學長分手。她對程風說,如果他們之間再有別人,不管是誰引來的,她都會在手腕同樣的地方切下去。程風輕輕地吻著蘇眠的手腕,他聽見蘇眠幽幽地說:“其實我很怕死,我怕我死了,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能像我這樣愛你。”
程風和蘇眠這對形影不離的才子佳人的情感關系,在建筑系漸漸成為公開的秘密。程風的設計才華是百年罕見的,從大三開始就在國內(nèi)國際的設計競賽中屢獲殊榮,他自己則坦言全是為了獲獎金才那么努力。競賽獎金固然可觀,千里挑一沒有天資的人再努力也是白搭。程風也許注定要當建筑界的大師,蘇眠很早就有這種覺悟,而她自己將來如果能堅持著不轉(zhuǎn)行,頂多也就是個二三流的小設計員,在行里混口飯吃。說實話蘇眠對建筑沒感覺,甚至在高考前都沒聽過還有這樣一個專業(yè),之所以讀這個專業(yè),是因為程風喜歡。蘇眠就利用老爸在這所大學里的關系,死皮賴臉地上了這個專業(yè),與程風分在同一個班。一個有才華,一個有后臺,學院里的老師當然不會為難。所以他們順利地念完本科,光榮畢業(yè)。
蘇眠的專業(yè)成績中等偏下,考研是沒戲的,老爸一早就幫她活動關系找工作。程風的成績是可以保研的,但是他選擇放棄,因為他想早點工作賺錢養(yǎng)家糊口。程風家境貧寒,父親長期臥病,母親下崗,他說自己再不盡孝道就沒有機會了。
汽車顛簸了一下,把半昏睡中的蘇眠震醒。她看了一眼車窗外,依然是忘不到盡頭的農(nóng)田,只是天有些陰沉,太陽快落山了,頭暈惡心的感覺也沒有消失。售票員嚷嚷了一句,前面是沙井站,過了沙井再走一會兒才能上高速。等上了高速,車子就會平穩(wěn)一些了吧,蘇眠期待著。
停在沙井站時是18點40分,有人下車,車門關起之前,一位中年婦女匆匆上來。那位中年婦女好像還沒有站穩(wěn),車子就已經(jīng)發(fā)動,還好她沒有在劇烈的晃動中跌倒。蘇眠嘆了口氣,現(xiàn)在每個人都只為自己,很少照顧別人的感受。商品社會,經(jīng)濟第一,金錢至上,五六十年代那種人與人之間的純樸情感早已蕩然無存,世風日下啊。
中年婦女穿過人群徑直走到蘇眠身邊的空位坐下,她用手扇著風,自言自語地咕噥:“天氣真熱啊,站上連著過了三輛車都不停,真是的,沒看見有人等車嗎?”
蘇眠有些奇怪,按道理就算沒人下車,站上有人等車就應該停的;蛟S只是路過的長途車,并不停那個站。
中年婦女仍然在抱怨:“今天真背,前面上了一輛車中途就壞了,停在一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害得我往回走了這么遠才找到一個車站。小姑娘,這車終點站到哪里?”
蘇眠一愣,這才反應過來中年婦女在問她話,她一陣恍惚,腦海里依稀有個站名,就是想不起來。她不好意思地搖搖頭:“對不起,我不太清楚,我中途就下車的!
中年婦女看出蘇眠臉色不好,神情疲憊,忽然關心地問了一句,“你是不是暈車?我也暈車,我這里有話梅糖,含在嘴里就沒事了,給你一顆。”
蘇眠接過糖,報紙里說的那些利用飲料糖果下藥盜取財物的例子閃現(xiàn)出來,看中年婦女的衣著像個鄉(xiāng)下人,有點符合。蘇眠笑了笑,還是把糖果吃了,她真的希望出點事情,在新聞里報道出來,程風知道了會否擔心呢?
吃了話梅糖,暈車的感覺似乎減輕了。中年婦女純樸憨厚的笑容在蘇眠眼前生動起來。
“好一些了吧?很管用的。”
“謝謝您。”
“看樣子你是大學生吧?我侄子也是,他去年剛畢業(yè)在外企找了工作。他們公司在山溝里建了工廠,離我們村子不算太遠,我每個月都過去看他。他一個月掙兩千多,可有出息了。”
蘇眠沒有答話。老爸幫她找的房地產(chǎn)公司,一個月基本工資五千塊,專車接送加補助,逢年過節(jié)還發(fā)獎金分紅。雖然專業(yè)知識用得很少,但是對于一個并不喜歡畫圖搞設計的人來說是絕妙不過。蘇眠原以為程風也會喜歡的,他們可以一起在那家公司發(fā)展。
……
“東勝房地產(chǎn)公司?”程風皺了一下眉頭,“他們需要建筑設計人員嗎?”
“是當房產(chǎn)顧問,動動嘴皮子很輕閑的,錢又給得多!碧K眠極力勸說。
“那不就荒廢專業(yè)了嗎?”
蘇眠沉默。她清楚程風對專業(yè)的執(zhí)著和熱愛,可是她老爸在建筑行業(yè)里實在沒什么人脈,房地產(chǎn)公司是最沾邊的了!跋荣崕啄赍X再談理想,等你有實力了自己開事務所。”
“蘇眠,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背田L突然很鄭重地說,“我的學姐幫我聯(lián)系了建設部設計院。”
“是那個經(jīng)常給你找私活做的學姐嗎?”
“是她。這兩年她幫了我很多忙。雖然部院工資不是很高,但是崔愷大師(中國最有名的建筑大師之一)在那里,也許我有機會在職讀他的研究生!
蘇眠問:“你這么想念書,為什么放棄保研資格?”
“咱們這屆讀研要交學費的。一邊拿工資一邊念大師的研不是更好嗎?”程風語氣誠懇,“當然,要通過建設部院的兩輪考試才行!
“我去考,你說能考上嗎?”
“咱們一起努力,我?guī)湍銗貉a一下設計!
蘇眠笑容苦澀:“算了,我有多少分量我自己清楚,還是別去給咱們學校丟臉了。部院在市里,東勝公司在衛(wèi)星城,以后咱們見面就不方便了!
“那你每周來看我吧!背田L忽然又道,“對了,你暈車,還是我看你去吧。”
“聽說部院很忙的,經(jīng)常加班加點,周末大概是沒空的,我這里清閑,還是我找你吧!
大五的那個寒假,程風去了建設部院實習,先熟悉環(huán)境,等第一輪考試過了簽協(xié)議。蘇眠沒有回家過年,而是找了個借口留在學校,為的是天天與程風在一起?上Р吭号c學校太遠,程風總是加班,回學校住的時間越來越少。蘇眠擔心程風睡辦公室對身體不好,程風卻說學姐給他在職工單身宿舍里找了個空床鋪。蘇眠不放心想去看他,又怕影響他工作。早知道當初就和程風一起實習了,蘇眠有些后悔。
見面的時候,程風越來越多地提起他的學姐。蘇眠見過的,那個學姐長相普通,論外表蘇眠得100分,學姐只能拿30分。但是學姐很有才華,那種天生的靈性和對建筑的執(zhí)著熱愛與程風十分相似。蘇眠第一次感覺到自卑和壓力,危機在意料之中。
與學姐單獨聊過一兩次,言談話語試探,學姐單純的情感世界完全暴露出來。她和程風才華橫溢,志趣相投惺惺相吸,在工作上是絕好的搭檔,家庭狀況差不多,工薪階層生活習慣相近。程風和學姐在一起總能滔滔不絕地講專業(yè)談設計理念,這些是蘇眠最頭痛的。蘇眠看得出程風總是在她面前壓抑著理想,盡量回避專業(yè)。或許,學姐更適合程風的真性情?
程風通過了第一輪考試,簽了部院的工作合同。7月初是第二輪考試,通過了就可以在職申報念崔愷的研究生。大五下學期,程風去部院做畢業(yè)設計。其實蘇眠完全可以選報部院,和程風一起做畢業(yè)設計,但是蘇眠意外地選了回南方老家某個不出名的小設計院。蘇眠解釋說想回家歇兩三個月,混個畢業(yè)文憑就得了。程風沒有深究,反正蘇眠簽了東勝,畢業(yè)工作后他們有的是時間在一起。
兩人分開兩地,約好了每周蘇眠打長途給程風,蘇眠只打了兩三次,就說實習太忙不再打。程風打給他,蘇眠講幾句就主動要求掛斷,說是為程風省錢。不見面,聯(lián)系少了,蘇眠以為他們的感情就會慢慢變淡。
四個月的畢業(yè)實習一晃就結(jié)束了,外出的同學們紛紛返校。蘇眠回來以后聽到了奇怪的流言,說系里有個同學訂婚了,打算一畢業(yè)就去注冊。雖然知道詳情的人都不肯說,蘇眠還是輾轉(zhuǎn)打聽到那個已經(jīng)訂婚的同學是程風,對象是學姐。
一直到答辯前一天,程風還住在建設部院趕工程。蘇眠也是故意躲著他,其實蘇眠是沒有勇氣當面問程風。是與不是又如何?遲早的。她與程風的事情跟家里提過,可是父母看不上并不高大英俊家里又沒錢的程風,威脅他們分手。程風的家里也不同意家境富裕長相出眾的蘇眠做媳婦,害怕外表和家境的懸殊帶來的矛盾。但是蘇眠不肯與程風分開,他們瞞著家里繼續(xù)交往。這件事以后,程風幾乎利用所有課余時間鍛煉身體、接私活賺錢。蘇眠也盡量節(jié)儉,改掉小姐脾氣。蘇眠體會得出程風跟她在一起時心里的壓力。似乎是有點勉強的愛情,如果兩個人在一起并不能獲得相同的幸福,又豈能長久?總有一個人會先被拖垮,先放手的,他們早應該醒悟。
畢業(yè)散伙飯上,程風終于找到與蘇眠獨處的機會。
“我和她訂婚了!背田L依然坦誠地說著讓蘇眠錐心刺骨的話。
“我知道了!碧K眠深吸了一口氣微笑。
“你生氣了?請聽我解釋原因!
“我知道原因。所以我不會生氣!碧K眠維持著笑容,盡量平靜。
“你真的知道原因了?你會原諒我嗎?”
“會的。學姐是個好人!碧K眠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她的確是個好人!背田L察覺蘇眠的異樣,追問了一句,“你怎么了?不舒服嗎?我送你回宿舍吧!
“我有點醉了,不過沒事,我可以自己回去!碧K眠注意到,程風的手腕上戴著一塊嶄新的手表,已經(jīng)不再是那塊老舊過時的運動表。所以她推開程風攙扶的手,更加堅定地走出餐館。
次日清晨,蘇眠趁著大家都宿醉未醒的時候,帶著行李悄悄離開。她留了一張字條說是去東勝公司報道,她知道程風因為準備五天后建設部院的考試,收拾行李騰宿舍必然要忙一陣子,暫時顧不上追究她不聲不響離去的事情。
其實去東勝公司報道,與建設部院考試是同一天。
蘇眠離開宿舍,就在學校附近找了一家旅館住下。關掉所有對外聯(lián)系的設備,假裝失蹤,她只是想用這五天時間一個人好好冷靜冷靜。
……
長途汽車的速度突然慢了下來,前面的車排成了長隊,像極了市區(qū)堵車的樣子。又挪動了一陣,就有消息傳過來說前面一輛中巴撞車爆炸,車上的人無一幸免,警察封鎖了一條車道正在清理現(xiàn)場。
蘇眠嘆了一口氣,原本8點就能到衛(wèi)星城,這次恐怕要晚點了。她無聊地盯著車窗外面,天色已經(jīng)很暗了,路燈昏黃,農(nóng)田房舍模糊不清。蘇眠有些困倦,分不出是旅途勞累還是暈車反應,當她覺得自己快要睡著的時候,聽見一聲驚呼。
中年婦女張大嘴巴看著車窗外的中巴殘骸:“好像是我坐的那輛車。”
“幸好您中途下車!
“是啊,那輛車子突然壞了,我就下來了!敝心陭D女的表情很古怪。
蘇眠眼睜睜地看著她從座位上消失了。蘇眠忽然一陣眩暈,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和她是一樣的,所以她能看見她。
怪不得那個中年婦女在站上等了那么多輛車都沒停下,這輛若是沒人下車,她也上不來。怪不得她上車以后,售票員沒問她買票。蘇眠想起來,自己好像也沒有買票,而且一直渾渾噩噩的感覺身體不適。原來不是因為暈車。
都結(jié)束了吧,也許下一刻她也就會魂飛魄散。
她沒有恐懼害怕,她只是心有不甘。
曾經(jīng)與程風在一起的歡樂時光,一幕幕從眼前飛逝,那樣親密無間清晰美好,仿佛萬劫有盡?菔癄都不會改變。為什么,為什么到頭來,還是會分開?
人都會變,是誰先變的呢?蘇眠恍惚,是她自己吧,是她先疏遠程風。
不過是誰都無所謂。她說過的,如果他們之間再有別人,不管是誰引來的,她都會在手腕同樣的地方切下去。她說到做到。
只是這次切的深了點,而且程風不在身邊,沒有人及時用嘴吻住傷口,為流血的心止痛。
痛,蘇眠感覺到從手腕傳來的痛。她看不清了,周圍的景物迅速融進夜色里。哪里有什么車廂,什么農(nóng)田?她不知道自己躺在何處,一切不過都是幻覺而已。
不用去東勝公司報道了,或許這樣解脫也好。
冥冥中蘇眠聽到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呼喚,越來越清晰:
“蘇眠,你一定要醒過來。”
“你為什么一個人跑到旅館里割脈?”
“你不肯原諒嗎?”
“我父親病危,他一直希望我找個門當戶對的女孩結(jié)婚,學姐答應幫我!
“我們只是訂婚,是假的。學姐知道我和你的關系!
“你真的知道這個原因嗎?”
“你那天很生氣吧?我沒有戴運動表。那塊表壞了,我送去修,又怕耽誤時間借了別人的表戴!
“我做競賽是為了出名,我讀大師的研也是為了能夠挺胸抬頭出類拔萃,將來我有名有錢了,可以光明正大地娶你,讓你父母另眼相看!
“其實我很想時時刻刻跟你在一起的!
“你原諒我吧!
“求求你了,醒過來吧!
“如果你醒不過來,我就去那邊找你!
“醒過來吧!
“……”
打著吊針的手臂顫動了一下。
蘇眠慢慢睜開眼睛,看到程風布滿淚痕的臉和由焦慮轉(zhuǎn)為欣喜的眼神。
蘇眠笑了;砣婚_朗,甜蜜幸福的笑容。
。ㄈ耐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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