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幕】
　　一切邂逅開始于一場舞劇。沒有一絲預(yù)兆、迅速、肆虐、毫無商榷余地。
　　那是種怎樣的舞蹈？
　　華美絢麗，輕盈奔放，又鮮血淋漓。
　　朋友說：佛朗明哥始于十五世紀時，起源于安大露西亞地區(qū)的吉普賽貧民窟，你看，它多么美，你看，火熱的舞步能灼燒人的呼吸……
　　妮娜果然不能呼吸，腦海中只有那個鮮活的身影飛舞，震憾人心的自在、自信、張揚跋扈。
　　散場后，她千方百計地報名參加弗朗明哥舞蹈班。

　　【序曲】
　　教課的老師已經(jīng)不再年輕，大約四十歲左右，然而優(yōu)雅高佻，面孔像一尊雕像。她說話時普通話偶爾夾雜西班牙語。抬起你們的cara……提高你們的brazo……我們要跳幾支不同的palos……
　　妮娜不懂西班牙文，便跟了其他同學(xué)一起動作，他們抬頭，她也抬，他們提手，她也提。老師不喜歡用機器播放音樂，而是專請人來彈吉他伴奏。
　　所有學(xué)舞的女孩子都很年輕，動作柔麗身體圓潤修長，夾在當中妮娜很有些局促感。她只練過幾年民舞，自覺許多動作都陌生僵硬。
　　“慢慢來，不要緊張�！背诵菹r，吉他手安慰她，“這里的學(xué)生大多是業(yè)余愛好者，許多人沒有經(jīng)過專業(yè)訓(xùn)練。你的動作很到位，只是太過嚴肅，顯不出弗朗明哥的韻味�！�
　　這是一個清秀文雅的男子，大約與她差不多年紀，皮膚是種淬玉似的白，發(fā)線烏黑，笑容極其溫柔動人。
　　妮娜紅了臉。其實自第一堂課她便注意到他，跳舞時，只敢乘轉(zhuǎn)身時偷瞟一眼，看他手指纖長潔白如玉般搭在烏金琴弦上，叫人難以相信，如此秀美的一雙手，竟會流淌出那樣不羈狂熱的旋律。
　　而他分明也對她另眼相待，彈奏時只凝視著她一個，如果離得近，可以看到他的眼睛，里面只有一個女子身影飛旋。
　　快樂像海綿浸了水，滲透無聲無息。隱約的，妮娜查覺出些許暗示，就像她突然決定要看那場舞劇，突然要學(xué)習(xí)弗郎明哥，一切沖動尋源而上，終有其最后原因。
　　她因此學(xué)得異常努力，漸漸懂得專注，在他目光下獨享的專注，靜約的美，然而突然轉(zhuǎn)身，彭，得，得，彭，彭，彭。一瞬間，所有的燈光都似照在她身上，眼中閃起火焰的光芒。
　　她很快學(xué)會了所有動作，由于進步非�？�，她被調(diào)離初級班到中級班。老師笑著說：妮娜即有功底又有潛力，應(yīng)該接受更大的挑戰(zhàn)。
　　吉他手同樣在中級班伴奏，他一直微笑，隔了人群向她點頭，用蠕動的唇型說：你跳得真好，你就是那個最美麗的弗郎明哥女郎。
　　中級班里開始安排跳群舞，不像初級生一樣經(jīng)常反復(fù)練一個動作，妮娜的動作始終是最準最好，她雙手慢慢提升，身體慢慢蜷縮再打開，如此的緩慢，直到全身肌肉抽緊發(fā)痛，緊張到渾身酸楚。
　　老師說：弗郎明哥最難學(xué)的就是慢。
　　于是她揚起手，堅定有力。在吉他手的欣賞的目光里，她就是最快樂的弗郎明哥女郎。

　　【哈巴內(nèi)達】
　　吉他手是一個溫潤如玉的男孩子，他說他喜歡看女子跳舞，音樂響起，所有的女孩子伴了節(jié)奏翩翩動作，大家統(tǒng)統(tǒng)穿黑裙子，音樂下如層層黑郁金香綻放。
　　她已與吉他手約會過幾次，如同在野花爛漫處的激情。她喜歡吉他手看她的曖昧的眼神，也迷戀他低沉的身影。一段開始的快樂往往容易迷醉。妮娜向往，因為渴望。
　　班里許多女孩子也很喜歡他，有一個皮膚雪白濃眉大眼的Lily最直接，她常常會跳到他身邊去，手搭了他的肩頭，仰面朝上，一直向后彎到足裸處。
　　做這些動作時，她眼睛卻看著妮娜，像是挑釁又像在炫耀，每到這個時候，妮娜便皺皺眉，轉(zhuǎn)過頭去。她不喜歡在人前表露愛情，她的心與她的舞一樣，是一泓纏綿不絕的水源，繞了她心愛的人，緩緩蜿蜒芬芳。
　　Lily則是一個奔放的女孩，有飽滿的額頭與伶俐的眼風(fēng)，開朗、活潑、舉止肆無忌憚，連老師這么說，她總是命Lily立到最前面，所有人之前做每一個動作。
　　無人時，妮娜問吉他手：“我同Lily之間，哪一個才是最好的弗朗明哥女郎？”
　　“當然是你。”他微笑，放下琴弦撫摸她的臉頰，“你的動作是最好最到位，但Lily的眼神與表情最美，跳弗朗明哥舞不但要動作優(yōu)美，還要求神情飛揚，它的美麗難于言傳，吉普賽女子應(yīng)該似一株野花在強風(fēng)中搖曳不屈，反抗一切阻力與困難，蓬勃的生命之力往往最令人著迷�！�
　　于是妮娜常常背了人練習(xí)，在沒有鏡子的房間里，她閉了眼睛體會那種狂野，手臂舞動似風(fēng)雨中的落葉，四肢不住交錯相格，她努力地，控制呼吸，面目在手腳糾葛中求得默契空間。
　　然而Lily始終更野更艷，舞動時，彈動一個指節(jié)也似有靈魂升起，滿室媚眼生風(fēng)，全是Lily的瀟灑與任性，像株漫生多刺的薔薇，用身影霸占住身邊每一個角落。

　　【跳節(jié)】
　　為了參加比賽，她們選定梅里美的《卡門》。
　　老師說：來，跟著音樂，我們開始跳……
　　愛情像一只自由的鳥兒，
　　誰也不能夠馴服它。
　　沒有人能夠捉住它，
　　你也無法拒絕它，
　�。ú灰p，不要太重……）
　　威脅無用，乞求不成，
　　一絲溫柔，一聲嘆息。
　�。ú灰�，不要太慢……）
　　我心另有所屬，
　　那人什么也不用說，
　　我卻欣喜至極。
　�。ㄒ盐兆约�，耐心，力量，速度。轉(zhuǎn)身，再轉(zhuǎn)身，一直轉(zhuǎn)，但要保持平衡……）
　　深入人心的美人卡門有其不同的版本，生活在歌劇、電影、音樂，包括弗朗明哥舞劇里，她唱、跳、說、演，褐發(fā)黑膚，嘴角似笑非笑，鬢角永遠插一朵金合歡花，她是剛烈瘋狂的吉普賽女郎之魂。
　　然而無論是舞臺或鉛字，卡門，只有一個。Lily與妮娜對視一眼，雙雙咬了咬嘴唇。
　　老師說：還是舉行場選拔賽吧，你們之中，也只能存在一個卡門。
　　訓(xùn)練因此變得越發(fā)緊張，雖不是天天有課，妮娜仍來到教室里，對著滿墻的鏡子，學(xué)習(xí)那種妖媚的眼神。
　　愛情！愛情！
　　愛情是個流浪兒，
　　永遠在天空自由飛翔。
　　你不愛我，我倒要愛你，
　　我愛上你的話，你可要當心！
　　她舒展，抬頭，扭曲，看自己的身體，手臂修長有力，小腹平坦結(jié)實，雙腿似鐵絲般柔韌纏繞，弗郎明哥鞋系得緊了，足尖有些痛，最喜歡的黑裙子，裙擺像黑郁金香，因為要得到這個角色。
　　她已沒有時間與吉他手約會，不過不要緊，她相信自己終能跳得最好，只有她才是他最心愛的弗朗明哥女郎。

　　【斗牛士之歌】
　　選拔賽終于到來，那一天，老師要在她們中間選出真正的卡門，惟一的主角。
　　“準備好了嗎？”老師說，播出熟悉的音樂，。
　　“我先來�！盠ily說。
　　她跳出來，雙腿繃得筆挺，烏黑油亮的長發(fā)盤起在腦后，眼線濃且黑，在額角處用金粉彩繪了朵金色合歡花。
　　黑頭發(fā)黑眼睛的女郎仰首而起，眼角卻飄至一旁，妮娜隨了她的眼光尋去，大門處，吉他手溫柔的笑，向她微微點頭，唇型蠕動地說：“I love you！”
　　整室的燈光在她面前爆開，碎片鋒利如刀，割傷了妮娜的眼。她怔怔看著那兩人，突然想起，吉他手已經(jīng)許久沒有向她微笑。
　　穿過人群，她尋找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還是與以前一樣清澈動人，然而早已不屬于她，他眼里只有Lily的影子。
　　Lily跳起復(fù)雜的敲擊轉(zhuǎn)身，足尖飛速點過地板，裙子紛灑四散，耳旁眾人轟然叫好。
　　妮娜仿佛又回到那一天，第一次，她看到弗郎明哥舞。
　　一切邂逅開始于一場舞。
　　沒有一絲預(yù)兆、迅速、肆虐、毫無商榷余地。
　　女子華美絢麗的裙子張開似朵鮮花，她指節(jié)輕擊，踏著急促的吉他與響板，足尖輕盈奔放，她只是在跳，仿佛無論前面是懸崖或荊棘，她都會一路跳過去，紅裙斑斑像散灑一地的鮮血淋漓。
　　妮娜用雙手掐了自己的喉，眼里滿是淚水。
　　“你準備好了嗎？”老師問。
　　“為什么？”妮娜卻顫聲追問Lily，“你怎么能這么做？”
　　她凝視Lily，又轉(zhuǎn)頭去看吉他手，視線反反復(fù)復(fù)，再也停止不下來。
　　吉他手面色蒼白，卻依舊溫和寧靜，他說：對不起，你并不是我的弗郎明哥女郎。
　　而Lily聳聳肩，高傲地抬頭，揚眉道：“什么為什么？我以為，我們在競賽‘卡門’。”
　　卡門，是那一種女郎，她敢愛敢恨，妖媚放蕩，潑辣熱情，自信無畏……她是一個真女人，愛情王國的女王，無所謂對或錯，沒有善與惡之分。

　　【落幕】
　　妮娜敗出選拔，她不是卡門，沒有那種桀驁不馴、勇敢潑辣的心，遭遇挫折后，她雙手無力，雙腿柔弱如綿。
　　如果你沒有穿過弗朗明哥鞋，你就不會知道旋轉(zhuǎn)的美妙，如果你沒有褪下弗朗明哥鞋，你就同樣不明白平凡的無奈。
　　其后，她終于還是放棄舞蹈，尤其當她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不懂得弗朗明哥之精髓，和那種明媚狂野的弗朗明哥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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