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一條魚。

　　一條很普通的家養(yǎng)金魚。一條通身火紅的家養(yǎng)金魚。

　　我現(xiàn)在的主人是一個男孩。

　　我聽見他們叫他的名字——楊。

　　我不知道其他的金魚是如何生活的，因為自我記憶伊始便一直只有自己。

　　所以。我的生活很簡單、很悠閑。

　　每天吃一點魚食，然后曬曬太陽，再甩著火紅的尾巴慢慢游幾下。

　　天氣好的時候會有陽光穿透水面，折射成碎裂的粼粼水波。

　　我在水底的石頭上躺著，懶懶地看頭頂上的奇景，感嘆著——真是漂亮啊……

　　然后一天就這樣混混沌沌地過去了。

　　當(dāng)然，作為寵物，在主人來視察時我也會很努力地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的。

　　嗯……我會懶懶地游幾下，在水里起起浮浮，吐兩個水泡之類的。

　　常來串門的小麻雀說人類都很喜歡貼近魚缸，然后看小魚很親密的樣子靠過來。

　　我默……

　　人類還真是惡趣味……我感嘆。

　　沒錯，小麻雀表示同意，又跳過來兩步，做神秘狀，小魚，我告訴你哦……還有人喜歡敲打魚缸看魚驚慌的樣子呢……

　　人類就是一惡趣味的生物……嗯！

　　所以。當(dāng)楊貼近魚缸的時候，我甩甩尾巴靠了過去，他果然露出了驚喜的表情。

　　小魚小魚，你喜歡我是不是？他用手輕輕敲了兩下魚缸說。

　　笨蛋。我甩甩尾巴吐出兩個氣泡。

　　二．

　　據(jù)說我的家是很大的……額，這個家是指我住的這個魚缸。

　　小麻雀歪著頭說，小魚，你家主人真大方，這么大個魚缸就你一條，我看到其他家都七八條的呢……

　　我吐兩個氣泡，傲然道，因為我最最美麗可愛！

　　小麻雀翻白眼，那么最最美麗可愛的小魚，你一條魚不寂寞么？

　　我也翻白眼，我還木到發(fā)情期……

　　于是小麻雀氣走了……

　　不過依照經(jīng)驗，明天她一定又會飛來的，所以不用管她。

　　我甩甩尾巴，鉆到水底的假山洞里休息。

　　唉，我的魚生基本上就是這樣無聊的事堆積起來的。

　　不過對于小麻雀有關(guān)“寂寞”的發(fā)言，我很有疑問……

　　因為我家雖然只有我一條魚，但還有個叫楊的笨蛋。

　　傳說人類的小孩都要寫一篇文章，題目叫“我的家庭”或者“我的家人”。

　　如果我寫的話，我一定會說——

　　我家有個笨蛋，他叫楊。他是個笨蛋，因為他總是莫名其妙很高興的樣子，而且我吐氣泡罵他笨蛋的時候，他會露出一副很高興的樣子……

　　所以，我覺得自己并不寂寞……因為有個笨蛋陪著我。

　　笨蛋其實并不是經(jīng)常在家的。

　　他要去一個叫學(xué)校的地方，傳說人類小孩都應(yīng)該去那個地方。

　　然后他回來的時候經(jīng)常很晚了。因為家里沒人燒飯，他就要到他奶奶家去吃飯，然后還要哄他的表弟……

　　這些都是他跟我說的。

　　他有時候會在魚缸前坐很久，也不開燈。

　　我聽到他絮絮叨叨地說話。他說——

　　小魚，小魚，我今天去奶奶家吃飯，飯煮的爛死了……

　　小魚，小魚，我今天帶我表弟去捉螢火蟲，他們居然因為分贓不均打起來了……

　　小魚，小魚，我爸媽今天又去打麻將了……

　　他絮絮叨叨地說，聽得我直想打瞌睡。

　　他是我的主人，他是我的主人……我在迷迷糊糊中不斷這樣告誡自己，希望能把自己從睡夢中拉回來。

　　他的聲音不知何時停了，我迷糊地抬眼，看到他眸中落進(jìn)的零丁星光。

　　那便是小麻雀說的寂寞吧……我直覺地這樣認(rèn)為。

　　我最終還是睡著了。

　　希望他沒看出來……我對小麻雀說。

　　放心好了，小麻雀扇扇翅膀，你就算睡著了眼也是睜著的……

　　我默……

　　三，

　　楊是個陽光男孩。

　　我用某電視劇的惡俗臺詞評價。

　　但他在晚上就變身憂郁王子了……額，好吧，我承認(rèn)這句同樣惡俗。

　　嗯……其實……我只是想說……我有點同情楊了。

　　可憐的孩子……我繼續(xù)評價。

　　至少我只要吃魚食就夠了，但楊在家里經(jīng)常沒什么東西吃……因為大人們總是忘記這件事。

　　而且楊經(jīng)常被打。不管是誰的錯，被打的總是楊。

　　我記得最厲害的一次，楊被吊在門框上，用皮帶抽。

　　我看著，覺得很奇怪——

　　說不上來的，有點氣悶的、很奇怪的感覺。

　　于是我甩甩尾巴鉆回假山洞里。

　　睡覺。睡覺。我告訴自己。

　　四．

　　我把這事說給小麻雀聽。

　　虐待兒童！這是虐待兒童��！小麻雀義憤填膺，揮翅高呼……嗯，我覺得如果不是翅膀無法做出什么高難度動作的話，小麻雀其實是想握拳的……

　　我看看在陽臺上亂蹦亂跳的小麻雀，又吐出兩個氣泡，還是決定不要將奇怪的感覺告訴它了……雖然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楊越來越沉默，坐在魚缸前時也不再絮絮叨叨。

　　嗯，害得我都開始失眠……太不像話了��！我憤慨。

　　于是楊靠近時，我沖他甩甩尾巴，吐出一長串氣泡。

　　嗯……罵人不換氣兒還真累……

　　他也不在意，用手指輕輕敲了敲魚缸。

　　小魚呵，小魚……

　　他的聲音似乎在嘆息。

　　我知道他不是在和我說話。

　　五．

　　楊走了。

　　去當(dāng)兵。

　　聽到這個消息時，我恍惚了一下，然后就甩甩尾巴躲到假山洞里為自己的未來默哀。

　　連自己孩子都忘喂的父母，我能指望他們記得喂我么？

　　當(dāng)我無不哀傷地向小麻雀展望自己黑暗的未來時，小麻雀挺挺圓圓的肚子，口氣絕對夠義氣，大不了我捉蟲子給你吃��！

　　那東西比我還大……我更加哀傷。

　　黃昏的時候，小麻雀飛走了。

　　她說家里有客人來。麻雀家是很喜歡熱鬧的，湊到一起總是嘰嘰喳喳個不停，所以我對小麻雀能陪我那么久感到很高興。

　　天漸漸黑下來了。

　　我甩甩尾巴。房間里安靜得異常，只能聽見自己劃動的水聲。

　　越來越模糊的黑暗里，有零丁的星光落下來。

　　掉在水面上，是比白天的陽光還要破碎的樣子。

　　我躺在水底的石頭上呆呆看著……沒有人跟我說話。

　　我想……嗯……好吧，我終于失眠了。

　　小麻雀說，失眠的人最愛胡思亂想。

　　所以，我忽然想起以前小麻雀說過的那個關(guān)于“寂寞”的問題。

　　我……也許……額……是寂寞了？？

　　我抖……太惡寒了……

　　六．

　　日子還是和以前一樣。

　　我每天曬曬太陽，然后呆呆地躺在水底的石頭上看頭頂破碎的粼粼水波。

　　小麻雀還是經(jīng)常來串門。

　　唯一不滿的是飽一頓饑一頓的飲食問題……嗯，錯了，是食的問題。

　　不知道是否是天上的大神聽到了我的祈禱，楊的父母也日漸變得像一家人了。

　　至少他們在家的時間變多了，也記得給我喂食了。

　　我很高興。

　　看樣子不用給你捉蟲子了……小麻雀無不遺憾地看著我。

　　我默……

　　有一天。我如往常般看著破碎的粼粼水波，但是……嗯……為什么會有陰影出現(xiàn)啊啊啊啊~~~~

　　那個黑影飄過來。

　　我瞪著他。他瞪著我。

　　大眼對小眼……

　　我默……

　　……額，那個……你是……我覺得自己的聲音在抽搐，這個應(yīng)該不是什么幽靈之類的吧，大白天的……

　　我覺得那個黑影似乎也默了。

　　……你沒見過別的金魚么……他的聲音很無奈。

　　哦——我恍然大悟，啊咧？你是金魚么？

　　陽光掛著黑線掉下來。

　　咳，我只是沒見過黑金魚……吐氣泡ING……

　　小黑，小黑，我喊他。

　　不要喊我小黑……他沖我甩尾巴。

　　誒？你不是也喊我小魚么？

　　這完全是不一樣的好不好……他黯然。

　　那你叫什么名字？我圍著他轉(zhuǎn)圈子。

　　沒有名字。

　　那我叫你川好不好……嗯？我最喜歡的一個發(fā)音……

　　好……他回答。

　　于是我很開心地加快了轉(zhuǎn)圈的速度。

　　……小魚……你可不可以停下來……我頭昏……

　　七．

　　我和川說楊的事。

　　我說那個小孩很笨又很可憐。

　　那個小孩被我罵笨蛋還一副很高興的樣子，果然是個笨蛋……

　　那個小孩吃不好，所以長不高……

　　那個小孩經(jīng)常挨打……

　　那個小孩喜歡在黑暗里坐到很晚……

　　那個小孩喜歡跟我說話，但我知道他不是說給我聽的……

　　那個小孩的眼睛里可以看見零丁的星光，我覺得那就是小麻雀說的寂寞……

　　那個小孩……

　　有一天，聽我說完楊，川甩甩尾巴問我——

　　你為什么總是說楊呢？

　　誒——我愣了下，我也有說小麻雀啊……嗯，還有楊的父母……

　　你說跟小麻雀討論楊的事情，你說楊的父母打楊……他瞪著眼睛睥睨我。

　　嗯……我想了想，因為我記得的時候就是楊在養(yǎng)我……

　　我想這個答案川一定不滿意，因為他甩著尾巴很快鉆到假山后面去了。

　　小麻雀很久沒來了。

　　我開始有點想她。

　　她不會是被小孩抓去了吧？我對川說。

　　放心，她沒你那么笨。川很淡然，我很生氣。

　　過了幾天，小麻雀飛來了。

　　小麻雀~~我很開心地吐出兩個氣泡。

　　小魚，我要走了。小麻雀一開口就是這句。

　　啊咧？我沒反應(yīng)過來。

　　我要搬家了，族里的長輩決定搬到一個很遠(yuǎn)的地方去了。

　　小魚，我沒辦法再來看你了。

　　小魚，小魚，我本還擔(dān)心的，現(xiàn)在看到你不是很孤單的樣子也可以了……

　　小魚，小魚，不要再想楊了……

　　我看著小麻雀飛走的。

　　黃昏的光線在她身上投下一圈淡淡的光暈，而夕陽還是像要燃燒起來一般。

　　和我一樣沒心沒肺的小麻雀怎么變成這樣了？我有點傷感。

　　川，川，我本來還想介紹你們認(rèn)識的。我傷心地對川說。

　　小魚，小魚，你這個白癡……川的目光也有點傷感

　　八．

　　我想我不寂寞……因為楊和小麻雀雖然走了，但還有川陪我，雖然他又毒舌又腹黑。

　　我照例躺在水底的石頭上曬太陽，忽然一大片陰影飄過來。

　　川，你把陽光擋住了……我抱怨。

　　他游過來，鄙夷道，你個懶魚，難不成前世是條海豬？

　　我想咬你。我說。

　　你咬啊——他很囂張。

　　……默……我痛恨自己比櫻桃小嘴還小的嘴……

　　我默默瞪他。小黑，我忽然說。

　　他立刻就僵住了。你再說一遍��！他兇惡道。

　　小黑。我淡然重復(fù)。

　　我跟你拼了！��！他吐出幾個大大的氣泡沖過來。

　　誒？我逃……

　　其實偶爾活動活動身體還不錯……我瞟了眼身后暴走的川，又加快速度。

　　我認(rèn)輸……我躺在水底石頭上無賴道。

　　怎么不跑了……嗯？川氣憤難平……

　　跑不動了。

　　于是川很無奈。

　　陽光穿透水面，在頭頂折射成碎裂的粼粼水波。

　　川，我喜歡你。我淡定地說。

　　于是川激動了。

　　��？他一躍而起。

　　川，我喜歡你。我淡定地重復(fù)。

　　川愣在那，過了很久才反應(yīng)過來。

　　你要我如何回應(yīng)？他問。

　　隨便，我懶懶地吐出兩個氣泡，我只是告訴你一聲。

　　小魚呵，他的聲音愈加無奈，你果然還是沒心沒肺……

　　喜歡而已，并沒有什么形式上的改變，我只是想告訴他這個事實。

　　但川似乎不是這樣認(rèn)為的。他躲在假山后的時間越來越多。

　　然后，過了幾天。我躺在水底石頭上曬太陽，他飄過來。

　　小魚，他的聲音是認(rèn)真的，我想過了……

　　你的喜歡和我的荒唐一樣，不過是一時的沖動。他說。

　　我看著他。

　　不明白。

　　難道他躲了幾天就是為了醞釀這句貌似文藝的話么？

　　我上上下下打量他。嗯，是川沒錯……

　　不明白。我坦然告訴他。

　　他嘆口氣，也不再說什么。

　　我以為事情就這么完結(jié)了，而事實上事情也就是這么完結(jié)了。

　　但是。我以為川會像以前一樣。

　　而他卻就這么失蹤了。

　　我翻遍水底每一塊石頭，假山后面也沒放過，可是找不到了……他消失了……

　　我躺在水底石頭上曬太陽，想起川出現(xiàn)時候也是像這個樣子。

　　一切都那么突然。

　　他的出現(xiàn)，他的消失，還有，我的喜歡。

　　我想我有點明白了。

　　九．

　　楊回來了。

　　隔著玻璃，我看著他，很高興。

　　他也很高興。

　　這一次，我知道為什么。因為他的父母再不是像他小時候那樣了。

　　他家來了很多親戚。一大家子，很熱鬧、很熱鬧的。

　　我想起小麻雀。她家里也是這樣的吧？

　　然后就有一點小小的感傷。

　　楊扔了點魚食下來。

　　他看的并不是我，我知道的，就像從前他對我說的話從不是說給我聽的。

　　我看著他們忽然覺得冷清。

　　我開始想念小麻雀，想念川。

　　我想我也許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沒心沒肺。

　　我寂寞了……

　　嗯……還是這么惡寒……默……

　　那么換個說法……額，我孤單了？

　　楊回來了。

　　但他常常出去。

　　他帶回來一條小京巴狗。

　　兒子誒，兒子，他把它抱在懷里哄逗，今天吃火腿腸啊，好不好……嗯？

　　我甩甩尾巴躺到水底石頭上曬太陽。

　　我開始思考。

　　也許楊并不是又笨又可憐的？又或者楊把他的又笨又可憐忘掉了？

　　反正他不記得了……我看到頭頂?shù)聂贼运ㄗ兓贸筛扑榈臉幼印?br>
　　那與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我想笑。

　　我是小魚。

　　只是一條家養(yǎng)小金魚。

　　小麻雀會和我說話，川會和我說話。

　　他們是對我說的。他們看著的也是我。

　　所以我很開心。

　　我喜歡他們。

　　但是他們走了。

　　所以我開始想念他們了。

　　小麻雀，如果有一天路過這里，回來看看我吧……

　　川，我明白了……你說的話我明白了……我想你的話你就會回來的吧……

　　你不記得的日子，我都記得。

　　你不記得的想念，我都記得。

　　你忘卻的是前塵，我忘卻的是今世。

　　那些與我再無關(guān)系了……

　　所以。

　　楊，你再不是那個讓我吐著氣泡罵笨蛋的小孩了……

　　楊，你再不是那個讓我掛念的又笨又可憐的小孩了……

　　我不記得的想念，你都記得。

　　我忘卻的是今世，你忘卻的是前塵。

　　那些話我終于明白了……

　　所以。

　　川，那些日子，你記得的話……

　　我們從頭再過好不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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