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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全部
一
深夜,重犯、黑牢。
你在透骨的痛意中睜開了雙目。
燭火搖搖晃晃的亮了起來。
寒冷,虛弱,高燒。
驅(qū)走頭腦中長期昏迷后殘余的眩暈,你將渙散的目光勉強(qiáng)聚焦在手邊的殘片上。
那是一片粗瓷碗的碎片,殘邊劃開過你的掌心。此時你將它拈在手中,簡單擦拭過的豁口在搖曳的燭光下閃著寒芒。
唯一可以使用的工具。
下意識地將另一只手撫上雙腿,一陣鉆心的痛使你閉目咬牙,汗珠從額間滑入眉角的疤痕。
這雙腿帶你走過四十二個春秋。中舉時,它們跨上游街的俊馬,帶你走進(jìn)那輝煌的宮殿,屈下雙膝,拜見那貴為九五之尊的帝王。
如今,它們被紫黑色的凝血黏固在詔獄霉變的地面上。發(fā)黑的血肉散發(fā)出腐朽的異味,有些地方甚至能依稀看到被污血染成黑紅色的骨碴。
除了陣陣劇痛,沒有任何知覺可以證明他們的存在。
忽冷忽熱的大腦讓你對自己糟糕的狀態(tài)心知肚明,如果再不采取措施,用不了幾天,你就會迎來最終的結(jié)局。
但是不行。
你蒼白的臉上勾起一分譏諷的笑。
你要死在最有價值的時候。
你是極為重要的餌。
堅(jiān)硬卻并不鋒利的瓷片。就著忽然開始抖動的燭光緩緩滑入潰爛發(fā)黑的皮肉中。
二
幾天前你接受了一百的廷杖“殺威”后拖回這間牢房。至于六十下就足以致人致死的廷杖,為什么沒有當(dāng)場令你一命歸西,你猜測是老師從中周旋的結(jié)果。但即使性命尚存,傷筋動骨之痛,仍讓你一介書生幾度昏厥。
被拖回了房不久,你收到一副蛇膽。送它進(jìn)來的家童告訴你,是你的一位同僚給你捎來的。說用此物可以止痛。
啊。
朝中還是有好人的。即便萍水相逢。
你打量著這副蛇膽,它是你急需的東西,卻有著丑陋而黏膩的外層,散發(fā)出讓人反胃的味道。那即使是如何靈丹妙藥,也讓人不喜。
你伸手接過它,心中卻不由得將其與那個老人虛偽的,令人作嘔的慈善嘴臉聯(lián)系在一起。
大概要辜負(fù)那位同僚的好意了。
手掌猛地收緊,那散發(fā)著腥氣的蛇膽發(fā)出炸裂的悶響聲,黏滑骯臟的汁液從你的指縫間迸出,濺落在尤有血漬的地板上,你心中產(chǎn)生了些許豪情與快意。
“我楊椒山自己有膽,用不著這個!”
三,
思緒恍惚間,你手上的動作一直未停,墨黑的監(jiān)牢逐漸被飛濺出的殷紅淹沒。腐朽的血肉被一片片刮下,骨頭逐漸顯露出原本的青白。
你始終是平靜無波的神情,開始去除骨上連接的筋膜。
牢內(nèi)寂靜無比,只有瓷片與腿骨摩擦發(fā)出的輕微響聲。
燭光逐漸從微微抖動變?yōu)閯×业念澏。你抬頭看見那名為你打燈的看守,他正瞳孔放大,臉色煞白的看著你沾滿自己血肉的雙手。手中燈盞的光芒隨著他身體的震顫而不停地?fù)u曳,注視你的神情好像在注視九幽之下的鬼魂。
你知道他是好人。剛才你向他請求要一盞燈,他只是稍加猶豫便應(yīng)了你的要求。在這個不見天日,陰冷潮濕的地獄,能在沒有錢財(cái)打點(diǎn)的情況下幫助別人一些小事的看守尤為難得。
你想安撫的朝他笑一下,但瞬間腿上傳來的劇痛讓你一下子失去了使用表情的能力。
最后你只能悶聲這樣說。
“不要動,我看不清了!
四
用還算干凈的囚服包住鮮血淋漓的殘肢,你的視野無力地沉入了黑暗。
做下那個決定后,你已經(jīng)齋戒了三天,你處理好自己的事情,告別了所有的親友。
因?yàn)槟忝靼,只要自己遞上書房那份墨跡未干的奏章,等待你的將是什么。
但你更清楚放任那位老人繼續(xù)在那個位置上坐下去,天下注定生靈涂炭,而以你的老師的才能性情和報(bào)負(fù)。與那人定會有一番生死較量。
于是你準(zhǔn)備以自己全部的一切。去完成那一件十死無生的大業(yè)。
心甘情愿,成為老師手中一枚見血封喉的利箭。
那天的風(fēng)很大。吹得你干凈卻有些發(fā)白的官服獵獵作響。你一如既往踏進(jìn)那金碧輝煌的殿堂。
太監(jiān)尖利的聲音響起,你一步踏出。
“臣有本奏!”
你看見人群之中,老師平靜而有些疑惑的面龐,還看見權(quán)傾天下的那位臉上一閃而過的詫異。
在人人都有幾封彈劾的今朝。為何你會斷定那位會將一介五品小官趕盡殺絕?
你的雙眼緊緊盯住了他,四十多年都平靜無奇的雙眼,驟然綻出了銳利的鋒芒,戰(zhàn)栗的興奮從后背的脊梁爬上大腦。
因?yàn),這可不是那種普通的彈劾啊。
“臣孤直罪臣楊繼盛,請以嵩十大罪為陛下陳之!”
死劾,不是他死便是你亡,在懸殊的實(shí)力差距下,只有一種可能。但你無所畏懼。
知其不可而為之,乃以天下為己任者。
五
暗無天日的日子一天天度過。
自親手截去殘肢后,你的生機(jī)便逐漸從傷口流失,詔獄一呆便再未離開,血肉幾乎和地面融為一體。同窗好友不時送來湯藥,你便得以茍延殘喘存活于世,終日昏沉,不知?dú)q月。
嚴(yán)黨一眾似乎已將你遺忘。
似乎。
好友元美常來探望,那天,他欣喜告訴你群臣數(shù)次上書請求將你釋放,重獲自由指日可待,你淡笑不語,因?yàn)槟阋讶涣系阶约旱慕Y(jié)局,并因此感到由衷的喜悅與釋然。
嘉靖三十四年九月,你被判秋后處斬。
豺狼入套。
你知道自己成功了。
那個老人,嚴(yán)嵩,到底還是在群臣的逼迫下亂了陣腳。經(jīng)過三年猶豫,終于將你送入了刑場,你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說服了智多近妖的今上,但你知道他鉆入了你精心布置的圈套,而你的性命,便是餌。
因?yàn)樗恢辈恢酪膊焕斫,一介芝麻官看似沖動的死劾當(dāng)時一手遮天的首輔,看似魯莽,卻只有一個目的。
但求一死。
你人頭落地之日,便是嚴(yán)嵩第一聲喪鐘敲響之時。
當(dāng)鮮血噴灑在沉默的人們心上時。當(dāng)一條性命在眾目睽睽下被明目張膽的暗害時,人人自危。嚴(yán)嵩,他還能在眾人的怒火中支撐多久?
六
最后的日子里,你會恍然想起一些早就遺忘的片段,幼時在草地上放牛,把牛栓住,跑去私塾的窗邊偷聽。富家子弟扯動干凈的衣袍掩住口鼻,投來鄙夷的目光。后來你中舉有了官職,他們卻在茫茫人海中消泯無蹤。
仇鸞欲開馬市為禍一方百姓,你憤而上書訴其惡行,卻被他的黨羽誣陷,安些莫須有的罪名貶官到了狄道。你教導(dǎo)當(dāng)?shù)氐纳贁?shù)民族的幼兒們禮儀規(guī)范,讀書識字。教他們?yōu)楣贋槿,品德?yōu)美。他們感激地稱呼你為楊父,你覺得那里的生活比在朝堂要自在的多。
然后仇鸞密謀之事敗露,陛下將你復(fù)了官職。從未深交的嚴(yán)嵩將你提拔上了高位,你清楚他的意圖,但也對他的“美名”敬而遠(yuǎn)之。
你知道自己該做什么。
于是那天你坐在書桌旁,提筆寫下了那份千古奏章。妻在身邊研墨,你看了一眼又垂下了眼睛。
那一天的太陽很大,很暖,天上沒有一絲陰翳。
七
臨刑前,你再次看到了憔悴了不少的摯友元美。
他的嘴開開合合,卻只能發(fā)出破碎不堪的嗚咽,后來干脆不再開口,只是看著你殘破的衣服和肢體目光哀痛。
想起自己可以說是貧窮的家境,你終究還是平靜的向他提出了此生最后一個請求。
“我的后事,就勞煩你了。”
他不說話,只是極為用力的點(diǎn)頭。
你微微一笑,他卻迅速紅了眼眶,然后極為狼狽的抬袖遮住了面部。
“椒山,事情怎么會到這個地步!”
“元美,不必如此!
你用指甲翻折的雙手吃力扒住冰冷堅(jiān)硬的墻磚,靠殘肢竟緩緩的靠在墻邊站了起來。半盲的雙目竭力睜開,嘶啞的聲音恍然有了幾分意氣風(fēng)發(fā),連消瘦慘白的面容也煥發(fā)出了幾分亮色。
“死得其所,死又何妨?”
義無反顧,在所不惜。
以吾之死為餌,鏟盡世間毒瘤!
后記
嘉靖四十四年四月,空氣中還帶著微寒。
徐階步履匆匆而來。在你的埋骨之地默默停留了許久。
他不是一個好老師。那三年無數(shù)次打點(diǎn),也未保下你的性命。
但此后他會是一個好的首輔。
身后又一陣低低的腳步聲。隨后有聲音傳來,是奉命前去抄家的官員。
“嚴(yán)嵩說,想留些錢給仆從做遣散費(fèi)。徐大人,您看”
徐階回首,平靜的目光中隱藏著洶涌的巨流。
“我記得,楊繼盛家中沒有仆人。”
他越過一下跪在地上的抄家官員,邊走邊裹緊了身上御寒的衣袍。
小雨細(xì)細(xì)無聲的落下。
他擺手揮開想要撐傘的隨從。輕輕吟誦起義士臨行前的呼聲,也是你一生中最后綻放的奪目光彩。
“浩氣還太虛,丹心照千古,生平未報(bào)恩,留作忠魂補(b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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