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飛升了很久之后，有一天大家得了閑，聚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難以避開的就是飛升前的經(jīng)歷。大家侃侃而談，個個的過去都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叫聽者瞪大眼睛時(shí)而驚呼時(shí)而拍案叫絕。

　　輪到我時(shí)，我覺得有些難以啟齒，唇舌像被什么藥草苦麻了似的，許久才憋出幾個澀澀的字眼：“我是走捷徑上來的�！�

　　十八般武藝加身的各路神仙當(dāng)即一愣，我知道他們是一時(shí)想不出來飛升還有什么捷徑，畢竟那、那是埋藏于神話的故紙堆里多少年的隱秘。

　　于是我還是腆著臉皮開了口，聲音很有些不自在：“我是殺了迦樓羅上來的�！�

　　與我交好的幾位微微吸了口涼氣，湊了過來。

　　我自然是不愿意說出來，雖然事情已經(jīng)過去很久很久，久到我已記不真切是人間的哪個朝代，過去的風(fēng)沙到底還是在腦中慢慢騰起來。

　　下山前，師兄給我抱來一堆恐怖的民間話本兒，封面花花綠綠的鬼怪，血紅色的大嘴畫得僵硬呆板。我隨手翻開一本，入目的便是一句“肚腸從刀口處蠕動出來”，當(dāng)場一個激靈：“師兄你這是何意��！”

　　師兄板著一張棺材板似的臉，鳳眼涼涼地掃過來：“子午之后，魍魎橫行，我擔(dān)心自己拔劍時(shí)身后傳來一股尿騷味�！�

　　我把話本朝他面上甩過去：“咱們一塊長大的，我可是你親師弟，憑什么瞧不起我呢！”

　　事實(shí)證明師兄果然是師兄，我們住在廟里，在破廟里借著佛前燈看過那些妖鬼故事后，我的膽子似乎是大了不少。然而到底還是糟糕的，老師父那天見我被竄出來的黃鼠狼嚇到直跳腳，又是震驚又是無奈，哀哀嘆道：“居然是我教出來的徒弟？！”

　　后來我們下山了，我佩著桃木劍，背囊里盛著潔白的糯米和浸好的墨線，腰包里束著鼓鼓囊囊的符咒。

　　某一夜我們?nèi)チ诉h(yuǎn)近聞名的兇宅，我險(xiǎn)些被一只惡犬撲倒，它的臉離我很近時(shí)，那血盆大口忽然咧出一個大笑，黑氣從利齒中漫出來。師兄將其一劍貫心，在廢宅的庭院里踱步。

　　我注意到這地方的不對勁，許多許多副春聯(lián)，紅色快褪光了，森森然如同血色未盡的黃紙，字跡倒尚可辨明。那春聯(lián)都不是規(guī)規(guī)整整貼在門板上的，而是在墻皮破落的泛黑的高墻上，上聯(lián)、下聯(lián)、橫批工整地貼了一副又一副。挨得有些緊，遠(yuǎn)遠(yuǎn)望去是糊了一墻的春聯(lián)，黃紙閃動著紅光。

　　師兄皺著眉，聲音帶著戾氣：“這東西要貼在門上的，這一墻的叫什么！”

　　我不說話，暗暗端詳著，忽然見著一句“踏迦樓羅直上九天”，心里微微一怔。

　　師父的藏書曾被我扒出來，我讀過殺掉迦樓羅可以一步登天的故事，上面說是龍漸漸絕跡之后，以龍為食的迦樓羅常年饑餓以致吞食人間龍脈，是破壞天道氣運(yùn)的兇獸。這巨獸必須住在有五樹六花的地方，以龍氣續(xù)命。

　　本以為只是傳說，沒想到這妖異春聯(lián)上有好些地方提到迦樓羅，好似寫這聯(lián)的人瘋狂想要一步成仙。
　　師兄可能沒聽過這個傳聞，畢竟我們都沒見過什么迦樓羅，從小窩在破廟里，孤陋寡聞也可以理解嘛。

　　他從那天開始，每天早膳時(shí)會在我的豆?jié){或者湯面里滴一滴血。我看著他抽刀割破指尖，神情冷淡又不耐煩，不由得大為詫異，忙問：“這是做什么？”

　　“以人血為媒，在你湯里下了符，保平安的�！彼唤忉屃�，我望著他，一股難言的敬佩驀然從胃底逆流翻涌上來，這么復(fù)雜高端的東西......

　　不愧是我的師兄！我看他極為順眼，一時(shí)間那張板著的臉也沒那么像棺材板子了，簡直像是護(hù)衛(wèi)凡人安康的醒獅。

　　那天白日里去了不少據(jù)說鬧鬼的地方，舟車勞頓后才發(fā)現(xiàn)都是百姓自己嚇自己的烏龍，又是勘探地方又是勸慰人，忙活一天。入了夜，師兄還想著吃宵夜，我實(shí)在身心俱疲，躺在客棧床上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之間，師兄嘎吱一聲推門進(jìn)來了，靴子在破地板上蹭出聲響。

　　我略微清醒，抬頭竟看見他站在我床尾剝雞蛋，蛋殼居然不兜著，撒了我一褥子。我當(dāng)即勃然大怒：“拿開！在我被子上灑蛋殼做什么！”

　　師兄抬頭瞥了我一眼，淡淡說道：“用手握一把蛋殼，有東西要來。”

　　他畢竟是我向來愛戴的師兄，我立刻息了聲，不久便見一個身影從敞開的窗戶里飄進(jìn)來。是個厲害的東西，修得跟真人幾乎無二，只略帶著鬼氣。

　　我正要出手，只見師兄懶懶倚住床頭，一動不動，看來并不打算硬碰硬。我壯著膽子朝他深深一看，才發(fā)現(xiàn)他身上不知是什么時(shí)候糊的幾張匿息符。
　　這算什么！自己躲著，叫師弟直面危險(xiǎn)？！

　　那東西朝我頭上拋了一把符紙，嘻嘻笑著，嗓音尖細(xì)扭曲：“讓人家看看你的氣運(yùn)......”

　　我不敢亂動，忽覺手心一陣溫?zé)�。它在我面前游動著，突然凌空出現(xiàn)團(tuán)團(tuán)白氣，那妖邪似是感到意外，對著白氣抽搐般扭動著：“......白？凡人？怎么會是凡人！”

　　它扭動著，尖呼一聲，不甘心地彈出窗去，我還能聽見它怨懟的怪叫：“......凡人！騙！”

　　這時(shí)我松開攥著的手心，灰燼細(xì)細(xì)碎碎往下淌，原來棕黃色的蛋殼燒成灰了。

　　師兄翻了個身，順手將月光關(guān)在了窗外邊，聲音已有困意：“看氣運(yùn)的東西，據(jù)說可以看見萬物本形。”

　　我起了好奇心：“你躲得好！那憑什么讓我抓蛋殼！”

　　“......它不喜歡凡人但也不介意偶爾換個口味吧，看你養(yǎng)得這般好，塞個牙縫大抵可以�！睅熜直荛_關(guān)鍵，又在一本正經(jīng)地胡言亂語，我也不愿再搭理他。

　　說實(shí)話，我那時(shí)是真的想不到世間萬物會有那么奇妙的關(guān)聯(lián)。
　　好像冥冥中總有些大手，紅塵里的愛恨離合只是它們把玩的珠子，一穿成串，人間濃墨重彩的悲歡就成了木色晦暗的念珠串兒。它們喃喃念起讖語和謁子來，狂笑與痛哭被安撫成陣陣梵音，就這樣蕩動著流轉(zhuǎn)著散到遙遠(yuǎn)的九天之上去了。

　　世間萬物皆可相連，就像那有“踏迦樓羅直上九天”春聯(lián)宅子的主人居然是氣運(yùn)鬼。

　　后來的那天，我們被實(shí)力大增的氣運(yùn)鬼逼到了絕境。還是在那個春聯(lián)陰冷的兇宅，我的手已經(jīng)麻了，氣運(yùn)鬼撐著一口氣要撲上去撕咬師兄。

　　他的手真穩(wěn)，即使是這種時(shí)候，冰冷的手還是那般穩(wěn)，握著我的手狠狠朝自己扎下去。

　　我的劍正中那心臟，從他背后穿出去，劍尖紅色淋漓，溫?zé)嵝忍鸬囊后w順著血槽灌下來，我的瞳孔一瞬擴(kuò)大。

　　“輪不到你�！彼D(zhuǎn)頭沖那氣運(yùn)鬼惡狠狠地說，語氣是我難以回想的陰冷與歡愉，是無奈遺憾，也是如釋重負(fù)。

　　我抽了他腰上的刀剁了奄奄一息的氣運(yùn)鬼，卻不敢回頭。他喘息的時(shí)候，我好似才緩過神來，一臉的潮氣。剛準(zhǔn)備幫他把劍拔出來，又怕拔出來后血流得更快，正抖得厲害，忽然一聲巨響直直震得我耳鳴不息。

　　轟轟隆隆，多少房屋倒塌幾乎要引起地動，碎瓦錚鳴時(shí)墻體坍圮騰起漫天土塵。

　　我抱頭四處躲避，急劇喘息著，等這突如其來的地動停止后才敢張望。

　　《南華經(jīng)》說鯤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泵耖g常常把迦樓羅與鯤鵬混淆，原來迦樓羅也是這樣的身形，黑壓壓的鱗甲，像......像一片大地一樣，飛起來足以遮天蔽日。

　　我仰頭看著地上升起的連綿的黑色山脈，巨獸已巍峨，只是不見了我的師兄。傳聞迦樓羅最后應(yīng)該去金剛輪山，我不知道他這狀態(tài)可不可以撐到在山里自焚。

　　“是我欠你的�！蔽液孟衤牭接腥苏f話，聲音拂過漫漫黑山，在長天之下回蕩。

　　師父坦白了，說他早知道師兄是迦樓羅，只是一直沒告訴我。

　　“迦樓羅必須住在有五樹六花的地方，以龍氣續(xù)命......”我抬頭看看破廟蓬勃的五樹六花，好似明白了為什么我們要長期住在寺院里，但是——“龍氣？這里離京都那么遠(yuǎn)，哪里來的龍氣？”

　　師父不說話了，垂眉坐在蒲團(tuán)上。

　　“飛升吧，你這天選的命啊。”他終于開了口，卻不是回答我，轉(zhuǎn)頭念起了四十二章經(jīng)。

　　我一頭栽進(jìn)了藏書閣，于是我知道，迦樓羅的血，功效原來是讓人聽從于他。怪不得......我從小就喜歡和師兄開玩笑對著干，但歷練那時(shí)偏偏看他極為順眼，那張板著的臉也沒那么像棺材板子，我怎么夸他的來著？護(hù)衛(wèi)凡人安康的醒獅！

　　他讓我拿蛋殼我就拿蛋殼，他拔劍時(shí)我從不搗亂，他不開金口我有時(shí)都不敢上前補(bǔ)刀！“以人血為媒，在你湯里下了符”，明明是獸血下的咒！

　　我又拼命去查找那個一路追殺我?guī)熜值臍膺\(yùn)鬼，它那天在客棧離開后消停了很長一段時(shí)間，后來不知怎么確定了師兄是迦樓羅，真真是能殺紅了眼。

　　我突然明白為什么師兄那天糊了一身的匿息符，讓我直面氣運(yùn)鬼，原來是不敢暴露自己的本形。但是蛋殼......蛋殼的功效算什么？桃木、糯米和墨線都是帶著陽氣的東西，而我從未聽說過蛋殼還可以驅(qū)邪祈福！

　　我枯坐幾日，終于在一片記載中看到——“煮熟的雞蛋殼可以在鬼邪面前遮住貴胄之人的黛紫色瑞氣”。

　　什么貴胄�。繎�(yīng)該不是這篇，我還欲再搜找，飛升卻不能再拖延了。

　　師兄的命換來的飛升，如果放棄了，我簡直無法謝罪。

　　我攀上最后一節(jié)天梯，有兩個文官在等我。
　　“這來的是誰？”其中一神打開文卷，念道；“......人國皇子，飛升原因......親斬迦樓羅？！”

　　他們詫異地打量著我：“前幾天那條迦樓羅是他殺的啊？”

　　我看著身邊繚繞的紫氣，一時(shí)有些懵：“你說我是什么來著？”

　　“皇子——”他頓了頓，用一種帶著些嫌棄的眼光望了我一眼，“——皇子殿下。其實(shí)咱們這里人間上來的不少都出身鐘鳴鼎食之家，你莫要自夸。”

　　我于是徹底的混亂了。很久以后，我才終于理清楚事情的始末。

　　師父撿到餓得命懸一線的師兄時(shí)，他還是只小迦樓羅。師父一直認(rèn)為，龍漸漸絕跡之后，以龍為食的迦樓羅常年饑餓，吞食人間龍脈那叫迫不得已，說它是破壞天道氣運(yùn)的兇獸很有些過分。再說自從天界傳言殺掉迦樓羅可以一步登天，人間有多少人對這難得一見的神獸垂涎三尺。

　　所以他養(yǎng)下了師兄，又不敢放師兄去帝都?xì)凝埫}，那可是多少年的傳承。他愁得夜不能寐，忽然想到皇家中人的身上也有龍氣，有驚無險(xiǎn)的貍貓換太子之后，我永遠(yuǎn)羈留在了破廟里。

　　“是我欠你的�！睅熜肿詈筮@樣說，我知道他一直心有愧疚，如履薄冰，以至于最后笑起來很有幾分如釋重負(fù)。

　　他用血把控著我的情緒，用蛋殼遮掩著我的紫氣，我們?yōu)樗≡谖鍢淞ǖ乃略豪铮啒阌智遑�。偏偏我做不到怨恨他，我做不到�?br>
　　他擋在我的前面，從襁褓到出山，他為我拔劍，教我畫符，是我最敬愛的師兄。果蔬中最鮮美的部分，西瓜的中心瓤子，蘆筍的尖端，永遠(yuǎn)可以落到我的肚子里。那堆恐怖的民間話本兒，封面花花綠綠的鬼怪，血紅色的大嘴畫得僵硬呆板，可笑又詭異，他說我急需壯膽。

　　終結(jié)之時(shí)，我的劍正中那心臟，從他背后穿出去，劍尖紅色淋漓，溫?zé)嵝忍鸬囊后w順著血槽灌下來。

　　那是他送我的劍，捅劍的手是他的，他握住我的手，狠狠一帶，劍鋒穿透了送劍的迦樓羅。

　　他是我的師兄，欠了我錦衣玉食的十六年，轉(zhuǎn)手送給我一場千秋不死的通天仙途。

　　九天之上沒有什么晝夜，溫柔的日光中，我慢慢開了口。

　　“我是走捷徑上來的�！蔽业臅r(shí)代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各路年輕神仙當(dāng)即一愣，我知道他們是一時(shí)想不出來飛升還有什么捷徑。

　　“前輩是指什么？”有人被勾起了好奇心。

　　“我是殺了迦樓羅上來的。”

　　事情已經(jīng)過去很久很久，久到我已記不真切是人間的哪個朝代。過去的風(fēng)沙到底還是在腦中慢慢騰起來，騰起來又落下去，落到黑壓壓的鱗甲上，鱗甲映徹于浩蕩長天之下。
　　瀲滟著莊嚴(yán)寶色的一只狹長眼遠(yuǎn)遠(yuǎn)看過來，神色還是淡淡的，他會有人間最純澈的青色琉璃心。

　　“現(xiàn)在好像已經(jīng)沒有迦樓羅了，那是很美的一種生物。”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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