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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埃落定
塵埃落定(一)
張小敬醒時,正仰面躺著,渾身酸疼。眼前的事物,都轉(zhuǎn)個不停,叫他看不清自己身在何處。好容易辨別出屋頂,卻又想不起這是哪里的屋頂。
“張小敬,你已睡了一天一夜!
張小敬眨了幾下眼,想起了這聲音的主人。
靖安司司丞小狐貍李必。
張小敬撐起身子,靠在墻上,望著李必,笑了,“我睡了一天一夜,你呢?”
李必一愣,“什么?”
張小敬道:“你呢,睡了嗎,吃了嗎?”
李必垂眸,唇角微微一抬,“睡了,吃了!
張小敬未料小狐貍竟會答他的話,一時錯愕。
退室之內(nèi),一時落針可聞。
檀棋適時奉了小案來,“張都尉昏睡許久,想必餓了!卑干弦淮笸胨柩蛉。
張小敬也不客氣,埋頭就吃,呼哈作響。
李必沖檀棋點頭,示意她退下,檀棋施禮告退后,李必手攏拂塵,道:“圣人已免你死罪,亦不追究聞染勾結(jié)龍波!
張小敬吃得滿嘴油,嘴里含著肉,只含糊嗯了一聲,示意知道。
“我不日便要動身回山,你待要如何?”
張小敬吃完,一抹嘴,一撂筷,長長一嘆,這么一大碗水盆羊肉吃下去,又暖和,身心都跟著熨帖,“小狐貍,你既要當宰相,為何不留在長安?”
李必抿唇,片刻后,才道:“我道心將崩,就此踏入紅塵,怕會蹉跎多年!彼谜J,此次,上元節(jié)的十二個時辰,著實叫他身心俱疲,倘若他不正道心,莫談大唐萬民,他連是非對錯,怕都難辨清。李必再抬眼時,只見得張小敬似笑非笑的臉。李必勾唇,“你笑我沽名釣譽?”
張小敬忽地笑了,眉宇揚揚,“你啊……”
李必凝眉。
“我跟你走。”
李必一怔,險險握不住拂塵。
張小敬換了個姿勢靠在墻上,說:“你不是問我要如何?我跟你走!
“這不成!”李必拒絕得斬釘截鐵。
“嘖!”張小敬這一聲,嘖得了無意趣。
天沒到晌午,張小敬就出了靖安司,活生生讓檀棋轟出來的。
張小敬揣著手,踱到了懷遠坊徐賓家的造紙作坊。進了門就喊:“徐賓!借錢!”
徐賓從里頭繞出來,“誒,張小敬!你可還算活著!”
“少廢話,借我點兒錢!
“你借錢干什么?”
張小敬道:“買頭驢!
五日后,李必將長安事宜打點畢了,動身回山。車架后頭綴著個騎驢的張小敬。張小敬身量高大,騎著驢,腳尖都能點著地。檀棋騎馬護在李必車架之側(cè),偶爾回頭望見張小敬,都憋不住要笑。
塵埃落定(二)
三人妥妥當當?shù)搅松介g。
修行所在,簡薄清苦,兩個竹棚并一座小竹樓立在颯颯竹林間,其中一個竹棚底下修著土灶,另一個竹棚底下,擺著書案,倆竹棚,怕是住不得人。竹樓雖不曾久空,但畢竟也吹打多年,有些漏風(fēng)漏雨。張小敬到了此處,下了驢,將驢韁掛在竹枝上,便繞著竹棚小樓打轉(zhuǎn)。
檀棋自顧自收拾了一陣,見張小敬還在轉(zhuǎn)悠,心里陡得升起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憤懣,“公子,當真要留張小敬在此?”
李必束袖,將拂塵收了插在腰后,清掃屋子,頭也不回道:“他若待不下去,自然會走。”
張小敬轉(zhuǎn)了好幾圈后,又去林中砍竹子拖回來以刀劈竹。李必與檀棋已收拾妥當,李必手攏拂塵看了張小敬片刻,道:“檀棋,去替張小敬收拾間屋子出來!
檀棋悶悶應(yīng)了一聲,張小敬要替他們修葺住處,給他整治間屋子出來,也未必不妥。
張小敬補完了窗扇門扉,敲實了桌腿,又跳到小樓頂上補屋頂。李必抿唇看他,眸光沉沉。
張小敬在屋頂上頭,不期然瞥見站在地下抬頭望著他的李必,問:“你在此處住了幾年?”
李必回:“兩年!
張小敬已將屋頂修葺畢了,將用剩下的竹枝隨手拋下來,在屋頂舒舒服服躺下,“你預(yù)備再在此處住多久?”
李必回頭,看著漫漫山色,“十年!
張小敬長長一嘆,“十年太短!
李必唇角一抬,旋即壓下,“那你以為,多久合適?”
“怎么著,也得半輩子吧……”
傍晚,檀棋熬了清粥。張小敬一人喝了半鍋,喝完還不忘咂咂嘴,“沒啥滋味兒。”
檀棋道:“公子在山間清修,吃穿用度自然簡薄!边B個白眼都不吝給。
晚間,張小敬洗漱畢了,自來熟地摸進屋子里,自柜中取出被褥毛毯鋪好,脫了棉襖外袍,留著中衣鉆了進去。手在褥子里摸了一陣,拔高了聲音喊:“檀棋!明兒曬曬褥子,潮!”
檀棋不甘示弱:“閉嘴!”
李必聽著二人動靜,勾唇一笑。
李必睡得淺,張小敬就在他隔壁,若他愿意聽,他連張小敬睡熟后稍重一些的呼吸都能聽見。
卯初,天色仍沉,李必醒了,在幽暗中睜開了一雙清透幽深的眼睛。
他聽見張小敬起身穿衣?lián)潴穆曧,聽見張小敬放輕了的腳步聲,張小敬走了。李必再度闔眼,想的卻是,還該讓檀棋曬曬褥子么?
塵埃落定(三)
李必是讓檀棋罵人聲叫醒的。大清早的,連飛鵲都驚得亂飛。李必在褥里躺著,想自個兒是幾時睡得這樣熟的。
檀棋罵:“登徒子!公子茹素!你怎能用此處的鍋灶煮肉!”
張小敬回:“天天喝粥,看小狐貍瘦的,你都不疼他!”
李必躺在褥子,還有些迷糊,腦中冒著亂七八糟的一堆念頭。諸如:張小敬竟沒有走?他去哪兒找來的肉?要不另買口鍋煮肉?倘若今兒天好,便曬曬褥子……之類。凡此種種,最后只有一個念頭越見清楚。
張小敬其實沒有走!
李必忽然清醒,自被褥中坐起身。他靜坐片刻,平復(fù)心緒后,才起身加衣,推開門扉,正見底下檀棋追打張小敬。
張小敬乍然望見李必。
一身青袍,散發(fā)披肩,居高臨下,仿佛是這滾滾紅塵間的過客,有旁人遮不盡的清潤華光。
張小敬駐足,揚眉一笑,“小狐貍,你醒了?”
李必點頭,幅度極小,也不管張小敬究竟看清了沒有。
檀棋回頭望見李必,反手指著張小敬道:“公子,張小敬分明知道公子茹素,還拿咱們的鍋煮肉!”
李必眼風(fēng)落在張小敬身上,嘴唇微微一抿,“無妨,再添一口鍋便是。”話畢,便自顧自轉(zhuǎn)圜回屋。
檀棋知道李必要梳頭,狠狠剜了張小敬一眼,提裙跑上了樓。
待李必打點妥當,與檀棋一道自竹樓上下來時,張小敬已盛好了大碗肉湯,還從灶堂里掏出幾個烤饅頭,招呼道:“來,吃朝食!
李必手攏拂塵,道:“我已……”
“辟谷多年,不食也無礙!睆埿【错樋诮恿嗽,往他手中硬塞了個饅頭,拉著他按在桌前坐下。
塵埃落定(四)
李必與檀棋小雞啄米似的慢慢吃饅頭,肉湯半點不碰。張小敬一面呼哧呼哧喝湯吃饅頭,一面看李必吃飯,愁得慌。
吃罷朝食,檀棋收拾罷了,把灶上鐵鍋撤下來給張小敬,責令他去別處起灶之后,便下山采買去了。
張小敬實在拗不過,認了,提刀進竹林,砍回一捆粗壯竹子并幾顆碗口粗的小樹,自小樓中搬出胡床,就竹棚竹樓中間院里一坐,除枝破竹,好不利落。
他挑了個向陽地方,立了竹架,先把自個兒被褥捧出來掛上,轉(zhuǎn)頭問正在竹棚底下寫字的李必:“你被褥曬不曬?”
李必矜持地點了點頭。張小敬又將李必被褥捧出來掛上。至于檀棋,張小敬雖是個糙漢,但也知道女孩子閨房不能進,沒好意思去。
曬了被褥,張小敬收了胡床,挑了個地方,開始搭小窩棚。
兩座竹棚相對而立,李必坐在棚下,抬眼,就能瞧見張小敬忙活。李必瞧著張小敬挖了四個深坑,將砍回的樹埋牢,頂上架竹板鋪茅草,還另添了一層竹枝。搭好了棚子,他又開始挖土灶。
“還看!”
張小敬這一聲,喊得李必一激靈。
他慌忙撤回眼風(fēng),重新落在自個兒面前鋪陳的白宣上,那上頭,不知何時滴了三個墨點,他竟沒有察覺。李必擱筆,另取白宣鋪上。
張小敬回頭看見李必正垂首換紙,撇嘴,又自顧自挖土灶去了。
李必終究沒有再次提起筆來。他想起張小敬五尊閻羅之名,狠辣毒絕拗,想起張小敬上元節(jié)時神擋殺神的勃然煞氣,再到眼前,張小敬挖土灶挖得灰頭土臉,不由一笑。李必忽地想起了什么,問道:“張小敬,你心系長安萬民,誓要保他們平安,為何來此?”
張小敬手上動作一頓,旋即如初,片刻后才答:“長安好啊,咱能為了這一點兒好豁出命去,但有時候吧,又覺得長安太冷,呆不住!
長安,長安……李必藏了長長一嘆,“長安好在哪里?”
張小敬回頭望了李必一眼,笑了一笑,笑意淡,卻深,“你生在長安長在長安,雖在遠山,但眼里看著的,還是長安,所以難望見長安的好。我呢,在西域見過……”張小敬忽地垂首,深吸了一口氣,最終也沒有說出他見過什么,片刻后才抬頭,又對著李必一笑,道:“所以,看著長安,覺得好!
李必抿唇,看著張小敬挖土灶,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兒。張小敬在西域見過的東西,他在案牘中見過,也只在案牘中見過,殺伐劫掠流離失所,但那場景活生生落入人眼中,又該是什么模樣,他一時也不能想見。
李必忽然問:“此處,便不冷么?”
張小敬頭也不抬,答得利落,“不冷。”
塵埃落定(五)
檀棋趕在晌午前回來,生怕留著張小敬跟自家公子一起,張小敬會往自家公子嘴里塞肉。
檀棋匆匆忙忙整出來一鍋面片兒湯,自個兒與李必的碗里的,半點兒油星兒都見不著,張小敬卻在自個兒碗里吃出來好幾片咸肉,他筷尖兒上夾著肉,看看李必又看看檀棋,一時不知該謝誰。
檀棋藏了一點兒白眼不愿叫李必看見,道:“公子怕你禍害山中生靈,特意囑咐我添了咸肉,就在你那小窩棚旁邊的缸里,下回要吃,自己弄。還有你這碗筷,也別跟咱們的用混了!
張小敬抱著大碗,看著李必,嘿嘿直笑。
李必正色,“食不言。”
李必辟谷,一向慢進少食,一碗面片兒湯只吃進去小半。檀棋看罷,輕輕一嘆,儼然已經(jīng)慣了,便起身準備收拾了去,豈料才喝完自個兒碗里湯的張小敬一擺手,道:“且慢!
檀棋一愣,張小敬長臂一伸,自檀棋手中端來那碗,把剩的大半往自己碗里一倒,不等檀棋李必出聲,便端起碗來呼呼嗤嗤吃上了。
檀棋目瞪口呆。
李必豁然起身,帶倒了身后的凳子,“張小敬,你!你……”你了好幾遍,也沒說出你什么來,倒是耳尖兒燒得通紅。
張小敬將面片兒湯喝完,碗一撂嘴一抹,打了個悠長的飽嗝,“飽了,滋味兒不錯。”
檀棋這才回過神來,大罵:“登徒子!”
張小敬渾不在意,道:“檀棋,你要是想曬被褥,趁早拿出來曬,過一陣兒太陽就不好了。”
檀棋從善如流,洗了碗之后便曬起了被。
吃罷午食,李必一貫是先溜彎兒消食,再小睡一陣,起來后,煮茶看書。
那頭,張小敬牽了驢,招呼道:“走,小狐貍,帶你去看好東西。”
李必手攏拂塵,站住不動。
張小敬不耐煩,上來就要抱他往驢背上放。
李必慌了,“張小敬,我跟你去,你住手!”
趁著檀棋進屋捧被褥還沒出來,二人一驢已融進漫漫山色。
塵埃落定(六)
張小敬牽著驢,在山間小道上行走,路不算平整,他深一腳淺一腳地緩行,道:“驢行山路比馬穩(wěn)當,怎么樣,沒顛著你吧?
李必饒是騎著驢,也不忘端莊地攏著拂塵,他抿唇,片刻后才回:“沒有。”
“那就好!睆埿【磹烆^前行,行了兩刻,“到了,下來吧!
李必下驢,站到張小敬身側(cè),抬眼去看,山坳間,竟藏了好些白梅,隔著尚有些距離,鼻尖兒已繞上幽幽冷香。此處雖隔著稍遠,但瞧得若即若離,更添意趣。
張小敬指著那白梅,道:“都在那地方長著,挨近了看更好看,就是我沒找著好走的路!
李必抿著唇,抿得很緊,像忍著淚,又像憋著笑,片刻后,說出口的卻是,“早間你在山里打的是什么?”
張小敬扭頭看著李必,“小李必你殺不殺風(fēng)景?這時候你問我這個?”
片刻,張小敬沒法,答道:“就一只山雞。”
“嗯!崩畋乜粗酌罚謫枺骸澳銢]有弓箭,怎么打的山雞?”
“用陷阱逮的!
二人便靜靜立住。
李必眸光悠遠,像在看花,又像在看山外。
張小敬看一會兒花,看一會兒李必,眸光跳脫很不消停。
晚霞將落。
張小敬嘖了一聲,“小狐貍,你腿酸嘛?”
塵埃落定(七)
張小敬牽著驢往回走,李必與他同行。
李必忽道:“你倘若腿酸,可以騎驢!
張小敬撓了撓眼瞼下的疤,斬釘截鐵道:“不酸!”
李必斜睨張小敬一眼,憋著一點笑意,不再多言。
檀棋收了被褥,又熬好了一鍋粥。特意換了小些的碗給自家公子。
張小敬喝了三大碗,把空碗撂下,眼風(fēng)卻落在李必碗里。
李必一激靈,熄了少食的念頭,將一碗粥喝得連一點兒湯渣都不剩。
張小敬嘖了一聲,無不遺憾。
晚間,李必叫隔壁的動靜吵醒。
張小敬短促壓抑地嘶吼了一聲,叫的是蕭規(guī)。叫罷了這一聲之后,他猝然起身。
之后許久,都沒有動靜。想必,是在暗處坐著沒動。
撲簌簌一聲細響,張小敬披衣起身。吱呀一聲,他推門而出。
李必合著眼,隨著耳畔的聲音勾勒張小敬的行動,甚至連他面上的表情,都能揣度一二。
張小敬沒有回來。
李必起身,輕手輕腳地披衣,推門出去。
外頭月光如練,涼得像雪。張小敬正披衣坐在竹樓下,眸光空茫,落在院中。
李必緩緩走下樓,在張小敬身側(cè)坐下。
二人許久沒有說話,只并肩坐著看院中又冷又清澈的月光。
張小敬忽道:“是故人入夢!
李必道:“我知道。”頓了頓,又問:“冷不冷?”
張小敬扭頭看了看李必,一笑,“不冷!
塵埃落定(八)
張小敬覺得有點兒喘不上氣兒,一睜眼,正對上檀棋一張臉。
張小敬問:“你怎么在我房里?”
檀棋翻他一白眼,道:“你好好看看,這是房里嗎?”
張小敬起身一看。
哦……在竹樓底下的檐廊里睡著了,身下墊著兩層褥,身上蓋著三層被,難怪喘不上氣……
他擁被坐著,想著自個兒是怎么睡著的。
小狐貍陪他坐了許久,他勸小狐貍?cè)ニ,他就去了,后來……小狐貍又下來,給他遞了個手爐,他接了。
張小敬一拍大腿,小狐貍居然給他下安魂香!
“小狐貍醒了嗎?”
檀棋回:“沒有。你趕緊把你這被褥收了,像什么樣子!”
張小敬摸摸鼻頭,想必小狐貍拖不動他,只得抱被褥下來。再一想,他都能想見小狐貍抱來被褥給他墊給他蓋的模樣。
張小敬抱著被子嘿嘿直笑。
檀棋踢他,“趕緊去!”
張小敬麻利兒起身收拾了被褥和自己,去給正做素湯面魚子的檀棋打下手。
檀棋嫌他毛燥礙事兒,張小敬閑不住,又去自己那小窩棚里頭有樣學(xué)樣地煮起了咸肉面魚子。
自然賣相不佳。
但好在只是他一人吃。
李必下來用朝食時,眼風(fēng)一落在張小敬臉上,唇邊便含著笑意,張小敬吃完兩大碗咸肉面糊糊,李必還在笑。
張小敬覺著事有蹊蹺,便臨水去照,照見一張白面糊出來大花臉。他竟頂著這一張大花臉吃了朝食。張小敬自個兒先笑了。
檀棋也憋不住笑了。
李必也輕輕笑出聲來。
張小敬聽見李必笑聲,趕緊回頭去看。
李必撞見張小敬眼風(fēng),本想收斂笑容,但對著那大花臉,反收不住,越見放肆。
張小敬洗了臉,李必已用罷朝食坐在竹棚底下看書。
張小敬蹩過去,倚在竹棚邊上看李必。
李必泰坦自若,一刻后,李必凝眉抬眼:“看什么?”
張小敬道:“唉,我就不該洗臉。好歹還能叫你笑一笑!币幻嬲f,一面揣著手走了。
李必端著書,久久也不見翻一頁。
下午,李必說要去昨兒去看花的地方打坐。
張小敬不想動彈,說:“在哪兒打坐不都一樣?”
李必不答。
張小敬起身,“走,去!
牽了驢,揣著手爐,給李必加上外氅,去了。
李必在平整的山巖上坐下,自懷中掏出書冊遞給張小敬,“怕你無聊。”
張小敬接了書。
嗯……道德經(jīng)。
張小敬也盤膝坐下,但坐不住,腿還老抖,一會兒看看書,一會兒看看花,連路過的飛鳥都能吸引他目光,但看得最多的,還是李必。
半個時辰后,入定的李必讓張小敬的鼾聲給驚了。
書攤在手里,人窩在大氅里,懷里還攏著兩個手爐,該不冷吧……可萬一呢……
李必拔高了嗓,“張小敬!”
張小敬嚇得一哆嗦,手里書都差點兒扔出去,“干什么干什么?看書呢!”
李必再忍不住,笑出聲兒來。
山間清寂,少年的笑聲在山間起落。這漫漫冬日,忽得暖融起來。
塵埃落定(九)
張小敬將書冊卷起,與手一起揣進了袖中,落到手爐上。他帶著一點笑意,眼睛里揉著光,眼角的紋路里帶著柔軟,看著大笑的少年,覺得這少年本該如此。
張小敬長長一嘆,是身心都要化在笑聲里,熨帖的一嘆,“小狐貍,你該多笑一笑。”
李必緩緩收了笑,抿著唇兒,還憋著一點兒未盡的笑意。唇珠因用了些力道,比平日里稍凸出一些,他忽得傾身過來,伸手隔著衣物試了試張小敬的手,摸到一片溫熱,放了心,便撤手回去。
“我不冷,你放心!
冷的日子早過去了。
李必聽出了張小敬話外的意思,卻不愿深究,“回去吧!
回去,有一碗滾燙的姜湯等著他倆。
檀棋將姜湯盛進粗陶茶壺里頭,滾燙的湯,隔著壺,只能摸出微燙的暖來,捂手能暖好一陣子。
張小敬與李必兩人便捂著壺,在竹樓檐下坐著。就是張小敬今早醒來時躺著的那處。
張小敬探頭問:“小狐貍,你昨兒是不是給我點了安魂香?”
李必轉(zhuǎn)臉,不叫張小敬瞧見他眼中戲謔,聲音還淡淡的,“沒有,只是你累了!
張小敬又問:“被褥呢?是不是你?”
李必道:“是檀棋!
張小敬聽出意思來,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舉起小茶壺來嘬了一口姜湯。
“噗……燙!”
塵埃落定(十)
落雪了。
是夜間落的一場雪。
落在竹樓頂上,沙沙作響。
待天光大亮?xí)r,雪已經(jīng)停了,外頭皚皚積雪,壓得竹子恨不得垂腰到地。
李必坐在竹樓廊下披著大氅,挨著炭盆望著雪。張小敬在他身側(cè),也裹得厚厚的,他卻不愛看雪,更愿意看炭盆里燒紅的炭,和上頭游離明滅的火光。
他看著火光跳躍,似乎想了許多,又似乎什么都沒有想。
盆中熱炭忽得噼啪一聲炸響。張小敬身子一繃,腦中乍然劃過的,是在烽燧堡下炸開的伏火雷。
“張小敬!
張小敬回神,抬眼看李必,“嗯?”
李必抬手指了林間,“那兒,有只狐貍。”
“是嗎?”張小敬趕緊扭頭去看,看一眼,沒看見,以為是叫竹子遮住了,又趕緊挨到李必身側(cè)看,還是沒看見。
他瞇著眼,道:“是跑了嗎?我怎么沒見到?”
話音甫落,當真有只狐貍晃著大尾巴竄了出去,一晃就沒了影。
張小敬看得直樂,“嘿!真有!”
張小敬心思頓時活絡(luò)起來,撓著眼下的疤,道:“趁著雪還沒化,是逮鳥兔的時候,下個套做個籠什么的,肯定好使。”
李必也鬧不明白他是何以把思路繞到了這上頭,一時也不好接話。
也沒等他接上話,張小敬便摩拳擦掌地去了。
李必盯著跳脫出皚皚素雪的身影,忽得就望到了很遠。
遠到他自己滿頭華發(fā),遠到再看不見張小敬。
他低頭,微微一笑,又長長一嘆,喚道:“檀棋,燙一壺酒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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