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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菖蒲韋蘇系列】江湖春水闊
【菖蒲韋蘇系列】江湖春水闊
——重九、草澤。
四個墨字。
字體纖長,筆意舒放。
墨是普通的徽墨,紙是微微泛黃的次等宣紙。
握紙的人手指修長,指甲修剪的整潔干凈。
寬大衣袖的掩覆下,露出截白凈有力的手腕。
皮膚平滑,肌理細致。
此刻這握紙的人正躺在張寬大的梨花椅上。
長椅設在涼亭之中,
涼亭外是水榭。
現(xiàn)在是八月夏末,滿池菡萏已落,只余了半池墨色荷葉左遮右搭,趴浮池上,不時可見著金鯉一閃而沒。
合該是零落問秋的清寒景致,這水榭的主人面著這一池的殘荷,偏是舒了眉展了眼,彎起的唇擒了三分笑意。
只是因為他手中的這封信,或者該說是這張字條。
這字條是半刻前由天下堡的暗衛(wèi)呈上來的,收信之人自然是天下堡的主人——韋長歌。
而能隨隨便便借了路邊算卦小攤一紙一筆大書四字,就干脆利落地撂給身后暗衛(wèi)帶回天下堡的,全天下只得一人。
能把堂堂天下堡精通追蹤隱匿之術(shù)的暗衛(wèi)當成區(qū)區(qū)信使來用的,全天下仍只得一人。
洛陽蘇家的大公子,天下堡韋大堡主的摯友——蘇妄言。
草澤非澤,卻是西湖邊的一座酒坊。
不是依了水波瀲滟的西子湖畔。
不是伴了吳娃嬌艷的亭臺樓閣。
是設在江水入口,水濁船雜的一處茅屋。
幾根圓木撐了,覆上用繩子扎牢了的密實稻草,再有跟細長竹竿高高挑了幡子,寫了“草澤”二字的便是。
正午黃昏時,會有三五成群的粗壯漢子勾肩搭背而來,吆喝著要大碗粗酒。
卻是給橋頭上拉纖搬貨,干力氣活的漢子們解乏的酒肆。
只極少有人知道,這看似粗鄙的酒肆里有著幾乎是整個西湖年份最老的花雕陳釀。
其中一人是這草澤的曹掌柜,亦是分店遍布杭州各處日升酒樓的主人。
曹掌柜在意的自然不是這茅屋一日不到幾錢銀子的進賬,而是這屋后的一方酒窖,可以說是杭州界內(nèi)赫赫有名的一處酒窖,此窖所出的酒香酒醇是別處斷然釀不來的。又因了要求諸多,一回出來的,不過兩三壇子,故而壇壇皆是上品。
這另一人便是蘇妄言。
某一日尋酒香而入草澤的蘇妄言。
順便的,后來由蘇大公子略帶得意的領著來見識杭州第一酒時的韋長歌便是第三人了。
再沒第四個。
這字條上的草澤,就是指的這里。
重九呢?九月九,重陽日,自然是要登高賞花喝酒……
所以這是蘇妄言的一封邀請函。
邀請函是送到韋長歌手上的,所以他此刻面著一池殘荷也能笑得如沐春風。
因他心中自有春意。
于是韋堡主當日便開始整理手中事務,提前的提前,挪后的挪后,空出整十日來。
自天下堡到杭州往返,良馬需時四日,余下六日足夠他們對花賞景,玩笑談天。
韋長歌是提前一日到的草澤,只身一人,當然必定跟隨的兩、三個暗衛(wèi)不算。時間剛好夠他在蘇妄言到達前定下客棧廂房。
次日一早,韋長歌已在草澤中。因為重陽,店中比平日要清冷些,雖不時有人來打個二兩小酒,座中的,不過他一人。
他面前擺著一壺茶、一壇酒、一個茶盅、兩個酒杯。
現(xiàn)下韋長歌正往茶盅里注水,然后抬手送到唇邊,徐徐飲了,面上看不出一絲不耐的神色。偶爾的,目光瞟過并列的兩只酒杯,眸中神色,就更潤澤幾分。
而這潤澤,在看到門外漸近的人影后就全數(shù)化為笑意,溶入眼里。
雖然那人青衫白襪尤沾泥痕,面上還染有塵土。
可他站在門口,挺直了身子,清爽利落的就像支修長的竹,目光清透的一如順石而下的山泉。
“妄言,”韋長歌笑,眸子里似凝了星:“你來了!
然后那個目光本有凌厲的青年,就像是被朵悠悠落花砸中,不過眉梢嘴角一點點線條的改變,氣勢卻奇異的柔和下來,只是嘴硬:“你不也到了!
韋長歌眼中笑意更甚,多的似要溢出。
“妄言,”他道:“我正在等你來喝酒!
有好酒好菜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等他們覺得盡興之后,門外已淅淅瀝瀝的落起雨來,這西湖的景致原就該融了這細雨微煙的。
自然有暗衛(wèi)呈了傘上來,兩人也不騎馬,一人撐了一傘,帶了幾分薄薄的醉意,就并肩行在樸素雅致的江南雨景里。
韋長歌偏了頭去看蘇妄言,光滑的前額,略略染了雨氣顯得有些蓬松的發(fā)絲,挺直的鼻,抿緊了唇就會微微鼓起的嘴角。
這沿著耳根襲上臉頰的一絲紅是……?
啊……
沒看到?jīng)]看到,反正有這雨這傘遮了掩了,可以不用顧忌原本就沒幾個的路人。
“韋長歌你看夠沒有!”面色薄紅的青年終于怒吼聲起。
“妄言,”被吼的人悠悠然撐傘而立,完完整整的側(cè)了身子望過來:“我們已經(jīng)三月余未見了!
竟是帶了幾分委屈意味。
蘇妄言別開眼,每次分別后的再會,韋長歌都不會特意掩飾,那溫和笑容外的情緒……
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己時。
蘇妄言咬咬唇,突然抬頭盯住韋長歌,半晌,沒頭沒腦的一句:“我?guī)闳地方!
韋長歌只笑道:“好!
蘇妄言在前,韋長歌在后,隔著半步距離,不緊不慢地走著。
早離了大道,目下正在個幽幽長巷里,腳下是濕漉漉的青灰石板,兩人都收了內(nèi)力,步子踏上去,便會“嗒、嗒”輕響。
韋長歌望著前面青衣背影,修長的身子,窄窄的腰……微微皺眉,
怎么好像瘦了些……
回頭要好好問問跟著妄言的暗衛(wèi)。
正自盤算,蘇妄言已經(jīng)轉(zhuǎn)身進了一戶人家,忙舉步跟上。
不過是戶普通人家的前院,若要說有什么不同,就是院中草木比別處多且特別有生機些。
“林伯,”蘇妄言已經(jīng)和院子主人打起了招呼:“我?guī)Я藗朋友過來!
“來了來了,”只聽得啪嗒啪嗒的腳步聲,有人從快步從屋里出來,是個面色和藹的長者:“小蘇兒來拉!
“是……”蘇妄言顯然不是很習慣長輩如此親切的叫法,聲音里帶了一絲窘意:“妄言一時嘴快說您這有綠云,我這朋友非要來見識不可,只得來叨擾了!闭f話間一頂大黑鍋就全落到身后韋長歌身上去。
韋長歌聽著,似有什么在眸中閃過,只拱手笑道:“長歌好奇,還請莫怪。”
林伯上下打量韋長歌一番,言行大方,舉止從容,看得出不是簡單人物:“既然是小蘇兒帶來的朋友,我林老兒當然歡迎。”便領了兩人往屋里走。
韋長歌和蘇妄言并排在后跟著,韋長歌問:“這里有幾株綠云?”卻是用的一線音。
蘇妄言略有訝異的回望一眼,亦用一線音答:“綠菊本就稀有,何況稀品綠云,林伯家也只一株而已!
韋長歌便笑笑不語。
蘇妄言還想再問,前面林伯已經(jīng)回過頭來:“小蘇兒,你還記得在哪吧,我去給你們準備點茶水。”說罷往東南屋而去,蘇妄言便領著韋長歌穿過中屋進到后院。
后院亦不大,只高高低低到處擺著大大小小的花盤,F(xiàn)在是深秋,大多數(shù)的花都謝了,只余一盆一盆舒枝展葉的菊,或紅或白,或黃或粉,竟也生生造出一片姹紫嫣紅的熱鬧來。
“看來這林伯確是喜花之人!表f長歌立在花間笑道。
“不錯,林伯原就是這杭州城內(nèi)有名的花匠!碧K妄言輕聲道:“不過,自三年前一場斗花宴后,他就不曾再為人打理,只在家中種植而已!
“……為何?”
“當初那場花宴下面是設了賭局的,有人怕林伯得勝,花錢叫人來搗亂,把林家砸了個亂七八糟。林伯的小女兒被片碎瓦砸中,沒能救回來,林夫人經(jīng)不住打擊也一病不起,那之后林伯便不大出門了!
兩人小聲交談的時候,林伯已經(jīng)從屋里端了個茶盤出來放到一旁桌上,除了兩碗茶,還有些重陽糕之類。
蘇妄言端茶在手,喝一口就笑道:“好香,新鮮的菊花茶。”
林伯也笑:“知道你小蘇兒嘴刁,林老兒還敢拿陳茶來糊弄你?”抬頭見韋長歌懶懶笑著,負手而立,恍然道:“還沒見著花么?”說著就面帶疑色的望向蘇妄言。
蘇妄言只笑嘻嘻道:“我們才說會子話,您老就已經(jīng)過來了,還沒來得及啊!
“小蘇兒你這變著法說林老兒腿腳不利索是吧!睅Я藢檺鄣恼Z氣這么說著,林伯到向陽一處,搬開幾盆金盞菊,小心翼翼捧著盆花出來放到桌上。
之所以名為“綠云”,是因此菊能讓人聯(lián)想起綠波仙子飄游天宇的美麗情景。
盆中菊花葉皆是綠色,葉較一般而言略偏大些,花卻是不似普通的菊團抱而是分為內(nèi)外兩層。外層纖細的花瓣舒展而出,開敞后稍稍下垂,瓣端則呈勾環(huán)卷曲狀。青透如玉的碧色一點點從花芯沿到花尖,漸漸變淡,綠中透白,飄逸瀟灑,一如流云行風。里部花瓣正抱,花色濃綠晶瑩,不露花心。整個花形豐滿大輪,漫舞瀟灑、優(yōu)美動人。
確實不負“綠云”之名。
“你們今天運氣不錯,他今天精神很好!绷植`開的花朵,目光柔和的就像在看著熟睡著的孩子。
接下來三人圍坐一桌,說些重陽典故,上古神仙一類,很快就日落黃昏。
韋、蘇二人便起身告辭,回韋長歌之前定好的客棧歇息。
客棧小二已經(jīng)照吩咐準備了熱水,見著客人回來,立刻送到房間里。
蘇妄言探探水溫,準備出門再兌些熱水,卻見到隔壁間門前黑影一閃,走廊里只留下一股極淡的香氣。
擰眉……這個是……
也不管什么涼水洗澡,閃身過去一掌推開門。
韋長歌正除到只剩中衣,就聽得一聲響動,屏風里已多出個面色不善的青年。
“妄言……?”
蘇妄言狠狠盯著韋長歌,突然一把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另一手把中衣袖子往上一撩,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純白中衣下,一塊一塊的紅斑布滿手臂,一直蔓延到肩部以上……
“韋長歌你!”
蘇妄言咬牙,卻小心的放松了手上力道。
早該知道天下堡天上地下什么奇珍異寶沒有,卻單單不見這小小綠菊……若不是剛才偶然辨出殘留藥味,他根本就不知道韋長歌不能近這綠菊!
許是花許是葉許是香氣,這世上原本就有人會對特定的物件起反應。
韋長歌這樣子明明就是對這花反應的利害了,居然還敢大咧咧跟他看一下午!
現(xiàn)在才溶了藥到水里,是想今晚上自己調(diào)息過來……他根本就沒打算讓自己知道吧!
這個……混蛋……!
韋長歌見蘇妄言全身都要顫抖起來的樣子,知他氣急,上前一步把人擁入懷里緩聲道:“妄言、妄言,不妨,只是看起來嚇人,馬上就會消去的!
其實也不是全然無礙,這紅斑會慢慢蔓延到全身,哪里被碰到就會像被針扎一般,又痛又癢,到這些紅斑全褪盡為止,都不愿動彈。
四歲時曾經(jīng)在看完爹爹友人送來的綠菊之后發(fā)作過,那一次折騰了他整整一夜。如果不是確定無意,前堡主差點就和相交十幾年的摯友翻臉。從那之后,天下堡再未出現(xiàn)過綠菊。
韋長歌抱著悶在他肩頭不作聲的青年苦笑,照幼時的經(jīng)驗本不該發(fā)作這么快,可那林伯和妄言一副極親近的樣子,偏又只端出盆綠菊來,他才一直暗自運功壓制,結(jié)果一回來就……
“韋長歌!”
懷里青年并沒有抬頭,聲音悶悶的開口:“我不知道……”
頓一下,“對不起!
韋長歌的眼睛又亮起來,只覺得那些痛癢都逐漸遠去,一種愉悅的感覺漸漸泛開,充盈全身各處。
然后他微微笑著,輕輕地靠唇到懷里人紅通通的耳后:“妄言……”
“明年今日,我來請你喝酒,可好?”
后來……那日升酒樓的曹掌柜產(chǎn)業(yè)遍布江南五省,時常嘆他最好的一樓被人買了去,卻始終不說買家是誰。
后來……那杭州小巷里種植了一輩子名品的老花匠,每到重陽都會收到一盆稀有名菊,一碟重陽糕。
后來……那個面容俊朗笑容溫柔的男子終于能時刻攜手他愛鬧別扭的愛人。
后來……每當天下堡的指月樓門口擺出盆花枝搖曳綠云的時候,天下堡的資深丫頭們便會指指點點嘆氣搖頭:
“你們看,堡主今晚又被趕出來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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