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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聯(lián)
《春聯(lián)》by青瀠
那一年,敵軍的兵馬如洪潮淌過劍門天險(xiǎn),蜀國富饒的江山大地上,由趙宋劃刻下新主的印記。
那一年,大軍正式進(jìn)駐成都城,巴蜀四十六州歸入版圖,改換他家姓。
那一年,太多的物是人非,斗轉(zhuǎn)星移。
春分剛過,正是二月天里,青梅如豆柳如眉,鶯飛草長,和風(fēng)熏人醉。顧惜朝晨起打開店鋪,木板卸解的響動濡透了長街寂靜,掃盡門檻前零丁的落絮,待天空從灰亮中蘇醒。
芙蓉古街道,窄巷深深,門面不大的字畫店開在小橋后的轉(zhuǎn)角,地方僻靜顯得冷清,平素里也不怎么客似云來,而今江山易主人各岌岌,更是門可羅雀。店主人是一名年輕的書生,眉眼清冽,如同他的性子一般。清晨的光輝不太明亮,他倚在桌后,拿本藍(lán)邊書冊對著窗戶翻開一頁,凝神細(xì)看。這時候,屋子的光線忽然暗了一下,門口走進(jìn)兩位客人,身上穿著嶄新鮮亮的宋軍鎧襖,挾著還來不及除去的春半的微涼氣息。
他們一來,這原本狹窄卻并不雜亂的房間,立刻就顯得擁堵了。一方水土一方人,蜀地人普遍身形不是矮小就是清瘦,這兩個卻是地地道道高大挺拔的北方漢子,擁有軍人獨(dú)特的精悍容姿,仿佛能夠壓住風(fēng)浪,F(xiàn)下天色實(shí)在很早,這么早就迎來客人實(shí)在很少見,顧惜朝從書卷后撥高一點(diǎn)目光,而后,不動聲色又垂了下去,才有絲絲冷峻投射到書頁上。
兩個人在簡單的陳設(shè)間轉(zhuǎn)了轉(zhuǎn),略微瀏覽!罢乒竦模堇锾,怎的不點(diǎn)燈?”髭須漢子伸出手指敲一敲顧惜朝身前的桌面,口氣硬朗。在這方土地,他們不僅是占領(lǐng)者,更是執(zhí)握武力的軍人,有趾高氣昂的資本!包c(diǎn)燈廢油,我,沒那個閑錢。”店主人冷漠的神色間浮過一線劍光般的青灰,眉也沒抬,只舉高書本側(cè)向一邊。髭須漢子正想說話,瞥見他手中書冊封皮上的字樣,忽地哈哈大笑起來:“你一介布衣書生,竟還研讀行軍打仗的兵書?”
站在一邊觀看墻上字畫的將領(lǐng)恰恰好回過頭,聞言亦是一笑,灼灼的目光明亮如輝,仿佛能御散一室春寒。兩人的笑,其實(shí)并不太刺,顧惜朝看在眼里卻是有完全不同的滋味,好比用冰凌滾扎著肌膚。他撤了手中書卷,扣在桌案上,眼瞼底下有幽暗的火苗竄了竄,抬頭卻露出一個莫名其妙的笑容來:“軍爺們想買點(diǎn)什么?我這里都是些字畫文墨,王莽六書、一筆書、歐褚顏柳之唐楷、懷素張旭之狂草,皆可運(yùn)筆一二,偶也代人擬寫書信、拜帖、楹聯(lián)一類。我看兵法專著,權(quán)當(dāng)自家消遣,比不得當(dāng)年隆中孔明、漢初張良之類的人物——”微埋著臉孔,吐字里的鏗鏘之音漸強(qiáng),仿佛要嵌入面前無形的空氣之中,“——身居亂世、深通韜略、胸懷家國天下——軍爺要是看不上我的東西,看不慣文人讀書,也可自往對面西街鐵鋪,尋那舞刀弄劍的同好去!”
髭須漢子沒想到這掌柜的話說到最后,竟然脾氣十足地逐起客來,不過他們近來于城中各家各戶中,反抗的、奉迎的、怯弱的、逆來順受的,也見過太多了,不足為奇。他頗有意思地瞧這書生半晌,忽然一笑:“城已破、國已敗,太子玄喆親自領(lǐng)兵出戰(zhàn),也沒能擋住我宋軍鐵師雄威,爾今再欲紙上談兵,豈不晚了?”
“宮卿,圣上不也說過:‘宰相須用讀書人’,可見這讀書人,也不是毫無用武之處。”明朗的聲音從側(cè)旁傳來,青年將領(lǐng)含笑走向髭須漢子,磊落之風(fēng)蘊(yùn)于舉手投足間,“如今蜀主歸降,蜀地百姓便也是大宋朝的百姓,習(xí)讀詩書經(jīng)義可善民風(fēng)氣節(jié),研習(xí)兵法戰(zhàn)略也可將來報(bào)效朝廷之用,男兒志存高遠(yuǎn)方為、真本色!”
他與那髭須漢子說話,言語中不乏玩笑率性之意,恰到好處地將這機(jī)鋒轉(zhuǎn)過彎來。又將手中挑中的一副字畫展給顧惜朝看,畫,是好畫,大鵬展翅,扶搖直上萬里;字,也是好字,水流云行,尤以詩中氣象甚為磅礴大氣。“替我把這一幅裝褫起來,用紙鑲綾邊裝!
“真的要挑這個?”髭須漢子皺一皺眉頭,露出拿捏不準(zhǔn)的神色,“那位爺喜歡古玩字畫得緊,還是尋訪些名流真跡比較妥當(dāng)罷?”
“心意到就可以了!鼻嗄陮㈩I(lǐng)淡然一笑,他笑起來時臉頰內(nèi)微嵌著兩枚酒窩,看上去尤顯得精神飽滿、瀟灑非凡。顧惜朝沒有急著接畫,待這青年將領(lǐng)重又看上一番,贊道:“這首七絕毫無腐儒酸丁的詞句,唯詠詩言志,蓬勃有力。寫詩的人,定是傾注了滿腔熱血宏愿,實(shí)為真性情者!彼D(zhuǎn)目看向顧惜朝,“這是你寫的嗎?”
顧惜朝雖為書生,卻也不是迂腐儒酸之人,深知這寫詩作畫不過一時抒發(fā)情慨,怎及他武將沙場點(diǎn)兵、縱橫天下的豪氣。他亦心向那種登高展臂、搏殺拼戰(zhàn)的痛快人生,不甘久居堂外,懷才而無用武之地。這人肯定他胸中志氣,他自欣慰,欣慰之余,也并無多少引以為榮。
略一點(diǎn)頭,不卑不亢地默認(rèn)。
換來對方一道心領(lǐng)神會的笑容,不再多言,只付過定金敲定買賣。軍中之人甚少有真正看得起文雅翰墨的,更別提唐末至今以來混戰(zhàn)征伐的驕兵悍將。這一個笑容,合著難以明喻的意義刻進(jìn)了顧惜朝心里,揮之不去。
三月,蓉城柳絮似雪,衣香人影,搖揚(yáng)春風(fēng),空氣里浮動著花開葉靈的香氣。小店的窗戶開向拱橋流水,樹影在陽光下斜投入屋內(nèi),搖曳生姿。臨窗的書桌上擺放著一套青瓷鎮(zhèn)紙,桌面一塵不染,紙、筆、硯、臺,整齊劃一。執(zhí)筆寫完最后一行字,顧惜朝揚(yáng)起目光看向?qū)γ妫皼]有了?”
對面的藤椅中坐著那日的青年將領(lǐng),閉著眼微微仰頭,雙手隨意相扣,仿佛在享受春日的暖陽。“就這些,……”似乎是思考沉吟著,他的眉尖展開又疊攏,一個念頭不緩不急地襲上心間,他忽然睜開眼睛,坐直了身體,連帶神情也變得極為端正深邃,“等等……她常說我言辭乏味,不懂得討女孩兒歡心,你詩書滿腹,替我找?guī)拙浜寐牭脑娫~附在后面,我太多時間征戰(zhàn)在外,確是冷落她了!
顧惜朝提筆頓了頓,眸中凝聚著一絲一縷流光溢彩,沉吟道:“她名叫紅淚,想必是個多情而美貌的女子?”
“她的美,無人能及!
青年將領(lǐng)說著這句的時侯,笑容中仿佛收藏著三月的春暉,讓顧惜朝覺得,他幾乎已與這一天生機(jī)勃勃、柔情繾綣的陽光融為了一體,完美無憾。
稍微凝思片刻,便在信末添上了幾筆,落款之時,顯得熟練地代筆寫下:戚少商。
緘札之前,瞄到窗臺上一枝踏青折來的桃花,他起身摘來幾瓣桃紅,塞入雙鯉信封里。
事后偶想起此舉,總覺得,有些好笑。
轉(zhuǎn)眼過了春季,夏日炎炎熱浪曼延在大街小巷里,詩人曾歌頌蜀地“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這一天烏云沉壓壓囤積在暮空中,卻是怎樣也降不下雨來。晚飯過后,悶暑難當(dāng),天空像是被捂了一層厚棉被,沒有個透氣的縫兒。華燈初上,黑暗比夜晚更早地侵臨,燭火在壓抑中被點(diǎn)燃,隨時都會熄滅一般。
顧惜朝沐完浴,隨意著了一件單衣在屋內(nèi)走動,夜間看字畫的人少,他早早便打了烊。當(dāng)外間落砸出大大小小的雨聲時,敲門聲也突兀地響起,他打開門,看見戚少商獨(dú)身一人站在門外,像是從沉悶夜幕中剝離出來的一道陰影。
“叨擾你了。”
埋頭進(jìn)門,仍是坐進(jìn)了那把藤編椅子,燭光很好地映出了他的模樣,和神態(tài)。屋內(nèi)鋪散著暗黃混濁的色彩,屋外早已變得雨聲滂沱。他目光直直地望進(jìn)燭花,良久。
“喝了酒?”
“不多!
顧惜朝自然而然地走到桌后,鋪紙研墨。他提著衣袖,動作放得很輕緩,毫不掩飾神態(tài)中一絲無情的玩味:“你看起來很不快活?”
“是不快活。”
“是因?yàn)榕d國軍攻占了彭州、青城、灌口,西川十六州兵變響應(yīng),迫得你們焦頭爛額?”他坐下來,伸手剔了一剔燭芯。昏黃的光影搖拽了一下,屋子又稍顯亮堂了些。而他臉上光影明暗的差異更甚,難分是憂是喜!巴跞鬀]料到這樣的后果罷,他打算怎么做?死守成都城向趙匡胤求援,還是再來一番招降屠殺?”
戚少商的目光終于從燭火轉(zhuǎn)移到顧惜朝的臉上。那張臉堅(jiān)毅、冷傲、不恭不敬、無懈可擊。似乎戚少商不是在打量一個人,而是對著一支即將離弦的利箭、一團(tuán)從高枝落入眼中的冰雪!澳愫芟M诬姅⊥、蜀人自立新主,你希望興國軍收復(fù)失地、而我們死無葬身之地,是嗎!”話語如同冰渣。其實(shí)根本不需要問,誰都心知肚明。桌后的人緘默不答,神情分明;桌前的人也不在等待回答,眼角通紅,眼神沉郁,疲憊而愴然。
他們是敵人,一直都是。彼此的國家侵略與被侵略、占領(lǐng)與被占領(lǐng),立場忽而無比清晰地?cái)[在眼前,從來沒有一刻像此時這般敵對分明。當(dāng)初圍城之時,蜀主孟昶不戰(zhàn)而開門投降,讓蜀國的臣民徹底地失了望、傷了心。顧惜朝雖讀圣賢書,卻有一身逆鱗反骨的桀驁之氣,并非一昧的忠君事主之人,歷來上位能者居之,似孟昶那般貪圖奢靡、唯知享樂的君王,他也不屑于臣服。只是一事歸一事,國破家亡遭人踐踏的屈辱與忿恨,卻不會因此而消減。
他們是敵人,一直都是,一直都應(yīng)該是?赡窃谔僖卫锷癫娠w揚(yáng)、傾盡談吐的是誰?那允許自己平心靜氣為其提筆、共其言語的又是誰?懂他心志的是誰,問他惆悵的是誰?陪他寂寥的是誰,給他明月的是誰?從何時開始,也許沒有過開始,彼此默認(rèn)了淺嘗輒止淡乏如水的來往,閉上心眼不去攪水底的泥沙,只因一切如此,足矣。
沒有前因后果來龍去脈,他們本該是敵人,卻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朋友,變做知己。
顧惜朝甚至有些記不起,他和戚少商之間貌似平和的這幾個月,是怎么過來的?屋外的一陣大風(fēng)吹開了虛掩的窗,筆筒砰地一聲掉落在地,紙張如雪片般亂飛,驟雨濕了半邊桌面。他空白了一瞬,匆忙醒過神來,起身關(guān)窗。戚少商穿過迎面紛飛的信紙,走到桌前,窗頁闔住,風(fēng)止雨消,聲音被隔在軒扉外。
“我來,是想你替我寫封賀貼。”他的話音很沉,很難捉摸。
“賀什么?”
驀然之間有峰回路轉(zhuǎn)般的平靜,一切似水到渠成。
“新婚之喜!
顧惜朝挑出了鴛鴦紅帖放上桌案,大致擦去旁邊水跡,蘸好墨汁!靶彰俊
“赫連春水……息紅淚!
剛落下一筆的手停住了,筆尖頓在紅貼上,化開一團(tuán)。胸中漸漸彌漫的滋味難以描述,他擱下毛筆,轉(zhuǎn)頭看著戚少商,“你們……”
戚少商眼中裹藏著風(fēng)雨,微微扯了扯嘴角,終究沒能笑得出來。
顧惜朝卻沒來由地想起那日春暉暖陽,也似乎明白了,為何他一直覺得有些好笑。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
雞鳴時分,天色晦暝,大雨早已收停,連屋檐的滴水聲也散成昨日的云煙。
睡得正熟的男人占去大半張床鋪,顧惜朝支起身體半倚著墻壁,沉默無聲。他習(xí)慣在雞鳴時清醒,就算昨夜陪著喝了一點(diǎn)小酒,也不會影響。他看著戚少商的側(cè)臉,昏暗中,漸漸感受到背后墻壁傳來的細(xì)微震動,是他胸腔里的跳動。過去,他們在一起也聊過很多,除了最不能碰觸的軍政立場,常常便從書信內(nèi)容說到向往之事、說到女人、說到各自的經(jīng)歷種種。雖淡,卻也情真。
他曾聽過關(guān)于戚少商與息紅淚的一切。在男女之情上,顧惜朝是一個經(jīng)驗(yàn)匱乏的人,于是陪著戚少商、為其代筆書寫掛念相思的這些日子,他似乎也有一種感同身受的觸動。突然得知婚訊,亦覺得心中空落,灌醉戚少商,怕他將太多的空落傳給自己。
猶記昨夜星辰昨夜風(fēng)。
誰共心有靈犀一點(diǎn)通?
這一年的秋爽姍姍來遲,他走在山間,他也走在山間,四周的紅葉如霞似荼,裝扮著叢林峰巒,美不勝收。
戚少商踏著一地的落葉,腳下沙沙作響,他走得很慢,仿佛要一步一個烙印。“喂,這里的確不錯,我認(rèn)輸,你很會選!”
顧惜朝走在前方,寬松的外衫徐徐拂揚(yáng),卷發(fā)靈動,飄雅如風(fēng),與這漫山遍野如詩如畫的秋景極為相襯。他踏上一處落滿紅葉的小坡,方才停駐回頭,下顎微微揚(yáng)起,一副居高臨下的神情與姿態(tài),“認(rèn)輸也認(rèn)得這么道貌岸然,不愧是你戚大將軍!”
戚少商穩(wěn)穩(wěn)立在石階上,戎裝肅整,仿若有指揮千軍萬馬的氣概。聞言呼哧笑出聲來,返老還童的玩興一下從穩(wěn)重中破繭而出:“那你要我怎樣,顧大公子?”
“既然是輸了,就應(yīng)該有所表示!彼裘嫉溃澳憔吞嫖遗眠^冬的柴火,從冬至到來年春暖花開,我怕冷,你知道的!
“那我可真的不用走了,足足三個月的份量哎!”
顧惜朝背轉(zhuǎn)身去,“不走最好!彼S意拂一拂衣衫,向著山頂繼續(xù)前行。戚少商隨在他身后一步的距離,亮聲吟道:“我向往靖康太平,不得不先征伐平定,今日身赴疆場,實(shí)意在天涯,他朝,興許還會留戀這山中紅葉……”
“戰(zhàn)場無情,”顧惜朝微側(cè)了身打斷他,“你此去,不要想著太多!逼萆偕虧M面含笑,笑意融在話語里:“那是自然。上到戰(zhàn)場,我會變成另外一個人!
忽然之間,他們變得像是無話可說,又都有許多話想說,彼此思考著怎么續(xù)接下去。風(fēng)吹樹梢,秋葉瑟瑟,顧惜朝的身子莫名其妙地一歪,像是被風(fēng)吹偏倒,戚少商眼明手快地扶住他的雙肩,風(fēng)把他們的懷抱吹得貼在了一起。
比朋友還更緊貼的擁抱。
需要身心共來承受的擁抱,仿佛越是用勁,就越能表明胸中的情感,有什么東西悄然開了竅,一下子砸在心田上,把過去的荒蕪渾噩砸了個七零八散。
“我以為你會躲!
“為什么要躲?”
戚少商移開這個擁抱,面對面與他微笑,道:“我擋了你的風(fēng)。”
顧惜朝沒有反駁,似乎這樣的對話晦明適度,分寸恰好。戚少商看上去十分真誠,讓他同樣明白了自己亦不是假。他二人就站在這颯颯秋風(fēng)里,從里到外,清清爽爽,涼涼透透,實(shí)實(shí)在在,無怨無悔。
夕陽映照下的山楓美得驚人?芍^一日之最,一年之醉。臨別時,戚少商慎重囑咐顧惜朝:“當(dāng)下多事之秋,你要好好的,別摻進(jìn)去……就當(dāng)為我!
當(dāng)下多事之秋,戚少商話中之意,顧惜朝自然明白。
可他到底仍是一個活著的人,有堅(jiān)持,有血性,有不能置身事外的命途。
就如同推背預(yù)言一樣,這一句囑咐,在不久之后的冬季,一語成讖。
那年的小雪前后,顧惜朝度過了一段極其黑暗的日子。趙宋大軍四出巴蜀平反,戰(zhàn)亂此起彼伏,王全斌向京乞援之時,成都城內(nèi)暗地流傳著一封八王書,取全字拆開之意,書中言辭犀利字字誅伐,煽動百姓群起抗?fàn)幰詰?yīng)外亂,傳遞情報(bào)的渠道也在暗中形成。王全斌等人著慌發(fā)狂,令持刀披甲的兵士日日在城中搜察、嚴(yán)加防守,遇可疑者殺一儆百,弄得全城雞飛狗跳不得安寧,宋蜀仇恨激化更甚。
顧惜朝的字畫店前后遭翻了四五次,險(xiǎn)些被搜出軍用的密符。為保事件安全起見,他有好一陣子沒再回店內(nèi),只帶著隱秘的東西藏身于東皇廟地窖。外頭風(fēng)聲正緊,連他在內(nèi)待在地窖的共有六人,包括一名混進(jìn)城的興國軍信使。誰也不甘心退避,但事已至此,別無選擇。他懂得不擇手段,也懂得忍辱偷生,只要一切是朝著希望的方向進(jìn)展,不至于辛苦付諸東流,就好。
狹窄的地窖暗無天日,四面徒壁,如同牢獄。顧惜朝不似別人那般焦躁,卻比平時更加深沉冷漠,隱忍待發(fā)。他偶爾想起戚少商,想象他正站在兩軍對峙的陣前吞吐風(fēng)雷、揮灑自如,臨危而不亂,遇險(xiǎn)而不拔。顧惜朝知道自己此刻所做的事,與戚少商所做的完全背道而馳,甚至他們立刻就會在下一個關(guān)頭害死彼此,沒有不可能。
丁酉朔,王全斌為防蜀人起兵內(nèi)應(yīng),誘二萬余降卒于南城夾墻中投石殘殺,涂血城墻。東皇廟的藏身之所遭人泄露了出去,宋兵趕來之前,顧惜朝等人險(xiǎn)險(xiǎn)離開,歷盡艱辛逃出成都城,不得已投奔正戰(zhàn)火激烈的西州一帶。
亂世飄零就如滄海浮木,無邊無際,生死難以掌控。歷烽煙、謀眾叛、灑血汗、渡關(guān)山。十二月,興國軍相繼敗北于新繁、灌口寨,呂翰部于雅州解甲投誠,反叛軍自此一蹶不振。零星的刀槍廝殺仍在各地拖延,但宋軍的主動權(quán)已全部奪回,形勢逆轉(zhuǎn)又逆轉(zhuǎn),直轉(zhuǎn)而下。
成敗榮辱就是如此——你自保家衛(wèi)國,正義不得伸張,他自背盡天良,魔頭反倒稱王。
于是顧惜朝再次回到了成都城,彼時,臨近歲末。城內(nèi)又重歸一副“太平安康”的局面,大街小巷、家家戶戶掛出燈籠貼上了年畫,為這昔日繁都增添一分粉飾的喜慶。他從依舊清澈見底的小溪旁走過,回到轉(zhuǎn)角后不太顯眼的字畫店。數(shù)月的荒廢讓門前的景象變得凄冷,尤其襯著四周張燈結(jié)彩的商鋪,更顯如此。
從來各家自掃門前雪,誰管他人瓦上霜?一路走過來,原本傍墻的幾只竹簍子四散滾在泥地里,和泥土埋在一起,門楣上的舊符破破爛爛,邊角在寒風(fēng)中飄搖。有幾張門板歪斜著,像喝醉酒的人一般。他低低冷笑一聲,早料到自己的住所不會被人放過,如今回來見到殘跡,真是別有一番滋味。
站在昔日門前,身上和心里都已經(jīng)是一番風(fēng)霜,此離別數(shù)月,歸來滄桑。稍用力,打開卡住的門板,咔嗒聲響過后,忽然是時光停駐了一刻的寂靜。
——滿室的狼籍,桌傾椅倒,字畫書紙撒了個漫屋遍地。一片凌亂蒼夷中央,站著一個人,僅僅是一個鎧甲裹塵鬢發(fā)飛霜的背影,如楔如樁,已叫顧惜朝發(fā)不出任何的聲音。
胸腔中就像是空了一拍。久已不嘗的熟悉感細(xì)細(xì)密密地漫上來,如二月間的春雨。親友、知己?也嫌不夠。那個人身上所穿宋軍的鎧甲依然冰冷刺目,可卻剪不斷這簾春雨,撩不動這情慨。
戚少商仿佛什么也沒聽到,也不知在想著什么。他軍裝未換,像是剛從戰(zhàn)場上下來,背影風(fēng)塵仆仆,盡顯憔悴與蒼涼,好似輕輕一推就能讓他累倒。他身姿挺拔如白楊,微埋著頭,書頁在腳下被灌入的風(fēng)吹動,而他的雙腳像是長進(jìn)了地磚里。
和許多久別重逢的故人一樣,他們在看見對方的那一刻,其實(shí)沒有擁抱,沒有多少驚訝,也沒有更為夸張的言語。轉(zhuǎn)身過盡千帆,回首望穿百年,戚少商眼中埋藏著深深疲憊,比那一晚心不快活時的疲憊還要更深、更濃,顧惜朝懷抱著木板一時忘記撒手,就那么直挺挺地杵在門口。戚少商看到他時,目光極為短促地跳躍了一下,然后便像從死灰中復(fù)燃的火星,迸發(fā)出光芒。顧惜朝臉上的神情奇異難喻,變過幾變之后,終也是勾起了一個笑容,動人至深。
淡味的歲月漫長而無痕,但當(dāng)有情、有愛、有淚、有血、有望、有成、真正活過一遭的時侯,幾個月的光景,已像是一世一生。
“什么時候來的?”
“什么時候走的?”
良久,兩句話音齊落。
戚少商笑了一聲,眼神溫柔得可以融化冬雪,“剛來!
顧惜朝的目光在他身上脧巡一圈,有些輕嘲地撇一撇嘴,也不客氣地回答:“剛走!
總有誰在輕描淡寫著濃烈。
那晚,戚少商留了下來幫顧惜朝整理店鋪,兩個大男人弄到半夜,總算收拾出一個大概。邊整理東西,也邊聊起過去數(shù)月彼此的情況。奇怪的是,他們雖然曾站在敵對的雙方,此刻卻沒有半點(diǎn)仇恨的余韻,說起來的,也只是一些辛酸、不甘和感慨。直到點(diǎn)出灌口時的一場戰(zhàn)役,原來他們曾經(jīng)距離生死相隔那么近,彼此的武器都觸到了對方的命,戚少商才忽然間沉默不語,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仗還在打,血還在流,你向往的太平日子,很難!鳖櫹Сf!拔抑溃鋵(shí)根本不會有什么太平,我不過是給自己,找個拼命的好聽理由罷了!逼萆偕绦Αn櫹С肓讼,點(diǎn)頭:“我懂。當(dāng)初你叫我別摻進(jìn)去,我還是去了。”戚少商等過良久,也點(diǎn)一點(diǎn)頭,“我懂!彼难劢怯喙鈷吡艘幌骂櫹С,流露出一些不快。拿著掃帚撥了幾把灰塵之后,他忽然靜下,問了一句:“還去嗎?”
顧惜朝的回答相當(dāng)于沒有,峻然之后,苦笑閃過眼眸。也許只有爭斗,他們才有理由活。
可也許只有不爭斗,他們才有可能活。
除夕之夜,街市燈火通明,鑼鼓敲得歡暢,各家在院子里火燒竹子驅(qū)趕瘟神,噼里啪啦地響作一串。戚少商把軍中犒賞來的酒肉果食、糕點(diǎn)禮餅擺了個滿桌,桌底下還藏了五壇從東街酒坊買來的好酒,顧惜朝在書桌后畫著迎春牌兒,描的是龍鳳呈祥。戚少商不知什么時侯湊了過來,從桌面上抽出一條紅紙,蘸了筆墨揮手寫字。
甩下筆,撫摸了下顎,頗有幾分得意地問道:“看看,寫得如何!”
顧惜朝只瞟了兩眼,努著嘴,一臉貶低的訕笑,“這字,賣不出去!
“那賣給你,要不要?”戚少商抓起紅紙亮在他面前,一副強(qiáng)買強(qiáng)賣的架勢。
顧惜朝看也不看,兀自從桌上找來另一條紅紙,“你寫的上聯(lián),我添下聯(lián),我的字更值錢!彼恐星灏烈r著窗外絢爛的燈火,投射成筆下一抹抹愉悅盎然的顏色。
一年相識過場、悲歡離合、惦念祝愿、諸般種種,盡斂在墨跡筆書中。
顧惜朝和戚少商之間做成的最后一筆生意,就是一副春聯(lián)。
大約,要用一輩子的相守來買。
這個大年初一的清晨,滿街瑞氣,喜氣洋洋。字畫店的大門兩旁貼著長長的嶄新的春聯(lián),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如紅梅一般鮮艷。
薄雪浮在瓦頂,狗吠聲從深巷子中傳來,店里邊的窗沿上擺著五、六只東倒西歪的酒壇子,兩件白色的中衣胡亂撒在桌椅上,而屋主人,似乎都還沒醒來。
春暖花開。
那一年之前,顧惜朝從未想過,他會愛上一個男人。
注:宋初無“春聯(lián)”這一說法,當(dāng)時仍稱作“桃符”,書寫之物也非紅紙而為桃木。文中涉及歷史事件與時間均有所改動,本文為小說文學(xué)創(chuàng)作,請勿太過較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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