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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郁的味道
【一】
聶予期與楚慈第一次交易,是在她二十三歲生日當晚。
那天她喝了很多酒,就窩在酒吧角落最偏僻的散臺,沒人注意到她,她無所顧忌的一杯接一杯,中間喝的有點快了,便歇一歇,抬頭看看前面舞池的人。
說是跳舞,其實也就一幫子人在那張牙舞爪罷了,個個醉態(tài)盡顯,還挺有意思的。但看一會兒就不能看了,棚頂一堆五顏六色的追光晃得她眼珠子疼。
余光瞥見隨手放在旁邊的手機屏幕忽然閃了一下,聶予期一愣,幾乎跟著眉頭就皺了起來,面上肉眼可見的顯露出幾分煩躁。
撇開臉,她難得沒去管這條消息,從口袋摸出盒煙胡亂拆開,可能是喝多酒的緣故,手有些抖,點了幾次才點著火,連忙深吸一口。
她彎著腰,雙手還按在腿上,就著這個別扭的姿勢一鼓作氣,直到抽的將煙頭燒燙了手,才終于覺得自己好受一點。
可也只好受那么一點點,于是聶予期想了想,到底還是點燃了第二根煙。
這次的反應正常許多,至少腰背都挺直了,小臂搭在桌上,指尖并起的力度勉強能立住一整支煙,眼睛也不知在瞧哪里,可能是頂棚,或者別的什么,瞳孔明顯還是渙散著的,等回過神時,煙灰已經(jīng)掉了她一褲子。
“嘖!
有些可惜的咂咂嘴,手掌拍掉灰燼,深深吐出口氣,像是做了一個短暫而漫長的心理建設(shè),她重新轉(zhuǎn)回頭撈過手機。
指腹滑動屏幕的時候,能看見她的手指細細長長,指尖瑩潤,是一雙堪稱漂亮的手。
舞曲的震耳欲聾中,旁邊似乎有人靠近過來。聶予期沒太注意,以為是搭訕的,她今天心情不好,不是很想理會,手上漫不經(jīng)心的還在打字。直到對方待的時間太長,也沒吱一聲,她感覺有些不對,扭過頭抽空賞去一眼。
便見一氣質(zhì)溫和優(yōu)雅的女人正端端站在那里,衣著妥帖,與酒吧群魔亂舞的氛圍格格不入。
之所以稱為優(yōu)雅,是因為她大概已經(jīng)不年輕了,自然沉淀出幾分歲月賦予的風韻,順著燈光仔細觀察的話,能看見她的眼角生出幾條細細的尾紋?v然如此,對方長的仍舊十分惹眼。皮膚白皙,骨架纖瘦,身量修長,平和展現(xiàn)出幾許江南水鄉(xiāng)煙雨朦朧般的拂柳柔弱之態(tài),以她的年歲來看,保養(yǎng)的相當?shù)卯敗?br> 她站在這不知多久,也看了聶予期很久,此刻,在聶予期轉(zhuǎn)過頭的一瞬間,這位氣質(zhì)優(yōu)雅的女人輕垂下眸,睫毛微微遮住眼底的神色,以更加優(yōu)雅的姿態(tài)表明了她的來意。
“一萬,走嗎?”
【二】
聶予期跟她走了,與其溫和柔弱的外表不甚相符,女人對這種事表現(xiàn)的很是熟練,全程主導。只有最開始的時候,面對已然赤裸的大片背脊,她原本耐心十足的撩撥隨著時間推移逐漸停住,轉(zhuǎn)而俯下身,再從耳邊貼上來的動作明顯混雜著一絲猶豫,朦朧中聶予期聽她問了一句。
“第一次?”
聶予期身子一僵,又軟下來,臉頰在枕頭上蹭了蹭,用一副滿不在意的口吻回復道:“怎么,要加錢嗎?”
這次輪到女人一怔,沉默片刻,說不清是衡量利弊或是別的什么,總之不消須臾,忽低頭含住聶予期的半個耳垂,指尖沿著脊椎緩緩下探,配合著細膩的吻,舌尖輕輕舔舐,嘴里吐出的字卻異常堅定清晰。
“可以!
她說。
“我是楚慈!
說完,她又開始了。
貼合于聶予期指縫間的床單被抓了又放。
她的熱情濃烈而漫長。
春宵帳暖,不眠不休。
【三】
之后類似這樣的交易兩人又進行了許多次,對方似乎很滿意她,終于有一天,楚慈對聶予期提出了長期包養(yǎng)的想法。
聶予期不知道是被從楚慈嘴里說出的話,還是手上的動作給鬧的,當時窒了口氣,又緩緩低喘出來,歇了好一會兒,才從楚慈身下鉆出去,連人帶被滾到旁邊給自己裹成個球,背對著翻個白眼。
“你這個說法屬實不太好聽!
楚慈撈著她又帖過來:“嗯,我的錯。”
唇瓣輕輕剮蹭兩下聶予期脖頸后的一塊肌膚,似調(diào)情又似謝罪,楚慈好性子的回應著,完全沒有作為一個金主該擁有的脾氣。
“那你怎么想?”
聶予期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扭頭朝身后問了一句:“加錢嗎?”
楚慈一頓,幾乎氣笑了,起身翻過聶予期,又俯身下來,用一雙比這人更加細細長長的手掌扶住小姑娘的臉頰,隨后一片輕吻落下,從鼻尖到喉頭。
“加。”
溫柔蝕骨,纏綿不休。
【四】
之后這樣的日子大約持續(xù)半年,聶予期平常沒什么事做,就喜歡窩在楚慈給她安排的大房子里打游戲,一個人自自在在的。
這天恰逢楚慈外出歸來,換好鞋從玄關(guān)進去的時候,就看見只穿著背心短褲的小姑娘雙手握著手柄,同往常一般,正盤腿坐在地板上打游戲,嘴角還叼著根煙,渾身沒骨頭似得歪靠在身后沙發(fā)。
對面顯示屏里的角色人物早不知死了多久,她漫不經(jīng)心的看著,又像是在發(fā)呆。
身側(cè)偌大的落地窗干凈明亮,映的客廳光線朗朗,直到聞聲轉(zhuǎn)過頭的一刻,她的表情方才有了些許鮮活氣息,懶懶斜揚了一邊眉梢,煙氣略微熏瞇了眼睛,卻不妨她的睫毛上都灑滿碎光。
那是宛若琉璃奪目般的一線曖色,毫無遮擋的跌撞進楚慈心里。
眉目平靜中更增添幾分柔軟,楚慈走過去,伸手攬過這人,習以為常的彎腰鋪了個坐墊給她,接著拿掉聶予期嘴里的煙,才安心將人放回原位,卻沒有指責什么的意思,只在回身掐滅煙頭時淡淡一句。
“地上涼!
聶予期早便發(fā)現(xiàn)這家伙除了做那檔子事時表現(xiàn)的有些人面獸心饑渴強勢,其余生活細節(jié)還真都是溫柔到骨子里的。
體貼的讓人不太適應。
垂了垂眼,聶予期扭過頭不再看她,視線重新晃蕩回了電視屏幕上面。
楚慈探身越過聶予期,夠起不遠處閑置許久的另一個游戲手柄,而后挪回身來。她的動作總是透著幾分慢條斯理的優(yōu)雅,腰背挺直,自自然盤腿坐下,態(tài)度溫和詢問:“陪你玩一會兒?”
聞言稍掀眼皮,墜在睫毛上的碎光順勢輕顫,聶予期頭也沒回,來自她的應答漠然且云淡風輕。
“玩就玩唄,你問什么!
小姑娘此刻的心情大概不甚美麗,楚慈總能察覺這點,敏銳的求生欲令她沒再搭話,顧自調(diào)起游戲進度。
從平日的相處來看,楚慈無疑是一個極度冷靜的人,尤其舉手投足間,處處沉穩(wěn),事事從容。
聶予期一度認為她是完美的,不論性格,亦或相貌。
奈何世事無常。
在接下來不到一刻鐘的時間里,我們包裝完美的楚女士終于在游戲這方面暴露了她的短板。
默默看著屏幕里形象神秘詭譎的黑衣刺客第十八次挑戰(zhàn)敵方小兵,其毅力之堅定,那行為迷惑的魔鬼走位都被踩出幾分義無反顧甚至大義凜然的氣勢。
聶予期沒忍住眼皮一抽,深覺某人這塊短板簡直短的慘絕人寰,不忍直視。
始作俑者倒是無甚感想,心態(tài)平和的操縱人物慷慨赴死,神色安定如舊,從始至終都未曾透露出半分火氣。活脫脫一尊擺在案上便能受人供奉的佛。
真是奇了怪了,世界上怎么會有這樣的人。
克制到令人發(fā)指,又欲望到不加掩飾。
【五】
同是這天,兩人玩了很久游戲。
沒了聶予期那張氣人的小嘴叭叭不停,也沒有楚慈那股常以欲望燒著的火,氣氛難得融洽。
大概正因如此,楚慈才能從聶予期滲入骨髓的冷漠之中,品出幾分罕見的乖順耐心。
“不著急的,多試幾遍就會了!
聶予期說這話的時候,那張過分秀麗的臉上依舊沒有什么表情,只是平靜而認真的淡淡重復著。
“別慌,打不過就再來一次!
言罷,隨著屏幕里的刺客手起刀落,小姑娘一怔,接著眉目略彎泛出一抹極淺的笑來。
“你看,這不就贏了!
屏幕外的楚慈卻沒有動作。
她想,這人生漫長的二十三年當中,應該是沒有人說過聶予期那顆硬邦邦的心臟之下其實是有些柔軟的。
她想說,但她不敢。
畢竟傲嬌的刺猬,是會炸毛的。
【六】
十一月份的北方已經(jīng)很冷了,氣溫漸漸歸零。
聶予期怕冷,但不喜厚重。早間出門的時候,她被楚慈勒令著里三層外三層的套了許多,眼下難受的不行,在推開大門走出醫(yī)院的檔口,她抬手扯了扯高立的毛衣圍領(lǐng),終于得以片刻喘息。
可惜這口氣還沒喘完,拐角處一陣蓄謀已久的冷風便將她識圖丟走的憋悶變本加厲的還了回來,直接結(jié)結(jié)實實刀子似得的刮了她滿心滿臉,眼睛鼻子都紅了幾個色調(diào),像是哭過一樣。
聶予期當然沒哭,她只是在經(jīng)過路邊垃圾桶的時候,將手里所有的檢查結(jié)果一股腦的撕碎扔了進去,臉上仍是那副不見表情的模樣,決絕的未留一絲退路。
但在此后,她破天荒的給楚慈打了個電話,問能不能找輛車來接下自己。
楚慈給出的答案重視中略含歉意:“我在參加一場比較重要的飯局,一時離不開,派司機去可以嗎?”
聶予期的聲線毫無起伏:“當然,我叫你找車接我,又沒找你接我。”
楚慈卻突然沉默起來。
她思索,應當不是自己會錯了意。
聶予期或許想的不是有個人能去接她,而是她想跟自己一起回去。
于是再開口時,楚慈的提議不再包含選擇。
“或者說,你可以先來這里,稍微等我一下。”
【七】
聶予期走進酒店,身后還跟著楚慈的秘書長。
男人生的高高瘦瘦,西裝革履,手里捧著一瓶價值不菲的紅酒,想是要替楚慈送禮或者帶回家的。整個人一絲不茍,一副高端立體的商業(yè)精英形象。
后有跟班,前有經(jīng)理帶路,兩人前后夾擊將聶予期保護的妥妥當當,排場在外人看來也是極大了。
就這還偏偏有東西不長眼睛。
寬敞的過道里,那人許是喝醉了,腦子拎不太清,但身份很是不錯。他大概與這家酒店的經(jīng)理相熟,是個?,甚至難以得罪,所以才敢攔住三人,將自己那雙瞇成縫的眼珠子黏在聶予期身上,末了一邊笑竟還一邊意味深長的評價一句。
“你們家這次進的貨,好像有點小呀!
經(jīng)理臉上登時露出一種不言而喻的尷尬。
好在常年鍛煉的職業(yè)操守令他的本能往往快過腦子,鎮(zhèn)定糾正道:“陳總,這位是客人。”
被喚為陳總的男人不以為然,堅持貫徹自己話里有話的語言藝術(shù),擺擺手不耐煩道:“我曉得,不就是帶去包廂的客人么,跟我還整那虛的!
似乎在腦中快速衡量了下楚慈與眼前這人不能招惹的級別程度,身份的天秤在砝碼放上去的一刻毫無疑問的傾向前者,經(jīng)理深吸口氣打算拉下臉皮。
卻未曾想有人比他更決然于行動。
一個紅酒瓶碎在頭上,酒水混著血液飛濺的到處都是。
聶予期居高臨下眼眸安靜的看著被打到狼狽坐在地上的人,手上還握著碎掉的半個紅酒瓶子,神色淡淡問道:“小嗎?”
“睡得起嗎?”
【八】
當聶予期真正見到楚慈,已經(jīng)是半小時后了。
未免自己再碰見之前那種惡心人的行徑,聶予期從酒店出來后一直在車里等她。
這人出門的時候好像有些急了,走下停車場的電梯時連外套都沒穿,只著著一件雪白的高領(lǐng)毛衣,于夜色中拉開她的車門。
“想過后果嗎!
這是某人上車后的第一句話,仿若帶著點興師問罪的味道。
這可真是少有。
兩人并排坐在后座,聶予期打游戲的手指頓了頓,將這兩個字放在舌尖上咂摸一遍。
“后果?”
繼而抬眸輕瞥,宛若她們初次相見之時,聶予期百忙之中抽空賞去的那一眼。
“我看過他全身上下的牌子,連你手表的一個零頭都不到,你搞不定?”
楚慈氣笑了,無奈的也和當初一樣。
“我該夸你觀察還挺仔細,是真的有考慮過?”
“倒也不必。”
聶予期將注意力放回手機上,云淡風輕的補充一句。
“我打完才看的!
【九】
來自楚慈的沉默來的總是那般突兀且迅速。她的心里似乎藏著一口井,井底又黑又沉,填著難以宣之于口的秘密。
直到聶予期手頭的一局游戲終了,才聽見耳邊傳來一聲嘆息。
“下次別這么沖動了!
接著便是一枚圖案可愛的創(chuàng)可貼闖入眼簾,貼在她傷口稀碎的手指上。
“至少不要見血!
垂眸看著視線里多出來的東西,聶予期動動指尖,語氣同往常一般冷淡:“打架不見血,那還打個什么勁兒!
這是有些出乎楚慈意料的答案。
又有些意料之中。
借著從車頂投下來的燈光,楚慈細細打量一番小姑娘的眉眼,柔和中藏著棱角,像一只蜷著肚皮的刺猬。
漸漸的,楚慈望向她的眼神中多了一絲同那個秘密一般難以宣之于口的意味。
“我仿佛終于可以想象幾分,你小時候的樣子了!
聞言,聶予期微妙的撩了眼皮,神色隱含深究的偏過頭與她對視。
每當這個人奇奇怪怪的時候,那雙眼總顯得特別深情。
顯然,連這般近的距離都看不出任何虛假。
但聶予期總覺得不是這樣。
“別了,我小時候可比現(xiàn)在混賬多了!
聶予期打斷她,隨著視線移開,口中漫不經(jīng)心的轉(zhuǎn)了話題。
“方才你問我考沒考慮過后果,我仔細想了下,發(fā)現(xiàn)有一句話說的確實特別不妥!
“什么?”
楚慈從善如流的問。
歪靠在身后車窗上,聶予期雙手抱臂,好整以暇的笑了笑。
“我竟問那人睡得起嗎——可仿若你我之間,初始也不過一萬而已,好像有點錢的怕是都能睡起。”
她笑里藏著勾子,楚慈甚至能看見她浮于眼底的撩人與挑釁。
果然,她接著說:“細想幾分,明明這么大的老總,楚慈,你也太小氣了!
目光盯在小姑娘難得鮮活的眼角眉梢,楚慈順從的想,她確實太小氣了。
小氣到有點想把這個人藏起來了。
堵住她叭叭不停地小嘴兒,誰都不讓看。
免得去禍害眾生。
想著,楚慈抬手關(guān)上車頂?shù)臒,無盡的黑暗從窗外籠罩進來。
“不就是加錢嗎!
輕輕脫掉小姑娘厚重的外套,她幾乎聽見皮帶扣子碰撞座椅的聲音。
“加多少?”
古有女妖,勾人不休。
【十】
北方的冬天總是那么寒冷,但常言道:有錢人驅(qū)寒的方式總是很多。
似乎是為了聶予期,楚慈早先派人在頂樓打造了一間玻璃花房,于夏日施工,秋日完工。
花房溫度適宜,四季如春
肩上披了條薄薄的毯子,面前一張矮腳小圓桌,桌上一杯花茶。聶予期躺在搖椅上,椅子一晃一晃,頭頂有陽光穿過層層樹蔭,透過玻璃層適宜的灑落下來,并不會太過刺眼,只會將人曬的暖洋洋的。
小姑娘便是享受著這般環(huán)境,瞇著眼一副將睡未睡的模樣。
聶予期有時也會想,被伺候成這個樣子,自己合該算是被包養(yǎng)的金絲雀中稱得上有名有姓的一號人物了。
試問有幾個金主爸爸能做到如此細致妥帖。
但人吶,總是貪心的想要更多。
或許聶予期比這個更可怕。
她什么都不想要。
彼時,與周遭幽靜的環(huán)境相比,她的手機正在桌上瘋狂響動,片刻未停,聯(lián)系人換了一個又一個。
醫(yī)生的,父母的,律師的,弟弟的。
沒完沒了。
聶予期卻連眼皮都沒眨一下。
反倒不遠處正著手修剪枝葉的楚慈有些耐不住了。畢竟這人難得閑暇,好不容易才抽出幾分時間來,本打算陪聶予期安逸的度過今日,誰曾想騷擾不休,想是菩薩還有三分火氣。
而令聶予期可惜的是,似乎在自己面前,楚慈那三分火氣能放出半分怕是都嫌多的,眼下也只不過不解而已,于花叢中抬起頭來,僅憑一張臉便賽過無數(shù)灼灼花影。
“不接嗎?”
聶予期搖了搖頭。
楚慈沉吟道:“那便關(guān)掉吧,省的心煩!
聶予期懟人時的嘴皮子常?爝^思維,幾乎想也沒想的回了一句:“我不煩,你煩嗎?”
楚慈啞口無言,一個不字卡在喉嚨里不上不下。
聶予期笑出聲來,隨即睜開眼,伸手撈過手機,關(guān)好之后又扔回去,啪的摔出一聲悶響。
雙手捧著杯身溫熱的茶盞,她顧自坐在椅子上望起遠處風景。
“是挺煩的,沒意思。”
楚慈舒了口氣,低頭繼續(xù)擺弄花草。
想了想仿佛不太放心,她又重新抬頭,用能一道不大不小正好能傳到聶予期耳朵里的聲音低柔安撫。
“不要煩。所有令你煩心的事情,本質(zhì)都不值得!
聶予期一雙本因出神而愈顯渙散的瞳孔聞言漸漸聚焦,杯子還捧在手上,目光從窗外晃蕩回來。
“是嗎?”
她動作慢悠悠的,遙遙斜來一眼。
“包括你嗎?”
楚慈一頓,似乎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但好在現(xiàn)在也可以考慮,時間不算太長,她干脆且平靜的回。
“嗯,包括我!
【十一】
聶予期望著她,眼睛里不知道在醞釀什么,楚慈只從中翻出一抹郁郁沉沉的黑。
黑的不透光亮,不染生機。
楚慈放下修飾花草的剪刀,耐心而重視的引導她。
“怎么了?”
這次,聶予期給出一個完全出乎楚慈預料的答案。
是一個所有聰明的金絲雀都不會問出口的問題。
“你愛我嗎,楚慈!
而身為一名金主,楚慈給出的回應也顯得那樣出人意料,與眾不同。
“我愛你。”
她堅定的重復著,認真誠懇。
“我愛你。”
一字一句,一往無前。
“我愛你!
鏗鏘純粹,擲地有聲。
“我會一直愛你。”
聶予期無動于衷的繼續(xù)瞧她,心里卻在想。
世界上怎么會有這種人。
滿嘴說著愛你,眼里卻找不到絲毫愛意。
有只有一汪仿佛能將人溺斃于沼澤深潭中的溫柔。
那是一種仁慈妥帖的悲憫。
她與生俱來。
【十二】
經(jīng)過花房的那次談話,時間眨眼已轉(zhuǎn)到一月。
算算日子,再過二十多天就要過年了,也該來到楚慈的生日。
在此之前,楚慈卻發(fā)現(xiàn)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聶予期的身體好像出問題了。
她開始瘦的厲害,不消半月便掉了七八斤稱,導致本就看上去皮包骨頭的人兒此刻更顯得瘦骨嶙峋,臉頰都凹了一大塊。
楚慈半跪著守在床邊,嘴里不停地哄:“跟我去醫(yī)院,好不好?”
聶予期窩在被子里,毫不吝嗇的揮灑著她的任性。
“我不要!
楚慈曲線救國:“那我叫醫(yī)生過來!
聶予期這才掀開眼皮,但也沒有妥協(xié)的意思,從被窩里伸出一只手來,想直接將楚慈拉到床上。
“別像個老太太似得磨叨了,有空就陪我躺一會兒!
楚慈穩(wěn)如泰山,用行動證實著她的堅持不懈。
聶予期扯不動,無奈中只好嘆出一句:“我給你準備了生日禮物!
楚慈的表情怔住,莫名有一絲慌張從眼底竄了出來。
她努力鎮(zhèn)定的調(diào)整語氣。
“這么好?”
聶予期應了一聲:“所以想要禮物的話,你可以暫時閉嘴了嗎?”
楚慈順著她的力道躺下,小心翼翼的伸手攬過她。
聶予期怕是將這輩子的乖巧溫情都用在這一刻了,順從的躺在楚慈懷里。
隨即而來的是長久安靜。
久到待楚慈都以為聶予期睡著的時候,她察覺自己的食指被人套上一圈冰涼。
她聽見懷里人輕輕的道:“我也不想的,但你看,天這么冷,總會有一根稻草壓死駱駝!
之后又隔許久,她繼續(xù)道:“祝我快樂吧,楚慈!
楚慈垂了垂眸,眸光墜著明顯黯然的意味。
顯然,她的預感實現(xiàn)了。
她像是突然明悟到了自己終究不能改變什么,只能無可奈何的選擇放過對方。
“好。”
她低頭吻了吻小姑娘的眉心,一如既往的用自己畢生溫柔去安撫回應著她。
“祝你快樂!
【十三】
聶予期的葬禮來的那般如期而至,又猝不及防。
她甚至沒能熬過楚慈的生日。
葬禮是楚慈給她辦的,門堂冷清,無一親朋。
楚慈選擇了火葬,連墓地都是自己給她挑的。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楚慈不太明白,為什么人死的時候總會下雨。
雨水冰涼的像針一樣,透過色調(diào)沉重的黑雨傘,一根根扎在楚慈身上。
站在聶予期的墓碑前,望著她的遺照,楚慈覺得,這小姑娘年紀不大,心可真狠。
為什么自己做到這般地步都沒能留住她呢。
“你太高傲了,楚慈!
“所以你什么時候才能明白,你并不能拯救任何人!
自不遠處,白衣溫柔的姑娘撐著傘穿過細雨,嘴里說出的話卻比這雨水更寒。
她手里捧著一束花,輕輕放在聶予期的墓碑前。
身后走來一些人,俱是聶予期生前所識。
聶予期的律師表明來意:聶予期遺產(chǎn)估算總計三百二十八萬,一分未留,全部捐給了一些與治療抑郁癥等精神疾病相關(guān)的慈善機構(gòu)。
楚慈說我知道。
聶予期的醫(yī)生言簡意賅:她得了惡性腦瘤,因發(fā)現(xiàn)及時,治愈成功的幾率本有百分之六十之高,但耐不住一拖再拖,最后錯過了最佳治療時機。
楚慈說我知道。
調(diào)查聶予期死亡的警察道:“她是自殺的!
楚慈沉默了下,還是回答。
“嗯,我知道!
直到聶予期的弟弟出現(xiàn),小伙子生的濃眉大眼,白白凈凈,手里也沒打傘,一路跑來被雨水淋個透徹。
站在墓碑前,他眼里充斥著茫然,仿佛控訴的喃喃道:“她只給我留了上完大學的錢,父母的面她都幾年沒見了,說好要買的房子也沒著落。”
除了我知道,楚慈這次多問了一句話。
“你恨她嗎?”
男孩搖搖頭,突然蹲在雨里失聲痛哭起來。
楚慈漠然看著。
她清楚曉得這家人是什么樣子。
可能真的只有當你死去,世界才會為你善良。
【十四】
楚慈脊背筆挺的立在雨中,原本在聶予期面前努力營造出的溫柔此刻消得半分不剩。
江黎站在旁邊,與楚慈時常表現(xiàn)出的刻意不盡相同。這人抬手理了下垂落耳邊的發(fā),白衣溫婉,知性淡雅,一眉一眼都在詮釋著如沐春風一詞。
然而喜劇的是,事實總是與表象相反。
“看來你失敗了,和你的女兒一樣,她們都消失了。”
她像一條毒蛇,利用楚慈難以宣之于口的秘密,反復在楚慈的心上插著刀子,言語里卻充滿可惜的意思。
后者沒作理會,顧自沉默的垂下眸光,拇指蹭了蹭戴在食指上的戒指。
戒指很樸素,里里外外連個花紋都沒有,卻是聶予期唯一送給她的東西。
楚慈本打算放在棺材里給她陪葬,想了想又舍不得。
楚慈不欲糾纏,扭過頭轉(zhuǎn)身離開。
江黎從后面叫住她。
“不過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從一開始你就是愛她的,那結(jié)局會不會變得不一樣些?”
楚慈頓了下,又很快邁開步子。
不辯駁,不爭論。
背影挺直,一言未發(fā)。
江黎望著她,似乎在贊賞這人的果決瀟灑,又好像在唾棄她的表里不一。
直到視線里楚慈的身形遠去,江黎才重新將目光放到聶予期的墓志銘上。
我是愛你的,你是自由的。
不論去留,毋論生死。
嶄新的墓碑前,長身玉立在清明煙雨中的女人仿佛被定格在了這幕。
漸漸的,她從眼底浮上的顏色變得很沉很深。
她彎下腰,抬手替小姑娘的遺照抹去雨水,腦中想起半年前去楚慈家里做客,主人不在,她卻第一次見到聶予期的場景。
穿著背心短褲的小姑娘抽著一根煙,耳邊傳來她對楚慈的評價。
她不愛我。
只是真的不介意。
將世界都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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