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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意荒原
在故事開始之前,我想問您一個問題。
治病救人的醫(yī)生與食人鬼之間會存在可以稱之為愛的東西嗎?
先別急著否認,這個問題看似荒謬,但還是請您暫且聽我講完這個故事后再做決斷。
童磨擁有一雙奇特的眼眸,就像有人把這個世界的五光十色混雜在一塊,再統(tǒng)統(tǒng)涂抹到他那雙澄明的眼睛里。
我原本是知道這雙眼睛的,他是萬世極樂教教祖,或許就因為這雙眼睛而被傳的神乎其神,才有了那群奇怪的信徒。
像這種聚在一起的團體無端讓我覺得詭異,所以向來都遠離這種可能會找上門的麻煩,不過這還不是能夠讓我心情復雜至此的原因。
第一次意識到這個人的危險程度是在行醫(yī)歸來的夜晚,我背著沉重的藥匣,身軀疲憊,體力已然不足以支撐自己順著大路走回居所了,所以就沿著近路走入一個小巷,恰好撞見他殺死了一個人。
如果僅僅是殺死也就罷了,可自詡見過不少血腥場面的我也不免呆立在原地。
我的心在發(fā)抖,氣也不能喘,直到肺部忽地被冷空氣侵襲變得一片冰冷開始刺痛起來,才堪堪對眼前的場景有所反應,疼痛感將我包圍,甚至讓我沒能邁起離開的腳步。
地上破碎的血肉已經看不出原本作為人類時是何模樣了,童磨正提著一個女人的殘肢,嘴角還殘留著猩紅色的血跡,他雖然在對著那具不堪入目的軀體流淚,卻從始至終都帶著從未散去的笑意。
仿佛才注意到這幅惡鬼食人的場面被其他人看到,他轉頭向我望過來,淚滴還未消散,卻好似就站在那雙眼睛后面,懷著悲憫又高傲的神色俯視著眾生。
這算什么,鱷魚的眼淚嗎?
我本該這樣想,卻不知怎的,忽然在奇妙的地方理解了那群信徒的狂熱,說來也可笑,我從他那雙無悲無喜的眼睛里看到了我苦求許久的解脫。
童磨是食人鬼,那時我剛意識到這點,卻不知道從哪里來的膽量,讓我開口對身為鬼的他說了那樣一句話。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極樂嗎?”
我本以為我會死在那個夜晚,和那個可憐的女子一樣死在無人知曉的小巷中,但是我并沒有如所想一般死去。
獨自一人行走在歸家的路上,雨夜的燈火映照在許許多多尚淺的積水中,光影交錯,讓人產生猶在夢中的混亂感,映照間又讓我想起童磨的眼睛來。
“難道極樂不就是沒有痛苦的地方嗎?”
他這樣說道。
我忘記了自己的回答,卻還清楚記得當時的場景。
血液是什么味道呢?
病體沉重,心神尚未安定,連帶著整個人愈發(fā)虛弱起來,僅是回家的路途就讓我疲憊的不成樣子,只得獨自站在黑暗中大口喘氣。行醫(yī)數(shù)年,也算見過不少鮮血淋漓的場面,但從沒有哪次如這次一般,只要想著那個場景,血液腥臭的黏膩感就會裹挾著濃稠的絕望,向我迎面撲來。
我扶著墻壁挪動,感到有些反胃,卻因為沒有時間進食而只能干嘔,到最后快要嘔出血來才算罷休。
等到胃部的抽痛感逐漸平息,我站起身摸索著想清洗一番,但最后還是脫力摔倒,水盆也打翻在地上,衣擺因為被地上的水漬浸濕而格外沉重。
這就是活著,形容狼狽,身心俱疲。
發(fā)生的一切讓我覺得不可置信,那帶著愉悅笑意的臉,張揚的白橡色頭發(fā),全部一刀一刀深刻在記憶里,連帶著血肉一起,撕扯出猙獰的疤痕。
在那不久之后,我去到了萬世極樂教,混在一眾教徒之中,與年齡各異的女子們并肩而坐,就像個真正的信教徒那般。
他只是個值得千刀萬剮的食人鬼,還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慈悲表情,而作為醫(yī)生治病救人的我,卻幾乎成了他的信徒,跪坐在那片赤色蓮花之下,一頭栽進這片枯戮的荒原。
可笑的是,我一邊唾棄與這樣的自己,一邊沉溺于那種瘋狂之中無法自拔。
童磨就在教徒中注意到了我,把我?guī)У搅撕蠓降囊粋屋內,大概就是他平日里把教徒引去極樂的房間吧。
“你也有什么感到痛苦的事嗎?就這樣說出來,然后就可以去往極樂哦~”
我知道他所謂的極樂就是死亡,可我依舊不知該如何回答。
比起傾訴,我反而更加擅長聆聽,在往常的日子里,也大多扮演著傾聽的一方,有患病之人的含淚不舍,有病人親眷的悲切挽留,他們有的甚至會不顧禮數(shù)拉住我的手苦苦哀求我,在這樣真摯的情感催促下,我無法說出拒絕的話,只好不斷忍耐自身的病痛繼續(xù)去救治其他病人,然后沉默地當好一個他人喜怒哀樂的旁觀者。
這樣的哀求又有什么意義呢?我不是神明,更不是奇譚故事里能夠起死回生的妖怪,只不過是在這茫茫眾生相中垂死掙扎的一員,稍不留神就會陷入無邊的苦痛之中。
于是我答道:“沒有什么為之痛苦的事情,我已經足夠圓滿了!
他人的悲哀已經足夠多了,我又何必為自己徒增煩惱?
“可是上次見到你明明就已經病重到快死了吧?真是可憐啊~”
童磨就坐在蓮花狀的臺子上,開口的音調聽起來既悲傷又富有人情味,我有些意外,抬頭向他看去,而他雙眸依舊。
“是快要死了呢。”我這樣答道,并沒有因為快死亡這件事而產生什么恐懼感,倒是因為他沒有真的在為我悲傷而暗自松了一口氣——我已不能承受更多的情感了。
“那既然你沒有痛苦的事情,我就等到你死的時候再送你去往極樂好了~”
黃粱度三生,人世夢一場。
“好!
日復一日,我的身體就這樣垮了下去,現(xiàn)在所能做的也不過是像個年邁老人那樣,每日走動一下便已是極限,如以前一般行醫(yī)自是不可能。
童磨就如同真正悲憫的神明之子一樣,在眾人面前邀請我住在教內,這提議對于知曉了他是鬼的我來說足夠荒謬,但我卻真的如他提議所說,以教祖請來的醫(yī)生這樣的名義住到了萬世極樂教內。
或許我的存在對于童磨來說只是一個有趣一些的人類吧,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要被他吃掉的那種。我想到這一點,不由有些想笑,端著蠟燭的手輕微地抖了一下,濺上一滴方才融化的蠟油,燙得皮膚有些刺痛。
房門發(fā)出刺耳的吱呀聲,我向門口看去,童磨就在此刻推門走進來,蠟燭差點被風帶得就此熄滅,我只得放下手上的蠟燭,書也沒有心思再看。
“今天也是在看書啊……你一直都是這樣無趣嗎?”
面對這個“無趣”的評價,我不置可否,只是不輕不重的反問道:“是啊,那你要現(xiàn)在吃了我嗎?”
他還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樣子,在我面前坐了下來,甚至還執(zhí)起我的手,用指甲刮去我剛剛未及時擦去,此刻已經凝固的蠟油。
“剛才我是這樣打算的啦,可是現(xiàn)在我又改變主意了呢~”
我不去看他,更不搭話,只裝作垂眸看書的樣子,他也沒有為此生氣,用那雙琉璃般的眸子望著我,倒是安靜了下來。
空氣一時間沉靜起來,直到他開口說了一句話。
“你想要變成鬼嗎?變得和我一樣哦~”
這不是他第一次提出要我變成鬼了,作為醫(yī)者,我絕不可能做出為一己之私奪取他人性命的行為,但比起往日里干脆利落的拒絕,這次我沒有直接回答。
一路走走停停,我見了不少生離死別,便覺得人世間有兩個地方的眼淚最為純粹,其一是佛堂,其二則是墓地。
我這樣對童磨說著,但他當時只是睜著那雙神賜般的眸子,托著腮,奪過我手里聊以解悶的書籍放在手上翻動著,一邊十分不解地問道:“為什么?”
我只是暗自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借著輕晃的燭火去看他,那好奇的神色不似作偽?窗,他不明白我的話,他不明白什么是懺悔,不明白什么是為逝者而哭泣,更不明白什么是愛,于是我聽見自己這樣答道:“沒什么,不過是病人的胡話而已!
他似是覺得無聊,隨手把從我這里拿去的書扔在桌子上,雙手拉著我的手把玩,鬼的體溫本就會比常人涼上一些,此刻我的手卻比童磨還要冷上幾分。
“你就快要死了,變成鬼和我一起不是更好,就沒有想做卻還沒做的事情嗎?”
我把手從他的手掌中抽離,對上他不解的眼神,笑道:“當然有啊,童磨,在臨死之前,我想和你一起去逛一次夏日祭。”
這幅殘缺的身體我自己再清楚不過,只怕活不到深秋,更熬不過凜冽寒冬。
那天我難得地打扮了一下,不然灰敗的臉色要比童磨更像鬼些。夜晚的夏日祭人群密集,還有許多小攤販,開始我還擔心他能不能控制住自己作為鬼的本能,后來只覺得想笑。他手上還拿著我買的蘋果糖,澄黃的糖汁有些化開,此刻不時滴落在他手上,他就好像毫無所覺一般,睜著眼睛打量著四周的事物,東張西望的神色有些滑稽。
我內心軟成一片,面色也柔順起來。
讓我發(fā)笑的不是其他什么事,而是童磨,這個食人之鬼,也是萬世極樂教的教祖大人,他此刻無端沾染了幾分煙火氣息,倒像是有個人類模樣了。
焰火綻在夜空中,比晚星更為明亮,周圍不時傳來的贊嘆聲顯整個環(huán)境得更為吵鬧,我也想開口說上些什么,卻咳得止不住,抵住唇角的手帕也染上幾點鮮紅。我顧不得疼痛,只想著童磨也能聞到這樣的血腥氣,怕他難以抑制,心下多了幾分擔憂,于是我抬頭看他,他卻只是看著燃放焰火的地方,語氣和平常一般無二。
“總覺得你和焰火很相似呢~”
他莫名開口說了這樣一句話,我剛巧在這個時候止住咳嗽,對他的話生出幾分好奇,便開口回問道:“為什么?”
“因為生命很短暫呀~”
他回望向我,眸光熠熠,在輝光的映襯下比煙火更耀眼些。我喜歡他的眼睛,又不只是喜歡那雙眼睛,所以我只能強迫自己轉過頭去,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我啊,可不能因為留戀人世而丟了這種從容赴死的勇氣,就只能在此刻嘲笑起自己來——已是將死之人了,倒還有一顆能夠用來愛人的,健全的心不成?
從夏日祭回來,我身體衰敗的速度更加快了,到后來只能每日在臥榻之上休息,童磨依舊會來看我,同我說話,卻沒有再提過把我變成鬼的事情。
于是每日能做的事情就只剩了望著窗外發(fā)呆,等到童磨來了,再和他說上幾句話,也不覺得無聊。
還是經常有教徒到他面前訴說著各種不幸的遭遇,他想來也還是那副會為其他人的不幸而感到悲傷的模樣吧?
我曾經遇到過無數(shù)遭遇不幸的人,他們無一不是充滿痛苦的模樣,我為他們的痛苦而痛苦,為病人逝去倍感自責的同時又覺得無能為力。因為事關生命,這種沉重的感情曾幾度將我壓垮,可痛苦又是什么呢?
求生是痛苦,求死是痛苦,無所求是痛苦,求不得是痛苦,如果所謂人生就是在這樣的苦痛中不斷掙扎,又如何能夠解脫?
我偏偏在生命所剩無幾的時候羨慕起童磨來。
在我死去之后,他大概是世上唯一會因為我死去而流淚的人吧,我這樣猜測著。
可若是這樣想,我和那些無所顧及通過在他面前痛哭流涕來發(fā)泄情緒,對他傾倒痛苦的教徒也無甚分別了。但好在我還不需要他虛情假意地表演悲傷,更不需要他的眼淚來證明我曾用這種衰弱無力的樣子茍活于世,那種被病痛所累的模樣對我而言,是比死更值得痛苦的屈辱。
在我生命的最后時刻,也是童磨陪伴在我的身旁,他就這樣看著我,靜靜等待我的呼吸逐漸微弱,然后在我氣絕的前一刻,笑著用經常拿在手里的扇子貫穿了我的心臟。
“這樣你就不是因為生病而死了呢,你將和我融為一體,去往極樂,這是多么令人高興的事情。
我朦朧間聽到童磨這樣說道,兩滴冰冷的液體打在我尚有余溫的臉頰上,順著兩旁的弧度緩緩滑落。
其實我對童磨說了謊,我也曾有過痛苦不堪的日子,但那些憤恨與不甘早已被長久的煎熬磨平,直到此刻終于消弭無蹤。
除去那次“意外”的見面以外,這還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流露出屬于鬼的模樣,作為鬼的他徹底吞噬了我的軀體,卻不知道我的靈魂還在原地徘徊。
他到底還是以前那副模樣,為我流下了莫須有的眼淚,我竟在此刻由衷感謝起童磨的無情來,這讓我不至于因為似有似無的牽絆而留連不去,這或許是他最后的慈悲吧。
可對他來講,慈悲又是何物呢?
一生居無定所,我的靈魂也無處可去,如果有人能引路人為我指個路,那或許就是這樣吧——先直行穿過琉璃色的霓虹燈塔,再轉個彎,就是獨屬于他的赤色荒原,那里什么都沒有,只余他自己,盛裝表演著苦樂交替的悲喜劇,什么也沒能留下。
我與夏日祭那日一般,硬生生錯開了自己望向他的目光,隨后沒來由的覺得想笑,于是竟自顧自地笑了,可轉過頭后又簌然落下淚來。
黃粱度三生,人世夢一場。
我即將去往那個無關愛憎的地方——開在黃泉的彼岸花,或許真的會很美吧。
插入書簽
這篇其實是和之前的無慘短篇(殺死我的愛人)一起構思的,如果說和無慘的女主有什么不同的話,無慘篇的女主是向死而生,是一種殉道般的愛意,童磨篇女主就只是一個在無盡苦痛中不斷尋求解脫的溫柔之人吧。
但我真的筆力不夠,不知道能不能寫出想要的感覺,如果有ooc或者有讓您感到不適的地方在此致歉了。
還有,例行的撒潑打滾求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