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夜深了，歇吧。”

　　“你跟著我，光吃苦了�！�

　　“沒有的事�！�

　　“我知道，咳咳…是我舍不得放你走。”

　　“……”

　　“妖琴，你恨我嗎？”

　　長(zhǎng)久地沉默后。

　　“沒有，睡吧�！蹦侨寺曇粑�，“太晚了，等會(huì)爺腿又疼了�！�

　　“對(duì)不起�！�

　　“沒有的事�！�

　　你對(duì)不起的人，已經(jīng)為你死了。

　　他看著躺在床上，只有上半身能動(dòng)男人，就是一個(gè)廢人，連那雙冷冽如鷹的眼都已經(jīng)瞎了。
　　男人的活動(dòng)，就是喊他去買筆墨紙硯，然后畫畫。

　　可一個(gè)瞎子畫畫，能如何樣？

　　他偷看過一次，男人勃然大怒，好幾天不肯吃飯，他便是再也不敢了。偷偷地也不敢。男人也防著他，畫都藏在床底——他只能夠得到那兒。

　　吹熄燭燈，房門擋住最后一線月光。

　　男人安安靜靜地如以往日夜一般躺在床上，蒼白的唇淺淺地帶出笑意，有暗紅的液體從口中流出，與上頭掉下的熱淚融為一體。

　　十年了。

　　十年了啊。

　　男人深陷的眼窩邊濕潤(rùn)了半鬢白霜，緩緩地，睜開了眼。

　　“我渴了。”

　　屏風(fēng)那面才躺下的人立刻起身，隨后是茶水入瓷杯的簌簌聲。

　　“爺——”

　　手一抖，溫茶皆撒到背面上，留下影影綽綽的暗痕。

　　“奴去拿毛巾�！�

　　接著是急促的腳步聲，一炷香，又復(fù)來。

　　男人眼睛一轉(zhuǎn)不轉(zhuǎn)地看著來人。

　　“爺？”他有些瑟瑟，而后輕輕地跪在床畔，“奴給爺清理�！�

　　他看不見的，只是睜著眼睛罷了。

　　不然，早就開始趕人了罷。

　　“奴，奴開始了�！�

　　果然，男人是瞎的。無論在他面前拿起熱毛巾，還是擦拭嘴邊血跡，男人都只直直地盯著他的臉看。

　　而他的臉，又不是妖琴。男人若是得光明，必是不肯讓他碰的。

　　“爺，腿可疼？奴給爺按按罷�！�

　　男人笑了笑，眼尾也微微挑起，“妖琴真乖�！�

　　“嗯……”

　　他小心翼翼將男人扶起來，手腳麻利的把軟枕立在他身后。

　　“妖琴可否不再自稱‘奴’？”

　　他動(dòng)作沒絲毫停頓，熟練地開始給男人按那兩條早已萎縮的腿。

　　這雙腿，和那雙眼睛一樣，也曾迷了無數(shù)姑娘的心。更是，踏過無數(shù)汗血寶馬，踩過深山和雪林�，F(xiàn)如今，不過是死肉。

　　好半天，他才回，“奴習(xí)慣了�！�

　　這個(gè)要求，男人不止一次提過，頭兩年還會(huì)歇斯底里，后來慢慢平靜下來。只是偶爾的、突然的，溫柔地說起。
　　“我要你說�！蹦腥诉@次態(tài)度比之前強(qiáng)硬，不知又是想到什么，也許是兒時(shí)的柳下捉蝶，青年時(shí)舞劍共醉，再來無非不過是，沙場(chǎng)生死相護(hù)，結(jié)青絲拜高堂。

　　至于緣何又想起——

　　“是那雀兒又來叫了罷。”

　　他們?cè)?jīng)養(yǎng)過一對(duì)兒小雀兒。

　　春天了，雀兒也曉得冒頭了，和男人藏著的心事一樣。

　　“好了。”他仔細(xì)著男人的腿，“爺，再按就量過了。奴給爺溫水�！�

　　“為何？”

　　雖未表明，但他心里知曉男人問的是什么。

　　沉默中，冷風(fēng)從剛打開的窗兒里闖入，男人不肯喝茶，也不肯歇下。就睜著一雙瞎了的眼睛，睜著一雙閉了八年的眼睛，固執(zhí)地不肯。

　　他笑了笑，蹲下身，“妖琴在這里。爺，喝了茶暖身子，好不好？”

　　男人忽地流下兩行清淚。

　　他著實(shí)慌了，手忙腳亂地去擦拭，卻怎知愈擦愈是多。

　　“爺？爺是不是哪里難受得緊？”他從來沒見過男人落淚，即使兵臨城下，即使深陷囹圄。此刻卻如春來了的小雨，撲簌撲簌的，是要把一輩子都哭了。

　　“奴、妖琴，妖琴發(fā)誓，以后都不自稱‘奴’了。”他急切地說著，“妖琴永遠(yuǎn)陪在爺身邊，妖琴若是違背誓言，就讓妖琴、不，就讓我天打雷劈不得好——”

　　‘死’字被男人生著銹味兒的唇盡數(shù)吞進(jìn)去。

　　雀兒又來了，爾后不過一瞬又飛走了。

　　天亮了。

　　他把一切都放得輕輕的，輕輕地拿開男人放在他腰上的手，輕輕地下榻，輕輕地穿衣。

　　“……醒了？”男人還是被吵醒了，他低低地問了一句。

　　“爺，妖琴去布早飯。”

　　男人還是睜著眼睛。可能是閉了太久，一朝能控制眼皮，就舍不得再嘗閉眼的滋味。男人向來好強(qiáng)，是不肯示弱的。

　　“別走�！蹦腥苏f。

　　他很乖，也不管穿到一半的衣服，就著晨光坐在塌邊。扶起男人，為男人打理長(zhǎng)長(zhǎng)但不打結(jié)、粗糙但不枯的發(fā)。

　　“真乖�！蹦腥苏f。

　　“妖琴都聽爺?shù)摹！彼α诵Α?br>
　　“出去吧，我今天想吃兔肉�！�

　　“妖琴這就下山購(gòu)置，爺千萬小心，有什么事都等妖琴回來。好不好？”

　　“好�！�

　　等到日上，他回來了。

　　但是男人食言了。

　　男人死了。

　　他沒有太驚訝，昨晚的那一場(chǎng)歡愉，不過是回光返照。

　　這也是他們之間的，第一次。

　　或者說，是他的第一次。

　　男人死得并不好看，眼睛和口鼻都在淌血。

　　和妖琴死地時(shí)候一模一樣。

　　他終于沒有刻意放輕步伐，沒有刻意壓低嗓音。

　　屋內(nèi)響起的慟哭聲驚起了雀兒。

　　半日后，他死在男人身邊。

　　他最后終于為自己自私了一回。

　　“大天狗，我不是妖琴�！�

　　“對(duì)不起，我騙了你大半輩子�！�

　　“我叫……算了，你還是不要知曉罷。”

　　后來，大概又是幾年歲月罷。有樵夫捉雀兒誤入木屋，把兩具腐肉埋了，帶走了一些他認(rèn)為能賣錢的東西。

　　“聽說了么？李狗蛋發(fā)了！”

　　“可不是么，這運(yùn)來了，怎么也擋不住的！”

　　“是啊，白得了好幾副已逝前太子的字畫呢。”

　　“而且鑒定，說是真跡，還說是前太子死后的十年里作的，畫得還可好了！你聽玄乎不玄乎？一個(gè)死人，還能作畫？”

　　“這不使得畫更值銀兩么？更玄乎我看倒不是這個(gè)，畢竟很多人都說前太子是病重，干脆死遁求個(gè)清凈了�！�

　　“那依你看，更玄乎的是什么？”

　　洗衣婦望了望周圍，低聲道，“你曉得么——那畫上的人——”

　　另外幾個(gè)新媳婦也都悄悄摸摸圍過來，“劉大嫂子，你倒是快說！”

　　有心急的已經(jīng)猜了起來，“肯定是妖琴公子罷！太子救風(fēng)塵的事跡，話本里頭可不少，后來還帶公子到軍營(yíng)里去護(hù)著呢�！�

　　劉大嫂聲音更低，“要是這樣，怎么會(huì)玄乎呢——那人不是妖琴公子！或者說，妖琴公子的，就幾張罷了，其他的上百上千張，都是別人！”

　　周圍一片吸氣聲。

　　劉大嫂道，“我無意間聽我做事的舉人老爺說的，好像，是妖狐——就，前朝的太子——哎呦，我可不敢再說了！”

　　“真的么？不可能罷……”

　　“我是不認(rèn)得那前朝太子的，可我識(shí)字�！眲⒋笊┎粷M別人質(zhì)疑她，“那樵夫可是我家死鬼酒肉兄弟，還沒人認(rèn)出來是前太子的手筆時(shí)給看過�！�

　　“確定是妖狐，沒錯(cuò)�？煽鋸埩耍敲炊�，全是！怎么知道是妖狐呢，那題的情詩(shī)，題目都有這兩個(gè)字�！�

　　“還不干活？這等事兒是我們能嘴碎的么？前太子和前朝太子，哪個(gè)都能讓你吃不了兜著走！”一個(gè)年輕姑娘罵道，幾人便不敢再偷閑，又戰(zhàn)戰(zhàn)兢兢起來。

　　雀兒還在叫春，但絕不是從前那一對(duì)兒了。

　　新雀兒不知憂愁，鳴著月梢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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