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死。

　　我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也不知從何處而來，只是隱約記得當人類裹著獸皮、拿著叉戟漫山遍野獵殺食物，求以果腹時，我便已經(jīng)存在了。

　　我化成一頭雄獅，匐于一叢灌木旁，看見兩頭與我相差無幾的雄獅為了爭奪母獅的□□權(quán)而相互撕咬，血流到我的腿邊，浸染了一綹鬃毛。

　　我頓感無趣，起身抖摟了全身的毛發(fā)，踱步走至遠處的溪邊，化為一棵草。

　　一個人類拄著一根木棍朝這邊走來了，他用不知名的果殼做成的簋舀了些溪水，河間游過一條兩指寬的草魚，他欣喜若狂，用削尖的木棍去扎，隨后攜著魚返回部落，向正在試圖打火的小人炫耀。

　　我睡著了。

　　醒來時發(fā)現(xiàn)原本生活在這里的人類穿上了麻質(zhì)，甚至稱之為布帛的裳。
　　地面鋪上了一層平整的石頭，來來往往的人有很多，嘈雜的聲音攪得我不得安寧。

　　我看見一群灰褐色的生物正在分食一塊人類丟在地上的白色物體，于是化為灰褐色生物的樣子湊了過去。

　　一個人看見了我，進而發(fā)現(xiàn)了這群生物。他嘴里發(fā)出一串我聽不懂的聲音，但表情和動作好似挑釁、好似厭惡。
　　他一腳驅(qū)散我們，踩死了一只我剛剛認識的同伴，并且踢走了食物。

　　后來我才知道，原來這灰褐色的生物，叫做老鼠，白色而且可以食用的物體，叫做饃。

　　我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爬到饃的旁邊，在人類的啐唾沫聲中，一口咬了下去。

　　我死了，原因是吃了帶有老鼠藥的饃。

　　我突然睜開眼睛，隱約發(fā)覺我好像是不會死的。

　　我看到天上飛過一只鳥，金色的羽毛，血紅的喙，很漂亮。

　　然而在半空中卻被一顆石子打中，落到了一個小孩兒的手里，他好像很失落，因為這只鳥死了。

　　我想象著它的樣子，變成了一只一模一樣的鳥，飛到小孩面前。
　　他看見我很高興，把我?guī)Щ亓思�，和我一起玩，還給我捉了很多蟲子。

　　但我不開心，因為我不愛吃蟲。

　　小孩兒的父親看到我懨懨的樣子，跟小孩兒說我得了病，活不了多久了。

　　他把我捉在手里，掰著我的翅膀，用不太鋒利的刀，抹了我的脖子。

　　我看見他把我的羽毛拔掉，在頸部的刀口處掏出了所有的內(nèi)臟，放在灶里烤，小孩兒哇哇大哭，但無濟于事。

　　我有些失望。

　　我又回到了那片熱鬧的小街，重新幻化成那只小鳥的樣子。

　　原因無他，我喜歡這個皮囊。

　　我停落在一家客棧的屋頂上，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驅(qū)散了擁擠的人群。
　　一群騎馬的人在客棧門前停了下來，他們穿著錦衣玉袍，很威風。

　　為首的那人仰起頭看到了我，欣喜道:
　　在那兒，陛下的金絲雀在那兒。

　　原來這只鳥叫金絲雀。

　　他們在下面設(shè)下捕鳥的陷阱，里面放了谷物。

　　說實在的，這種拙劣的伎倆我在很久以前就已經(jīng)見過了。
　　但我還是飛了下去，想看看他們把我?guī)У侥睦锶ァ?br>
　　我被帶到了一個金碧輝煌的地方，他們管這里叫皇宮。
　　我被一個老頭兒鎖在了一個精致的籠子里，那個老頭兒佝僂著腰，挽著拂塵，說話聲音晦澀不明。

　　不久，他帶來了一個人，喚他皇帝陛下。

　　那個人長相極好，身著黑色蟒袍，氣勢逼人，可壓得人甘愿俯身。

　　他逗弄著我說:

　　日后可不要再調(diào)皮偷溜出去了。
　　我在這里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但沒多久，就厭煩了。

　　于是我決定離開。
　　我輕松地啄開籠子，撲楞開翅膀飛了出去。

　　門外的侍衛(wèi)發(fā)現(xiàn)后大驚失措，全都趕來攔我，引來了皇帝。

　　我在所有人面前幻化為人。
　　與其他人的反應(yīng)不同，他只是吩咐侍衛(wèi):
　　去取件衣裳。

　　我沒能離開，可能是我自己也不想離開罷。

　　他好像不在乎我是什么，也不在意我從不開口說一句話。
　　他教我寫字，笑得燦爛。
　　那日尋回你時正值忙年祭灶，以后，我喚你為‘年’可好？

　　永豐十年，儲王逼宮，稱妖族禍世，皇室蒙心。

　　我俯在他的腿上，聽他講述。
　　我伺方在位十年，征戰(zhàn)數(shù)載，治理邊疆，為百姓謀得安康盛世，以不負此生。

　　他摸著我的發(fā)，俯身對我說:
　　你可愿與我一同赴世，安于一處？
　　我不懂他的意思，卻還是點了點頭。

　　翌日，伺方永豐皇帝薨于城墻之上，入伺姓皇陵。

　　我看著他在我身旁倒下，一群身披鎧甲的士兵將他抬入皇陵，身后是狼貪虎視的儲王。

　　你可愿跟隨我？

　　我搖搖頭，轉(zhuǎn)頭邁入棺木，在他旁邊躺下。
　　儲王譏笑，拂袖而去。

　　我又沉睡了很久。

　　醒來時眼前漆黑一片，身旁的尸首只剩下皚皚的白骨，壽衣上的金絲與珠寶已不知所蹤。

　　我離開了皇陵。
　　我不想再變成除了人以外的任何生物了，因為我覺得那很糟糕。

　　我走在小巷間，看到有人騎著兩個輪子的車飛馳而過。
　　人們穿著長袍，將長發(fā)編成了辮子，有的人甚至剪短了頭發(fā)，鼻梁上架著兩個圓圓的透明薄片。

　　這很新奇。

　　我走進一家當鋪，老板昏昏欲睡。
　　我將他迷暈，變成他的樣子守在柜臺前。

　　進來了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他踮起腳，使勁扒著柜臺的邊緣。
　　我看著他。

　　他將一塊玉石遞給我。
　　有些眼熟，我拿起玉石仔細掂量。
　　好像是伺方曾經(jīng)送給我的那塊，隨我一同入了皇陵。

　　我隨手拋出兩錠白銀，他感恩戴德，磕頭致謝。

　　我在這里逗留了三年，在我打算離開的最后一天，那個男孩又來了。
　　他長高了，可以碰到柜臺了。

　　但他的腰好像直不起來，走路姿勢很奇怪。
　　就像伺方身邊伺候的太監(jiān)。
　　我了然。

　　他遞給我兩錠銀子，有些拘謹:
　　雖然錢不太夠，但我只有這么多了，您大恩大德，將玉石還給我吧。
　　說著又去磕頭。

　　我俯身從柜腳下面抽出一塊石頭，吹了吹，露出了本來的面目。

　　柜子又晃了，好煩。

　　我回到了皇陵，打算在離開之前再看一眼伺方。

　　卻意外地，在棺木里發(fā)現(xiàn)了那枚不菲的玉石。
　　我將它置于伺方的頭骨之內(nèi)，封死了棺木。

　　我走了很多年，去了很多地方，戴著以前的臉。

　　只是最近好像不太太平，經(jīng)�？梢月犚娬鸲@的槍炮聲。

　　我趴在窗臺，拄著下巴。
　　門突然被人撞開，一個穿著軍服的東瀛人拖著一個女孩走進來。
　　他獰笑著，去扒女孩的衣服，女孩哭著反抗。

　　我安靜的看著。
　　東瀛人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他張大了嘴巴，涎水流了出來。

　　我皺著眉頭，打算離去。

　　他一把抱住我，去啃咬我的脖子。

　　惡心至極。

　　手指穿入他的后頸，血流了出來。

　　我沒在意身后女孩呆呆的表情，化去一身的血污，離開了。

　　我去了一個沒有人的地方，搭了個房子，在周圍種滿了藥材。

　　突然有一天，一個人闖入了我的結(jié)界。
　　他長得與伺方有幾分相似，我接納了他，允許他住在我的草棚里。

　　他捉了條蛇，讓我?guī)退尽?br>　　我蹲在地上生火，他笑意盈盈地看著我。
　　你知道嗎？你種的這些藥材在外面十分稀有，可算得上價值連城了。
　　我點點頭。

　　明天我就出去了，你要和我一起嗎？
　　我沒說話，轉(zhuǎn)身去取佐料。

　　第二天，他果真離開了。
　　又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逮了只蛇，準備收拾收拾烤了。
　　結(jié)界松動了，我心神一動，走過去查看。

　　他去而復(fù)返，破壞了我的結(jié)界，還帶來了很多人。

　　原來他在我給他留的出口處作了記號。

　　年，我們只是過來挖些藥材，賣了錢我們可以和你一起平分。
　　他有些著急。

　　我默不作聲，但我知道這種情緒叫做生氣。

　　我站在他們面前，阻斷了他們前進的路。

　　把他弄開。
　　一個人說。

　　有人上前推搡，我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們驚呼，卻也推不開我。

　　我想笑。

　　然而腹部一陣疼痛，原來是被我扼住脖子的人將手里的鐮刀剜入了我的腹中。
　　他們大罵，說我不識好歹。

　　我沒有讓步。

　　他們一個個都將手里的鋤具當做武器，砍我的手臂、削我的腿骨、刺我的身軀，包括他在內(nèi)。

　　我稍微用力，手里的那個人便沒了氣。
　　他們驚恐地看著我。

　　我張大了嘴巴，彎下身想要大笑，卻發(fā)不出聲音。
　　溫熱的血從額頭、嘴角流出，身上的傷口更是像小溪般汩汩地流動。

　　你想知道自己是誰嗎？
　　我聽見一個聲音說。
　　想。

　　我無聲地笑了半晌，眼角泛了淚。
　　站起身子，向深山走去。
　　身后的人類一個接著一個倒下。
　　沒有了生人的氣息，終于，我笑出了聲音。

　　我憶起了我的名字。
　　我，叫做欲望。
　　我，來自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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