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游

　　那日晴朗似畫，碧空寥廓。云天青早些時(shí)候奉了太清之命下山除妖，一路尋跡而去，將那為害四方的妖獸剔了內(nèi)丹，又順道收服了若干小妖。云天青本是風(fēng)屬相，偏那妖獸以雷系仙術(shù)見長，纏斗時(shí)不慎傷了經(jīng)脈。索性棄了御劍之術(shù)，一路行來，到了休寧附近一處小鎮(zhèn)上已是暮靄微垂。
　　云天青見前方斜插了一盞酒旗，心下大喜，便拐將進(jìn)去，將身上碎銀子全掏來置于桌上，喚來酒肆小二：“小哥，把你們店里最好的酒全端上來！”

　　那小二瞅瞅桌上的酒錢，滿臉堆笑道：“這位少俠豪爽！只是我們小小酒肆客人說多也不算少，若都進(jìn)了您的肚，小店還怎生招呼其他客官？”

　　云天青知他嫌少，笑道：“這有何難！”說著便將身上佩劍扔給小二，道：“可夠了？”心下暗忖：若是師父師兄問起，便說除妖時(shí)毀了，隔天再去劍閣討一把趁手的來好了。

　　小二卻會(huì)錯(cuò)意，道他吃定了霸王餐，當(dāng)下臉色一白，忙道：“夠了，夠了！”心下卻想：這會(huì)子我不與你明斗，待那仙人來喝酒，我準(zhǔn)叫你賠十倍！

　　云天青也不理會(huì)他神色變換，旋身坐在長凳上，翹起二郎腿，慢慢將桌上一碟黃豆拋進(jìn)嘴里。這動(dòng)作本是不雅，到了他身上卻顯出一股子慵懶與逍遙，叫人忍不住多看幾眼。四周的酒客多是市井小民，乍見這豐神如玉的青年不由得壓了嗓子低語：

　　“我瞧那公子俊俏得很，定是個(gè)富家子弟。”

　　“馬老二，我看你賣豬肉賣得老眼昏花。好好的富家子出來闖什么，仔細(xì)他那身皮肉給妖怪吃了 ！”

　　“老李這話有理。你沒瞧見他方才把劍拿出來，小二臉都白了。照我看，不是混吃混喝又是什么�！�

　　“那便是個(gè)紈绔子弟。你們這一說我倒想起了近日在休寧一帶出現(xiàn)的白衣仙人，聽說他不過弱冠之年，生得英俊不凡，一柄三尺長劍硬是將齊云山里的熊妖割了腦袋……”
　　云天青聞言不由得失笑，心道：若是我說那“紈绔子弟”便是“白衣仙人”，還不知道你們是個(gè)什么模樣。

　　鄰桌最先出聲的人叫道：“小子，我們說那白衣仙人有何可笑？”

　　云天青忙正色道：“不敢不敢，只是聽了‘仙人’力斗妖獸，心里好生佩服�！毙睦飬s笑：我豈會(huì)跟自己過不去？

　　眼見小二送了一壺竹葉青上來，云天青迫不及待地灌上滿滿一口，嘆道：“爽快，爽快！”當(dāng)下將酒灌入腰間玉壺，吩咐小二道：“還請(qǐng)小哥給兩張紙�！毙《桓疫`忤，馬上取了東西過來，只見云天青咬破食指，游龍走鳳，頃刻間畫了幾張符咒。小二看得目瞪口呆，云天青微微一笑道：“這幾張驅(qū)魔符當(dāng)做余下的酒錢。這處風(fēng)水不佳，所幸惡妖已除，生人血畫的符要護(hù)你小小一爿店已足夠了�！闭f著便提著玉壺出了酒肆。

　　此刻已是掌燈時(shí)分，街邊擺了各種小攤，販賣叫喝聲不絕于耳。云天青奇道：“今天怎這般熱鬧？”走到一處攤前，問道：“姑娘，今天可是什么節(jié)日？”

　　那埋頭穿針引線的姑娘抬頭一看，不禁紅了臉頰，細(xì)聲道：“今日是七夕�！�

　　云天青心里一動(dòng)，道：“姑娘這可有什么好看的飾物？”

　　姑娘理了理鬢發(fā)，欲掩飾自己的失態(tài)，抿嘴一笑：“我做的可都在這攤上了。若公子嫌不好看，不妨去紅衣服的姑娘那看看。”

　　云天青見她閑倚燈下，兩腮如覆了一層透明紅暈，竟失神想到了夙玉，也不知她害羞起來是個(gè)什么模樣。轉(zhuǎn)念一想，今日七夕佳節(jié)，夙玉該是與師兄一道月下乞巧�；腥婚g似乎看到鳳凰樹下兩人言笑晏晏，共約花事一幕。

　　思及此他不由得一陣酸楚，卻笑著與那姑娘閑話，用紫晶石換了一支釵并一副乾坤環(h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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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天青潛入弟子房，悄無聲息地除了衣裳縮進(jìn)被窩，剛一躺下卻聽得玄霄道：“算日子不是昨日便能回來么？你又惹了什么事？”

　　云天青緊了緊被子，笑道：“師兄，我在你眼里便這么不成器么？這回妖怪難對(duì)付，多耗了些時(shí)日�！�

　　玄霄哼了一聲，道：“怕又是你不忍傷它性命罷。可有傷著？”說著便探手到他腰腹處。

　　云天青驚得一跳，忙躲過身笑道：“師兄，我怕癢得緊，求你行行好把手收回去罷�！�

　　玄霄聽他言語無異也不再多說，只往墻壁挪了挪。云天青知他憐惜自己連日勞頓，無聲一笑便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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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日云天青去承天劍臺(tái)，自是挨了一頓訓(xùn)。玄霄冷眼睨他，知他定是換了酒喝，卻也懶得理會(huì)。云天青不敢多言，乖乖去到思返谷，修習(xí)那玉虛劍法。

　　天將薄暮，云天青銜著草根躺在地上，眼瞅著谷口一人也無，心下不禁哀嘆：我云少俠縱橫江湖，竟會(huì)餓死？

　　正胡亂想著，谷口傳來輕微的腳步，云天青一骨碌爬起身，正要大喊“師兄”卻見夙玉提著食盒緩步走來。斜照的光影流在她臉上，竟像是薄薄的紅暈，云天青一時(shí)看得癡了。好容易回過神，夙玉已站在他跟前，嘴角噙著一抹笑意。

　　云天青只覺臉上熱氣涌起，窘迫得不知怎生是好。夙玉柔聲道：“青哥，我不知你喜歡吃什么，便隨便送了些來。”

　　云天青連連稱謝，剛打開蓋子，一陣香氣撲鼻，勾得他肚里饞蟲亂躥。他咽了咽口水，抬眼見夙玉笑意更深，也笑道：“師妹，你是不知這思返谷凈叫人‘思飯’！”見夙玉抿嘴而笑，又道：“以前我跟師兄說，他罵我胡鬧，卻不知這里面含了多少理趣。”

　　夙玉道：“玄霄師兄只有跟你一起才會(huì)生氣。若換了旁人，他理也不理�！�

　　云天青咽下一口飯，道：“他跟你一起卻會(huì)笑�！�

　　夙玉忽而斂了笑容低頭不語，云天青不知觸了她什么心事，心虛不已。夙玉靜靜地坐在一旁，云天青見她神色空靈，只拼命壓低聲音吃飯。

　　夙玉默默將食盒收好，拈了裙裾欲走，云天青喚道：“夙玉……”見她回轉(zhuǎn)身來，云天青忙將手在草上胡亂抹幾下，從懷里取出那支釵子：“我前些天下山除妖，想著你喜歡素凈便買下了。”卻絕口不提七夕。夙玉輕聲道了謝，見那釵是檀木雕成，通體墨綠，圓潤無比，上頭綴了顆白脂玉。

　　云天青怕她嫌棄，又道：“這釵子比不上銀絲玉骨，我瞧著精巧便買來送你�！辟碛竦恍�，雙手接過。那支木釵躺在她的柔荑中，更襯出她雪膚冰肌，叫人忍不住想擁進(jìn)懷里。云天青見她收下不由得心里一松，又恢復(fù)了往常的調(diào)笑：“夙玉，不如我?guī)湍愦魃希俊?br>
　　夙玉猛一抬頭，怔了半晌方道：“多謝青哥�！闭f著便微微頷首，只得見她半掩的水眸。

　　云天青仔細(xì)綰了她一頭青絲，贊道：“今日才知‘人比花嬌’說得不錯(cuò)，倒不知是發(fā)戴釵還是釵綰發(fā)�！庇贮c(diǎn)了點(diǎn)頭，笑道：“這才是我靈動(dòng)的夙玉師妹。”

　　夙玉臉頰泛紅，眼里情緒萬千，卻只咬緊唇一言不發(fā)。云天青也不以為意，送她出思返谷：“雙修費(fèi)神，你也早些休息罷。若是讓師父知道你都進(jìn)了思返谷，我怕也活不長了！”夙玉唇角帶笑，卻忽地停下腳步。云天青一驚，抬頭看去，不遠(yuǎn)處一個(gè)白色背影，月色下如潑墨疏狂。轉(zhuǎn)眼看夙玉，她眼里已是平靜無瀾，微一福身便離了思返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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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霄對(duì)著一樹鳳凰花，右手握緊握羲和。樹下一地落花已看不出本來的面目，焦黃的花瓣從中劈開，稀爛如泥。玄霄嘴角綻開一絲冷笑：云天青，你算什么！

　　身后傳來夙玉的聲音：“玄霄師兄，你怒什么？”

　　玄霄聞言一顫，旋即繃緊全身，暗自嘲道：我怒什么？我怒云天青受傷了卻拿劍換支釵子給你，我怒他親手與你戴上！

　　夙玉又道：“師兄，那鳳凰花約，便不作數(shù)了罷�！�

　　玄霄沒有回頭，心里只覺得可笑。身后漸漸沒了聲息，只聽見風(fēng)穿過花枝，在這碧空朗月下竟有些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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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天青斜倚在弟子房門口，單手執(zhí)著玉壺，仰頭灌下一口，咂咂嘴自言自語道：“酒是好酒，卻無人共我，哎�！�

　　“舉杯邀明月，對(duì)影成三人。三人，三人，呵。”云天青撫著玉壺，“共賞花事了。也不知阿香是否嫁人了。”他這般瘋言瘋語自是沒人理會(huì)，平日笑鬧慣了，如今說這話卻凈是嘲弄。
　　玄霄遠(yuǎn)遠(yuǎn)便見到一人月下獨(dú)酌，心里愈加煩悶，冷哼一聲便徑自入了房門。云天青也不多言，早早除了鞋襪上床。卻輾轉(zhuǎn)反側(cè)，不能成眠。云天青小心翻過身，見玄霄背對(duì)著他紋絲不動(dòng)，氣息綿遠(yuǎn)似已入睡。云天青暗自嘆一口氣，心道：“師兄與夙玉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duì)，我今日之舉實(shí)在不妥。莫說師兄，怕是夙玉也生氣了�！庇窒氲饺顺跻娭畷r(shí)，自己便是被排開的那個(gè)，不由得唏噓。

　　玄霄忽然出聲道：“云天青，你煩也不煩？”

　　云天青嚇一大跳，忙縮緊身子，道：“師兄，我……對(duì)不起。”

　　玄霄冷聲道：“你有什么對(duì)我不起？”

　　云天青一愣：“自然是夙玉……”

　　玄霄哼道：“那你可知為何對(duì)我不起？”

　　云天青疑惑地蹙緊雙眉，為何對(duì)不起？自然是……師兄，這話你叫我如何說得出口？忽又哂道：“這釵自是比不得師兄那支鳳凰花�！�

　　玄霄一時(shí)語塞，心里不知是急是怒：云天青，我引你為知交，但你可明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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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腥風(fēng)素月，流火寒窗。云天青躡手躡腳潛入弟子房，隨手揀了兩件衣裳捆進(jìn)布包，突然見到衣櫥底層透出幾道白光。他心念一動(dòng)，扒開玄霄的衣物，卻見一柄寒劍藏于其中，劍身上云紋繚繞，似處霄漢。云天青忽而憶起自己某次當(dāng)劍換酒，隔天便見著玄霄獨(dú)自下山，半月后返回卻徑自去了承天劍臺(tái)。初時(shí)還道他氣自己胡鬧，如今看來……將懷中那副乾坤環(huán)套在劍柄上，云天青暗暗嘆一口氣，師兄，我只盼你莫要恨我。

　　云天青念咒催動(dòng)風(fēng)歸云隱，溜到夙玉房中。她已收拾妥帖，此時(shí)正安靜地坐在床沿，雙目微闔，垂在榻上的手指節(jié)發(fā)白。云天青現(xiàn)了身形，剛開口喚她：“夙玉……”

　　“青哥，我們走罷。”

　　云天青微微一笑，握住她冰涼的手。

　　三人游一人留，師兄，縱是噬骨蝕心，我一力承擔(d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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