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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世間情為何物?
庭院深深,煙鎖重樓,寧家紅女,新初長成。未施脂粉,賽比貂蟬,仰慕求者,絡繹不絕,絡繹不絕,車水馬龍。
繡樓里,紅女端坐在繡花墩上,纖手輕拿炭筆,無心描眉。三尺晶瑩菱花鏡,印著窗外的綠樹紅花,卻照不盡滿腔滿懷的愁思愁心愁情緒。百般思念,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擾得紅女,坐立難安。正心煩氣躁欲呼貼身婢女歌梨時,身后的門“幌哐”一聲被急急地打開又關(guān)上。
“小姐,大事不好了——這下大事不好了!——”歌梨氣喘吁吁地沖上前來,氣急敗壞,欲言又止。
“好魯莽的丫頭!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這般口齒不清。”
“小姐,大事不好了。前面大廳里又有人來提親了!
“死丫頭,這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寧紅女嬌嗔一聲,轉(zhuǎn)過身去對鏡梳著發(fā)尾。
自寧紅女弱冠伊始,前來提親的人如過江之鯽,數(shù)不勝數(shù),把寧家的門檻都踩壞了幾根。偏偏紅女對那些人都不感興趣,只喜半年前廟會上偶遇的一窮書生張文瑞,兩人一見如故,郎情妾意,暗相往來。幸得寧家夫人生紅女兄弟幾人,唯獨她一個女兒,愛若明珠,不舍得她及早嫁人。寧家老爺三朝為官,權(quán)傾朝野,財大勢大,也不急于把寶貝女兒嫁出去。
“小姐,這次可不依前般張三李四的。我聽前去伺候客人的玉兒說,這次來的是揚州巡撫王大人,親自為他的獨子提親。那王公子可是一表人才,瀟灑倜儻,才高八斗,老爺可喜歡的緊了。這不大廳里正大擺宴席,把他們一行人留下待茶待飯嗎?老爺還把咱們后院的丫環(huán)小斯們都叫去伺候了,你說這次能不成嗎?”
歌梨的一番添油加醋說得紅女心慌意亂,不由得急呼:“那瑞郎呢,方才不是叫你去喚瑞郎前來的嗎?”
“小姐請寬心,張公子已經(jīng)在后花園中的蘭花亭等候多時了。剛才趁著那些小斯們都去大廳里伺候了,我讓他在園中扮作養(yǎng)花的花王,好避人耳目!
“歌梨,讀書人心高氣傲,哪受得了這般委屈?”
“小姐——能與您見上一面,那酸小子就已經(jīng)興高采烈,叩神拜佛,八輩子修來的福分了,哪還管它扮不扮作小斯。磕,趕緊去見他,免得人家成了‘望女石’了!”
寧紅女急急穿過楊柳□□,繞過假山巨石,終于來到蘭花亭前,看到張生一身園丁打扮,呆站癡望,心疼不已。
“瑞郎——”
“小姐,小生這廂有禮了!
二人雙雙相扶至亭中坐下,眉目相視,未曾開口早已情意綿綿。寧紅女拿著絲帕輕拭張生額頭薄汗,忽想起提親一事,愁上心來。張生見紅女緘口不言,知有心事,好言相問,紅女唯有將來龍去脈與張生細細道來。張生聽后,大驚,手足無措,口中念道:“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瑞郎——”二人相擁而泣。
悲上心來,張生含淚涕零,“只怕小生今生無福,不能與小姐廝守了!
“瑞郎,你這是何話?紅女此生只愿與你結(jié)發(fā)同心,天涯海角,不離不棄!”
“小姐,話雖如此,你家中父母如何肯依?”
左思右想,寧紅女牙關(guān)一咬,“我舍得這身綾羅綢緞,富貴榮華,你可舍得前程似錦,功名利祿,這天涯海角可曾去得?”
張生凜然,指天立誓,“富貴似水月,功名如塵土,此生此世愿與小姐雙宿雙棲,浪跡天涯!”
“瑞郎,紅女此生有你情深似海已心滿意足,請聽妾身一番祝詞:‘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愿:一愿郎君千歲,二愿妾身長健,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寧紅女取下頭上的明月白玉梳,交與張生,“以此為信,不見不散!”
張生看那玉梳狀如明月,渾圓潔白,視為珍寶,小心放入懷內(nèi),“不見不散!”
話畢,二人又相擁相慰一番,約好明日午時三刻在寧府后門相見,奔走天涯,隱姓埋名,男耕女織,只羨鴛鴦不羨仙。
回去繡樓,歌梨告知紅女,寧老爺已經(jīng)答應了王家的提親。紅女向歌梨表明她與張生去意已決,“小姐,只要是歌梨能做,義不容辭!”歌梨忠心護主,慷慨激昂,主仆二人感慨悲傷成一片。
寧紅女強打起精神與歌梨暗中收拾完細軟,一夜寢食難安,輾轉(zhuǎn)反側(cè)。
次日清晨,寧紅女早早起來,白衣素妝,教歌梨將一切打點妥當,好不容易等到午時三刻啟程時分。
“小姐,歌梨拿著包袱行李不便跟隨你在府中行走,請小姐先行一步,歌梨隨后就到!
“好,一切小心為上!
寧紅女走下繡樓,避開府中來往人多之處,小心穿至后院,來到寧府后門外,與張生相見。
正等著歌梨前來,忽然,一大群人馬圍將上來,抬頭一看是寧家老爺帶著家奴和幾個人高馬大的仆婦。二話不說,氣得七竅生煙的寧老爺就下令把他們二人捉起來。
“來人,把他們兩個帶到大廳去!
一聲令下,寧紅女和張生就分別被仆婦和家奴架住帶至大廳,只見座席旁邊的奴仆也架著被打得遍體鱗傷的婢女歌梨。
紅女傷心欲絕,“歌梨,你竟負我!”
歌梨氣息游離,看到寧紅女被捉回,哽咽不成聲,“小姐,歌梨無心負你。小姐剛走,歌梨就緊跟其后。誰知在園中撞見夫人,她見奴婢帶著偌大的包袱,便要詢問察看,見包袱中全是小姐衣物首飾,疑是歌梨私拿變賣。查至繡樓,不見小姐,就拷問歌梨。歌梨不肯說出小姐行蹤,老爺就叫人搜查寧府,沒想到真找到你們了。歌梨愚鈍不義,誤小姐大事,愿一死以報小姐平日愛護之恩!”說完,拔下頭上發(fā)簪,刺入喉中,氣絕身亡。
“歌梨——”寧紅女未料到歌梨如此忠烈,竟以死謝主,如晴天霹靂,痛切心扉,掙扎著撲向歌梨的遺體。怎奈肩不能挑,身體嬴弱的小姐怎么掙得開幾個做慣粗活力大無比的仆婦?寧紅女只能低頭飲泣,淚濕衣襟。
“好個主仆情真,哼!把那個賤婢給拖出去。”寧老爺坐入太師椅中,火冒三丈地瞪住階下跪著泣不成聲的二人!澳銈兌擞泻卧捒芍v?”
“爹爹,女兒此生非瑞郎不嫁,愿爹爹成全孩兒一番心愿。”
“寧大人,小生此生非寧小姐不娶,愿大人成全!
“非卿不娶,非君不嫁,你們以為那么簡單?張文瑞,你憑什么來娶我的女兒?”寧老爺走到張生面前,輕蔑地問道。
“小生今年便赴京趕考,高中歸來,讓小姐榮華富貴享之不盡!睆埳鷳(zhàn)戰(zhàn)兢兢地答道。
“榮華富貴?哼哼,我女兒打出世以來,哪一天不是錦衣玉食,怎稀罕你的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寧紅女跪走向前,“爹爹,女兒的確不在乎什么綾羅綢緞,山珍海味,只要有情郎長相廝守,足已!
“閉嘴!寧家怎么就出了你這個不知禮數(shù)的女兒,傳出去,只讓人笑話我家教不嚴,教女無方!”
訓斥完女兒后,寧老爺氣不打一處來,“那就讓我看看你的有情郎怎么樣情比金堅。來人,先把張文瑞杖責三十,看他是有情還是無情!”
只見張生被架到長板凳上,幾個家奴拿著碗粗杖棍使出吃奶的勁往張生臀上打,皮細身嫩的張生痛得嗷嗷直叫。“寧大人,你身為朝廷官員,怎可私加刑罰,還有沒有王法?”
“王法?哼,張文瑞,我跟你說,我要是把你告上公堂,告你個誘拐良家婦女,你能只吃這幾棍棒子?”
“爹爹,別打了——爹爹!”
聽到張生痛不欲生的啊啊大叫,寧老爺?shù)靡獾貑,“張文瑞,現(xiàn)在你還敢不敢娶我的女兒?”
“非卿不娶!”張生雖痛得徹骨,卻死不改口。
打在郎身,痛在妾心,寧紅女向?qū)幚蠣敳煌念^求告,“爹爹,我求您別再打了,女兒愿意代他受刑,爹爹!”
“停!”寧老爺見硬的不行,反叫小兩口鰹鰈情深,不知他們是否情真意切,可真做的夫妻,思及此臉上神色緩了大半,“你愿替他受刑?”
寧紅女毫不遲疑地點頭。
“不,寧大人請讓小生受刑,不可讓小姐受此災劫!”寧紅女身嬌玉貴,怎受的了如此酷刑?思想至此,張生不由得高聲喝止。
“你不愿她代你受刑?”
“當然!”斬釘截鐵,落地有聲。
“好好好!這下子老夫倒成了棒打鴛鴦的大惡人了,你們二人暫且放心,老夫倒不至于愚頑至此。你們聽著,你們二人口口聲聲情比金堅,如果你們經(jīng)得住考驗,老夫便不計前嫌,為你們操辦婚事,大擺宴席。如何?”
“女兒謝過爹爹!”
“小生謝過寧老爺!”
“等等,先別謝。這有個條件,別怪老父狠心。紅女,你先需受寧家‘傷春’家罰,毀你容貌,可否?”
“這個……”寧紅女猶豫了一下。
“小姐,這個可是不得。 睆埳奔贝驍,“寧老爺,請讓小生受罰!”
“女兒愿受家罰!”聽到張生要代己受刑,寧紅女不顧一切地答應下來。
“好。來人,取‘傷春’家罰的錦盒過來!”寧老爺滿意地點點頭,捋捋胡子,松了口氣。
所謂“傷春”之罰,乃取盛開海棠一朵,此海棠不比凡物,是寧家世傳家規(guī)之物,置于雕金錦盒之中,經(jīng)年不敗。
取海棠蕾中之毒,色澤如丹,鮮艷欲滴,晶瑩透明,滴于女子眼中,毀其容貌。
寧紅女只覺眼中一陣刺痛,眼瞼緊閉,綠色汁液如淚水四溢而出,觸及肌膚,即成青綠。張生見紅女左眼化為綠色秋海棠,層層綻開,右眼為青色肌膚蒙蓋,不禁膽戰(zhàn)心驚。寧紅女稍覺眼中異物感消失,睜開雙眼,雙瞳化為墨綠。
“小姐,你的眼睛——”張生見紅女雙眼閃現(xiàn)綠光,相若妖異,早已脊背冰冷,毛骨悚然。
“瑞郎,請放心,我雙眼并無大礙,尚且能視!
“啊——”張生聽紅女之聲不似往日鶯聲燕語,反似鬼魅,尖細凄厲,嚇得手腳發(fā)抖,不顧身上棒棍之傷,連滾帶爬倉惶逃出寧府。
“瑞郎——”寧紅女見張生棄她而去,又急又氣,“拿銅鏡過來!”
下人拿來銅鏡,寧紅女往鏡中一看,自己恍如追命女魂,面目猙獰,不由跪地號啕大哭,家人忙上來勸慰。眾人凌亂腳步下,寧紅女找到張生慌亂中落下的明月白玉梳,心中百味陳雜,苦不堪言,昏迷過去。
一時三刻,好不容易緩過氣醒來,已經(jīng)毒退貌還,又是前般傾國傾城模樣。
卻說那張生方逃出寧府大門,便被寧府家丁抓將回去,拖至大廳,一路上是又哭又嚎,幾番嚷鬧掙扎要逃。
然寧紅女已一片癡心若覆水盡灑去,如何能收;哀莫似死灰塵埃定,怎可復燃?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期期艾艾,淚如雨下:
“張生呀張生,你可知今朝傾國傾城色,不過他日花敗珠黃紅顏老。
我不棄你窮困潦倒,一貧如洗,只盼得一生一世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病也不能休,死亦何足惜,待得鶴發(fā)雞皮牙沒時,雙雙相扶依。
怎奈你,棒棍不曾打得鴛鴦散,海棠一夢碎人心。
當年千秋架,鴛鴦配成雙;今日雙飛燕,煢煢南北飛。
生老病死皆有命,人無百歲好,花無千日紅;
一夕雨疏風驟花落去,留得枝亂葉綠筋骨瘦。
君若有情君應憐,君既無情我便休!
把玩著手中的明月白玉梳,痛心悔恨,口中默默念道:“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愿:一愿郎君千歲,二愿妾身長健,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歌畢,將手中玉梳擲于地,摔至粉碎,大笑三聲,痛快不已。
自此,寧紅女誓愿長伴青燈,晨鐘暮鼓,茹齋念佛,不再牽扯塵世,家人雖不情愿卻也無奈由之。
世人借此撰詞道:
縱是春滿人間花散里,
終被海棠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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