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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玄女傳(三)
“一模一樣”,就像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這世上也沒有真的能一模一樣的兩個人。
雖然,看著鏡子中兩副一樣的眉眼,同樣精致,同樣美麗,卻仍有不一樣的風(fēng)姿。
從那日以后,每次白淺回青丘或是到我的生辰,問及要什么禮物,我只笑著搖頭,再問,只是柔聲道:“我只想要那一樣,卻是你給不了我的!”我和她一起玩耍的時間越來越少,偶爾在一起,我就癡癡地聽她說天南海北、仙閣鬼界,牢牢地想把她所說的一切記在心里。
她呆在青丘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在聚少離多的歲月里,我從每日想象著她在做什么,到想不出來她能做什么,到想不起去想她在做什么。
取而代之,閑暇里我總是把她的經(jīng)歷一次次在腦海里回味、演繹,從一句句言語慢慢變成一幅幅畫,再慢慢變到有聲有色有感有覺,到了最后,竟好像那坐在畢方背上遨游千里、在四海里乘風(fēng)破浪、在十里桃林中伴花起舞的不是白淺,而是我自己。
每次看著他們離開,我不是不想邁出一步,高喊一聲“白淺姐姐,帶上玄女吧”,但那高喊一聲之后呢,我將與她一起游遍山海,并站在如陽光般耀眼的白淺身邊,在她的萬丈光芒中成為一顆塵埃。
是的,彼時,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我看得見所有拜會青丘山的仙友初見白淺時的眼神,是驚羨,是贊慕,是對極美的印證,而他們卻從未看到小小的玄女自卑而膽怯地站在她的身邊,極力表現(xiàn)著乖巧、柔順,正帶著小女孩的虛榮企盼著被人關(guān)注。
也許,正是這份卑微而茫然的虛榮讓我離白淺越來越遠(yuǎn),我也曾一次又一次為此感到羞愧不安,但沒有父母關(guān)愛,沒有家庭關(guān)懷的我,當(dāng)少女的一點(diǎn)點(diǎn)自尊和驕傲也殆盡時,對命運(yùn)不公的憤恨像海嘯一樣無時無刻不拍打、沖擊著我幼小而脆弱的心靈,讓我沒有勇氣站在她的身邊,像幼時一樣去分享她的歡樂。
到了我第七百年的生辰,一早起來,姐姐姐夫忙著為我慶生的家宴,我知道白淺昨夜里剛剛回來,既想見她,又怕見她,我一路挪到她洞口竟走了一時半晌,結(jié)果一進(jìn)院子卻看到她匆匆騰云而去,我心里空落落的,一低頭轉(zhuǎn)身回了洞府,仰面躺在石床上,兩眼酸澀,一閉眼,任兩行冰冷流過面頰,直到干涸。
“玄女,玄女”,日至西落,嫣紅的夕霞斜掛在窗邊,未書姐姐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飄來,既然是我的生辰,就確是要配合大家喜慶一番的。站起身,仔細(xì)撫平衣上的褶皺,這衣服是未書姐姐特意為我縫制的,淺淺的粉色,染著淡淡桃花香氣,倒是份外貼合這喜慶氣氛。但,我還喜歡平常的玄衣,可以一味地標(biāo)榜冷淡,給孤單一個借口,也仿佛堅固的保護(hù),讓自己深深躲藏其中。
拿起銅鏡,現(xiàn)出一張纖細(xì)蒼白的臉龐,眉毛似顰非顰,一雙單鳳眼,卻因為微微吊起的眼梢,無端沾染了三分媚態(tài),低眉順眼間,長長的睫毛把雙眸掩的迷迷朦朦,小巧的鼻子總讓人想起小狐貍鼻尖濕漉的樣子,平添了些小心翼翼,嘴巴抿成了條細(xì)線,兩唇像無意間蹭了一抹嫩粉色,比映著雪白的兩頰,總還算流露了一絲暖意,因為低垂著頭,小小的下巴頦深深的埋進(jìn)了頸窩中,成了一痕淡淡的陰影。
對著鏡子,牽動嘴角,又是一個溫婉嬌柔的玄女。
一邊應(yīng)了未書姐姐,一邊走向院中布好的宴席,左右不過是親近的親戚找到個名目,聚上一聚、吃上一餐,但自己心里其實也有十分的歡喜,畢竟一年中總是有這么一天,是專屬于我一人,自己是名正言順的主角,在一片“年年今日,歲歲今朝”的客套話中,我向各位長輩親戚盈盈拜下,口里說著謙遜而感謝的話,起身時不自覺地望向淺淺的位子,杯盞俱在座位仍空,意料之中的失望讓人有點(diǎn)灰心,但轉(zhuǎn)身入席時卻變回那個溫言笑語的玄女,憑我的自信,在我歡喜的面具下定無人能看出絲毫的不快。
“淺淺怎么不見了,這個小丫頭,又跑哪去了?她為了給玄女慶生辰,昨夜里特意從南山趕回來的,喊了她半天怎么還不來?”未書姐姐也看到空著的座位,不解道,“白真,你可知道淺淺哪去了?”四哥雖然不羈,但十分尊重他這個大嫂,撓著頭欲言又止,最后還是說“淺淺本不許我說,一心給玄女還個心愿,作為玄女的生辰之禮,想能讓她從此歡快。而且是打定主意要給玄女個驚喜,特意沒打招呼就去了,怎的這么久沒回,大嫂,別擔(dān)心,她一會兒就回了”。
應(yīng)著白真的話音,院子里落下兩朵行云,急匆匆走在前頭的可不正是白淺!
只見淺淺身后卻還跟著人,眼生的很,必是從未來過青丘的,只見他形容風(fēng)流、雙眼含笑,眼神掃過大家卻在白真身上粘了粘,最后緊盯了我兩眼,害得我不由得心頭一緊,懷疑自己出了什么過錯。
“玄女”,白淺三兩步走到我面前,親親熱熱地叫著名字,讓人心頭又暖又喜!敖裉炷闵眨宜紒硐肴ゲ恢褪裁醋詈,你不是總想要與我一模一樣嗎,今兒我專程送你一份心想事成,怎么樣?”她笑意盈盈、語音輕松,仿佛這世間最唾手可得的就是“心想事成”?哼,她自然是早習(xí)慣了,如今竟也打算捎帶我一份?
不過如何讓與她一模一樣,我倒是著實好奇得很,可一想到可能會讓我同她一樣豁達(dá)開朗、伶俐活潑、被人寵愛,我竟然激動得心臟狂跳?
“淺淺,哪有這種法術(shù)?你別逗玄女了,再說,家里一個白淺還不夠,再多半個,青丘就要被掀個底朝天了”,未書姐姐笑著說,像往常一樣要阻止白淺的胡鬧。
我聽的一驚,是呀,哪有什么法術(shù)能把兩人變成一模一樣,擬形術(shù)也不過是把身形性情仿個大概,而且只能維持一個時辰。
原來,這終就是場哄小孩的鬧劇,我的美夢還沒承載更多的幻想,就像氣泡一樣“噗”地破滅了。
“大嫂,你有所不知,折顏的換顏術(shù)天下無雙,這法術(shù)是真的能讓人的樣貌遂意,只要不去解咒就如同人本身的模樣一般無二”,淺淺這次不再嬉笑,帶著十足的認(rèn)真神態(tài)。
“胡鬧”,姐夫一向心平氣和,不知這次為什么卻站起身輕斥淺淺,只見他又抱拳向那折顏施禮道:
“上神請恕我家小妹無禮胡鬧,她以為這種玩笑隨意開得,還勞駕上神來到青丘這等荒辟之地,實在太過冒失,在下代小妹給上神賠禮了,還望上神海涵!
姐夫永遠(yuǎn)都是一副恭謹(jǐn)尊禮的模樣,說完彎腰抱拳地當(dāng)真就要行禮。
只見四哥眼明手快一把扶住姐夫,“大哥,只管讓我教訓(xùn)淺淺一下就可了,折顏哪會跟小孩子計較這些?”
四哥起身走到折顏前,抱了抱拳算是賠完了禮,接著對折顏和淺淺道:“今日玄女生辰,你們倆個搗的什么鬼,還不快入席吃飯”。
那折顏本來就沒見絲毫生產(chǎn)的樣子,見四哥賠禮,竟然拿扇柄抵著額頭,躲在袖子后悶悶地笑,卻不想引來三哥的一陣白眼。
折顏收斂了三分,但卻掩不住眼睛里的笑意,跟著四哥身后就一屁股坐在他邊上,那位子是留給淺淺的,卻被折顏占了去。
淺淺不見怪的另在我身邊尋個位子,邊坐下,邊高興地說,“本想自己學(xué)會換顏術(shù),可那法術(shù)還有點(diǎn)難,折顏又說我學(xué)成個半吊子,換顏不成反而變了毀容,我一聽可嚇著了,干脆把他給拉來,呆會就讓他給你施法術(shù)。如何?”
聽到她這一席話,姐夫本已經(jīng)平和的眉峰卻又皺起,一張口定是要說阻止的話來。
“我愿意”,言語清脆,急急地攔著姐夫的語,我既應(yīng)答淺淺的問,也是向大家表明自己決定的態(tài)度。
“雖然玄女從小不在父母身邊,由姐姐姐夫一手養(yǎng)大,事事也自當(dāng)依從聽話,但終也有心之所愿,今天白淺不遠(yuǎn)萬里請來折顏上神為玄女還愿,玄女也斗膽為自己作個決定。既然玄女心意已定,希望姐姐姐夫及各位莫再阻止!
我眼神從未有過如此堅毅,嘴巴緊閉,表現(xiàn)得仿佛真的不讓寸步,其實內(nèi)心卻著實忐忑不安,感覺這真是最后一個掙扎,如果姐姐姐夫再出一聲反對,自己定然是從此斷了這份妄想。
未書姐姐把我的表情仔仔細(xì)細(xì)看了幾個來回,久久盯著我的眼睛,好像要找到因由,又好像要找出什么差錯,最后了然般收轉(zhuǎn)了目光,轉(zhuǎn)頭看向姐夫,兩人目光交流,最后都沉默無語。
這一餐,雖然客多菜豐,怎奈吃成了冷冷清清的氣氛,只見大家各懷心情,總歸是百轉(zhuǎn)千回難現(xiàn)半分喜意。
待到菜過五味酒過三巡,大家就紛紛告辭,只剩下姐姐姐夫、淺淺、折顏、四哥和我,我和淺淺相互會意,淺淺又向折顏使了個眼色,便起身向姐姐姐夫和四哥告退,正當(dāng)我轉(zhuǎn)身欲走之即,聽見姐夫的聲音到底還是響起,心里恍然,連呼吸也慢了一分。
“玄女,在你未書姐姐和我心里,只覺得你永遠(yuǎn)是個孩子,但其實你真是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也應(yīng)當(dāng)自己選擇。但無論你作什么決定,我們只希望你能三思而行,切記,你今日所為即是你明日之因,他日之果也必由你自己全權(quán)擔(dān)待!
長長的一聲嘆息后,微不可聞一句“你——,去吧”,傳到我耳里無異于大赦令,牽了淺淺的手,急急逃也似的離開。
一路徑直跑到淺淺洞中,兩人又是激動又是興奮,俱是呼吸急促、氣喘吁吁,我看著淺淺,她面色緋紅,眼睛閃閃發(fā)亮,我想自己八成也是這個樣子了。
“這個折顏,光顧著和三哥喝酒,明明看見我使眼色也裝著不理,青丘的醉竹林哪比得上他自己的桃花釀?”淺淺站在洞口踮著腳尖等了一時三刻,卻還不見折顏的影子,眼見著月朗星稀天色深沉,不免有些心急,轉(zhuǎn)回來跟我念叨。
“淺淺,哪有你這般求人辦事,一大早把人強(qiáng)拉來,趕了這么遠(yuǎn)的路,只吃你青丘幾口酒卻遭人背后抱怨,哎~,好人難當(dāng),好人難當(dāng)呀!”折顏上神搖著扇子,邊說邊已進(jìn)了洞。
淺淺背對著洞口,一聽見這話,不禁對我吐了吐舌頭,看她那調(diào)皮、可愛的樣子,任我心情忐忑、緊張不安,也禁不住溢出笑容來。
“折顏,你總算來了,你快跟玄女說說這換顏術(shù)的事。我說的,她總是還有半分懷疑!
“玄女,我看你樣子清秀可人,這換顏術(shù)不是嬉耍之術(shù),你可是想清楚,真的想變得與淺淺一模一樣?”
折顏一改剛才嬉笑的模樣,神色肅穆,言語緩慢低沉,于慎重中又帶著幾分森寒,讓人心里惶惶不安。
喉嚨仿佛被扼住般發(fā)緊,張了張嘴,卻沒發(fā)出任何聲音,趕緊小雞啄米般急忙點(diǎn)頭。
“好,無論何時,你須記得,從今往后種種得失皆因你所愿!
那換顏術(shù)雖然沾著個“換”字,但其實是個“造”顏的法術(shù),施術(shù)人要將所造容貌的輪廓做成個面具,緊緊的貼在被施術(shù)者面龐上,再用法術(shù)將骨肉肌膚如拼圖般比量、挪動,造出一副新模樣,直到與面具尺寸吻合,方得成術(shù)。
折顏細(xì)細(xì)講了法術(shù)后,淺淺的臉龐變得慘白慘白,沒有半星血色,撲到我身邊大叫著說什么不要施術(shù),轉(zhuǎn)而強(qiáng)拉著折顏要推他出洞,我始終不知道自己當(dāng)時的臉色如何,記得大聲喝住淺淺的聲音仿佛是自動穿過我的嗓子,因為腦子里紛亂的思緒根本沒有空隙去思考說了什么。
我慌亂地想,難道幾百年的期待放在我的面前,我要因為一時的痛楚而動搖放棄嗎?難道無數(shù)夜晚,我孤單地靜坐在星空下許的愿望只因自己的怯懦會讓它失之交臂嗎?我知道自己一定舍不得這樣的機(jī)會,如果不去嘗試一下,定會一輩子后悔不已。
至今我還記得自己帶著奔騰熔漿般的心緒,決絕而堅定、一字一頓地說“請…施…術(shù)…”!
記憶總是自動屏蔽那夜在搖曳的燭光中施術(shù)的種種細(xì)節(jié),只因人總會假裝忘記生命中最恐懼、痛苦的事情,仿佛它從未發(fā)生,否則怕是會患上臆想痛疼的病癥,一天到晚想象傷痛一遍遍重來。
我一睜眼時已是第二天清辰,自己睡在淺淺床上,而淺淺就蜷坐在床邊,見我醒了,急忙抹了抹紅腫的眼睛,哽咽著一遍遍叫我名字:“玄女,玄女”,仿佛也有萬般疼痛挨在她的身上似的痛苦不堪。
我倒記不得移骨剜肉、剝皮錯筋時是否真的很疼,只是看著自己雙手嶙嶙的血痕和被扯成一條條的被單,暗自疑問自己是幾時睡倒在淺淺這兒的?這血痕難道也是自己抓破的;還有這被單,自己可是定要賠給淺淺才是。
突然,我恍然一般記起有關(guān)換顏的事,大喊著“淺淺,給我鏡子”。
幾萬年間,每當(dāng)我拿起鏡子,耳邊都會響起這個聲音,滿沁著激動、興奮與懷疑、恐懼,帶著顫音,在洞穴里來回穿蕩。
淺淺面對著我,緩緩舉起銅鏡,突然恐懼占了上風(fēng),我害怕地閉上眼睛不敢看,只聽著自己心臟“噗嗵,噗嗵”,血液沖擊著耳膜。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很久,也許只是一瞬,恐怕時間也亂了步伐。
我第八次鼓起勇氣,一下子把眼睛睜到最大,只看見鏡子里淺淺以從未有的惶惶神色盯著我。不,那不是淺淺,她永遠(yuǎn)清爽明朗,那一定不是淺淺,可一模一樣的眉眼,又能是誰?
我低頭凝神,她也收攏目光;我眼角微抬,鏡子里的人竟也偏頭側(cè)目。
鏡里鏡外,兩個淺淺,一個身著白衣,神情關(guān)切的望著我;一個身著粉衫,滿臉的疑惑。
原來,那個鏡里的她,是玄女,是我自己,從今往后,她叫玄女。
“玄女,從今往后,你我兩人,一模一樣”,淺淺見我無恙,于是開懷,轉(zhuǎn)身與我坐到一邊,笑語。
只見鏡子中兩副一樣的眉眼,同樣精致,同樣美麗,但卻顯現(xiàn)著不一樣的風(fēng)姿。
一個神采風(fēng)揚(yáng),而另一個,仍是低眉順目、小心翼翼。
十分容貌,卻只有二分的風(fēng)采,半分的氣度,其實這世上原來沒有真正的一模一樣。
可惜,這個道理,我七萬年后,才真真領(lǐng)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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