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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二般
城北池員外家的桃花開了。
高門大戶,花馳滿園,盛景一時間成了全城老少的茶后談資,就連過路的乞丐都巴巴地靠近圍墻邊去,天真地湊個紅艷艷的熱鬧。
說是熱鬧,倒也不負(fù)眾望地?zé)狒[了個徹底。
那墜塌了枝頭的豐碩桃花才開沒幾日,羸弱了二十年身子的池家小公子便斜倚花間,失心而亡。
小公子單名一個魚字,模樣問遍了城中也沒幾人見過,只因生時便有招搖山上下來的青衣仙人于府外指天斷言,若是不將小公子交與他做個便宜徒弟,十載光陰也是度之不去。
池家人殷殷將仙人引入府里成了座上賓,小公子從此得了名字,也如魚得水似的獲得生機(jī)。
池魚五歲時堪堪生智,受青衣仙人教導(dǎo)食有祝余味,臥聞百草香。因身子不同常人康建,無法加入同齡人的玩鬧,唯一樂趣便是日復(fù)一日地翹首等候仙人師父。
仙人常自招搖山上來,攜著滿身的山霧和晨露,伸手捏過池魚的窄小肩膀,或淡聲詢問病情,或厲聲交代病情相關(guān)的諸事諸宜,卻從不說些別的什么,甚至不告訴池魚,他得的究竟是個什么病。
池魚將自己藏在回廊上的雕花木柱后,小小的手指扒住柱上的木刺,一雙眼睛直直盯著仙人在他院子里又栽下一顆顆如他一般羸瘦的桃木枝干。
仙人開口:“你且等上十五個年頭!
十五歲時,池魚仍舊將自己囚在深院的懸梁之下,他望著滿園十年未開的死枝,頭一回生出對歲月的期盼來。蒼白的手虛虛捧過下人新摘的紅豆,圓潤豆子粒粒穿過他的指間,麻木的心連著活泛起來。
“陸玄,還有五載。”他聽到自己喊出那個身著青衣人的名字。
陸玄像是并未惱怒他不叫師父,他還是那般淡淡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挺拔的身姿能破開疾風(fēng)驟雨,腰間系著個刻著“淵”字的丑葫蘆,應(yīng)是仙家的東西。
為仙者,大約都縹緲出塵,心無外物。
但活在院子里的小公子再不甘心這樣的對話。
“為何你總要對我這般冷淡?既救了我,想來你也并非真的超然物外。那你又為何不愿正眼看看我?”池魚說時眼尾泛紅,支起力氣去勾他衣擺,因動作太過渴切,免不了又是一陣激烈的咳嗽。
他不懂,不懂天下之大,為什么陸玄偏來渡他這個短命鬼。也不懂,既然愿渡,怎就不能連帶他的愛也一齊回應(yīng)。
陸玄卻仿若未聞似的沉下下頜,將衣角從池魚手中輕易抽走,又用另外一只手連忙護(hù)著附近的葫蘆,像是生怕被他連并拽下。
池魚在那瞬間突然明了了什么,他詫異收手,看著那個一向不和他眼緣的丑葫蘆,還有葫蘆上時隱時現(xiàn)的“淵”字,悲憤交加,十年癡念一朝盡付東流。
緊接著,那清冷的仙人又恢復(fù)神態(tài),如多年來一樣捏住他的肩膀,為他扳正身位。
“過幾日,我再來看你!
說完,凄清回廊上很快就只剩下少年陰郁心門的連聲嗚咽。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原來那個名字從來不是叫他入池逢生,而是借他懷念某個舊人。
仙人頭一回對自己的諾言失約,連著幾月都不見蹤影。池家人歡心若谷,全以為小公子的病就快好絕,仙人因此功成身退。卻不知池魚私下里發(fā)瘋似的動用了自己所有的人脈,招盡真假道士、妖孽,只為能查清故淵其人為誰,如今又如何安在。
但仙家的辛秘豈能輕易為外人所知。待一切真相全然公布在池魚面前,五載歲月已然翩然而逝,滿園的桃花終不負(fù)他十五歲時的期待,粲然開盡,芬芳十里。
招搖山上的清風(fēng)怎樣?
這是池魚在后來獨(dú)自面對晝夜星馳時,無數(shù)次想問,卻無仙可問的最后一個問題。
他身體仿佛敗透了所有能敗透的血肉精力,回想自己半生,那仙人以雕梁畫棟做牢,想囚住的竟不是自己。
“千年前有山,其名招搖。招搖山形似葫蘆,山上有祝余草,更有十里桃林,兩者皆可化人。然今,只剩祝余。”
無悲可嘆,無淚可留。
十五年花開的桃枝正是故淵所在,但再度化人,還需一顆池中之魚的人心。
小公子身弱性不弱,一顆心罷了,送出去又何妨?權(quán)當(dāng)做意中仙替他延命十年的謝禮。
“陸玄啊陸玄,過幾日,請你來看我。”
白燈籠高高掛起,才開了一輪的桃樹皆數(shù)落敗,池員外家中喪禮連辦了七天,園中掉落桃花無論如何都掃之不盡。城中人都道,這樣的白中本不需要任何緋色。
第七日夜里,那青衣仙人果然來了。丑葫蘆揚(yáng)上了天,替池家解決了最后一個掃之不盡的麻煩。末了,那仙人于靈柩前焚了一炷香,冷淡完美的眉眼終于有了一絲裂痕似的波瀾。
“小魚,我來看你!
就一眼,看過之后的千千萬萬年,和從前的千千萬萬年,便再無兩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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