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偏愛成了習(xí)慣，就成了真正的愛。

　　午睡時腦海中不知為何突然想起這句話。朦朧的夢境褪色，我從那種金燦燦暖洋洋的感覺中驚醒，轉(zhuǎn)頭看到李先生正在我身旁悠哉游哉地看書。

　　我習(xí)慣性地把被子底下的腳丫搭上他的小腿，狀似不經(jīng)意地問：“李，我聽說，偏愛久了就會變成真的愛。你以前對我……也是那樣”

　　他隔了一秒才把目光從書上移開，定定地看我，眼睛忽然彎成月牙：“你說呢？”

　　沒多久，我就不自覺地跟著他笑起來，溫柔日光中，恍惚回到了那個燦爛的夏天。

　　十年前，高中時代。

　　十六歲的少女堂而皇之地趴在課桌上睡覺，五官深深埋在手臂里。從遠(yuǎn)處看，那顆染了劣質(zhì)黃毛，小山丘似的突出的腦袋格外顯眼。

　　這個黃毛就是我，一個肉眼可見頹廢墮落的小太妹。

　　平常我就是這樣，老師早已不再管束，走上講臺，向他后面背著書包的男生招招手。

　　那天我正好感冒，聽著班上驟然升起的說話聲，不滿地皺了皺鼻子�？蛇@一皺就出了問題，鼻腔蹦出細(xì)細(xì)密密的癢意讓我意識到，大事不妙了。

　　我半閉著眼，趕忙伸出雙手在桌柜中摸索：缺頁的課本，只剩半張的試卷，零碎的筆殼蓋……就是找不到我需要的紙巾盒。

　　別看我平時瘋癲，到底還是個要面子的青春期女生，被鼻涕糊一臉這種事，完全不能接受。

　　班上很快安靜下來，只有我窸窸窣窣地摸東西的聲響。我敢確信班主任肯定在用金魚眼狠狠瞪著這邊，但我權(quán)當(dāng)不存在。

　　沒一會兒，講臺上響起一個陌生的男聲，帶著處于變聲期特有的，介于低沉和清朗之間的聲線，像撫摸素描紙那樣沙沙的質(zhì)感。

　　我立馬被吸引住了，抬頭去看，與此同時，鼻子卻猛然一酸，掀起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噴嚏，聲響之大，竟生生蓋過了男生的自我介紹。

　　全班都愣住，隨即哄堂大笑。

　　可我卻沒空理他們，仰著頭，眼中只能看見臺上的男生正好也在朝著我笑，眼角彎彎，午后的光在他臉上躍動。那時我的表情一定是呆滯無神的，因為所有的神思都被那雙月亮似的眼睛卷走了，我像一個雕塑般僵在座位。

　　這個人真好看。我想。

　　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到男生對我做了個動作：碰碰鼻子——絕對是我這輩子最印象深刻的場景。我傻傻地跟著他做，碰到臉上亮晶晶黏糊糊的鼻涕。

　　天空湛藍(lán)得容不下一絲水汽，蟬鳴聲永恒持久，我的內(nèi)心只有一個念頭：我不活啦！

　　“你又提這事！”我氣得一腳踹開李，聽見他在悶笑，更是不悅，“不準(zhǔn)再說了！”

　　“怎么不能說？”李把書細(xì)致地擺正，好脾氣地轉(zhuǎn)頭問我。

　　“當(dāng)時我犯蠢，你你心里肯定笑了我八百次�！�

　　“沒笑�！�

　　“騙誰”

　　“真的沒笑�！崩钣懞玫貋黻业募绨颍澳悴恢�，我當(dāng)時只覺得，這個女生的眼睛像顆濕漉漉的葡萄，滿眼都寫著：想要被愛�！�

　　“哈”我不可思議地抄起鏡子對著眼睛照來照去，“你從哪看出來的”

　　李說：“你自己看不透，別人也弄不明白，只有同類能看懂你發(fā)出的信號�！�

　　我和李是同類，這是他來到班級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的。

　　這里有必要正式介紹一下我自己，我叫程，某偏僻小鎮(zhèn)的高二學(xué)生，出了名的不良少女，每天除了睡覺就是出校閑逛，沒人管我。爺爺奶奶在我很小的時候去世了，父母離異，除了每月定時寄來的生活費(fèi)外，基本沒有音訊。

　　而李是從城市來的，身上有種說不清的貴氣，舉手投足間都是斯文優(yōu)雅，還有一個漂亮媽媽。他成績好，長得帥，個子高，很快就成了班上的風(fēng)云人物。

　　我本來就對好學(xué)生敬而遠(yuǎn)之，再加上被他看見了那種囧樣，即使偶爾看著他在課上筆挺的脊背偷偷心跳加快兩下，也沒做出什么實質(zhì)性的舉動。高二上的大半個學(xué)期，我們幾乎沒有交集。

　　命運(yùn)的微妙偏轉(zhuǎn)，發(fā)生在一個平平無奇的下午，我被一群不良少女給堵了。

　　雖然我總說自己也是個不良少女，但嚴(yán)格意義上我只算半個，因為除了染發(fā)、上課睡覺、偶爾逃課外，我沒做過性質(zhì)太惡劣的事。我一不拉幫結(jié)派，二不欺負(fù)別人，三不打群架。

　　按理說我和真正的不良少年少女是沒太大交集的，但一頭黃毛終究是太過顯眼。我和他們的恩怨是在不久前結(jié)下的：有次我在街上遇見了三個女生，打頭的那個叫許，拉住我就叫我入她們的幫派。

　　我拒絕，她們就要強(qiáng)行拉著我走。情急之下，我一把用力許推倒了，她重重地摔在地上，咬牙切齒。

　　于是今天她帶了七八個人來堵我，有男有女，就是為了報那一摔之仇。

　　我覺得好笑，也很慌。這個鎮(zhèn)我從小住到大，卻沒有幾個會幫我的人。我會被怎么樣？想著這點(diǎn)，我揣在兜里的手不由自主地在發(fā)抖，但外表強(qiáng)裝鎮(zhèn)定。

　　校門口人來人往，唯獨(dú)我站的這個地方空出大片，學(xué)生只是路過，無暇一瞥。

　　他們一點(diǎn)點(diǎn)湊近，我就要被強(qiáng)行帶走了。

　　可在這時，一段叮鈴鈴的自行車鈴聲響起。

　　往后許多年，我都會時不時回想起來這串聲音，它很普通，對我來說卻深刻至極。那感覺像是在沙漠中奄奄一息的人，忽然聽到商隊帶著駱駝現(xiàn)身，駝鈴在風(fēng)沙中回蕩，迷途之人遇到了曙光。

　　我回頭，看到李那一雙如月亮般美麗的眼睛。

　　自行車橫沖直撞向我們這邊駛來，不良少年少女們紛紛躲避，李握住我的手腕，將我?guī)狭塑嚒?br>
　　意識到被耍了的那群人一邊咒罵一邊死追著自行車不放，李卻絲毫不見慌張，騎得又快又穩(wěn)，始終不被追上�？粗稳杏杏嗟臉幼樱业男那橐哺潘上聛�。

　　我們足足被追了三條街。

　　駛上跨江大橋時，最后一個追兵也累得停下了。

　　看著那越來越遠(yuǎn)的身影，再望四周，日暮晚霞，江面遼闊，我忽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樂，忍不住張開雙手歡呼，然后大笑。

　　令我意外的是，李也跟著笑了起來，我們像兩個小瘋子，不顧路人異樣的目光，在風(fēng)中肆意地歡歌，最后嗓子都啞了。

　　等李把我送到家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眼眶紅紅的。當(dāng)時他說自己是迎風(fēng)淚眼，后來我才知道，那天他父母離婚了。

　　那天是李對我的第一次偏愛，因為我們是同類。

　　“其實那時我偏愛的是自己，只是移情到了你身上�！崩钐谷坏溃骸拔蚁Ｍ芡ㄟ^減少你的痛苦來緩解自己的痛苦�！�

　　“嗯哼。”我把踢出的被子整理好，應(yīng)了聲。

　　只是，事情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次日，我發(fā)現(xiàn)自己桌子里多了一瓶潤喉糖。由于我在班上跟李講話會顯得十分異常，于是我便在下課趁沒有人注意留了張紙條給他：謝謝。

　　然后便是他的回復(fù)：不客氣，雖然你的字讓人難以辨認(rèn)。

　　“哈”我看著紙條上的內(nèi)容氣不打一處來，那些萌動的小心思全被拋在腦后，我滿懷怒氣，提筆洋洋灑灑寫了一頁紙來反駁他。

　　沒想到他竟然也用一張紙來反駁我的反駁。

　　就這樣你來我往，紙條的內(nèi)容也從最初的互相挑刺到擴(kuò)大到生活方面，譬如李會跟我分享一些城里的趣事，而我則會很無聊地告訴他我今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半個月后，我們傳的紙條已經(jīng)有幾厘米那么高了。

　　你問我為什么知道因為這些紙條我都收著呀。

　　通過回憶我才發(fā)現(xiàn)，李偏愛我的同時，我也偏愛著李，這個和冷漠的周遭完全不同的少年。

　　既是偏愛，那接下來的一切都順理成章。

　　過了一段時間，李不知怎么調(diào)到了我前面。我開始光明正大地和李講話，和他一起上下學(xué)。他開始輔導(dǎo)我做功課，在我打瞌睡時強(qiáng)行把我揪起來聽講。

　　高三上學(xué)期，我的黃毛消退，逐漸變回了黑色，但我也沒想染回來。有天一向白眼看我的老師瞇著金魚眼，點(diǎn)頭說：你變了。

　　我確實變了。

　　我開始不再打瞌睡，開始記筆記，開始憋著股勁學(xué)習(xí)，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前座的少年給我的驅(qū)動力。但生活不是童話，我沒能和李考上同一所學(xué)校。

　　那天拿著兩份天南海北的錄取通知書，我忍不住大哭，但李卻笑著，捧著我的臉向我告白了。

　　他說：“異地戀也沒關(guān)系。我喜歡你，程�！�

　　“我記得你當(dāng)時滿臉不信任我的樣子�！崩羁恐眍^看向我。

　　“因為希望真的很渺茫嘛……”我嘟囔著為自己辯解。

　　李笑著說：“但時間會證明一切。”

　　當(dāng)偏愛刻入骨髓，溶于習(xí)慣，它便刀槍不入，永不泯滅。

　　我往李那邊蹭了蹭，打算再來一個午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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