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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外面在下雪!”我聽見宋冕這么興奮地說道。
剛剛下車的時候我還是很冷,一只腳踩進厚厚一層雪。冷氣順著我的腳踝鉆進我的褲腿,讓我下意識抖了抖肩、將黑色的棒球服裹得更緊了一些,淺灰色的圍巾蓋過下巴,黑色鴨舌帽也狠命往下壓了壓。
“哪個小年輕不會??”我的同桌宋某人深受其害。一米八五的高大身材與出眾的比例是造物主給予的偏愛,銳利英氣、鋒芒逼人的眉眼卻又與幾乎天真無邪的內心形成極大的氣質沖突。這么冷的天氣外出,卻還穿著單薄外套和襯衫的傻子非他莫屬了。
“于非?”他的嗓音是天生的沙啞。我于是偏過頭看他,手里轉著深綠色的新款手機,淺淺地嗯了一聲。過長的淺褐色劉海蓋過眼瞼,我的視線里宋冕笑彎了眼、露出潔白的牙——異常傻氣!拔覀內ベI兩瓶冰啤酒唄!”
“你……腦子有毛。俊蔽衣朴频刭|疑他的決定,內心卻明白這再正常不過,便隨意地一口否決,“不去!北揪褪遣〖俪鲂,宋冕挑了一個冷得人打顫的雪夜天,現在還提出了冰啤酒的建議——但我也明白以這人的性格,這事兒多半是沒得拒絕的。
“哎呀走走走、不喝不是爺們兒!矮的要聽高人的話——”
果不其然啊,真不愧是你宋冕……可我、確實不太感興趣。
我的身體也不允許。
我喜歡咖啡廳的檐下,那是個極其浪漫的地方。可如果浪漫的對象換成五大三粗的宋冕同志,未免太煞風景——這是個大老粗,還是沒腦子那種。然而我很喜歡他,跟他呆在一起什么都不用在意,因為這傻子也不會在意什么實質性的東西,也因為他是我的朋友。
“干杯!”宋冕拿起那瓶拉開的啤酒罐,伴隨著冰涼的冬氣、毫不收斂地“發(fā)酒瘋”,啤酒隨著他粗暴的動作灑落,我這件心愛的黑色棒球服因此滿是陌生的酒味。
“宋冕同學,你清醒一點,你是請病假溜出來的、我和你是共犯,如果被老師當場抓包,下場……”我慢條斯理的話音還未落,便意識到自己的兩條腿正式懸空。我瞪大了眼,還沒冷靜下來安撫身體因肢體接觸引起的排斥,便抬眼對上了班主任仿佛要吞了我們的目光。
“跑。
……路途顛簸。
宋冕扛著我這瘦弱的小身板跑了三四條街才好不容易甩掉窮追不舍的班主任——實話實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不明白他跑得有什么意義,只為了最后一刻的瘋狂不成。白雪落在我的頭發(fā)上,暈開的雪水讓我不適、感覺渾身都濕漉漉的。宋冕很瘦,他肩膀上的骨頭凸起,恰好抵在我的胃部——那里正翻江倒海地難受。
宋冕的頭發(fā)被風吹得豎起,一頭亂毛像極了哈士奇。我有氣無力地撐在樹干上祈求病痛看看時機……但那不能憑借主觀操控。冷汗從我的額角滲出,我沒有吃晚飯便陪著這酒瘋子灌了兩瓶冰啤酒,而且是在這種要命的天氣。
“于非你看你那熊樣兒——”宋冕眼里閃過明滅的光,繼續(xù)不負責任地拍著大腿哈哈大笑,抬起一只手指著我上氣不接下氣……肺都炸了。
笑得真傻。
我開口費力地嘲諷:“笑得跟個傻子一樣!
醫(yī)院天花板上的白光燈很亮,病房的空調也很溫暖。
現在是真的病假,真好。
-
我的兄長于時很少與我聯系,他拿到了首都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畢業(yè)后在北方艱難地創(chuàng)業(yè)——我明白他舉步維艱的處境,也因常年冷淡的關系在他說出“生日快樂,小非”這句祝福時表達了適當的詫異。我習慣性地不去與他針鋒相對,便隨口問了問:“哥今天、怎么有空了?”
……我沒有惡意,可以對天發(fā)誓?晌颐靼、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我的父親曾經喜歡教導我成為一名成功的野心家,然而我從來都辜負他的期望——無所追求,也從不勤勉,常常令思考成為疲憊的源泉,于是也就幾乎不去考慮自己的話意味著什么。后來他便教導我成為慈善家。
“不、我只是想盡一個哥哥的責任……小非,你有什么生日愿望么?”兄長已然沉穩(wěn)的嗓音將我的記憶拉回那個灰色的午后,我靠在門邊上不言不語,望著房門頂上懸掛的木質風鈴愣愣出神——那是我五歲時,宋冕那個呆子送我的禮物。
那真是段遙遠又美好的日子。
尚且是凌晨的街道空無一人,我連找一輛車都做不到,兩條腿的奔跑極速地耗費著我為數不多的體力。風聲在我耳邊呼嘯,余下的只有如雷的心跳。我感到我的呼吸混亂,粗重的聲音在耳畔斷斷續(xù)續(xù)——我跌跌撞撞地跑過已經沒多少人居住的錯綜復雜的一片建筑樓,用盡全力地推開熟悉的房門。
家里沒開燈。
時間在難捱的黑暗中一點點過去,我的母親忽然便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像是要把整個肺腔里的最后一絲空氣都咳盡一般,過了很久,她才伸出手打開沙發(fā)旁用了很多年的臺燈——那昏黃的燈光打在她頹然的臉上,像刀割一樣一點一點折磨、擊潰我的內心。她脫力一般倒向背后的沙發(fā),一聲不響地向我的方向推出了她和父親的離婚證——法院把我判給了我的母親。
雷聲劈落下來,電光一連串炸響在玻璃窗前。我一時竟然分不清我的耳畔究竟是母親的哭泣聲、還是瓢潑大雨拍打玻璃的聲音。她顫抖著聲線:“小非……這是我答應你的!
是怎樣呢……水一滴一滴地滴落到地上、是這樣啊,是我在哭啊。
她答應了我什么呢?
和宋冕一樣讀十二中?啊、是這樣沒錯……
十四歲那年,也就是兩年前,我的父母離異。在那個灰色的午后,我跟隨我的母親搬家轉學,來到了宋冕就讀的學!业纳斩Y物變成了一個永遠只有灰白色粉刷墻的房子和兩套十二中的校服。
“小非?”
“啊啊啊啊——哥,這個,不用了吧。”突如其來的關心讓人無所適從,我的兄長跟隨父親生活以前、與我的關系便不熱絡——我很難承受這份他的關愛,就像一開始,無法接受宋冕的自來熟一樣。我聽得清我的聲音里帶著遲疑,于是訕訕地準備掛掉電話:“宋冕找我打籃球,掛了。”
當年的感覺確實美好、可也確實回不去了。
“……你不是和爸一樣……等等,聽說你住院了?”
往事不堪回首,此事不提也罷——我裂開來,頓時開始語無倫次:“啊這,哥、這件事另有隱情,總之,我現在請著病假,你別跟媽講就行!蔽业哪赣H和我已經不親近了,但是、我仍然敬畏這個自強的女人,我只是很難再像從前那樣向她索取、也很難再像孩子一樣生活,自從我的爺爺奶奶去世以后。
“我不會……我記得,你以前是很黏媽媽的!
我咽下苦澀的水,寬松的病服掛在肩膀上,自顧自地笑了笑,說人都是會長大的——生命力逐漸流失的滋味很復雜,我無法準確地形容,但我正在體會著,也不會多說。
思緒終于混沌起來,穿插的記憶在腦海里一遍一遍地拼湊、重播,我試圖拿下一片剪影、內心也因此逐漸迷惑,因為那些斷斷續(xù)續(xù)的畫面里,宋冕像個鬼魂一樣無處不在……或許也有我只他這么一個朋友的原因。
宋冕,是我爺爺奶奶的鄰居家的孩子,長了一張生人勿近的帥臉,慣了一身天真無邪的臭毛病。我嫌棄他的幼稚與無厘頭,又無時無刻不在羨慕他那身天塌不怕、無所不至的勇氣,甚至那具健康的身體。
“于非,你會唱歌嗎?”
他總是在問這種愚蠢的問題。
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個標準的音癡,只有他是個什么都不知道、完全隨心所欲的傻子。
我從那些錯亂的記憶里翻出與母親不再親近的原因,忽然生出了一個古怪的念頭。
“我早就不黏人了,現在都是別人黏著我,甩都甩不掉,你弟弟長了一張帥臉、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我羞于啟齒,捏著手機的右手微微發(fā)抖,像是要做重大的決定了:“……哥,我想要兩百塊錢,別的都不想要!
我不知道我那時在躊躇著什么,總之,掛斷電話的那一刻,我心有預感,我是真的要解脫了。
-
墓地的空氣很濕。無數細碎的細節(jié)在我的腦海里終于完成了復盤,終于定格在那個灰色的午后以及靜默的天空里。
電線橫一根豎一根,縱橫交錯,照得天空亮如白晝。我穿著單薄的病號服,努力地宋冕那件隨手丟在這兒的羽絨服裹得再緊一些——這個要風度的人穿得很薄,羽絨服也沒多少保暖的能力,如同雞肋。這片墓地埋葬著我的父親,以及我的爺爺奶奶——我至今不明白父親為什么會跟隨著爺爺奶奶一起離開這個世界,但我也確實只有母親和兄長了。
母親一直不敢面對我,我也一直都是一個人住,我向來是不明白原因的,但多少知道與父親有關——或許他們離婚這件事就可以稱得上是離譜。
我的兄長站在父親的墓碑前,應聲回頭看向我。我手中那束潔白的百合花頓時變得燙手起來,我變得無所適從,而此刻、宋冕從于時背后探出頭——他其實早已露了半截身子,還自以為掩藏得極好。
“于非,你終于來了啊!庇姓f不出的感慨味道。
錯過那些遮擋,我的視線落到了墓碑前。來這里的路上零零碎碎地散著很多百合花,而直到我的父親墓前,白色的百合花如同地毯一般鋪陳。我走上前,感受墓碑上凹陷的刻痕。
【這里埋葬著一個高尚的人,一個不慕名利的人,一個深知“愛”為何物的人】
還有我父親的名字,于殊。
再下面是年份,兩年前。
“爸……也和你一樣,大家都知道!庇跁r說。
我背靠著墓碑坐了下來,亂糟糟的思緒沉沉地敲擊我的內心。
真是奇怪,明明都是大雪和黑夜中,那天坐在咖啡廳檐下喝啤酒時我的內心卻無比安寧,就好像只要這樣坐下去,永遠停留在這場清洗了整片大地的大雪中也沒有關系。
宋冕的臉忽然就出現在了我的面前,大笑的樣子,犯傻的樣子,偏過頭難為情的樣子,扛著我甩掉班主任的焦急樣子,站在樹干旁邊呼喚我名字的樣子。
那個得知真相的夜晚,我可以想象出從未經歷過大風大浪的少年宋冕究竟露出了怎樣害怕的表情,我可以想象出這段日子里他活得多么煎熬。
那個晚上……他在想什么?
好朋友的生命走向盡頭,而無能為力。
我的母親呢?與其看著自己的兒子和丈夫一樣一步一步走向死亡,不如倔強地擋在前方,隱瞞所有真相。
如果我是他們,那個夜晚躺在床上,淚水無聲無息地流淌下來,內心一定很絕望吧。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去的人們的靈魂,實際上無法再得到超度,因為他們已經死了、時間永遠停留在那一刻,像沒電的手表。
我的母親離開家的那一刻還在道歉。
宋冕離開我家也總是在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我做不到!
我終于聽清楚了,也終于明白了為什么我從來都和宋冕這樣的少年不同。
“我做不到把真相全告訴你!
人的生命都是有限度的,而我的限度,明顯比他們要短很多。所有的一切,在一開始就注定了結局。早在我和宋冕相遇以前,故事的結局就已經被上帝譜寫完畢——可憐我還在貪心更多。
我的意識忽然模糊起來,懵懂之中,我仿佛回到了記憶里十四歲的家。電視播報著無聊的新聞,兄長別扭地向我讓出遙控器的支配權,母親在廚房做飯、飯香始終繚繞鼻尖,而我的父親剛好推開門來到了母親的背后,輕輕地從背后擁抱他的妻子。
畫面一轉,換作餐桌之前。早已做好奮戰(zhàn)準備的宋冕拿起筷子迫不及待,奶奶為我添上一碗白飯,蒸汽朦朧了我的視線。宋冕的手握住我的,微涼的指尖在我掌心寫下“打游戲嗎”幾個大字,滿室歡聲笑語。
等到了晚上,宋冕留在我家休息,我們睡在一起。蟲鳴聲停下了,窗外路燈的冷光透過窗戶穿進來,蒼白色中泛藍的光線勾勒出他堅毅的臉……還有顫抖的手。
……如果不是夢就好了。
晨曦把黑夜送走,燦爛的朝霞遍布了整個東方,那些徘徊著的窸窸窣窣聲,那些混亂的畫面,全都隨著清風消散而去。
白色的百合花上沾著化了一半的雪水,掉落在我手邊,一半是灰黑色的泥土,一半是朝霞給予的金。
我的手指尖顫了顫,然后安靜地閉上了眼。
雪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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