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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夜在行進,
它不懂得黎明。
——阿赫瑪托娃
……
那是近十年前的事了,記憶卻在她的心中歷久彌新。她記得每一個細節(jié),只要閉上眼睛,隨時都能置身回憶之中。
高高地懸在頭頂?shù)氖侨嗽斓囊箍眨钏{色的絲絨床幃。輕軟的羽絨被褥裹著身體,她仿佛睡在云里。但床鋪遠比真正的夜空溫暖,壁爐燒得正旺,時而劈啪作響,橙紅的火光順著床幔的縫隙鉆進來,依稀照亮身旁的女人——彼時還未離開人世的公爵夫人,她的母親。
與許多不肯乖乖入睡的孩子不同,在一天中她最喜歡夜晚時分。因為在這一刻,她能享受到母親溫軟的懷抱,被芬芳的氣息籠罩著,沉入夢鄉(xiāng)。
母女二人的樣貌有八成的相似,尤其是眼睛,幾乎一模一樣。然而長大后,每每看向鏡中的倒影,她卻無法想象自己的眼中流露出與母親同樣的神情。
母親看向她的雙眼中飽含愛憐,仿佛油畫中慈愛的圣母。那愛意是如此強烈,以至于讓還是無知孩童的她感受到距離,產(chǎn)生急切的敬仰與向往。
與后來不同,孩童時期的她還是個愛撒嬌的孩子。每當窗外傳來凄涼的狼嗥,她總是裝作驚恐不已,鉆進母親懷抱。
一定是狼人發(fā)出的聲音!——她輕聲說,像是擔心會被傳說中的怪物聽見。
母親安慰她說,狼人只在月圓之夜出現(xiàn)。而且這里是卡拉馬洛公爵的城堡,城墻堅固,守衛(wèi)森嚴,絕不會讓兇惡的野獸闖進來的。
可她是知道的,乳母曾經(jīng)說過,狼人只有在夜晚會化身為狼,白日是常人的樣貌。
于是她追問:萬一它在白天時以人類的模樣悄悄混進來了呢?
面對她的刨根問底,母親不由得失笑,一邊撫摸她粉嫩的面頰,一邊哄她說:
“不會的!
“像克萊婭這樣可愛的孩子,就算是殘暴的野獸,也會于心不忍的吧!
那時的她未曾想到,母親用來安撫她的戲言竟會在未來應驗。
……
十年后。
圓月之下,一場狩獵正在進行。
幽暗的林間,樹木的枝葉織成一道道漆黑的網(wǎng),少女倉皇逃竄的身影從中閃過。
驚恐之余,她的頭腦仍在飛速地運轉著,沒有失去冷靜。借助自己嬌小的身型,她從樹干間穿過,或是利用障礙躲閃。
攀過攔在眼前的腐朽樹干,她再次回首。
十米之外,那道巨大的黑影始終緊跟。
對于經(jīng)驗豐富的獵手來說,少女的掙扎只是為這場狩獵中增添了些許調劑。赤色的獸瞳泛著月光的寒芒,她的身影一次次跳出它的視野,又一次次地重新被它的目光鎖定。
八米,五米,三米——
感知到身后的迫近,她帶著驚恐的神情頻頻回首,粉白的面頰點綴著淚光,罩著秀發(fā)的水晶發(fā)網(wǎng)如星光般熠熠生輝。
兩米,一米——
一道黑影向她襲來。
利爪勾下了她的發(fā)網(wǎng),短促的尖叫聲劃破了林間的寂靜。她重重地跌倒在地,散開的發(fā)絲掠過冰冷的空氣。
薄薄的新雪層下是凍得堅硬的土地,加劇了摔倒時的沖擊。短暫的暈眩后,痛意遲一步來襲。
——終于,它捉到她了。
一陣風掠過,卷去了遮住月光的浮云。銀輝灑下,壓制在少女上方的生物現(xiàn)出了原形。
那是一頭身長近兩米的巨狼,厚實的皮毛夾雜深灰與銀白,根根立起,仿佛淬進了月光的銀針。它嘴周與胸前的毛發(fā)被鮮血染紅,昭示了方才發(fā)生過的殺戮。
狩獵的沖動仍在燃燒。它亮出獠牙,鼻子皺起,赤色的獸瞳正兇惡地瞪視著少女,目光在她的頸側和臉龐之間游移,仿佛在計劃撕碎她的喉嚨。
它用兩只健碩的前爪壓住她的上身,從身體緊貼著的部分能感覺到她的戰(zhàn)栗。在這樣的距離下,甚至能看見她急促呼吸時微微顫動的鼻翼。那絲絨長裙的方領開得很低,可見瓷白的胸脯隆起的弧度。
她的雙眼緊閉,雙手在胸前緊握,像是在祈禱。那是一雙毫無瑕疵的手,沒有絲毫勞作過的痕跡,皮膚白凈,指節(jié)勻稱,指甲圓潤,渾然天成的精美竟讓她食指上的寶石戒指黯然失色。
巨狼看著身下的獵物,目不轉睛。
狩獵的沖動漸漸冷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此前從未有過的,來自身體深處的饑渴感。
它感到不解,略一歪頭,呲著牙向少女湊近……
滴答,滴答。
混雜著血絲的涎液從利齒間流下,落在了胸口。
那溫度驚動了靜待死亡的少女,如觸電般,從頭到腳竄過一道劇烈的戰(zhàn)栗。
但想象中的劇痛與死亡遲遲沒有降臨。
來自上方的粗重呼吸變得緩和,緊接著,耳畔居然響起輕嗅聲。
在恐懼與好奇的驅使之下,她緩緩睜開雙眼。
只見巨狼濕潤的黑色鼻頭在她的頸側輕輕聳動。
它的眼瞼垂下,濃長的灰色睫毛遮掩了明亮的獸瞳,仿佛枝葉與紅月在水中的倒影。
她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認得這雙眼睛。
無論是瞳仁的紅顏色,還是漆黑的鞏膜。幾乎如出一轍。
但她記憶中的那雙眼睛,是屬于一個男人的。她無法將他與這頭怪物般的猛獸聯(lián)系在一起。
驚愕讓她暫時忘卻了恐懼,她直直地看著它,回想起兒時聽聞的民間傳說。
月圓之夜,同樣的眼睛,體型異常巨大的狼,一切都在指向那種怪物……
它接下來的舉動更像是印證了她的猜想——幾秒鐘前還殺氣四溢的兇獸在細細嗅聞她的氣味之后,竟然慢慢收起了獠牙。
它的目光變得鎮(zhèn)定,那雙美麗而又駭人的紅眸與她對視。透過這雙眼睛,她觸及到潛藏在那野獸外表之下的靈魂,一個她無比熟悉的靈魂。
嘴唇顫抖著微啟,那個名字就要脫口而出的瞬間,卻被猛地打斷了。
咻。野獸濕潤的黑鼻頭發(fā)出短促的一擤,為這場沉默的對視畫下了突兀的休止符。
猩紅的舌卷過鼻頭,舔了舔嘴周,像是已經(jīng)飽嘗了她的滋味。它歪著頭,最后一次看了看身下的獵物,接著毫無預兆地忽然轉身跑掉了。
望著它奔跑時掀起潔白的雪粉。有那么一瞬間,她幾乎忘記了危險,下意識地想要叫住它,但心中殘存的理智及時制止了這股沖動。
那龐大卻又不失靈活的身影很快便消解在黑暗之中,留下雪地上的少女。
驚險的狩獵就此結束,地上的一切歸于平靜。圓月位于高處的觀眾席,用它那只蒼白的翳眼觀賞了這出劇目的始終。
在這個混亂的夜晚,這已是它第二次見到她身陷險境。
……
第一次發(fā)生在一個小時前,少女的車隊沿著深夜的山道緩行,遭到了強盜的襲擊。
頃刻間,火光燃起,馬匹發(fā)出尖銳的嘶鳴,侍衛(wèi)被斬于馬下,鮮血在積雪上蔓延,空氣中混合著煙與血腥。慘叫聲,怒吼聲,如潮水般向她逼進。暴徒捉住了她,將她團團圍住,不懷好意地笑著,扯拽她的衣服。
正是在這時,那頭怪物般的灰狼出現(xiàn)了。
事后回想起來,倒像是為了從暴徒手中救下她才現(xiàn)身的。
殺戮再度在她的眼前上演。不知為何,那美麗而兇惡的身影深深地吸引了她,仿佛一道無法抵抗的魔咒。
慘叫聲此起彼伏,接著一切歸于寂靜,僅剩下巨狼粗重的呼吸。它傲然立于人類的殘骸之間,在審視一圈空曠的四周之后,發(fā)現(xiàn)了唯一幸存下來的少女。
接觸到兇獸嗜血的目光,像是從夢魘中脫身那樣,少女身體猛地一顫。
下一秒,她手腳并用從地上爬起,向林中逃去。
緊接著便是它與她之間的追捕。
……
無論是野獸還是野蠻的殺戮,都被隔絕在少女的生活之外?删驮谶@短短一夜之間,一次是同類,一次是異類,她接連兩次命懸一線。
對于一直以來棲息在溫室中的少女來說,這一切尤為猝然。
……
克萊婭·卡拉馬洛,這便是她的名字。
她的家族卡拉馬洛管轄王國的北部,有著四百多年的悠久歷史。
這期間家族中曾出現(xiàn)四位紅衣主教,歷代公爵也留下卓越的功勛,在他們的治理下,領地一度成為北部最為繁華的地區(qū),在人們提起商業(yè)與藝術的歷史時,絕繞不開這里。
然而好景不長,近一百年來家族逐漸衰落。只有從城堡華麗的家具、雕塑、油畫和天頂華麗的壁畫中,才能找到些許曾經(jīng)輝煌的痕跡。然而就算是在這些事物中,仿佛也有污黑的霉點在逐步擴散開來,侵蝕多彩的畫卷,或是現(xiàn)實。
凋敝的氣息同樣滲入了家族的血脈。旁支像是壞死的毛細血管那樣,一一沒落了。直系則是經(jīng)歷四代單傳。
上一代的公爵早逝,只留下一對兄妹。也就是她和她的兄長:克萊婭和迪亞波羅。
得知克萊婭在返程中遭到強盜襲擊的消息后,她的兄長即刻派出人馬搜尋。第二天的凌晨,在獵犬的指引下,騎兵于一處洞穴中找到了昏迷不醒的少女。
歷經(jīng)磨難后,克萊婭終于被接回到了她的溫室——卡拉馬洛城。
驚嚇與寒冷使得她重病一場,在逐漸康復的這段時間里,迪亞波羅繼續(xù)派出士兵追捕殘余的暴徒。半個月后強盜的窩點被剿滅,幸存的強盜頭目和他的十幾個手下被捉拿歸案。
……
處刑當日陰云密布。在眾目睽睽之下,犯人們被押送到絞刑架之上。
剛剛痊愈的克萊婭也在現(xiàn)場,坐在兄長的身旁。
迪亞波羅比她年長十五歲,外貌英俊,碧綠的眼中寄宿著陰郁的眸光,讓周身的空氣變得陰冷而壓抑。此時他安坐在巴洛克式的胡桃木椅上,長發(fā)低低地束在腦后,單手撐著臉,修長的手指搭在唇邊。
在繼位之前,他雖然性格有些古怪,但也只是個有些寡言內向的少年。然而或許是因為年紀尚小便身居高位,缺乏長輩的壓制與管束,在十余年中,他逐漸成為了如今殘酷專橫的卡拉馬洛公爵。
在他的統(tǒng)率下,嚴酷繁瑣的規(guī)章與繁重的徭役讓曾經(jīng)生機洋溢的城鎮(zhèn)褪去了色彩,蒙上灰暗。公爵將他的國度牢牢掌握在手中,對于違背他的人尤為狠厲。
就算是與他血脈相連之人,也不曾心慈手軟。
在克萊婭十二歲那年,他以偷情的名義,親手將兄妹二人的母親送上了斷頭臺。
迪亞波羅將妹妹帶在身邊,與她一同目睹了處刑的全過程。他帶著黃寶石戒指的大手像是鷹爪那樣,死死扣住她的肩膀,不許她逃走。
斬刀落下的剎那,她的哭喊戛然而止,而他在她耳旁輕聲說,看吧,這就是背叛他的下場。
“但只要你做個乖孩子,我會是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人!
他說著,在妹妹的面頰落下一吻。
兄妹二人從小關系疏遠,鮮少主動地接近彼此。他的吻中帶著前所未有的溫柔,她卻感到臉頰像是被毒蛇狠咬了一口,在刺痛后,被吻過的地方變得麻木,身體劇烈顫抖起來。
她看著他的眼睛。他原本的瞳色是通透而疏離的琥珀色,卻不知何時變成了一雙碧眸,那瑰麗的色彩仿佛蘊含著劇毒。
那一刻她終于意識到,他已蛻變成另一個人。
又或者,是展現(xiàn)了潛藏已久的本性。
遠處的處刑臺上,劊子手抓住如絲綢般順滑的金發(fā),將與軀干分離的頭顱高舉,民眾發(fā)出陣陣歡呼聲,但究竟為何歡呼,或許連他們自己都說不明白。
男人的臉近在咫尺,熟悉的面貌,在她眼里卻無比陌生。恨意在心間燃燒,她緊咬牙關,腮邊的肌肉微動,想要立馬撕碎那張從容微笑著的面龐。
但她知道,還不是時候。
她只能用冰涼的小手輕輕捧住他的臉,回獻一個吻。
“是,兄長大人。”
……
于是她斂起仇恨,按照他的愿望服從、討好,成為了乖順的好孩子。而迪亞波羅也的確遵守了他的諾言,對她愛護有加——只不過是按照他自己所認為的方式。
孩童的演技不足以騙過迪亞波羅,就算她偽裝得再好,他依舊能窺見她的憎恨,只是視而不見。
他默許了妹妹的恨意,卻也不曾放松對她的控制。從她六歲那年起,每一場當眾處刑他都會要求她到場,像是在一次又一次地提醒她背叛的下場。
她的精神經(jīng)過長時間的磨礪,如今只要不是過于血腥的刑罰,她都能做到面不改色。
五十米外的絞刑架上,踏板落了下去。七個強盜被掛在半空中,像從樹上懸著的毛蟲那樣,身體略微抽搐,隨即徹底安靜了下來。
然而或許是因為過度的損耗,中間的吊繩忽然斷裂。犯人重重地摔在地上,驚動了圍觀的村民,灰黑的人潮向后退去。
犯人劇烈地咳嗽,發(fā)出痛苦的呻|吟,處刑人和士兵聯(lián)手將他從地上拽起來,一齊用目光向看臺上的公爵請示。
她的兄長咋舌,不耐煩地晃了晃手。那只手與她的同樣,沒有任何勞作的痕跡,雖然不及她的膚色那樣白皙,卻也比平民遭到風吹日曬的雙手精致許多,是貴族的手。
這與迪亞波羅身居簡出的習慣也有一定關聯(lián)。除非必要,大多時候他都留在城中。他有一個擺滿標本的房間,時常一整夜留在那里,專注于制作標本。
她非常討厭那個房間。
正是由于他怪異的生活習慣和嚴酷的統(tǒng)治,近年來民間竟流傳起公爵兄妹二人是吸血鬼的傳聞,還栩栩如生地描繪了被強搶而來的民女是如何在地牢的鐵床上被一點點地放干血液。那血液又是如何被收集在精美的金盆之中,用來制成兄妹二人餐桌上殷紅的血布丁。
克萊婭第一次聽到這個傳聞時不禁為群眾豐富的想象力贊嘆,然而被視作迪亞波羅的共犯,又不免心中憤懣。
不一會兒,侍衛(wèi)小跑著帶回了新的吊繩,一度停止的行刑繼續(xù)了下去。犯人看見同伴的尸體像熏肉那樣在空中微微晃動著,心中爆發(fā)出對死亡的恐懼。他慟哭著,向高坐在看臺上的年輕公爵求饒。然而青年無動于衷,只是嫌惡地略一皺眉。
踏板再次發(fā)出聲響,哭喊聲猝然中斷。
看著整齊掛在空中的尸體,像母親被處死時那樣,身旁的男性發(fā)出一聲夾雜了快意與不屑的哼笑,他側身對妹妹說:
“不感謝我為你主持正義嗎?克萊婭!
少女注視著這身穿華服的惡魔,露出虛假的微笑。
“當然,非常感謝您!彼f著抬起男人的手,那微涼的皮膚讓她想起他房間中的爬蟲類標本,手臂的皮膚泛起一陣雞皮疙瘩,但還是強忍著不適吻了他的戒指,“有罪之人得到應有的懲罰,真是讓人欣慰!
——當然,如果下一次你能把絞繩掛在自己的脖子上,我會更加感激。
她在心中翻了個白眼。
“乖孩子,”妹妹虛假的奉承取悅了他,像是對待獵犬那樣,他摸了摸她的頭,說,“你會再感謝我一次的。這件事還沒結束,還有那頭險些傷了你的畜生,我也會找到它,剁掉它的腦袋,掛在墻上。”
“剁掉”。這兩個字從他唇縫間蹦出,她的身體猛地打了個寒顫。
“好了,你的身體剛剛恢復,回房間早些休息吧。”
在這句叮囑后,青年起身離開,邊走邊與一旁的侍衛(wèi)探討起獵狼的計劃。
克萊婭心神未定,等到他的背影從視野中徹底消失,才轉頭看向遠處的人群。
只消一眼,她找到了那佇立在人群邊緣的高大身影。那人也正看著她的方向,赤色的眼眸深沉。
兩人的視線相觸,她的心不由得一跳。
她裝作若無其事地收回了視線,同時抬起右手,將頭發(fā)挽到耳后。纖細食指上的戒指鑲嵌著通透的紅寶石。
那是僅在兩人之間通行的暗號。
——Stasera【今晚】
……
離開行刑場,她回到房間。
才剛到夕陽時分,她便向侍女表示自己的身體還有些虛弱,想要早些休息。
等到侍女的腳步聲消失在門外,躺在床上假寐的她立即光腳從床上跳下,跑到門口上了鎖。接著圍上斗篷,走到書架旁,按照順序抽出其中的幾本書。
聽到“咔噠”一聲,她鉆到書桌下,從打開的暗門鉆了進去。
通道中一片漆黑,光源只有她手中的燭臺,她順著螺旋樓梯下行,雖然地面相當平整,卻還是小心翼翼地用手虛扶石墻。
數(shù)百年前北部邊境戰(zhàn)事頻繁,城堡中修建了種種逃生用的機關,又隨著時間的推移被紛紛遺忘,她身處的這條密道便是其中之一。
最初發(fā)現(xiàn)這條暗道的,是她的母親。
父親比母親年長許多,因此在他逝世時,母親仍處在姿容端麗的年紀。她不甘心讓自己作為“女人”的一面就此陪葬,時而順著暗道前往地下密室,與情人私會。
兒時的克萊婭知曉母親的秘密。
在某一天的深夜時分,她偶然間從熟睡中醒來。順著床幃的縫隙,她看到母親披上斗篷,動作輕巧,透露出些許期待。女人的嘴角含笑,卻不同于平日里她對女兒露出的笑意。
那時的克萊婭還是懵懂的年紀,卻從母親不同尋常的一面中隱約察覺到了什么,內心受到了觸動。因此她沒有出聲,目送母親依次抽出書本,啟動機關,鉆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暗道。
數(shù)年前,就像現(xiàn)在的她一樣,母親層無數(shù)次地走過昏暗而曲折的階梯。
如今她能夠體會到母親當時的雀躍是從何而來,因為她也即將見到她的情人。
……
一年前,她情竇初開。
對于愛的渴望突如其來,回想起來卻又早有預兆。那晚看見的母親的笑容深深地留存在她的心中,讓她心生向往。
撇去這些多余的浪漫,如果用最為大眾最為直白的說法來表達她的變化就是:
她想要個男人了。
并且要是個真正的男人。不要那種要用狩獵來硬凹男子氣概的貴族子弟,也不要像兄長那樣的陰狠角色,而是與女性完美相對的,象征著男性的男性。
少女對于愛情的想象總是天馬行空,然而不可思議的是,想象中的人居然在不久后出現(xiàn)在了她的面前。
第一眼見到來城中交貨的工匠,她便認定了,他就是她想要的人。
究竟是他身上的哪一點吸引了你呢?如果這么問的話,少女會露出苦惱的神情,思索兩秒后斷然回答:
全部。
斷頭臺作為一種新的刑具出現(xiàn)后,公爵下令制作一臺,身為工匠的他便是來呈交成品的?巳R婭裝作很感興趣,跟著驗貨的兄長環(huán)視那臺新刑具,實際上卻悄悄地打量這位從未見過的年輕工匠。
他像是那些被他打造出來的刑具一樣,高大,銳利,冷硬,用途專精。他的話不多,向城主介紹完使用和保養(yǎng)方法之后便陷入了安靜,讓她有些遺憾不能繼續(xù)聽見他低沉的聲音。
迪亞波羅對他和他的手藝很是滿意,在報酬之外又添了些獎賞。他不卑不亢地接受了,轉身離開時輕輕掂了掂手中的錢袋。
這個小動作讓她徹底淪陷了。
她的兄長誤以為她感興趣的是那些刑具,便向她介紹了一番它的來歷,還讓她試著松開拴住斬刀的繩子。
那沉重鋒利的斬刀落下時發(fā)出的聲響喚醒了母親死去時的記憶,伴隨著一陣戰(zhàn)栗,她發(fā)出驚叫。
見她被嚇得像是丟了魂那樣,迪亞波羅笑著將她圈進懷中。
“看看你,嚇成這樣,真是個膽小的孩子!
富有魄力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被她依靠著的胸膛堅實,深紅的絲綢上衣有著繁麗的暗紋,衣襟的金線刺繡磨蹭到她的臉頰。
她的身心緊繃,抵觸與他貼近,卻又只能忍耐。他抬手將她的亂發(fā)挽到耳后,手上的戒指牽絆了發(fā)絲。
“因為這是用來殺人的東西呀……”
她嘟囔著為自己辯解,裝作安心似的靠在他的胸口,目光卻投向斷頭臺底部的圓形窟窿,想象兄長的頭顱被固定在里面,上方斬刀的寒芒一閃而過,然后……
——咔嚓!
她閉上眼睛,感受此刻依靠著的男性身體,祈禱他的體溫早日凉去。
……
向迪亞波羅告退后,她很快打聽到了新鐵匠的消息。
他的名字叫里蘇特,剛來到鎮(zhèn)上。恰巧有位老工匠上了年紀花了眼,常常不小心錘到自己的手指,萌生了退休的想法,里蘇特便接替他攬下了城中的一部分訂單。
這次他將任務完成得如此完美,迪亞波羅開始將更多的訂單交給他,于是沒過幾天,克萊婭就在城中再次見到了他。
她果斷行動,帶著侍女上前攔下他。
他向她行了禮,雖然身材高大,動作卻絲毫不顯得笨拙或遲鈍。
她的心砰砰直跳,但常年的偽裝早已成就了她對于表情強大的控制力。她面不改色地對他說,她計劃優(yōu)化一下書房的布局,正需要人力。
“是,愿意為您效勞!
從他平淡的語氣,她既沒感覺到他的“愿意”,也沒感覺到他的“不愿意”。
這位叫做里蘇特的年輕工匠跟在她身后進入了書房。她摸不清他的想法,有些忐忑地吩咐他把長桌推到窗邊。他照做了。
在她手下穩(wěn)如磐石的實木桌子被男人輕松推動,她又指揮他把墻上的油畫取下來,然后隨口以準備茶點為由支走了侍女。
偌大的書房只剩下她與工匠兩人。他從椅子上下來,把抱著的油畫靠墻放下。
“然后呢?”他問。
從未有過異性交往的她正在思考下一步該怎么進行,忽地被他喚回了神識。所謂的“布置書房”只是她臨時捏造出來的借口,她環(huán)顧四周,想不出還能讓他做什么,腦子一熱,讓他再把桌子推回原位。
但這一次他沒有行動,略微瞇起眼睛,意味深長地打量她。
“我沒心情配合你的捉弄,公爵小姐!彼谅暤。
克萊婭啞然。她沒想到他居然會如此直白地拒絕她。
也從來沒有人這樣拒絕過她。小時候的她備受父母寵愛,到了后來,就算是她那殘忍的兄長,也會逢場作戲式對她做出些許縱容。
可這個叫里蘇特的家伙居然毫不掩飾地拒絕了她的要求。
在面對迪亞波羅的時候他明明還恭恭敬敬的,對著她倒是脾氣不小。
這樣的差別對待她感到自己被小瞧了。
“你敢用這種口氣對我哥哥說話嗎?”她試圖激怒他。
“當然不會,”他有些不耐煩地皺眉,“只有蠢貨才會當面頂撞他!
“那么我告訴你,頂撞我也是一樣的下場,”她走到他的面前仰起頭,“因為我們是兄妹!
少女陰沉的威脅只換來他的一聲輕笑。
接著男人忽然附身拉進與她之間的距離。她下意識地想要退后,卻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臂。
“不,不一樣。公爵看中我的手藝,”他直直看著她說,“公爵小姐則是看中了我。”
遭到無情的拆穿,克萊婭又一次語塞。
她還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原來那些小心思早就被他看穿了。
她有些惱火,但轉念一想,省去了廢話倒也不錯。
伴隨侍女踏入門口的聲響,她拽住他的領子,在他的唇上飛快的落下一吻。
侍女繞過書架,端來了熱茶與蛋糕。她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那樣,請他喝了一杯茶,然后將一個信封交給他,說是托他按照圖紙制作一個首飾盒。
回到家后,里蘇特打開信封,里面卻沒有公爵小姐所說的首飾盒圖紙。
有的只是一張簡易的地址,和簡短的筆跡:
【Stasera】
……
一年后,少女走進暗道盡頭的密室中。
密室比她的臥室要寬敞些,以前可能是被當做倉庫使用,零零散散擺放著儲物架和一些雜物。
此時偌大的房間中只有她一個人,手中燭臺的光芒甚至無法填滿這個空間,顯得異常陰森。
她走到角落,那里散落著燈芯草,而在那燈芯草之上鋪著的地鋪,掛著一道簡易的床幃。她將燭臺放到一邊,坐在床墊上,將一個舊絲絨抱枕塞進懷中。
她來得太早,不知道要等多久里蘇特才會來。
他們的私會已持續(xù)一年,但她依舊清楚第一次時的情形。
由于對黑暗本能的恐懼,再加上不確定對方是否應邀,當時她懷揣著一顆忐忑走進這陰冷的房間。
她擎著燭臺,盡力地舉高,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路過其中的一排貨架時,忽然從背后的黑暗中現(xiàn)出一雙手,掐滅了燭火,同時用力捂住了她的嘴。
她的驚叫被憋在了掌心中。背后貼到男性結實的胸膛,。眼前的黑暗放大了觸感,她嚇壞了,不停掙扎,嗚嗚地發(fā)出抗議。但他的手臂緊緊繞在她的胸下,她動彈不得。
“別怕,不是你叫我來的嗎?”
早些時候剛聽過的低沉男聲從上方傳來,確認是他之后,她放下心來,停止了反抗。
小聲點,他說,然后移開捂著她的手。
“我讓你來,但沒讓你嚇唬我!彼l(fā)出抗議,在男人的臂彎中轉過身,貼近他的身體。
“不是故意嚇你,”他的聲音在解釋,“只是想觀察一下情況!
“什么?”她沒明白。
“說不定這是公爵小姐惡趣味的圈套,帶著士兵等我自投羅網(wǎng)呢?”
縝密的心思讓她有些驚訝,又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是一個值得依靠的人。
在視覺失去用處的情況下,其他的感官變得異常敏感。
克萊婭感覺到男性身體的輪廓,她從未與血親之外的異性如此接近過,好奇地用手緩緩地摩挲,感受那粗布衣物之下有著堅韌彈性的肌理,從那粗壯的小臂向上攀去,搭在他寬闊的肩膀。
里蘇特也在做同樣的事,抬起的指尖冷不防碰到她的顴骨,粗糙的指腹找到她的面頰,慢慢滑向她的嘴唇。
交織的呼吸聲在耳畔,她聽見自己躁動的心跳。
他用嘴唇找到自己的拇指,再找到她的嘴唇。
用來的定位拇指從兩人相貼的唇之間抽離。起初只是試探性的輕吻,接著在他的帶領下,深入唇縫之中,口腔中滑嫩的部分交融在一起,粘膜的貼合讓她預想到之后將會發(fā)生的事。
他將她的身體單手抱起,另一只手扶著儲物架,在黑暗中前進。在這個過程中他弄出許多噪聲,先是踢到了方才掉在地上的燭臺,不小心撥到了架上的舊物,噼里啪啦掉下去,她從聲音分辨出它們的材質,薄金屬、陶、瓷……
最終他將她抱到了床墊上。黑暗中只剩下她的輕笑。
她已經(jīng)許久沒有這么開心過了。
從貼合的吻中,她感受到他嘴唇的弧度。他也是在笑著的。
滿是灰塵與蛛網(wǎng)的陰冷地下室,雜亂的燈心草,母親曾用過的舊床墊,空氣中滿是干燥腐朽的氣息,還有年輕男性帶著汗?jié)竦捏w味。在仿佛農廄的環(huán)境中,她感到自己像是一只動物,卻偏偏覺得這是她所能擁有的最為美好的初▽夜。
……
或許是因為她和里蘇特都擅長控制表情,又或許是因為過度相信自己對妹妹的掌控,在這長達一年的時間中,她多疑的兄長竟然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兩人之間的端倪。
甚至在上個夏天,他還指派里蘇特為妹妹制作生日禮物。那是個半米高的八音盒,啟動后盒中的小木偶會按照軌跡運動,還原圣子降生的場景。
收到這禮物后她偶然間發(fā)現(xiàn),其中一個小天使頭頂?shù)慕鹕猸h(huán)能夠取下來,并且恰巧能帶在她的無名指上。
那天晚上她為工匠先生獻上了尤為熱情的回禮。
……
在這一年中,她已數(shù)不清自己曾來多少次來到這間密室,又多少次在她此時坐著的床墊上與情人相擁。
只要她作出邀請,里蘇特從不失約,就連遲到的次數(shù)也屈指可數(shù)。
但這天克萊婭捧著臉,一直等到了后半夜。
里蘇特的失約加深了她的懷疑。她認為很有可能因為狼人的身份暴露,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所以選擇避開。
接著想到迪亞波羅向她承諾殺死那頭狼,在漫長等待中積累下來的焦躁徹底爆發(fā)。
她披上斗篷,拿起燭臺。
然后第一次,從房間深處的暗門溜出了城堡。
……
聽到身后輕巧的腳步聲,里蘇特幾乎立刻判斷出是她。
受過儀態(tài)訓練的貴族女性步伐輕盈從容,不像工坊的人來去匆匆,瞧見他會用大嗓門熱情地打招呼。而她只是倚在貨架旁,一聲不吭地盯得他心里發(fā)毛。
所幸到了深夜時分,整個工坊只剩下他一人趕工,不必擔心她的身份暴露。他干脆一聲不吭,不慌不忙地繼續(xù)手頭的木工。過了好一會兒,她果真耐不住性子了,輕聲道:
“你在做什么?”
男人手中的刨刀一頓,隨后繼續(xù)。
“一把弩!
他回答。
克萊婭是第一次看見他工作時的模樣。那雙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有著棕色的皮膚,用力推動刨刀時小臂的肌肉略微鼓起,筋與血管在手背浮現(xiàn),讓她回想起灰狼踏在她身上的黑色腳爪,靈活而富有力量。
它與他是如此的相像,她已經(jīng)預感到了答案,緊接著感到一陣悲憤。
一年了,她全心全意地將自己交付給他,他卻對她隱瞞了如此重大的秘密。
她懷著滿腔怒意瞪著他若無其事的背影,決定鬧上一場。
“弩啊,用來殺死你自己的嗎?”
“……什么?”
“哥哥說了,他要獵殺那頭灰狼!
“……”
男人擱下手中的工具,轉身走向她。他奇異的紅眸中帶著她從未見過的神色,讓她想起呲著牙的那頭兇獸。她下意識地后退一步,但他的雙手撐在貨架上,將她圈了起來。
“謝謝你來告訴我這個計劃。不過,你有沒有想過,”男人的聲音從上方迫近,“我可能會殺人滅口?”
克萊婭仰視他,背后緊緊貼著貨架。
這算是從側面承認了,他確實是傳說中能夠化身為狼的怪物。說到殺人時,他的語氣是認真的。說來他從未對她提起過自己的過去,或許曾經(jīng)為了保守秘密,他已經(jīng)殺死過什么人了。
這個秘密是他的死穴,一旦暴露,無論是教會還是世俗的領袖,定會將他視作“異端”剿滅。
只是她太信任他了,也就下意識地認為他不會提防自己,直到此刻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們之間有著一段冰冷的間隔。
比起得知他的正體,更讓她難以接受的是他的疏遠。心臟像是被死死地掐握住了,呼吸變得急促。
“你不會那么做的……不然你為什么會在那天晚上放過我呢?”
她聽起來更像是在說服自己,里蘇特只是沉默地回望她。
化身后的他無法保持人類的思考能力,會切換到野獸的模式之中。倘若能完全保存人類的心智,那晚他或許真的會殺了她。
然而野獸沒有人類那樣的深思熟慮,狼形的它更為率直,無論是在思維和行為方面,還是在情感方面。于是它錯過了滅口的最佳機會。
如果現(xiàn)在以人型將她殺死,又會生出多余的事端。
少女隱約猜測到他的想法?杉幢闳绱,她依然沒有心生退縮,而是抬手撫過他的側臉,試圖拉近與他之間的距離。
“我會把這個秘密帶到墳墓里,我向你保證。”
她輕聲說,語氣中帶著懇求。
可男人無動于衷。
承諾只是一時的,不堪一擊?巳R婭意識到自己需要一個更為確鑿的理由。
她被逼急了,干脆一把揪住他的衣領,瞪著他咬牙切齒地說。
“好吧……里蘇特,你也知道我的秘密不是嗎?你大可以用我們之間的事來要挾我!”
剛剛淑女般的乖順只是假象,現(xiàn)在暴露出來的兇悍才是她骨子里的本性。
當初他正是察覺到她身上的矛盾性,產(chǎn)生了興趣。
“然后呢?互相告發(fā),然后一起被斷頭臺剁掉腦袋?”他笑道。那斷頭臺還是他親手制作的。
她怒道:“我只是想說明我絕不會出賣你!
他發(fā)出一聲輕嘆。
“……好吧,但你剛剛說了,迪亞波羅在計劃獵殺我!
說到這里,感覺到他不像剛剛那樣疏離,克萊婭的心里反而有了底氣。
“我來這里就是為了和你商量對策的。”
少女說著,白皙的雙臂環(huán)抱在胸前。她眼中閃爍著的寒芒令里蘇特一怔。
像是看到了一雙狼的眼睛。在端麗纖細的軀殼之中,仿佛有著與男人同樣的,野獸的靈魂。
“我有個計劃!
她說。
……
迪亞波羅不久后便開始行動,三兩次地帶著侍衛(wèi)與獵犬在森林中巡視,然而那頭兇獸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沒能找尋到它留下的任何蹤跡。
但年輕的公爵沒有氣餒,他確信自己總有一天會捕到它。
……
夜幕降臨,房間中籠罩著昏黃的燈光。迪亞波羅脫下絲絨外套,里面是一件素白的襯衫,領口裝飾著層疊的褶皺。
他拉開椅子,坐在長桌前。
許多玻璃盒子疊放在桌面上,張開大顎的鍬形蟲、一掌長的蜈蚣、翹起尾針的蝎子,墻壁上懸掛著色彩繽紛的各類蝴蝶。除了昆蟲,也有爬行類,大小不一的蜥蜴、蛇和青蛙。這些軀殼保持著生動的姿態(tài),眼睛泛著燈光,顯得十分詭異。
迪亞波羅擰開一個罐子,福爾馬林的氣味擴散在空氣中。正當他將浸泡過的小蜥蜴夾出來,門口傳來聲響。
原來是他的妹妹克萊婭來了。這令他感到有些意外,因為印象中她一直厭惡這個裝滿遺骸的小博物館。
但這晚不知為何,她忽然有了興致,倚在他身邊觀看標本的制作過程。
看著看著,她抱怨起福爾馬林的氣味,去打開了陽臺的落地窗。風揚起密閉的紗簾,夜空深邃,一輪圓月高懸,映在少女冷冽的雙眼中。
她走回青年的身旁,理了理蓬軟的裙擺,得寸進尺地坐在了他的腿上。
纖細的雙臂摟住男人的頸,少有地,她的身體沒有因為對他的厭惡而變得僵硬,而是懶散地靠在他的懷中,心不在焉用手指把玩垂在他頸側的深紅發(fā)辮。
尖鑷子將那只蜥蜴的內臟拉扯出來。她看見那小小軀體的深色內部,鑷子閃著寒芒。
——咔嚓。
回想起斧頭斬下的聲音。
慈愛的目光、溫柔的微笑與話語,也就此從她的世界中逝去。母親的胴體保持被捆綁著的樣子,連同那顆綴著金發(fā)的頭顱一起,被丟進了亂墳崗的墓穴。
少女微微仰起頭,像虔誠的信徒那樣,望著她的兄長,她的主人。
“標本做好之后,能將它送給我嗎?哥哥!
她問。
青年專注于手中的工作,目不轉睛地回答:當然。
“謝謝!
她欣喜地表示了感謝。
迪亞波羅愛撫妹妹的頭發(fā),一瞥墻上的鐘表,已經(jīng)到了深夜,便提醒她早些回去休息。少女乖順地向他道了晚安,在他唇角輕吻之后,起身離開。
在走出房間時,她回過頭,最后看了一眼桌邊的青年。
然后合上了厚重的房門,將他一人留在那滿是死亡氣息的空間里。
……
迪亞波羅用細針固定住蜥蜴干枯的小爪。一陣風從窗口吹進,白色的紗簾揚起,仿佛幽靈的裙擺。
一如往常的寂靜,但不知為何,這一夜他的心頭始終籠罩著不祥的預感。
懷揣著不安,他前去關上了陽臺的窗。紗簾落了回去,室內恢復了平靜。
正當他感到些許安心,一道黑影從墻上閃過。
野獸的低吼聲打破平靜,他回過頭。
身型巨大的灰狼屹立在他的身后,呲著牙,血紅的眼圓睜。
它的鬃毛豎起,壓低的身體仿佛拉滿的弓,下一秒便襲向與它對立的青年。
迪亞波羅的反應極快,在它撲過來的瞬間堪堪避過,但還是被那鋒利的爪撕開了手臂的皮肉。
強忍著疼痛,他高聲呼喊護衛(wèi)。
由于已是深夜,門外只留下了一個看守的侍衛(wèi)。他聽到公爵的求救連忙沖進來,卻被突然出現(xiàn)在屋里的巨狼嚇得丟了魂,向后一退,癱坐在地上。
“廢物!”
話音剛落,那兇獸襲向迪亞波羅的背后。
隨即視野驟降,野獸的利齒刺入肩膀,激起劇痛。
侍衛(wèi)嚇得雙腿發(fā)軟,眼睜睜看著領主染了鮮血的身影。青年如鬼魅般的綠眸狠瞪著他,讓他意識到如果自己再不做些什么,搞不好會丟了腦袋。但當他用顫抖不停的手握住劍柄,又對上那頭兇獸的赤紅雙眼。它踏住臥倒在地的公爵,口中滿是鮮血,混著唾液滴落。
從倒地的沖擊中恢復后,迪亞波羅很快作出了反擊,向后揮去的手肘擊中了灰狼的頭顱。壓制著他的腳爪出現(xiàn)松動,他得以逃脫,并在它重整體勢的空隙,將手伸向侍衛(wèi)的佩劍——
寒芒出鞘,人與野獸的嘶吼打破了深夜的寂靜。
……
面前的燭火微微搖曳。
克萊婭回過神來,察覺到原本一片死寂的城堡陷入了騷動。
像是高漲的潮水那樣,動亂逐步升級,連帶著建筑物都在微微顫動。
燭火再度搖曳。
這次的幅度更大,是因為涌入的風——密室的門被推開了。
風中還夾帶著血腥的氣味,響起的腳步聲和粗喘聲讓她的心高懸起來。
來的會是誰?
兄長,還是她的共犯?
按捺著不安,她舉起燭臺。
出現(xiàn)在暖色光芒中的,是身披血污的,她的灰狼。
——咔嚓。
腦海中回響起熟悉的聲音。
不同的是,這一次的聲音象征禁錮著她的鎖鏈被利落斬斷。
如電流般的戰(zhàn)栗竄過全身。她激動不已,撲上去緊緊抱住了它,寬大的衣袖滑下,赤裸的手臂陷入它厚實的毛發(fā)中。
“謝謝……謝謝你。”
少女發(fā)出脆弱的哽咽,如夢初醒般的聲音輕得仿佛會被一陣風吹散。但浮現(xiàn)在她臉上的,是許久未有過的,暢快的笑容。
灰狼的身上帶著濃重的血腥味,近看之下她才發(fā)現(xiàn),那不只是死者的血,它自己也受了傷。
傷口的邊緣清晰,是利器造成的,一處在嘴側,另一處在腿部。所幸傷得都不深,血幾乎已經(jīng)止住了。
她心疼地撫了撫它毛茸茸的腮幫,撕下睡裙,先幫它清理和包扎了腿部的傷口。接著開始擦拭它嘴部的傷痕,她看見它因疼痛而呲起的利齒。
鋒利的獠牙,就像是生長在它身上的刑具,替她撕開了兄長的喉嚨,終結了他的生命。
一個想法如泡沫般浮起:
要是她能親手殺死他,該有多好啊。
克萊婭清楚自己的羸弱,所以才會制定這樣迂回的計劃,盡可能地同時保全里蘇特和自己。
但如果她也有著像它這樣的利齒,或許早就能向兄長發(fā)起復仇,不會忍耐到今日。
……而且如果成為同類,里蘇特也就沒有理由拋下她了。
還真是兩全其美的主意。
她的目光在狼牙與明亮的獸瞳之間來回打量。它的嘴周染上了暗紅的血,因為離得很近,能夠聞到它粗重呼吸中的血腥味,還有獸類特有的體臭。但她絲毫不覺得討厭。
嘴側的傷口比起腿上的更淺,很快就處理干凈了。她面帶微笑輕柔地抓撓它的脖子。灰狼低下頭,像是在表達感謝那樣,用猩紅的舌頭舔她的手,牙齒時而輕輕擦過皮膚。
那尖利的觸感讓心頭泛起一陣酥麻,她狠下心,用手掌迎向最為鋒利的獠牙——
鮮血從掌心流出,淌過白皙的肌膚。少女的血液像灰狼設想的那樣,無比甘甜。
它驚訝地退后一步。而她忍著疼痛注視它,臉上浮現(xiàn)柔軟的笑意。
“我想成為你的同伴……”
毛茸茸的耳朵接收到了難以理解的人類言語,但通過直覺,它模模糊糊地感知到了她的心意。
涓涓流出的血液帶著充滿誘惑力的芬芳,激起野獸貪婪的欲情。
但并非食欲。
……
回到臥房,克萊婭深吸一口氣穩(wěn)定心神,草草整理了儀表,準備迎接接下來的一系列事宜。
如她預料到的那樣,不一會兒臥房的門便被敲響了,門外是掛著淚的侍女與三位全副武裝的衛(wèi)兵。
侍女哭著撲進她的懷中。
“我剛剛來過一次,怎么敲門您都不應,我還以為……以為您也遇害了!
“發(fā)生什么事了?”
她問。然后帶著驚慌的表情,聽侍衛(wèi)一五一十地匯報了她早已心知肚明的死訊。
……
他們帶她來到了公爵的尸首面前。
還是那個漂浮著死亡氣息的房間。這間房的天頂尤其地高,此時屋內有醫(yī)生、侍衛(wèi)與其他仆從等十余人在勘察現(xiàn)場,他們手中紛紛舉著油燈,但聚集起來的光亮依然無法照亮頂部的黑暗。
在她的印象中,天頂描繪著相當絢麗的油畫,似乎是良善虔誠的神之子民被迎入天堂的景象。
但此時那里一片漆黑,像是對他們緊緊關閉了通向天國的門扉。
她收回目光,看向房間的中央。
標本盒遭到波及,破碎的玻璃片散落在地。迪亞波羅的尸首仰面躺在這片狼藉中,喉嚨處是一片的血肉模糊,白色襯衣被血染紅,仿佛綻開了妖冶的花朵。
她將手中的油燈湊近他的面容,光點在凝固了的綠眸中流轉。那副姿態(tài)讓她想起他熱衷于制作的標本,被裝在玻璃盒中,美麗而又瘆人的遺骸。
……
第二天上午,將公爵的尸首妥善安頓好之后,換上黑色喪服的克萊婭再度來到了密室。
昨夜的野獸消失不見,唯有床墊上剛剛轉醒的男人。
她想起昨夜的經(jīng)歷,頓時心情復雜起來。里蘇特有些好笑地看著她站在十米之外的地方不愿靠近。
“沒弄傷你吧?”他問。
她憤憤地別開了臉。
“沒有——聽著,我不想再談這件事!”
但他沒有見好就收,偏偏還要提醒她一句:
“不會懷孕的!
然后被氣急敗壞的她用紗布卷砸中了腦門。
……
不久后,舉行了前任公爵的葬禮。
由于血脈稀薄,領地與爵位只能由他的妹妹繼承。于是卡拉馬洛有了一位罕見的女公爵。
但她的眼識與能力絲毫不亞于男性。而且比起兄長,她對領地的治理更為開明寬容。像是迎來了久違的和煦春風,這片土地再度萌發(fā)了生機。
也差不多是從這個時期起,城外有了狼的行跡,也時而傳出有人目擊的消息。
在深夜的酒館,會冒出幾個醉醺醺的人站出來,聲稱自己是目擊者。然后站在酒桌上,繪聲繪色地講述在月圓之下,一灰一白的兩頭狼相伴穿過原野的景象。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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