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影煢盡君心

　　景祐元年，御前四品帶刀護(hù)衛(wèi)展昭，歿于沖霄樓。

　　*****

　　他溫柔地輕撫著我的長(zhǎng)發(fā)，輕輕地在我的額頭上印上一個(gè)吻。

　　畫影，我等你。

　　那吻，輕薄如蟬翼；那話，縹緲無蹤跡。

　　棺蓋“嘭”地蓋上，隔絕了我凝視小闕兒的最后一絲目光。

　　我身下的手指蒼白而冰涼，濃重的黑暗與濕氣席卷而來，竟讓我從劍尖泛出一股徹骨的寒意。

　　小闕兒~小闕兒~不要啦~不要丟下我啦~

　　我委委屈屈地縮在棺材角里畫圈圈，可就是沒有誰理我。

　　展小貓~你還躺在這里干什么啦~你家白老鼠把我家小闕兒搶走啦！你快去把我家小闕兒搶回來啊~

　　我用腳尖撥撥展小貓的手，可還是沒有誰理我。

　　嗚……小闕兒……

　　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在我們還沒有修出實(shí)體在塵世行走之前，我們或許會(huì)被很多很多的人持有。有時(shí)候，一天之內(nèi)我們可以經(jīng)過幾十幾百個(gè)人類的手，我們簡(jiǎn)直可以說是不滅的存在。人類在我們的眼中是如此的無聊又渺小……在這漫長(zhǎng)的時(shí)光洪流中，對(duì)人類抱有感情，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做法。

　　而我最近，竟也愚蠢了起來。我竟對(duì)一個(gè)人類，有了如此深刻的感情。我敢肯定，不論是幾百年還是幾千年之后，只要我還存在，我就一定能記著他，永遠(yuǎn)地深刻地記著他——白老鼠我恨你！快把我家小闕兒還給我啊啊啊啊�。。。。。�

　　在沒有遇見小闕兒之前，我就這樣混混沌沌，無無聊聊地醒了睡，睡了醒。我木然地看這塵世時(shí)光流逝，春去冬來。我的主人一任一任地?fù)Q，可那關(guān)我什么事？直到我遇見了小闕兒。

　　我這輩子的大智慧小聰明，差不多全用在追小闕兒的大業(yè)上了。我竟忘了，這塵世，本就沒有任何兩個(gè)人能夠永遠(yuǎn)在一起的……不論令他們分離的是生存，還是死亡。

　　可是——你們生離死別關(guān)我和我的小闕兒什么事�。�！白老鼠你難道沒有聽說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句話嗎？！白老鼠你這樣自作主張地吧我家小闕兒帶走還把我丟在這破棺材里算是個(gè)什么事兒啊？�。。。�！

　　嗚……死白老鼠，要是我家小闕兒出了什么事，我非扒了你的鼠皮不可�。。。。�

　　我扁著嘴把眼淚又收了回去——小闕兒又不在我身邊，就算我哭死在這破棺材里，又有誰在乎呢？

　　嗚……小闕兒……我想你了……

　　我摒除雜念，抱元守一，入定。

　　……在這漫長(zhǎng)又無聊的時(shí)光中，小闕兒，我何其有幸，遇到了你。

　　小闕兒，你千萬千萬要等著我啊~

　　*****

　　草長(zhǎng)鶯飛，這本是塵世光陰變換最直接的證據(jù)，可我在這破棺材里，只能感覺到展小貓一寸一寸地腐爛，最后化成一堆白骨……

　　那么我最愛最愛的小闕兒呢？你現(xiàn)在怎么樣了？你有沒有像我想你一樣想我呢？

　　呀~小闕兒，十年的分離，再次相見之際，你一定會(huì)褪去矜持的外表，熱情地?fù)溥M(jìn)我的懷抱吧~

　　……小闕兒~我真的好想好想你啊……

　　我默念法咒，穿土而出。確定了一下小闕兒的氣息，我向北飛掠而去。

　　恩~~~~哼~~~~我的小闕兒~請(qǐng)你睜眼，對(duì)我笑一笑 ~~~恩~~~~~哼~~~~~我的小闕兒……

　　我慢慢停下腳步，小曲再也唱不下去了。充斥著我鼻端的，漫天的血腥。

　　我從腳尖一直涼到頭發(fā)稍。

　　我向小闕兒的方向發(fā)足狂奔。

　　死白老鼠，你難道不知道小闕兒是真正的神兵嗎？！這么重的血?dú)鈺?huì)蒙了他的靈竅�。。。。。琛腊桌鲜�，要是小闕兒出了什么事，我要你死無葬身之地！�。。�！

　　小闕兒，你千萬千萬要等著我啊�。。。�！

　　“小闕兒——小闕兒——小闕兒�。。。�！死白老鼠——白老鼠——白玉堂！�。。�！小闕兒……你應(yīng)我一聲吶……小闕兒……”

　　我茫然地環(huán)顧四周，到處都是斷手?jǐn)嗄_的尸體，卻就是看不見小闕兒的身影。我雙腿一軟，跌坐在血色的泥漿中。

　　“小闕兒……你在哪�。繎�(yīng)我一聲吶……嗚……小闕兒……”

　　我鼻頭一酸，掉下淚來。

　　“黑子，快過來，找到一個(gè)好貨！這劍要是賣了……這死鬼怎么握這么緊？！”

　　劍？！

　　我精神一振，飛掠而起。雖然已沾滿血污，但那令我傾心的劍穗——

　　是小闕兒�。。。�！

　　眼看其中一人的臟手就要碰到我家小闕兒，我目光一寒，劍芒舔上他們的喉嚨。

　　我斂起鋒芒，胡亂抹去臉上的眼淚，咽下喉中酸楚，揚(yáng)起笑臉，向小闕兒走去。

　　我跪坐在地，小心翼翼地把小闕兒捧在懷里，邊輸入靈力，邊輕輕抹去他身上的血污。

　　“小闕兒……小闕兒，我來了，你放心。小闕兒……嗚……小闕兒……你應(yīng)我一聲吶……”

　　小闕兒的靈體漸漸清晰了起來，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直到他再度睜開清澈柔和的雙眸。他彎眉對(duì)我一笑，柔聲道。

　　畫影，莫哭。

　　我卷起袖子胡亂抹掉眼淚，邊哭邊笑。

　　“恩~小闕兒，我不哭……我不哭，你沒事，沒事就好……”

　　……小闕兒？

　　我使勁眨了眨眼，卻還是看不見小闕兒。

　　小……小闕兒？

　　我手中的劍“咔”地一聲斷成兩截。

　　我深吸一口氣，顫抖著輕撫上小闕兒淡雅云紋的劍尖。

　　我小小聲地喚：“小闕兒？小闕兒……”

　　一陣腥風(fēng)，瞬間卷走我身上所有的溫度。我?guī)捉荒芫S持實(shí)體。

　　“啊……啊……啊小闕兒，沒事小闕兒，斷了再接上就行了……是吧~是吧……啊啊……啊…………小闕兒……我們?nèi)ソ由辖雍谩　￡I兒……好不好……啊……”

　　我死命掰著死白老鼠抓住小闕兒的手，可就是掰不開。

　　“白老鼠，求求你放手啊……你放手啊……啊……啊……死白老鼠，放手啊你！啊啊……啊啊哈�。。。。。　�

　　我并指成刀，狠狠朝白老鼠的手指削下去。

　　“啊！小闕兒……我們?nèi)ソ雍谩雍谩?br>
　　“沒錯(cuò)~小闕兒~接好就沒事了……到時(shí)候我們一起~行俠仗義~毀尸滅跡~做好事不留名~好不好~”

　　……

　　“……小闕兒，求求你，不要丟下我……”

　　*****

　　我的手中有一把劍。

　　劍名——巨闕。

　　古樸神秘，淡雅云紋，流彩溢清。

　　像這樣一把完美的劍，若是再傳上一句古老的傳說，定能讓無數(shù)人紛至沓來。

　　不過，不論是現(xiàn)在，還是以后，或以后的以后，我家小闕兒，我最愛最愛的小闕兒，永遠(yuǎn)都只會(huì)是我的�。。。�！

　　呀~小闕兒呀~

　　我抱起小闕兒，在臉上蹭呀蹭呀蹭。

　　畫影，你還在磨蹭什么？你到底在怕什么？

　　我家小闕兒已經(jīng)被接得和以前一模一樣啦~優(yōu)雅又迷人~我還怕什么��？

　　畫影，你到底在怕什么？

　　……小闕兒……我很害怕呀……若是你真的什么都忘記了，連畫影也不記得了，那我該怎么辦呀？……所以小闕兒，不要忘記我好不好？只記得一點(diǎn)點(diǎn)也行，不要忘記我好不好？

　　我緊緊握住他刻著巨闕二字的劍柄，輸入靈力。

　　我看著他的身影一點(diǎn)點(diǎn)清晰起來，跟之前毫無二致。他動(dòng)了動(dòng)手指，睫毛輕顫。

　　我屏住呼吸，緊張地不得了。

　　小闕兒~小闕兒~小闕兒~小闕兒~睜開眼睛，再對(duì)我笑一笑吧~

　　他慢慢睜開眼睛。

　　我曾在一把叫湛盧的情敵上看過這樣的雙眼——懵懂清純，不諳世事，超級(jí)好騙的。

　　比起湛盧，他甚至更加地?zé)o知與迷茫。他張了張嘴，發(fā)出幾聲不甚明朗的“呀呀”聲。

　　如果說湛盧只是個(gè)孩子的話，那么他就是一個(gè)嬰兒。

　　再也不是不記得，而是不認(rèn)識(shí)。

　　這個(gè)和我最愛最愛也是最愛最愛我的小闕兒擁有相同容貌甚至同用一個(gè)身體的劍靈，不認(rèn)識(shí)畫影。

　　我停止輸送靈力。

　　我輕撫著刻著巨闕二字的劍柄，再不去看因沒有我靈力支撐而慢慢消散的劍靈。

　　我面無表情地抹去巨闕二字。

　　我緩緩松手，寶劍“哐當(dāng)”落地。

　　我決絕轉(zhuǎn)身。

　　這塵世花開花落，云卷云舒。小孩追逐打鬧，少年壯志雄心，姑娘對(duì)鏡花黃，婦人閑話家常，中年辛勤勞作，老漢吐煙納涼。

　　很久很久之后，那個(gè)劍靈或許還能保持那樣清透的眼神，或許會(huì)變得和我一樣冷血無情，又或許……會(huì)象小闕兒一樣優(yōu)雅溫潤(rùn)。

　　他會(huì)見到很多不同的人，會(huì)遇到很多不同的事，他或許會(huì)像我一樣漠然無視，又或許……會(huì)象小闕兒一樣笑容清淺。

　　可他終究，再不是小闕兒了。

　　再不是那個(gè)會(huì)溫柔地抱著我，笑著說“好”的小闕兒了。

　　我心之所系的，令我魂?duì)繅?mèng)縈的，我最愛最愛也是最愛最愛我的小闕兒，終究是，消逝于我的掌心。

　　小闕兒，我竟再也找不見你了。

　　小闕兒，我竟把你弄丟了。

　　再也維持不了實(shí)體的身體不用念法咒，也可以輕易穿土而過。我化回劍身，躺回展小貓的掌心。

　　這雙手，曾經(jīng)握了十幾年我家小闕兒，而如今，卻像是一塊連涼意都不存在的石頭，硬邦邦咯人得很。

　　我慢慢閉上眼睛，散去靈識(shí)。

　　小闕兒，我此生唯愿與你同行。

　　可是我的小闕兒，你在哪兒呢？

　　*****

　　“拜托，我是出來闖蕩江湖的，不是來旅游的！讓你跟著我算是怎么一回事兒啊�。。。�！”

　　“不好意思，丁大小姐。我一向是拿人錢財(cái)替人消災(zāi)。既然我已經(jīng)收了丁大爺?shù)腻X，自然就要保證您的安全。”

　　“你跟著我我心情就不好，心情不好別人來偷襲時(shí)就反應(yīng)遲鈍，這樣更不安全�。。。。�！”

　　“不好意思，丁大小姐。保持您的良好心情不在服務(wù)行列�！�

　　“啊啊啊啊啊你去死啦�。。。�！……你要怎樣才肯滾？”

　　“只要你能給我兩倍于雇主的錢，你想我怎么滾我就怎么滾。”

　　“我爹給了你多少錢？”

　　“黃金三萬兩�！�

　　“……”

　　我們的主人真是投緣哪~嘻，看來我們也要在一起一段時(shí)間啦~呵~我告訴你啊，我可是上古神兵湛盧耶！很厲害很厲害吧~而且呀~聽我主人說我是主人家的守護(hù)神呢！你看，看到我腰上的紋身了吧，這可是我為主人家斷過一次后又接上的證明哦~厲害吧~對(duì)了，聽說你叫做……嗯……青冥對(duì)吧！

　　不，我不叫青冥，我叫……

　　少年漠然地看著湛盧，眼光飄向了那個(gè)有著明媚陽光的午后，帶著世界上最純粹歡喜笑容的錦衣少年彎著一對(duì)鳳眼朝他飛撲過來。

　　小闕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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