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來了吳鄉(xiāng)。

　　吳鄉(xiāng)是偏僻的鎮(zhèn)子，不大，卻很熱鬧。

　　我去早市的時候，人很多，菜場也鬧哄哄的。

　　我去了酒館，點(diǎn)了壺吳米醉。

　　吳米酒是吳鄉(xiāng)的特色，用的是產(chǎn)自本地的小高粱。入口甘甜，回味卻辛澀無比。

　　我握著酒盞，坐在窗邊，靜靜地嘗著。

　　其實(shí)我是沒什么品味的。

　　這館子里有本地酒，也有外地的好酒。那些桃花釀、梨雪白我卻無福享受。

　　我嘗不出那些所謂佳釀的好。

　　太甜了，甜的不真實(shí)。

　　就像李卿寒從前喂我吃的糕點(diǎn)一樣，入口總是甜得發(fā)膩，總要緩好一會兒才能把那一小塊點(diǎn)心咽下去。

　　李卿寒總是貼心的。他看的出我的不喜，便給我端來點(diǎn)清茶潤喉。

　　那帶了點(diǎn)澀的茶劃過喉管時，我才能覺出些真實(shí)來。

　　我感激于李卿寒的溫柔，卻因不善言語而無法表達(dá)。

　　我便只能沉默地望著他。

　　我覺得李卿寒能懂我的意思。

　　李卿寒從不讓我失望。他總知道我想表達(dá)什么，又在想些什么。他總是很溫柔地伸出手，揉揉我的頭發(fā)，像對待小孩子一樣。

　　他總說:“我懂得，我懂得。”

　　2.

　　我覺得我醉了。

　　因?yàn)槲业难矍暗牟加悬c(diǎn)潤濕。

　　我放下了酒盞。

　　“掌柜的�！蔽液傲寺�。

　　掌柜來了。

　　我掏了掏荷包，取出一枚整銀來，落在桌上，而后道:“拿幾壇吳米酒，勞煩您幫我包一下。”

　　掌柜應(yīng)了。

　　我拎著那幾壇酒，出了酒館后，我又去了集市買了幾個包子�；氐轿夷情g小草棚時，我喊了聲:“吳小一，過來開門�！�

　　吳小一是我從天橋底下?lián)旎貋淼暮⒆�，十歲出頭。我路過那兒時，他便撲上來抱住我，悶悶說:“大人，我爹娘不要我了�！�

　　我好笑:“你爹娘不要你了，關(guān)我一個瞎眼乞丐什么事。”

　　他道:“同為可憐人，您不幫幫我么？”

　　我覺得他可憐，又覺得他有趣，便帶上了他。

　　聽他說，他是外鄉(xiāng)人，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但因?yàn)榧依锔F的養(yǎng)不起五個孩子，便將他賣給了人販子。他從販子手里逃脫后，便流落到了吳鄉(xiāng)。他說，吳小一這個名字，是他自己取的。

　　我問他:“你之前叫什么名字？”

　　他回:“狗蛋�！�

　　我:“……挺好的�！�

　　然后我們便一同住在了我的那間破草棚里。

　　我養(yǎng)他，他幫我做事。

　　比如幫我開門。

　　有噠噠噠的腳步聲傳來。吱呀一聲，門開了。

　　我遞過去手里的包子:“你的�！�

　　吳小一接了去。一陣悉索后，他咬著包子含糊道:“你又去喝酒�！�

　　我抿了下唇。

　　我將那幾壇酒放在桌上，坐下來，揭了酒封直接灌了一大口。

　　我用袖子擦干嘴邊的酒漬，同吳小一道:“你過來，我給你講個故事�！�

　　吳小一道:“你醉了�！�

　　我道:“沒有�！�

　　他又不說話了。

　　我吐了口氣，含糊道:“你聽我講，講一個——”

　　“——武林第一和魔教教主的故事�！�

　　“好不好�！�

　　3.

　　武林榜上的冠首是折劍客。

　　折劍客是什么人呢？他其實(shí)是似水樓的殺手，接單殺人。

　　那折劍客為什么叫折劍客呢？

　　因?yàn)樗袀�怪癖。每每對手死前，他都要當(dāng)著對方的面，折了對方手中的劍。時間久了，這怪癖在似水樓傳開了，又在武林上傳開，他便有了個“折劍客”這樣的諢名。

　　折劍客人兇狠地緊，但臉長得卻是頂頂好的。他的眉眼鋒利，冷硬，看人時的眼波流轉(zhuǎn)卻動人心魄。他的瞳眸是冷的，淡的，但他眉眼的弧度卻是青澀的，也是情色的。

　　無數(shù)人曾肖想與折劍客春風(fēng)一度，但皆于折劍客的武功前卻步。

　　但有一人辦到了。

　　是魔教教主。

　　——李卿寒。

　　4.

　　說來也是荒唐。

　　似水樓給了折劍客一個單子，說是要他去殺一人。

　　殺的是魔教教主李卿寒。

　　等折劍客收拾行裝，又踩好了李卿寒的出入點(diǎn)，似水樓又給他遞了信，說是任務(wù)錯了，要?dú)⒌牟皇抢钋浜瑲⒌氖巧先文Ы探讨骼铎`澤，買主才是李卿寒。

　　——而此刻，折劍客已在李卿寒面前了。

　　他腰間的軟劍已抽了出來，抵在李卿寒修長的脖頸前。

　　李卿寒垂著眼，低眸望著這把映著冷光的劍。

　　李卿寒道:“閣下是？”

　　折劍客:“似水樓，李折�！�

　　李卿寒抬頭。

　　“折，劍，客�！�

　　這三個字被李卿寒咬的幾近纏綿，折劍客耳朵莫名的癢，卻也顧不得這種感覺，手腕一翻。

　　便是在那一剎，李卿寒猛地轉(zhuǎn)身，扣上了折劍客的手腕，五指收緊。

　　哐當(dāng)。

　　折劍客吃痛，落了劍。

　　他脖頸后仰，閉上眼。

　　他在等待自己的死亡。

　　而李卿寒眼中，美人頸側(cè)的肌膚盡數(shù)暴露，冷白的顏色映入他的眼中。

　　李卿寒忽道:“我娶你罷�！�

　　折劍客猛地睜開眼，怒視李卿寒。

　　——士可殺不可辱！

　　李卿寒看懂的他的意思，笑道:“你嫁給我，我就不殺你了。不然，我就找人端了似水樓。”

　　折劍客看著李卿寒，不明白他怎么會有如此奇怪的想法。良久，他才不情不愿道:“……好�！�

　　5.

　　于是，折劍客便同魔教教主行了親禮。

　　入洞房時，折劍客還是覺得荒唐無比。

　　等了李卿寒走進(jìn)房時，他覺得更荒唐了。

　　他看著李卿寒，問:“男人和男人要怎么行房事？”

　　李卿寒噗地笑開:“你不懂？”

　　他誠實(shí)道:“我不懂�！�

　　李卿寒笑瞇了眼。他褪下身上的喜服，只余下一件里衣。李卿寒的手落在折劍客的胸前。

　　“莫怕�！彼従彽�。

　　折劍客看著李卿寒從床頭小閣里取了枚小瓶。動作間，他的頸間肌膚露出，有淡青色的血管漫步其上。

　　折劍客瞇了下眼。

　　他動了動被捆得死緊的手腕，不動聲色地從齒縫間吐出枚小小的毒針，舌尖已抵上針尾，不料李卿寒的手剝開他的唇齒，將那枚小針取出，而后甩在地上。

　　“那點(diǎn)小毒對我不起作用�！崩钋浜寡�，望著身下被縛的美人，輕嘆道:“乖一點(diǎn)�！�

　　他撥開折劍客的下衣，握住了那處。

　　而后在折劍客震驚的眼神中，坐了上去。

　　6.

　　折劍客醒來已是晌午。

　　喜床另一側(cè)已失了溫度，折劍客有莫名的失落。

　　他不禁回憶起了昨夜。

　　他記得進(jìn)入時李卿寒仰起的脖頸，也記得李卿寒泛紅的眼角，還有李卿寒在他耳邊的低語。

　　他換他:“小折。”

　　從未有人如此喚過他。

　　折劍客覺得感覺很好。

　　于是他決定暫時不殺李卿寒了。

　　但還是要和似水樓匯報(bào)一下的。

　　他動了動手腕，發(fā)覺自己已被解開了束縛。他起身，赤足走到窗前，想要招來信鴿。

　　——窗戶是鎖死的。

　　他猛地回頭。

　　李卿寒坐在屋內(nèi)的陰影處，自己竟未發(fā)覺。

　　李卿寒抬起頭，眼中有溫柔的星光。他輕輕道:“你在找這個么�！�

　　他手里握的是似水樓與殺手之間傳信用的信鴿。

　　折劍客看著李卿寒撫了撫信鴿潔白的翅羽，而后輕輕地、輕輕地捏死了手中掙扎的生命。

　　可憐的鳥兒。

　　折劍客想。

　　但他卻覺不出一點(diǎn)憤怒與恐慌。

　　他甚至能從內(nèi)心深處，咂摸出一點(diǎn)莫名的興奮。

　　李卿寒的聲音柔地幾要溺死人:“留在這里，不好么�！�

　　折劍客望著李卿寒，良久，道:“好。”

　　7.

　　我停了下來，灌了口酒。

　　吳小一似是聽得很認(rèn)真。他見我止了話頭，有些不滿:“然后呢？”

　　“然后……”

　　“然后……”

　　我仰頭，咕咚咚又灌下一口。

　　酒壇空了。

　　我莞爾，嘭地摔開了壇子。

　　“然后，武林第一和魔教教主幸�？鞓返厣钤诹艘黄��！蔽覔u搖晃晃地起身，“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吳小一評價:“兩個瘋子�！�

　　我笑:“是啊�！�

　　“兩個瘋子�！�

　　我止不住笑，笑得仰起頭，笑得咳起來。

　　我喃喃道:“當(dāng)然，兩個瘋子�！�

　　8.

　　當(dāng)然有然后。

　　李卿寒在那段日子里對我好的不得了。

　　我被囚禁在方寸之地，李卿寒怕我悶，想逃出去，便日日來陪我。

　　他給我?guī)Я撕芏嘈缕娴男⊥嬉鈨骸?br>
　　有從正道那兒搶來的麒麟骨、鳳羽，鎮(zhèn)牌之寶，給我來當(dāng)毽子踢。

　　李卿寒這時難得放我出去，但也只同意我在院子里踢。他便在院里的石桌旁，笑瞇瞇地品茶。

　　有各地佳釀，桃花醉、雪空品。

　　李卿寒便會變出幾個小盞，叫我喝酒。我是喝不慣的，他便在我嗆出來后，黏糊糊地湊上來向我索一個帶著酒色的吻。

　　我是會臉紅的，總欲蓋彌彰地說他白日宣淫。

　　他從來不同我置氣，只是笑著說:“是是是。”

　　也有李卿寒親手給我編的綠蟈蟈，被我放在床頭，每晚睡前總要看看�？纯蠢钋浜敲床诘娜四拖滦慕o我折騰的一只四不像。

　　好看。

　　我這樣想著，便抱著被子滿足地睡去。

　　這樣的日子過了很久。我覺得待在這間小房子里很快樂，與李卿寒相處時便是樂上加樂，心口總有滿漲的情緒溢出來，酸酸的，甜甜的，讓我總是笑。

　　我同李卿寒說時，他笑起來，用手捧起我的臉，在我唇邊落下一個輕柔的吻，輕輕道:“傻子，你這是愛我�！�

　　我愣愣道:“愛你�！�

　　“是啊�！崩钋浜畤@息道，“你愛上了我。”

　　我眨了眨眼。

　　“啊�！�

　　我總算是為這些天的情緒找到了原因。

　　“我愛上了你�！�

　　我驚喜道。

　　“我愛上了你！”

　　李卿寒笑起來:“我也愛你�！�

　　9.

　　我從不覺得孤獨(dú)，因?yàn)橛欣钋浜阄摇?br>
　　我也從不覺得這段感情的怪異，因?yàn)橹挥欣钋浜f過愛我。

　　那我為什么不愛他呢。

　　我當(dāng)然愛他。

　　他對我這么好，所以我要把我的一切都給他。

　　我把我的劍送給了李卿寒。

　　李卿寒收到我的劍時，眼神溫柔的可怕。

　　他說:“乖孩子�！�

　　我一直很乖。

　　我很乖地待在我的方寸之地，做我的井底之蛙。

　　如果沒有那個人。

　　我到現(xiàn)在還是想著，如果沒有那個人。

　　如果我的小房子里，沒有闖進(jìn)那個人。

　　那這一切會不會好一點(diǎn)。

　　我會不會平靜地獻(xiàn)上李卿寒所想要的，沒有痛苦，沒有絕望，而是幸福的，滿足的。

　　10.

　　我永遠(yuǎn)記得那天。

　　那是一個雨天，我看不見窗外的景色，只聽得有細(xì)碎的雨點(diǎn)落在地上，發(fā)出輕微的聲響。

　　便在我躺在床上，百無聊賴地拽著那只小蟈蟈的翅膀時，有人進(jìn)了我的小房子。

　　我以為是李卿寒，便沒有什么反應(yīng)，等他過來，然后我就會給他一個吻。

　　但不是李卿寒。

　　李卿寒不會有這么重的腳步聲和不穩(wěn)的吐息。

　　我猛地起身。

　　——床邊站著一人。

　　是一個我從未見過的人。

　　到也不奇怪。除了第一夜領(lǐng)我入洞房的嬤嬤，我再未見過李卿寒之外的任何人。

　　我不認(rèn)識他，這是自然的。

　　我以為這人是李卿寒叫來的，便道:“是李卿寒讓你來的？”

　　那人未答。我看著他眼前的白綾，再看他精致的下半張臉，有些可惜道:“你長的可真好看�！�

　　他終于開了口，聲音很柔:“可惜是個瞎子�！�

　　“不過沒關(guān)系�！彼锨耙徊�，精準(zhǔn)地?fù)嵘衔业难劢牵p輕道:“哥哥說，我馬上就要好了�！�

　　我覺得他的指頭涼得可怕，往后仰了仰脖子，不自在道:“什么？”

　　他似是有些驚訝:“你不知道么？”

　　“不知道什么？”我覺得這人有些奇怪，已有些想要叫李卿寒了。

　　他驀地笑起來，指尖掐進(jìn)了我的臉頰，湊近了點(diǎn)，吐息噴灑在我臉上，像蛇在吐信。

　　他說:“哥哥竟未告訴你，你的這雙眼，三日后便要挖給我了�！�

　　11.
　　我猛地睜開眼。

　　身旁的李卿寒見我有些不安，輕輕拍了拍我的背，安撫道:“被魘住了么……莫怕，莫怕……”

　　我的牙齒在打顫:“我不怕的。”

　　我雙臂撐住床沿。

　　李卿寒從床上翻下來，給我倒了一盞暖茶來。

　　我接過來，灌了一大口。

　　我抱著茶盞，忽的抬頭，睜大眼睛，望著李卿寒，問:“你想要我的眼睛么�！�

　　他有些訝異，卻依舊溫柔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的眼睛又睜大了一點(diǎn)。

　　我看著李卿寒。

　　他依舊是那副模樣，溫柔的，游刃有余的。

　　我說不出話來。

　　良久，我很輕地閉上眼:“好。”

　　12.

　　我抱著被子，咬緊牙關(guān)不讓眼中的淚落下來。

　　——不許哭。

　　——哭是懦夫行徑。

　　——哭了就不乖了。

　　——哭了李卿寒就不會愛我了。

　　吱呀一聲，門開了。

　　我睜大眼。

　　李卿寒進(jìn)來了，手里有閃著寒光的短刀。

　　他揉了揉我的頭發(fā)，輕輕道:“小折，莫怕，不疼的�！�

　　“乖�！�

　　13.

　　我的眼睛沒了。

　　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李卿寒手指劃過我眼眶時，那微涼的觸感。

　　我乖乖的待在我的小房子里，等李卿寒來哄我。

　　我等啊等，等了好久，也沒等來李卿寒。

　　我從床上翻下來，走到門前，試著推了推門。

　　——門開了。

　　我徹底慌了。

　　我從沒有這么慌過。

　　李卿寒要挖我眼睛時我都沒有這么慌，而這扇門開時的吱呀聲，讓我的心瞬間涼了。

　　——李卿寒不要我了。

　　我顫抖著撫上我眼前的白綾。

　　——他不要我了。

　　我眼角落下濕潤的液體。

　　——不是淚。

　　我已無眼，哭不出淚。

　　我聞到了血腥味。

　　——那是血。

　　14.

　　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也沒有人攔我。

　　我跑出了小院，跑出了府門，跑出了這里的邊界。

　　我跑進(jìn)了一處小鎮(zhèn)。

　　我隨便抓住路上一行人，問:“這是哪里？”

　　那人似見我瘋瘋癲癲，罵了句瘋子便掙開我走了。

　　我愣愣地站在那兒，忽的跌坐下來，捂住臉。

　　——怎么會這樣。

　　我想不明白。

　　——怎么會這樣。

　　——李卿寒他愛我。

　　——又怎么會這樣。

　　我腦子不太清醒。

　　——李卿寒是不是不愛我了。

　　——他是不不要我了。

　　我心口一窒。

　　——那我就不愛李卿寒了。

　　我賭氣地想。

　　——那我還有什么呢。

　　我苦思冥想。

　　——我把劍送給了李卿寒，把自己也送給了李卿寒。

　　——我什么也沒有了。

　　我恍然大悟。

　　——我到底，什么也不剩了。

　　15.

　　我醉得厲害。

　　吳小一攙著我去里屋。我猛地掙開他，而后抱緊他，五指嵌入他的發(fā)尾，含糊道:“李卿寒�！�

　　吳小一抖了下。

　　“你好狠哪，李卿寒……”我癡癡地笑。

　　16.

　　“李卿寒。”

　　“我在�！�

　　“李卿寒�！�

　　“……我在�！�

　　17.

　　我往后退了點(diǎn)，鼻尖抵著吳小一的鼻尖，輕聲道:“你后悔了�！�

　　吳小一沒有說話。

　　我并不在意他的答案。

　　我只在意我的感受。

　　我黏黏糊糊地吻上去:“你就是后悔了，哼……”

　　吳小一被我啃了好一會兒，反客為主，咬住我的唇。

　　有奇怪的咔擦聲。

　　他將我推上床。

　　我摟住他的脖子，并不在意抱住的人比之前已高了一個頭。

　　我們唇齒交纏。

　　“是，”他嘆息道，“我后悔了�！�

　　——在下李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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