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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嘗
永承十五年,嗚蜩瑞鳴,黃昏天里,窗外的海棠樹如今已陰影如蓋,細碎的花瓣捻著霜滴落進草地里。
李齊站在樹下仰頭看著頭頂?shù)囊黄ど埃仲N著樹干,摩挲著上面的紋路。
蒼老白駒,人也如同樹木一般。
他側(cè)著頭,看著自己蒼老的手背。
“孟常,海棠花又開了!
建寧三年。
疏影交錯,海棠紅遍整個院子。
“孟常、孟常兄!”
“五皇子您慢些走,擔心摔著…”
老太監(jiān)一路小跑跟著前面大步流星的五皇子。
“孟常!”他提高了音調(diào),看著前面九曲長廊尋找著。
“人去哪兒了…”他小聲自問。
轉(zhuǎn)過廊口,白墻黑瓦下徐府家女兒拿著銀剪刀在細細修剪著身下的紫陽花。
腳步踱踱,徐家千金聞聲抬起頭來:“齊公子!”
“你家兄長呢?說好在前院等我,怎么到了這會兒都不見人?”
“兄長方才被母親叫去說齊公子要來,給你備點心果子去了!
“后院……”他撐起圍欄敏捷翻過,一溜煙兒地又沒了身影。
“五、五……”老太監(jiān)一邊擦著鬢口一邊喘著粗氣,“哎喲……”
“長使且休息吧,一會兒吃點果子也好!
老太監(jiān)點了點頭才慢慢坐下。
后院。
“孟常!”五皇子走到堂廳跨門而進,里面的婢女看見他齊刷刷地行禮。
可里面沒有他要找的孟常兄。
“去哪兒了…”
“五皇子這般是在找誰?”
他轉(zhuǎn)身看到身后面帶微笑的徐珮。
“孟常你怎么這會兒才出現(xiàn),讓我好找!
徐珮端著果子走進來,婢女見后上前打算接過,徐珮抬手就一人走到桌案前。
“嘗嘗!毙飓樐闷鹨粋好看的薯羹遞到五皇子面前。
“若你覺得好吃待會兒讓長使帶些走,我知道你宮里有比這好千萬倍的,但口味定是與我做的不同!
五皇子把薯羹放在嘴里回味:“嗯果然不一樣!
徐珮笑了笑。
“唔,我前些天跟賀樓老頭子要了幅畫,你看看吧!
徐珮拍了拍手把畫接了過來,他端詳片刻,門外就有聲音傳來。
“宮中諸多事宜長使費心,敝宅怠慢了!
“司空嚴重了,跟五皇子…”
徐珮抬頭:“爹來了。”
五皇子眉頭一皺:“趙老頭來了!
說罷,五皇子抓起徐珮就要出去,徐珮道:“你別瞎走,跟著我吧。”
五皇子跨出幾步又退回抓了一把薯羹。
徐主和趙志一進只看到桌案上散亂的果子和一言不發(fā)的婢女。
“孟嘗你說說,這幅如何?”李齊掏出一副畫來擺到徐珮面前。
徐珮仔細看著:“線條流暢,遠近也分明,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五皇子畫的有些生澀,莫不是昨天晚上趕出來的吧。”徐珮笑了笑。
“趕出來的那又怎樣?我若想畫好那也是輕而易舉的事,再不濟,大不了讓賀老頭子給我重新畫一幅。”
“再配個香織、打個篆刻這一并齊全了才好!
兩人聽到聲音立馬轉(zhuǎn)頭。
賀樓背著手走進來。
“賀大人!
“徐公子!辟R樓與徐珮兩人行禮。
“先生……”
李齊一看到賀樓就立馬縮起脖子。
“年紀輕輕,鬼主意倒是不少,我平時怎么教你的!”賀樓拉下臉來。
李齊道:“先生作業(yè)好多,我今天想去騎馬昨天就趕了些!
賀樓拿他沒辦法,然后他就從身后掏出木杖來。
“先、先生……”李齊慌了。
“把手伸出來。”
李齊縮著手,久久才拿了出來。
啪啪兩下,兩道紅印子就留在他的手上。
徐珮看得笑出了聲。
“你……”李齊抬頭看著一旁幸災樂禍的徐珮。
“齊兄此時手上的顏色正好,趁此在畫上添兩筆,賀大人看了也心悅些!
賀樓一聽嚴肅著悄悄抬了抬眼。
“大人如今宮里的梅花又開了,我看五皇子畫的好,您不如看看。”
賀樓背著手嚴肅地走過去,隨意揪起畫的一角看了看。
他看著畫上那朵朵細致的梅花栩栩如生,心里不禁夸贊齊李齊來。
“哼,我看水連一片沒個所以,”他背起手又走回到李齊面前,“好好畫,畫不好不許出去。”
說罷,這賀樓背著手就走了出去。
兩人在里面伸著頭目光追隨著賀樓直到他消失。
“齊兄覺得如何?”
“你覺得如何?”李齊反問。
徐珮笑了笑:“我覺得甚是有趣!
建寧八年。
“啟稟皇上,如今國庫盈余,我朝戍西南數(shù)年,南境蠢蠢欲動,連年稅收減少,周邊暴亂頻發(fā),若是民生考慮,何不如建鎮(zhèn)南王一職收復南境,直屬中央,建權召批不經(jīng)三司,由皇上親自審理!
“不可,鹽稅、田稅盈余卻也是百姓的錢,大量出兵稅務繁重,皇上,我朝如今旱災頻發(fā),旱地百姓種不出糧食,生產(chǎn)滯怠,倘若此時再出兵會越發(fā)增重負擔啊!
“且常德一帶水源充足倘若,從荊江引流興修水利……”
“司空莫不是在舍本逐末,動搖國之根本?”
“民生才是國本!趙太史勸皇上出兵,可糧草何處來?人力何處來?如今各地大旱已是頑疾,你若動搖民心何來再有人出兵護國一說!”
“收復邊疆乃是國強的宏圖!倘若……”
“夠了!苯▽幍圩谥醒胛⑽欀,半晌,他緩緩開口:“葛卿有何高見?”
“皇上!”司空徐老跪倒在地。
霎時間,整個朝堂都安靜了下來。
站在徐老身后的一干人等低下頭,沒有一人敢說話。
“皇上……三思啊!”
朝堂又沉靜過了半晌。
“葛卿,如今南王無意歸順,伐戰(zhàn)還是倉促,鎮(zhèn)南王一說……”
“皇上聽臣一言,當今南王位得不正,此時南朝朝內(nèi)暗流涌動,兩派林立,內(nèi)戰(zhàn)勢在必發(fā),如今朝可以一邊之勢挑起整個天平的傾斜,但必須有一個但是之人擔當此任,接盤,不過是朝夕之間的事!
建寧帝再次皺起眉,徐老依舊跪在地上。
“太子何意?”
“父皇,兒臣短識,可聽太史此意也覺有所妥貼,不如朝外并舉,雙管齊下,國圖收復,父皇大業(yè)得見,威望傳揚!
“此事已余經(jīng)數(shù)月,此番定奪朕也思索了許久,只是這人選……”
“父皇可愿意聽兒臣的一點愚見?”
“說!
“論才識二弟為佳,可顧及二弟身子弱,還需靜養(yǎng),若是三弟又膽識過重,心思不及他人細膩,不如五弟前去,我與五弟內(nèi)外共理,共同輔佐父皇收復邊疆完成大業(yè)!
“徐大人留步!”
徐老轉(zhuǎn)過身去:“賀大人!
“徐大人遠才,我賀某一界書生愧不敢當,這朝堂之事我也不過觀望旁從,只是賀某認為,這大人之勇在盲人眼里不過如同作畫一般對牛彈琴,不合時節(jié)的花開不了,大人……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徐老一聽一驚:“賀大人此話這般可是……”
“葛紹當年同皇上是府邸就過來的人,如今他在朝堂里一手遮天,妻妹又入宮當了貴主,太子靠葛紹一脈,徐大人恐怕是勢單力薄。”
兩人壓低著聲音。
徐老轉(zhuǎn)過身抬起手恭敬道:“這些我并非沒有考慮,可如今大旱嚴重確實……倘若我一個司空都沒有引言,那誰還會……”
“大人保身要緊,您以前不是與我說過,‘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個道理嗎?”
“賀大人是……”
“入仕選官承蒙徐大人提點,賀某如今感謝大人!
建寧十二年。
“西北河下游地勢開闊,但灘涂眾多不適宜快速前進,往前五里山溝有個隘口,南邊的樹木太過茂盛,還是得從平地前進,南境人過于熟悉山勢,恐怕對我們不利。”
“八弟,這個敵口共五個烽火臺,五個都在高地,我們前進一定要隱秘,我看不如讓常將軍入敵口西南,擊斃軍長之后快速點燃狼煙,之前你指揮三軍連夜造出一千個草人出來,我們放在西北河灘涂的山口收緊的開口處,夜里常將軍攻破后立馬發(fā)射信號,”李齊盯著沙盤上的地圖。
“你立一排火把在草人前,用繩子將他們隔空掛住火頭,繩子用油浸濕,讓草人扎在水心上,你看到常將軍信號立馬點燃火把,你們在前吼叫,我隨剩下幾軍轉(zhuǎn)敵口,常將軍立刻過來支援,記住,吼得越大越好!
李宣點了點頭。
李齊看向常武:“常將軍,您是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節(jié)奏千萬不能掉,南境這最后一口難攻,但我們必須拿下,晚輩拜托您了!
不過一晚,霎時間火光包裹山壩,一夜苦戰(zhàn),西北河被血染紅,狼煙下,李齊看著南境邊上建寧王朝的旗幟,雖勝利,可也是心事重重。
“五哥,南國左權自愿歸順,因為是邊界,人口雜亂,連外數(shù)百名人口不知所屬,無登記一下把他們直接送回南境吧!
“嗯,你親自處理,不要讓有些人鉆了空子收奴去賣,好好看著!崩钚宦犧D(zhuǎn)身,“等等!”
李宣走出去又折返回來:“我還是同你一起過去看看吧!
李齊都不知道哪里出這上百名人口,拖家?guī)Э诘、出邊賣東西的什么都有。
“站成排站成排!”
“站好站好!”
……
“一十五,十六……”
“一百五十一人!
“你找?guī)讉會寫字的記上,一個都不能少啊,我知道數(shù)目!”李宣找了個人道。
李齊慢慢逛在人群中間,這時候他突然在人群里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你過來!彼惺帧
人群里的人面面相覷,“就是你,那個綠衣服的姑娘!
女孩兒被嚇得全身顫抖,低著頭顫巍巍地走到李齊面前。
“宮里人?”
女孩兒搖了搖頭。
“嘶……眼熟,但就是記不起來,哦!孟常母親身邊的茉瑤!”
那姑娘一聽這才有些難以置信地抬起頭看他:“五、五皇子?”
李齊一興奮:“哎你記得我,一別四年過得如何?我等過幾個月就回去,上次孟常給我寫的信我都沒來得及看,他最近又過得如何?”
茉瑤低著頭沒有說話。
李齊話一說出來覺得有些不對勁,這南境這般偏遠,茉瑤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里。
“你為何……”
撲通。茉瑤整個人都跪了下去。
“茉、茉瑤不敢欺瞞五皇子,府、府門已經(jīng)沒了,公、公子被流放,如、如今早已不知去向了……”
建寧十二年冬,南境歸國土,端王李齊回都。入城時,他撕開徐珮給他最后的書信。
“你站住!你給我站!”賀樓小跑在長廊,一路追在李齊的后面,“我雖是下臣不足過問皇家之事,但如今你稱我一聲先生,我還沒有資格過問學生之事嗎。!”
李齊停住了。
賀樓立馬走上去:“如今朝野紛爭,你為了私情大義不愿韜光養(yǎng)晦明哲保身,徐司空就是最好的例子!若你有何閃失不只是你自己,端王府、你的母妃、我都會成為葛式除掉你提攜太子的借口,你是皇子,一絲一毫都不得有任何閃失,我如今不是以臣子勸誡你,而是以先生教訓你!
“先生,”李齊低著的頭抬了起來,“這四年我沒有一刻不想回帝京,我與孟嘗作別時答應過他我會回來找他,當年我出發(fā)前往南境做那風吹日曬的鎮(zhèn)南王就是為了向父皇證明我李齊可以做!如今南境收歸,難道父皇就不會看我戴功給孟嘗留一條后路嗎!”
“胡鬧!這是皇城!不是你在軍營里玩的那些情義深重的玩笑!”
“那又如何!如今徐府只剩下孟嘗一人,我一定要求父皇把他帶回來!崩铨R轉(zhuǎn)身,身上的玉佩淺淺地散發(fā)著光芒。
“站!你若還是這般執(zhí)拗,只會罔顧孟嘗君對你的用心!”賀樓道,“你站于朝野,徐府被抄翻查舊案,案案扣于司空頭上,你與孟嘗交好,你如今這般安然無恙你以為是為何?徐府上下恩義將你摘了個干凈,孟嘗君流放之前料事不對,托人假扮宦官進宮告知你的母妃,內(nèi)外勾應這才讓口供萬無一失!
賀樓接著道:“太子與葛式假造徐司空此案一是為了讓自己人接替徐家,二正是因為你們之間的關系,想拖你下水啊!
聽到這里,李齊盯著前方徹底沒了反應。
“齊公子,孟嘗君知曉自己已是甕中之鱉,他是在以死來護你的周全吶!
“那……那您告訴我,您總可以告訴我如今孟嘗身在何處,他夜里可有衣添,病了可有藥飲,若不夠的,派些人悄悄送去也是可行的,孟嘗前些年與我騎馬摔傷了膝蓋,下雨天……”
“徐珮前往蠻荒不過半月,病入骨髓已經(jīng)……沒了。”
“……”李齊的聲音戛然而止。
賀樓看著他神情呆滯,半晌都沒了魂色:“五皇子?”
“我、我親自去,我親自去送與他,我……”
“徐家公子已經(jīng)沒了!辟R樓再次重復。
李齊的眉先是慢慢低下去,而后緊緊促起,潮色從鼻尖紅至眼眶:“沒、沒了?”
賀樓沒有說話。
“先、先生你不許與我玩笑……”李齊吞咽一口氣,還是將情緒忍了下去。
賀樓撲通跪了下去。
半晌,李齊終還是哽咽起來。
賀樓小心翼翼從腰間掏出一枚玉佩低著頭遞給李齊:“跟送的士卒先前受到愚子的厚待,徐珮火葬后,他把徐珮的隨身物與死前寫的信交與老夫。”
李齊低下頭抬起顫抖的手抓起賀樓手中的玉佩和一張疊得舊舊的黃紙,他握住半天,沒有勇氣將紙打開。
賀樓開口:“立于朝威,終是要學會舍棄的。”
建寧二十三年,幽州隘口。
交錯的奔河在巍峨的山間不過涓涓細流,李齊站于高谷,俯視著山間層層濃云。
“幽河萬里,川珮疊疊。”他輕聲說,“幾重夢來,不敢話相思!
“……”
“孟嘗。”
我若早些拆開你給我的信箋,興許還能保住你一命,我為何……為何就錯過了呢。
此事端王責備了自己許多年。
“如今三皇子入主東宮,葛氏倒臺,這許多年,我……我的錯事,可還還得清楚?”
平反后,李齊才敢踏上徐珮生前最后停留的幽州。
“我找過了,可是……沒有找到。”李齊哽咽。
沒有找到你的墓,沒找到你的留下的骨灰,什么都沒有留下。
“孟嘗,光景如梭,你可莫要責怪我!
一年后,建寧帝駕崩,三皇子李儒登基,國號永承。
李齊坐在院子里昏昏欲睡不知過了多久,只是手上的信箋發(fā)黃,紙邊也微微卷起。
端王如今這般,自孟嘗君走后,已是第十一個春秋。
“你們莫要驚擾王爺,如今青政院留名,正是皇上選拔的好日子,若是惹了王爺不開心,仔細上皇上那邊說道你們?nèi)ァ?br>
小廝帶著幾位年輕入仕的走進書房。
“你看,王爺府的后院也是如此大,我還是第一次見!
“是啊是啊,都說端王府的太湖石造型最為奇特美麗,如今一看果然獨具一格!
“噓你們小點聲,”其中一個示意著不遠處的坐幾,李齊斜靠在木幾上,閉目對著院子里一棵高高的秋海棠。
余下幾人噤了聲。
“你們在外面候著,等王爺醒了自會喚你們進去!
第二日。
“王爺,今年進宮的學士們您可有相中的,留在身邊或許可以替您幫幫賀樓老先生!崩铨R的侍從道。
李齊坐在窗邊看著窗外那棵開得熱烈的海棠:“擇日見過后再做決定吧,如今新皇登基,有的是用人的地方!
今日艷陽天晴,流光斐然,李齊站在院子里一手拿畫卷,看著卷軸上一棵清洌孤傲的紅梅。
五皇子李齊青年時封鎮(zhèn)南王,西南收歸冊端王歸都,而后朝野更迭,李齊不再涉武,留居青政院,為一文王。
“這海棠樹枝線條流暢,園中盆景造型遠近層次分明,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李齊一聽猛然地轉(zhuǎn)過身去,就看到身后一個眉眼睿智長相清秀的年輕男子。
“晚輩唐突了,不、不知先生……”
“你……叫何名?”李齊問。
男子一驚然后鞠躬行禮:“哦、晚輩姓徐,小字孟嘗,今入青政院,叩拜王爺為先生!
【敬承:
前些年我們在北郊花園種的那棵海棠樹如今長高了許多,院里的阿嬤說到了來年就會開花,你有時便去看看罷,那日你送我的那幅梅圖我好好封存在了書院,齊兄若是回來就將它取出來,我物歸原主,也是給你留一絲懷念,或許我們再不相見,但若有來世,你我定要再共飲一杯,賞遍萬千風景,齊兄不許食言。】
書箋一盞,李齊不知看了多少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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