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微雨

　　月城進(jìn)入了雨季，頭兩天一直在下暴雨。雨水洗刷掉斷壁殘垣間的塵埃，卻沖刷不盡空氣里的血腥氣。

　　萬涵坐在房中還算完好的一張座椅上看書，朝陽緩緩從窗縫里傾瀉進(jìn)來。金黃的晨光灑落在萬涵手中的書頁上，給黃褐色的紙張渡了一層金漆。

　　揉揉酸澀的眼睛，萬涵瞇著眼望向窗外。

　　早上了。

　　打走廊外面進(jìn)來一位青年，穿著得體的長袍戴著金絲邊眼鏡，儼然一副書生品相。

　　青年眼底的青影和蒙灰的衣料襯得他有些落魄，卻也遮蓋不住這人骨子里的貴氣。

　　瞧著面前人的樣貌，萬涵只想起戲文里的說辭——“落魄貴子”。對，落魄貴子，就是這個形容!

　　將一件針織薄衫披在萬涵肩頭，青年低下頭吹滅了椅子邊的燭臺，說:“今兒倒是個艷陽天，佩之可要同我出去逛逛”

　　聽他這話，萬涵被逗笑了，“現(xiàn)在出去還有什么好逛的難不成找些石頭說說話”

　　看著萬涵的笑容，趙潤之也勾起唇角淡淡微笑。他喜歡看萬涵笑，當(dāng)初那么不管不顧地拋下趙家，為的也就是美人一笑罷了。

　　牽起萬涵的手，趙潤之帶著他朝樓上走去，“我剛挑揀了幾件脂粉，佩之與我雖都是男子，這新婚還是得上點兒妝看著精神才好!”語氣有些微微的上揚，明顯心情不錯。

　　佩之是萬涵的字，他今年剛滿二十。

　　這字是他自個兒取的，除了他的愛人趙潤之，倒也沒人會這么叫他。

　　本來二十歲取字這事兒該由萬涵的師長來做，但是半個月前洋人南下的消息傳過來，萬家的人都匆匆收拾包袱開溜了。當(dāng)初月城富甲一方的萬家，一夕之間就只剩下空空的四面墻瓦。

　　萬家世代經(jīng)商，唯獨到了萬涵這一輩兒才辛苦養(yǎng)出來個有出息的書生。萬涵的長輩們走到哪兒都得拿他出來炫耀炫耀，彰顯一下萬家不僅有錢，還有文化!那時候萬涵在月城不可謂不風(fēng)光無限，誰見著萬涵都得點頭哈腰恭敬喊一句“萬先生”。

　　只是，這些風(fēng)光都是萬家的大少爺?shù)�，和萬涵沒有關(guān)系。鏡花水月的繁華，僅僅因為萬涵帶著一個男人見了家長，就灰飛煙滅了。

　　曾經(jīng)的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在萬涵拉著趙潤之的手站在他們面前時，變成了羞辱謾罵、詆毀厭惡。

　　風(fēng)光無限的萬家大少爺一夜之間成了整個月城的笑話。

　　如今萬家人都渡江逃命去了，獨獨留下一個萬涵在月城自生自滅。

　　聽盡了許多風(fēng)言風(fēng)語冷嘲熱諷，萬涵早就不在意別人如何待他了。而且他現(xiàn)在還有趙潤之，甘愿陪他榮辱與共、陪他朝生暮死的愛人。

　　從桌上拿起一盒脂膏，趙潤之指尖揩了一點輕輕抹在萬涵眼下的烏青上。慢慢推摸開油潤的膏狀物，趙潤之嗔怪他說:“下次非得把家里的書都給燒了，省得你沒夜地看，熬出來這般憔悴的臉色!”

　　那些脂粉和趙潤之的指尖都是涼的，萬涵有些不太適應(yīng)。微微合上眼方便趙潤之上妝，萬涵接話說:“書是沒有過錯的，潤之不要遷怒于書呀！我下次不再黑天看就是了�！�

　　“你慣會哄我，次次都這樣敷衍，隔兩天還是會這樣做!”趙潤之嬌嗔，他最會使小女生撒嬌的把式。

　　萬涵拿他沒有辦法，只好寵溺地笑笑說:“錢媽回來了嗎？若是找不到婚服也便罷了，她一個人在外面多留實在危險。”

　　話音剛落，一個高瘦枯槁的中年女人就抱著一個布包走到了門口。瞧見奶娘錢氏平安歸來，萬涵點頭示意她坐下，說:“剛說到錢媽，您就回來了!路上可還安全，沒有遇到麻煩吧？”

　　“都好都好!”錢媽給自己倒了杯茶，喘勻了氣把包袱放到桌上，說:“那片兒我熟，現(xiàn)在城都空了，進(jìn)去拿兩件衣服也不難�！闭f完女人打開包袱給兩人看，臉色有些尷尬，“就是這婚服我翻找了半天只有這兩套……”

　　聞言兩人都回頭看向桌上的衣服——兩套大紅，一件長袍，一件卻是女子的裙裝。

　　裙子……

　　看清錢媽帶來的衣服，趙潤之捂嘴偷笑。萬涵拍了趙潤之腦門一巴掌，嘴角輕顫著說:“能找到就好，若是裙裝潤之穿著不合身咱們就穿常服也是很好�！�

　　“哎，可不能讓錢媽白跑一趟!佩之身材嬌小，穿裙裝不是正正合適？”趙潤之聞言急忙打岔，壞心思地慫恿萬涵女裝。

　　眼下洋人的軍隊就在城外，指不定哪天就又回來空襲一番。萬涵沒工夫同趙潤之爭搶，索性由著他的意愿答應(yīng)道:“行了！我應(yīng)你就是!”

　　得了甜頭趙潤之粲然一笑，萬涵也只好無奈地揉揉愛人的頭發(fā)。

　　瞧著這樣溫馨的畫面，錢媽都要忘記他們正站在一片廢墟之中了。

　　穿戴好了趙潤之站在萬涵身后為他梳發(fā)。周圍靜悄悄的，這些天一貫如此。

　　“啾!啾啾——”

　　窗外突然響起幾聲清脆的鳥叫，萬涵神色微動，對身后的人說:“這樣的時候還有鳥叫!”

　　錢氏也探頭朝窗外看去，仔細(xì)分辨了一會兒說:“許是麻雀兒，叫得還算歡實，倒也好聽!”

　　微微彎了眉眼，萬涵出神地嘟囔道:“是，好聽!”

　　收拾妥帖趙潤之牽著萬涵的手從屋里出來。萬家附近受損不算嚴(yán)重，斷梁瓦礫之間還留著一條窄窄的石徑可以通行。

　　錢氏跟著他們一起走在這條小路上，看著前面的人臉上帶著笑。

　　悠閑地在廢墟間踱步，趙潤之和萬涵左一句右一句地閑扯。說他們一起經(jīng)歷的童年，說以前在學(xué)校的日子。

　　日頭漸漸西斜，過了晌午天上又落起了細(xì)細(xì)的綿綿小雨。萬涵抬頭看一眼碧藍(lán)的天空，說:“青天朗日也下起雨來了，不過這雨下得還真是溫柔�！�

　　“畢竟咱倆今天結(jié)婚呢！老天爺也得給兩分薄面是吧”趙潤之打趣他說。

　　“聽說北方的雨水少得很多，等過陣子洋人走了咱就去北平吧！”萬涵神色很是自然地說道，好像只是在同趙潤之說些家�，嵤�。

　　“好啊，那我可得早早做好打算，多帶點盤纏。畢竟去北平可得走上好久……”

　　……

　　聽著前面的人計劃以后的生活，錢氏看著他倆扯不出笑容。她的兩位少爺總是這樣從容，即便是在生死難料的日子里也能閑庭信步。

　　握著傘的手微微收緊，錢氏借著雨水的掩飾掉了一顆淚水。這個女人無望地看著腳下寬渺的土地默默哀求，哀求神明開開眼，讓這兩個孩子活得有點兒甜頭。

　　神明不會回答這個女人，萬涵和趙潤之也看不清前路。他倆只能往前走，不管有望無望，且，慢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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