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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雙手掛在單杠上的那一刻之前,何思懷還以為自己已經成功從那件事中走出來了。
體測的隊伍緩緩向前蠕動著。隊伍最前方的那個男生憋紅了臉在單杠上掙扎了一會兒,還是一個都沒拉上去,直接掉了下來。
他輕輕嘆了口氣,稍帶歉意地看了一眼旁邊的體育老師。
體育老師此刻內心卻是毫無波動。他在記分冊上記了一筆,看向隊伍里的下一個人:“可以了,下一個。校園卡?”
以體測嚴格著稱的清華,其實平均體能水平也就那么回事兒,尤其是大一新生。
體育老師表示對于這些學霸引體向上拿0分的事已經習慣了。
“小何,你能做幾個?”一起來體測的室友問他。
“不好說呀,看查的嚴不嚴吧。嚴的話可能七八個個,不嚴的話興許能十幾個?”
“我去,牛啊你!我估計也就能做一個倆的……”室友崇拜地看了他一眼,“不愧是何神!
在大學呆了幾個月之后,何思懷掌握了一些日常交往的謙虛技巧:“沒有啦,我也好久不練,這次說不準!
再說了,我這其實也就是個正常體育小能手的水平。要是我男朋友在,搞不好能把咱們全班都超了。
想到江北,何思懷的嘴角又情不自禁地浮出一絲驕傲。世界上第二好的男人,三個月內考進全校前200的比較學霸的學渣,未來的帥氣江警官,我的!
今天來體測的人還挺多。剛才動起來還好,現在就這么干站在隊伍里,何思懷感到渾身上下讓夾著霧霾的北風吹得從里到外地發(fā)涼。他雙手蹭了蹭胳膊,給自己增加些點熱量。
就這樣在隊伍里瑟瑟發(fā)抖地等了三四分鐘,何思懷終于排到了單杠前面。
“可以了,下個同學過來吧。”老師叫他,“你的校園卡?”
何思懷從兜里掏出淡紫色的校園卡,遞了過去。
“新傳,六字班的,何思懷是吧?”
“對!焙嗡紤腰c頭確認。
“嗯!崩蠋燑c點頭,在記分冊上記下了他的學號,“開始做吧!
何思懷從旁邊抓了一點鎂粉,雙手搓了搓,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后輕輕一跳,抓住了單杠。
毫無征兆地,一陣撕裂般的疼痛刺進了他左手的手掌,沿著他的骨骼快速地燒向了全身。
何思懷險些疼得喊了出來。
緊接著,仿佛就在一瞬之間,那些18年人生中最為痛苦的回憶一下子從他的記憶中蘇醒,在他的意識里一股腦地倒了出來。
站在孔子像旁,指使著紅袖章給暈倒的小女孩潑冷水的劉民君。
陰森森的懲戒室和那捆住他左手的木枷鎖。
褲子褪著一半,死死捂住他的嘴的錢彬。
在寢室里抱著頭尖叫的金巖。
還有一巴掌扇在他臉上的何鋒。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剛才感覺到的那股寒意并不只是因為天氣。僅僅是只是這個排隊的場景,就足以在他的潛意識里翻起一陣寒潮。
何思懷本以為自己已經走出來了。
來到這里之后,新鮮而忙碌的大學生活迅速地沖淡了一切尚未褪色的回憶。他仍然會偶爾在噩夢中驚醒。為了趕DDL熬夜的晚上,有時胃部也會傳來一絲絲隱痛。
但這些,相比他曾經經歷過的那些痛苦與煎熬,已經不足為怪。
經歷過漫無天日的黑暗與生死抉擇的考驗,雖然他還在吃著藥,但再也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將他打倒。
他本以為是這樣。
可他忘記了,傷口就是傷口。就算表面上已經愈合,還是很容易撕裂開來。稍一用力,就會鮮血直流。
即便是這樣一個小小的動作,這個曾經在高中體育課上習以為常的動作。
不,他不能被打倒。
何思懷使勁咬緊了牙關,后背與手臂發(fā)力,將自己的身體朝著單杠拉過去。
一個,兩個……
這點小痛都忍不了,還怎么做北哥的男朋友。
三個,四個……
堅持住!只是區(qū)區(qū)一個體測,那么多都撐過來了。
五個,六個……
他心里的數字逐漸模糊起來,眼前的光也開始變得刺眼。
不知多久之后,他感到自己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從單杠上掉了下來。
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睜開眼的時候,眼前是白色的天花板和掛在上方的吊瓶。
何思懷騰地一下坐了起來,反應了幾秒,這才發(fā)現這里是學校的校醫(yī)院。
“喲,同學你快躺下,別起來這么猛,回頭又低血壓了!弊趯懽峙_旁的護士趕緊快步走了過來。
剛才突然一下坐起來,這時候腦袋確實有點暈。何思懷聽話地躺了回去。
“怎么樣,現在感覺好點了嗎?”護士問他。
“還好吧。那個,護士,我是怎么了?”
“你體測的時候暈過去了,你的老師跟同學給送過來的。你別害怕,已經給你做過檢查了,沒什么大事兒,應該就是最近精神緊張,加上體測的時候用力過猛,有點應激反應。輸點液多休息一會兒就好了。哦還有,你的左手以前受過傷吧,這次舊傷復發(fā)可能也是一個誘因;仡^給你開轉診單,去三院好好檢查一下啊!弊o士囑咐道。
何思懷抬起左手看了看。從外表好像看不出什么,但只要屈伸一下,就還是從里往外鉆心的疼。
不知道還能不能治好。
算了,治不好就治不好吧,我自己的選擇,自己認了。
“嗯,知道了,謝謝你啊!焙嗡紤褜ψo士說。
“沒事沒事,那你先躺著,我趕緊給你們輔導員打個電話啊,他們都擔心著呢,剛還說要不要通知你父母過來。”
聽到“父母”,何思懷腦子里又是嗡的一下!安挥貌挥,我沒事兒,那個……就別讓他們擔心了!
“那行,我跟你們輔導員說!弊o士心想這孩子還真懂事。
躺在床上,何思懷忽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兩個室友的對話。
“你以后想當記者嗎?”
“沒想好呢,有可能會當,但也可能做做研究吧。你呢?”
“我啊,我想明年選個經濟二學位,然后當財經記者來著。”
“哦,挺好挺好。哎你說,這年頭還有人想當調查記者嗎?”
“不知道,反正我是干不了,太苦了!
“呦,小同志,你忘了那天院長說的嗎,咱們是新時代的新青年,得有點家國情懷!”
“瞧你說的,這個活兒又不是有情懷就能干的。調查記者可是要動人飯碗送人進局子的,那壓力多大。∥揖褪莻普通人,有那個心也沒那個力。萬一讓哪個□□大哥整的心里堅持不住自己崩壞了,那不是給單位添堵嗎!
“哎,你說的也是。算了算了,咱們還是先把論文寫出來吧。我這心里也沒那么堅強,這種不自量力的事兒我就不想了……”
如果自己因為這么一點小事都能崩潰成這樣,那以后還能當記者嗎?
自己唯一的夢想,還沒有希望?
“艸!焙嗡紤研÷暳R了一句。罵這個世界,也罵自己。
他翻過身來,把頭深深地埋到枕頭里,可眼淚卻又一次不爭氣地流了出來。
我還能走出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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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北站在教導主任面前,拳頭攥得緊緊的。
這個寄宿制復讀學校的管理比之前那個小破高中要嚴格得多。好不容易周五晚上有一次出門的機會,江北卻惹上了事兒,在門口和一個大叔動起了手。
幸好那大叔也練過,扛下了江北的兩拳,直到幾個保安過來按住江北,一塊把他拉到了教導處。
“江北啊江北,你說你怎么回事兒?這都來高三復讀了,怎么還打架?你在你原來那學校怎么樣我不管,來了我們這就得守我們的規(guī)矩,你知道嗎?你怎么回事兒?”
我在原來那個學校里比現在打的架可多的多,江北想。
“說說吧,因為什么。俊
“因為他打人。”江北從牙縫里擠出一句。
剛才下課后,江北從校門走出來,想著去對面的書店看看輔導書,然后找個閑人勿擾的地方給何思懷視頻一下。
最近晚上視頻的時候,那兩個室友老是在旁邊偷看,搞得江北多少有點不自在。
在書店外邊,路邊站著一對父子。江北看見,那個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正低著頭,對一個小男孩大聲說著什么。小男孩低頭看著腳下,兩只手不停地搓著。
“抬起頭來,看著我!”男人嚴厲地說。
小男孩抬起頭來,眼神里帶著恐懼。
“我和你說話你聽沒聽到?下次考試再進不了前30怎么辦?”
“就……就……”
“就什么就!這時候啞巴了?你跟同學上課說話的時候怎么不磕巴。磕憬o老師接話茬的時候怎么不磕巴?我告訴你啊,你媽慣著你,我可不慣著你!”男人說著,揚起了巴掌。
江北看著看著,感覺自己渾身的血液都在往頭頂上涌。說時遲那時快,他一個箭步沖了過去,一把抓住男人揚起來的巴掌。
“呦,這哪兒來的小混混啊?”男人一驚。
“你不許打人!”
“關你什么事?滾開!”男人表情惱怒,一下把江北的手打了開來,然后又把手掌沖著小男孩揚了起來。
江北一下子紅了眼,一拳朝男人砸了過去。
“爸爸,爸爸,你們別打了!”小男孩哭喊著去拉江北,被江北一下子甩了出去。
“哎,來人啊,有人打架!”
……
“剛不是跟你說了嗎?他那就是嚇唬嚇唬孩子,根本就沒想打。人家那孩子都說了,爸爸從來沒打過他。倒是你,兩句話不說就開始動手。你現在17歲了,你要是把人打壞了要負刑事責任的,你知不知道。磕惆嘀魅胃艺f,你想當警察?就你這么沖動,到時候怎么當?這兩天別出校門了,自己去寢室反省反省吧。”
教導主任語氣里盡是恨鐵不成鋼。他擺了擺手,示意保安把江北帶了出去。
江北一路無言,從教導處走回了寢室。
教導主任說的對,自己剛才確實是沖動了。
江北之前和何思懷說好了,為了當警察的夢想,要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脾氣,不能沖動。他今天的藥也按時吃過了,本來感覺還好。
可一看見那個男人,他就想起了江兆年,想起了他和夏曉潔在他魔爪下度過的那十幾年毫無光明的時光。
他本以為自己可以控制住自己了。即便控制不住,也只會傷到自己,不會攻擊別人。
沒想到,今天還是這樣。
我這樣的人,將來怎么去當警察。
江北一拳朝著寢室外的磚墻打了過去。粗糙的墻面撞破了他的手指,一道血痕順著磚縫流了下來。
然后又是一拳。
手指傳來一陣陣的疼痛,可這種級別的疼痛甚至不及他從小到大經歷過的萬分之一。
我還能走出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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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校醫(yī)院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下來。何思懷沿著大路往西操場走,準備先把自己的自行車找回來。這個學校的園子太大,沒有交通工具寸步難行。
走在人行道上,他感覺自己腦子里還是暈暈乎乎的,好像忘記了什么事情。
對,要先給室友報個平安。他拿出手機,給室友發(fā)了一條:“我沒事,已經從校醫(yī)院出來了,吃了飯就回寢哈。”
室友秒回:“好好,沒事就好,今天可把我們嚇壞了!
還有什么事情來著?
何思懷把通訊錄往上翻了翻,一眼看見那個置頂的聊天記錄。
“舍曲林”,頭像是一個手繪的男生,微微地笑著,看起來又有點調皮。
何思懷的嘴角情不自禁地揚了起來,在屏幕上投出一個若隱若現的倒影,和那張頭像頗為相像。
這種時候,也只有想起江北,他才能笑得出來。
對了,北哥不是說下午下課之后要視頻嗎,怎么一直沒來找他?
何思懷產生了一種不詳的預感。他趕緊一個視頻播了過去。
等待接通的時間比往常要長了許多。何思懷聽著微信的提示音,屏幕里自己的表情越來越焦慮。
終于接通了。
何思懷看了看屏幕里的江北,然后和對方同時說出來一句:
“你怎么了?”
對方有事情瞞著自己,他們一眼就能看出來。
“你先說,怎么了?”江北有些心急。看著懷兒這樣,比想自己的事還要難受。
何思懷吸了吸鼻子,把體測的事和江北說了一遍。還沒等江北回話,何思懷就逼著他先趕緊說他自己的事。于是江北就也把打架的事情交代了。
“北哥,其實你已經有進步了。之前你遇到一點刺激都會發(fā)火,我都不敢離你太遠?勺罱鼛讉月也就這一次,沒事的,慢慢就好了。北哥,你得相信自己啊!
何思懷的聲音有些悶,好像又要哭出來了。江北并沒有被這句話說服,可看他這個樣子,自己卻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許久,江北抿著嘴點了點頭:“時間不早了,你先去吃飯吧,別把胃病又勾起來了。咱們都冷靜一下,晚上再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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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勸江北的話,何思懷自己也沒有完全相信。
他只是希望江北能撐住。為了江北,自己也要撐住。
再想想吧,如果想不明白,就只能再去求助吳橋一了。
何思懷騎上車去了紫荊園要了兩個清淡的菜,逼著自己吃了下去。他現在一點胃口也沒有,可一點不吃又怕胃受不了。
這是他第一次在以食堂手藝著稱的清華園吃出了寧昌異校的感覺。
回到宿舍,室友上上下下的關懷了何思懷一番,確認他全須全尾地回來了而且沒摔壞腦子,這才放心地坐了回去。
何思懷把新聞學概論的課本拿出來翻了幾頁,卻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一個體測都能把自己搞成這樣。這本書對他來說,真的還有意義嗎?
體測。
“對了,我今天到底做了多少個呀?”何思懷回頭問對面的室友。
“哦,你摔下來之前做了16個!笔矣研⌒囊硪淼卣f,“何神,以后別這么拼了,這項放到總評里占不了幾分,你跑步那么好,怎么至少也能拿個A-……”
“什么什么,16個?”
“是啊,都能拿優(yōu)秀了。我看老師把你的成績記上了,你不用再去了啊……”
“我艸!”
這個數字完全出乎了何思懷的意料。
之前,他引體向上最多只做過15個。那次體育課上大家PK,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才比楊晨旭多做了一個。這個數字他絕對不會記錯。
他輕輕捏了一下自己的左手。還是疼。
但今天,他也是用這只手,做了16個引體向上。
他匆匆地和一臉不明覺厲的室友道了聲謝,拿起手機跑到了樓道,一個視頻給江北撥了過去。
看見懷兒發(fā)來的視頻邀請,江北剛剛平靜一些的心緒又翻騰了起來。他還沒想好自己該說些什么,又能說些什么。
猶豫了一下,他還是點了接通。
可他沒想到,屏幕上的這雙眼睛,再次亮起了那種耀眼的光。
“江北,你知道我他媽今天有多厲害嗎?我暈倒之前做了16個引體向上!”
看著鵝鵝大笑的懷兒,江北也跟著笑了起來。
“我剛才就說嘛,咱們一定能走出來的,是吧北哥?”
嗯,有你在,我一定可以走出來。
一定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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