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外。雨正淅淅瀝瀝的下個(gè)不停。天地陰晦得如一團(tuán)化不開的濃墨。
　　廟內(nèi)。屋角旁，篝火正噼噼啪啪燃得正旺。然而，廟內(nèi)的人，卻都站在與火相對的屋角旁。一個(gè)年約十五、六歲的白衣少女，驚慌的望著對面的五個(gè)黑衣人。她通身都已濕透，不斷有水在臉龐上匯聚流下。身上輕薄的白衣，緊緊的貼在身軀上，玲瓏的曲線必露無遺。
　　對面的五個(gè)黑衣人，貪婪的目光落在那少女高低起伏上，燃燒起熊熊的□□。其中的一人狠狠的吞了口口水，道：“小姑娘，你別怕，大爺不會傷害你的�！闭f完，張開雙臂，一臉色咪咪的向白衣少女走去。
　　“��！你再這樣，我就不客氣了。”那少女雙手護(hù)在胸前，驚慌失措地向后退了幾步。背已緊貼在了墻上。
　　“哈，哈，好啊。大爺我倒要看看是你本事了得，還是我本事了得�！蹦潜平娜艘荒樢男Φ馈�
　　話音未了，廟外忽響起一個(gè)蒼樸淳厚的聲音：“相見難時(shí)別亦難，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yīng)覺月光寒。篷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逼近那人忽停住了腳步，臉上泛起復(fù)雜古怪的神色，仿若見了什么不該見的東西一樣。他身后的同伴，也是如此。
　　這時(shí)，忽聞一聲巨雷炸響，電光映滿整個(gè)屋內(nèi)。那白衣少女嚇得連忙閉上了眼。待再睜開眼睛，不由驚呼出聲，那五人已成無頭之尸。
　　廟的兩塊門板平躺地上，突起的朔風(fēng)在廟內(nèi)東沖西撞，攪得篝火一閃一閃的，明滅不定。
　　風(fēng)雨中，傳來一個(gè)寂寥蒼涼的歌聲：“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fēng)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錯(cuò)！錯(cuò)！錯(cuò)！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邑叫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花園中，一個(gè)白衣似雪的少女迎風(fēng)而立，仰望著暗藍(lán)的蒼穹上，那一彎明黃的圓月。心中驀然想起破廟風(fēng)雨夜所聽到的歌聲。歌聲中所蘊(yùn)藏著某種東西，一直與她的心糾纏不清著。
　　“雪兒，在想什么了？”一個(gè)身著紫色長袍的女子，不知何時(shí)到了她的身后。
　　凝霜猛地驚醒，連忙回過身，一臉惶恐的行了禮，道：“屬下拜見教主！”
　　紫鶯淺淺一笑，道：“霜兒不必多禮。聽說你在回來的途中，遇到了中州五狼。后來，中州五狼被一個(gè)神秘人殺了�！�
　　凝霜道：“是的。教主。”
　　紫鶯道：“你看清了他的模樣和所用的招式？”
　　凝霜道：“沒有�！�
　　紫鶯眉尖微蹙，道：“一劍斬殺中州五狼，還能做到如此不留痕跡……”
　　凝霜忽想起了什么似的道: “不過那人來去之時(shí),口中都吟著詩詞.”
　　紫鶯臉色一變,急道: “你可聽清他念的是什么?”
　　凝霜道: “李商隱的‘無題’與陸游的‘釵頭鳳’�！�
　　“是他!”紫鶯的臉驀的一片雪白，神色茫然的退后幾步。忽然，紫鶯一臉怨毒的說道：“凝霜，下次見到他，一定要不擇手段的殺了他。”
　　不待凝霜開口，已消失在了她面前。

　　“霜兒，你在找什么呢？”明月教羅天閣內(nèi)，一個(gè)白發(fā)蒼蒼的老婆婆看著正一臉焦急東翻西找的凝霜問道。
　　凝霜哦的一聲，抬頭望了她一眼，又復(fù)低下，道：“我在找人�！�
　　那婆婆呵呵一笑，道：“傻丫頭，這羅天閣包羅天下萬象，找一個(gè)人跟大海撈針?biāo)频�。告訴婆婆，婆婆替你找�！�
　　凝霜抬頭凝思片刻，臉色轉(zhuǎn)黯，道：“不用了。”又一頭扎入了書堆中。

　　“婆婆！”凝霜終于鼓起了勇氣，向正在一旁曬太陽的婆婆喚道。
　　“恩！”婆婆微睜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道，“怎么，肯說了。”
　　凝霜的臉微微一紅，半晌，期期艾艾的道：“我不知道他的任何資料，但是他來去之時(shí)都會口吟詩詞�！�
　　婆婆的雙眼倏地睜開，眼中的精光一閃即湮，眉尖微蹙，道：“你怎么會遇上他？”
　　凝霜只好將破廟的事說了一遍。
　　婆婆長嘆一聲，闔上了眼，不再言語。凝霜佇立一旁，目視遠(yuǎn)方，一動也不動，仿若已風(fēng)化成一座石像。
　　良久，婆婆睜開了眼睛，滿目的憐憫之色，輕聲道：“跟我來吧。”
　　凝霜頷首跟著婆婆，來到羅天閣的最頂層——被視為禁地的羅天閣第十三層。這里并沒有什么特殊之處，跟其它的十二層一樣，書架上滿是泛黃的書冊。
　　婆婆踮腳抽出一本薄薄的冊子，遞給了凝霜，凝霜接過翻開：“蕭寧，生于明洪武二十七年，東海逍遙島第一十四任島主蕭云濤次子，師從龍山蕭家。十五歲初出江湖，精于劍道。為人狂放不羈，豪義重諾。人稱白衣公子，又稱劍狂�！痹偻蠓�，竟是一片空白。
　　這時(shí)，婆婆又抽出一本冊子，遞給了凝霜：“慕雪衣，師從不明，相傳為辣手仙子傳人。十四歲初出江湖，精于劍道。出手狠辣無情，劍下從無活口。故人稱白衣魔女。行蹤飄忽不定，鮮有有人見過其真面目。卒于明永樂十一年�！�
　　凝霜抬起頭時(shí)，已不見婆婆的蹤影。書架上，有一本書已被抽出了半截。凝霜抽出一看，卻是明月教教史的一本分冊。凝霜拿著隨手翻閱。忽然，目光定格在了一段話上：“明永樂十一年七月十二日夜，白衣魔女慕雪衣潛入月神殿，欲盜取鎮(zhèn)教寶珠九玄珠。被擒。為彰武林正義，邀十大門派齊聚神壇，以慕雪衣血祭月神�！�
　　凝霜雙手無力的下垂，目光漸漸迷離，迷離在這微塵張揚(yáng)的橘紅明亮的陽光里。

　　“唉，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時(shí)你還沒有出生了�！逼牌磐蜻h(yuǎn)方，說道，“那時(shí)，白衣公子蕭寧還很年輕。他出身武林圣地逍遙島，又師從武林最神秘的門派龍山蕭家。武藝超群，人品高雅，被視為武林新一代領(lǐng)袖。而白衣魔女雖武功絕世，但為人太過狠毒，遇事不計(jì)手段，被視為一大魔頭。死在她劍下的人，不計(jì)其數(shù)。這一正一邪，本是命中相克，卻又……唉，這也是一段孽緣。”
　　“誰也不知道他們是如何遇上的。并且，相戀。雖然，武林中也有些流言蜚語，但是誰也不肯相信。直至慕雪衣被血祭的那夜……蕭寧趕到之時(shí)，慕雪衣已經(jīng)死了。蕭寧抱著她的尸體，旋飛起舞，狀若瘋癲。一副白絹從慕雪衣袖中飄出，上面是一首詞：‘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fēng)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dú)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名，今非昨，病魂長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本教四大護(hù)法，本想劫回慕雪衣的尸體。那知，竟非蕭寧一劍之?dāng)场Ｖ烊缸o(hù)法更是當(dāng)場穿心斃命……”
　　“什么！”凝霜不禁驚叫出聲。獨(dú)闖明月教，劫人祭神壇，其勇氣武功已令凝霜驚佩不已。明月教乃天下第一教，其四大護(hù)法無一不是江湖上罕有的絕頂高手，竟非蕭寧一招之?dāng)�，其武功也太…�?br>　　“在場十大門派的人，也紛紛上前圍截。蕭寧抱著慕雪衣的尸體，瞧也不瞧上一眼，一式龍翔蒼穹。飛舞升空，竟憑空消失于冥冥的夜色之中�！逼牌潘茮]聽見般，繼續(xù)說道，“唉，此后，蕭寧浪跡江湖，狀若瘋癲。半年后，滅跡江湖。沒想到二十一年后，他竟又回來了�！�
　　婆婆輕嘆一聲，滿臉的疲倦之色，雙目微闔，身體也蜷縮成一團(tuán)。呼吸聲漸漸平穩(wěn)，仿若已熟睡。

　　“唉，孩子，二十一年了，你還是不能忘記他嗎？”屋角的陰暗處傳來一個(gè)蒼老的聲音。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堂堂明月教教主紫鶯此時(shí)竟涕淚滿面，“我有什么不如慕雪衣的？可他偏偏要選她。二十一年了，他還是忘不了她。那夜，我好話說盡了，他仍是執(zhí)迷不悟。為了慕雪衣不惜自毀身份，成為武林罪人。我怕他做出什么傻事，派出四大護(hù)法去搶回尸體。那知……那知他不但不領(lǐng)情，還殺了朱雀護(hù)法。他……”說到這里，紫鶯已哽咽不能成語，頓足痛哭起來。
　　“孽緣，孽緣……”陰暗里傳來一聲長嘆。

　　月夜。
　　柔和的月光傾瀉而下，如同一匹光滑的絲綢，鋪在萬籟俱寂的大地上。
　　驀地，一聲長嘯劃破曠寂的夜空。一道白色的人影筆直射入空中。身影忽地一頓。剎時(shí)，只見一片輕光自他手中漾出，無形的劍氣幻作無數(shù)的利劍向四面八方射出。頓時(shí)，星月齊黯。
　　“八面風(fēng)雨�！闭驹谝慌杂^看的凝霜嘆道，“他到底還算不算是人啊？”
　　“唉呀！”凝霜忽驚呼出聲。劍光幻滅，只見空中那條白色人影若斷了線的風(fēng)箏，飄落而下。心中雖焦急，卻不敢踏前半步。那四周未散去的凌厲的劍氣，迫得她半步也前進(jìn)不得。
　　那白衣人即將墜地時(shí)，將手中的寶劍往地上一托。啪的一聲，那寶劍劍身不堪重負(fù)，竟彎曲至折斷。但他墜勢已緩。身體凌空一翻，落于地上。他身形未穩(wěn)，哇的吐出一灘黑血。身體晃了幾晃，險(xiǎn)些栽倒地上。
　　凝霜急掠至他身邊，扶著他，焦急而關(guān)切的問道：“蕭寧，你沒事吧？”隨他這半個(gè)月來，這種場景，凝霜已見過七八次。
　　蕭寧一把推開凝霜，站了起來，冷冷的道：“你還是走吧。貴教與我有著血海深仇，上任朱雀護(hù)法便是死在我的劍下。你要再跟著我，就別怪我劍下無情。”
　　凝霜上齒緊緊咬著下唇，眸中滿是盈盈朝露。半晌，才道：“隨你怎么好了。死在你劍下，總比……”兩行清淚，無聲無息地滾落而出。
　　蕭寧身體微微一顫，但隨即縱聲長笑起來：“你以為你騙得過我嗎？你不過是想借機(jī)騙取我的信任，然后在伺機(jī)報(bào)仇罷了。哈，哈……”
　　凝霜忽覺一股勁風(fēng)拂面而來，不及反抗，只覺胸口一甜，便暈死過去了。

　　一個(gè)月后。一個(gè)驚天動地的消息傳遍整個(gè)武林：明月教圣女冷凝霜欲盜取鎮(zhèn)教寶珠九玄珠時(shí)被抓。其將九玄珠吞入腹中，拒死不交。明月教為正教風(fēng)，決定于九月十五夜在明月教祭神壇破腹取珠。然后，以其血祭月神。

　　九月十五夜。明月教神壇。
　　長空萬里，月朗星稀。清風(fēng)拂過神壇，將凝霜披散的秀發(fā)微微揚(yáng)起。凝霜雙目微闔，面白若紙。雖然由于貴為圣女，未曾受刑。但腹中的九玄珠，卻已將它折磨得憔悴不堪。
　　壇的四周，黑壓壓跪滿了一大片人。四大護(hù)法分東、西、南、北立于壇沿。壇北面的高臺上，立著明月教教主紫鶯。她的身后，跪立著四行二十八人。他們雙手叫于胸前，口中喃喃念著明月教圣典“月神”。這二十八人乃是明月教的祭司，專司祭神。“月神”已近尾聲，頌完之后，便要開始血祭了。
　　忽然，一條白色的人影如流星般劃過夜空，急墜而下。四大護(hù)法很有默契的各自向后一飄，落身壇外。
　　“蕭寧！”凝霜微睜開眼，低聲喚道。黯淡的眼神在觸及蕭寧那一刻，竟開始了熾熱的燃燒。
　　蕭寧望著凝霜，長嘆一聲，虎目中隱蘊(yùn)淚光。右手平伸而出。凝霜張開口，一顆紫色的珠子從她口中冉冉飄出，激射入蕭寧手中。
　　而壇外，一切如舊。
　　蕭寧左手一揚(yáng)，一顆丹丸沒入凝霜尚未合上的口中。蕭寧左手凌空虛點(diǎn)幾下，凝霜閉上眼，睡了過去。
　　蕭寧細(xì)細(xì)端凝了手中的九玄珠一陣，長嘆一聲，右手一揚(yáng)，將她拋向了紫鶯。
　　紫鶯接過九玄珠，詭異的笑容自臉上一閃即沒。
　　“你果然來了�！辈恢螘r(shí)，蕭寧身后已多了一個(gè)白發(fā)蒼蒼，老態(tài)龍鐘的老嫗。
　　“是你！”蕭寧仰望蒼穹，輕嘆一聲，“我早應(yīng)該想到是你。以雪衣的身手，出入明月教應(yīng)該如履平地。除非，明月教多了一個(gè)不該有的人�！�
　　“二十一年前，擒住慕雪衣的的確是我。那丫頭武功實(shí)在是太厲害了�！崩蠇灥溃霸律袢鶆κ烤谷珎谒齽ο�。唉，一代英才，實(shí)在是可惜了……”
　　“二十一年前，你沒出手。二十一年后只怕不一定了吧！“蕭寧道，“血祭也不過是一個(gè)圈套而已。”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好武功！好魄力！”老嫗道，“老身安命羅天閣已六十余年了。塵世的事早已不想再管了�！痹挳�，也抬起了頭，仰望著深藍(lán)的天幕上那輪金黃的明月。
　　蕭寧不禁微訝，飄了那老嫗一眼，道：“凝霜我也要帶走�！�
　　老嫗道：“她私盜鎮(zhèn)教之寶，那還得容教中。從今夜起，明月教再無冷凝霜這人�！�
　　蕭寧幽幽一嘆，道：“多謝了�！�
　　老嫗微微一笑，道：“孩子，是不是感到很意外？”
　　蕭寧頷首道：“雪衣死后，我練功走火入魔，元?dú)獯髠�。自忖活不過今年，所以，回龍山蕭家歸還了信物。而凝霜那丫頭見了我吐血的場景，一定會去詢問你。你一定一猜即著。九玄珠乃天下奇珍，是療傷的不二圣品。凝霜那丫頭想盜寶救我一命，你們則順?biāo)浦�，來個(gè)血祭。請君入甕。以雪當(dāng)年之恥。”
　　老嫗微微一笑，道：“孩子，你記住了。天下無不勞而獲的東西。你之所以能帶走凝霜，是你爭取得來的。”
　　話畢，飄然而去。

　　“婆婆！”紫鶯低頭敬畏的喚道。
　　“鶯兒，你是不是很奇怪，我為什么設(shè)了套，卻不不動手。”老嫗道。
　　“是的�！弊销L道。
　　“唉，凝霜已情根深種。我不想二十年前那一幕重現(xiàn)。其實(shí)，在二十一年前，若不是她存了必死之心，我倒真還擒不住她。”老嫗道。
　　“必死之心？”紫鶯驚道。
　　“若不是如此，慕雪衣也不會無緣無故的跑來盜珠，還久戰(zhàn)不退，蕭寧也不會這么痛苦了。你以為他們很快樂嗎，他們其實(shí)也一直為世俗所困束著�！�
　　紫鶯低下了頭，默然不語。
　　“還有。就算我動手，也不一定是其對手�！崩蠇炗值�。
　　“什么？”紫鶯抬起頭，一臉驚詫之色。
　　“二十一年前�！崩蠇炌h(yuǎn)方，一臉平靜的說，“也就是在慕雪衣死的那夜。蕭寧的劍法已達(dá)到了劍術(shù)的最高境界——劍滅之境。物我兩忘，心中無我，亦無物�！�
　　“無我，亦無物。”紫鶯低下頭，喃喃念道。
　　“我已老了，早已看倦了恩恩怨怨、打打殺殺，只想過幾年清凈日子。老嘍……”老嫗拄著拐杖，步履蹣跚的向著那恰好墜至地平線的夕陽走去。
　　而紫鶯，目眺天際，怔怔地出著神，耳中猶自回響著老嫗所說的最后一句話：“物我兩忘，心中無物，亦無我�！彼K于明白了，她早已永遠(yuǎn)失去了那風(fēng)度翩翩的白衣公子。
　　兩行清淚，悄無聲息的自臉龐滾落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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