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平靜下來后，他在辦公室的墻上掛了多幅地圖，有大，有小，比例不一，大至全國，小至一縣。于是整間屋子放眼看去，山川丘陵，縱橫起伏。
　　他總是拿著一柄放大鏡，搬了把椅子坐在地圖前，一寸一寸的看過去，手掌有時輕輕撫摸過某個座標地形。老年人的手掌，仍然帶著多年戎馬生涯留給他的細碎傷痕，以及那種剛硬筋絡(luò)。
　　繁忙時，他看得地圖比較多，比較細，并沒有一定。
　　但一旦閑暇下來，正對著椅子的就肯定是這一幅。
　　那幅地圖是防水的厚油紙制成，邊緣磨的起毛殘破，紙面卻還干凈。上面標記的地名地標，不光有中文還有日文。細細看去，日文似是原有，而中文卻像是后來加注上去的。地圖很舊了，精細的印刷線條模糊不清，在視線里泛著昏黃。
　　放下放大鏡，手指順著上面最顯眼的一脈線條移動著，被縮成一線的滔滔江流，湘江，一條注定屬于湖南的滔滔東流。省以江名，江以省稱，湖南三湘，江水流經(jīng)出一種短笛橫吹式的悠揚與淅瀝。
　　眼簾低垂際，手指尖仿佛感覺到了水的泌涼。
　　那是用刻刀鑿在記憶里，炎熱湖南九月里的江水。
　　江流過丘陵與山水，稻田與茶林，水流如手掌，撫摸過這片大地上曾經(jīng)那場血火硝煙的戰(zhàn)爭遺跡，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溫柔的撫平傷疤，又殘酷的把一切痕跡洗去。
　　手緩緩的移動，視線里山河繞指。地圖發(fā)黃舊紙簌簌晃動著泛起半透明的漣漪，一圈一圈的淡蕩開去。耳畔清流淙淙，漸近，漸響，直至水聲如激。
　　睜開眼睛時，他面對的仍然是這張軍事地圖，只不過頭頂并非是雪白的天華板，而是樹枝偽裝網(wǎng)搭起的防空掩體的頂蓋，陽光斑駁陸離的潑在嶄新的軍事地圖上，眼前一根手指正指在地圖某一點上，旁注有三個小字：新墻河。
　　指在地圖上的手指向上移動了些許，他的視線跟著移動。狀如駝峰的小小山丘映入視線：筆架山。
　　筆架山的槍炮聲，已經(jīng)在他的記憶里回響了數(shù)十個年頭。

　　肩上掛著少校軍銜的史恩華應該是在思忖著些什么，并沒有抬頭。但右手食指卻一直堅定有力的按在筆架山這個地方。
　　“師座，把上面的弟兄先撤回來吧，這個地方讓我去。”
　　九月中秋，白里陽光仍然酷烈，在知了有一聲沒一聲的嘶鳴里，史恩華抬起頭。
　　第二天，他與張軍長一起到司令長官部與會，老軍長關(guān)麒征將軍一再追問，守筆架山的是哪支部隊，在得知是黃埔八期畢業(yè)的史恩華跟他的整個加強營后，下了命令。
　　“三天，守三天就算完成任務，爭取多守幾天，在日軍沒過河前大量消耗他們�！�
　　記憶里，史恩華帶著全營進入陣地的那天是個響晴的天氣，湖南的九月陽光熱辣得在史恩華的鋼盔上映出一圈虛光。
　　礙了人多，但還是抬手幫他重打了下鋼盔系帶，習慣成自然的動作，面前的人從排長，到連長，營長，一路親手提上來，情份不同尋常。
　　“師座放心，屬下不會給您丟臉。”自從知道大哥史恩國于臺兒莊一役殉國后，史恩華就總是繃著，給了他假去參加葬禮也不肯去，只是每戰(zhàn)當先，不出一年就提了兩級。
　　從排長到營長，軍功卓著是不爭的事實，但抗戰(zhàn)中基層軍官傷亡極大卻也不能不讓人痛心。
　　他心里如是想著。
　　軍人出征，講不得什么保重之類的混話，但貫常的鼓舞士氣之語，涌到嘴邊，卻一時說不出口。
　　史恩華帶著些期待的眼神在他長久的沉默里慢慢黯淡下來。
　　“師座�！笔范魅A喊了一聲，后退兩步，抬手敬禮。
　　他深吸口氣，抬臂回禮。
　　直至出發(fā)，竟是無話。

　　他在黃昏的時候來到河邊。這天黃昏能見度很好，透過望遠鏡，隔了一條河的筆架山陣地清晰的仿佛近在眼前，不時有炮彈在山上轟然炸出一塵煙柱，翻出一片又一片的紅土。
　　工事已經(jīng)殘破不堪。
　　明明新墻河兩岸全是普通的黃土，為什么筆架山那里卻紅得像是血壤？！
　　“馬上打電話，問一下傷亡情況！”
　　他忽然一陣心煩意亂，猛的扭頭命令道。傳令兵飛快的跑去指揮所，而師參謀長一直站在他身后，在炮聲的間隔里，沉默的雙手遞上電文。
　　筆架山右翼友軍陣地失守。

　　這天是九月二十二日，第三天。
　　天空晴朗的讓人恨，日本鬼子的飛機剛剛往筆架山丟完炸彈，已經(jīng)得意洋洋的飛去友軍的陣地鬧騰，沒有有效防火火力的國軍只能被動隱蔽，黃塵未散的指揮所里，他飛快的撥通電話，表面的平靜掩蓋下心內(nèi)焦慮。將三軍者，心不可亂，亂不可形于色。
　　“史營長，你已經(jīng)堅守了三天三夜，達到了軍部的要求�！彼站o手中的電報紙，“部隊現(xiàn)在傷亡很大，又是三面受敵，如果無法支撐，不得已時就向后撤�！�
　　史恩華的聲音有些嘶啞，久經(jīng)沙場的他當然知道原因，那是被硝煙熏嗆過的喉嚨才會有的一種破裂般的嘶啞。
　　嘶啞著嗓子的史恩華只說了一句話：“師長，軍人沒有不得已的時候�！�
　　電話斷線，電話兵與傳令兵一前一后跑了出去。

　　他一夜無眠，對岸槍炮也不曾息過，進攻與阻敵的兩方打得同樣猛烈。
　　指揮室里河風拂在，筆架山陣地濃煙如柱。他還未來得及沖出作戰(zhàn)指揮室，作戰(zhàn)科長已經(jīng)一頭扎了進來。
　　“敵人有十多輛坦克配合步兵進攻！”他聽到對方大聲報告著，額頭上青筋畢現(xiàn)。一把抓過話筒時，指揮所內(nèi)已經(jīng)鴉雀無聲。
　　電話通了，可傳過來的聲音卻是陌生，他心猛得向下一沉，最壞的預想讓他立刻吼了出來�！澳銈儬I長呢？！”
　　“報告師座，營長在前沿陣地上！”
　　“你們還有多少兵力？”話筒里聲音囂雜，炮聲槍聲煮沸天地空氣。
　　另一端靜了一下，下一秒說話的人竟哭了出來，他剛剛提起的心又狠狠的往下一墜，“馬上傳達我命令，我馬上調(diào)炮在對岸壓制敵人之力，你們火速撤回南岸，不得有誤！”
　　指揮所內(nèi)的空氣凝滯著，幾位作戰(zhàn)參謀手在地圖上游移，河東岸那孤軍深入的形如筆架的筆架山，像海中孤島，固執(zhí)倔強的在浪濤的拍擊里屹立。
　　強自鎮(zhèn)定的放下話筒，搶出作戰(zhàn)室的腳步卻急如星火。河對岸彌漫的硝煙直沖天際，云層里的太陽在黑灰黃漠的煙塵里像凝滯的血塊。
　　“炮兵呢？把炮調(diào)過來！調(diào)炮！”眼看著日本鬼子的戰(zhàn)車節(jié)節(jié)突進，他一把摔下望遠鏡，大吼著。
　　空氣被炮彈出膛的嘶聲劃破，敵陣地上也騰起團團火球，但河面上始終沒有動靜。火力配置的懸殊讓炮火壓制注定無法持續(xù)。
　　河面上始終沒有動靜，他站在對岸直到過了中午，沒有一兵一卒撤下來，自然也不見史恩華的影子。
　　一個也沒有，只有槍聲，炮聲，陣地已經(jīng)全數(shù)籠了硝煙里，一片迷蒙。

　　下午三時，電話前終于接通了史恩華的他已經(jīng)顧不得其他，火氣無法再掩飾，怒吼咆哮：“史恩華！你為什么不撤？！”
　　對面?zhèn)鱽淼穆曇翩?zhèn)定，卻又疲勞，他似乎本能的感覺到他受傷了，一定是受傷了。
　　“師長，不是不撤，鬼子把我們包圍了，撤不走了�！�
　　“立即組織所有兵力突圍�！彼吡ζ綇拖抡Z氣，“我把所有的炮兵都調(diào)過來壓制日軍，南岸有一個連的人接應你們�！�
　　已經(jīng)沒有預備隊了，他捂住話筒，回聲吩咐警衛(wèi)連把師部所有的警衛(wèi)都帶上去。
　　那頭靜了下來，槍聲卻零零落落，除此之外只有自己的喘氣聲，指揮室外一名作戰(zhàn)參謀一路飛跑沖了過來：“師座，對岸筆架山鬼子的坦克上來了！”
　　與此同時他也聽到了史恩華的聲音，穿過戰(zhàn)場上的槍炮喧囂與馬達轟響，一字一字的鐫在腦海里。
　　“師座，我們來生再見�！�
　　一聲槍響順著電話線扎進他耳朵，近在咫尺卻已天涯。
　　眼前有透明的水色浮起，他閉眼，怕讓身邊的部屬看見，等再睜眼時，映入視線里的還是那張泛黃的舊地圖，紙緣磨得發(fā)毛但紙面仍然潔凈，一只老年人的手掌正撫在上面，指端所按處，形如筆架的小小山丘。
　　余光里依稀是年青的史恩華站在他面前，低著頭若有所思，手指卻一直堅定有力的按在筆架山這個地方。
　　他用手輕輕覆上，感覺到掌心下余溫尤存。
　　幾十年不褪。

　　附記:
　　筆架山一役后，日寇令附近百姓上山收尸。附近村莊老老少少去了千余人，都想看看這些跟日本鬼子硬撞硬打了四天的中國兵。
　　到了山上后，只見滿山遍野，碎尸橫陳，竟找不到一具完整的尸體來裝殮。百姓們跪在地上，無不放聲大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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