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永恒
　　據(jù)說，我是醫(yī)學(xué)界的奇跡。
　　第一次成為媒體焦點是出生的時候。受過污染區(qū)輻射的虛弱的母親成功產(chǎn)下一名健康的女嬰。當這位母親在丈夫的攙扶下對著育嬰室里的寶寶露出欣然的笑容時，大哭不止的寶寶竟然也以笑回報。有位記者馬上記錄下這溫馨的一幕，取名為“母愛”的，感動了無數(shù)讀者。
　　這張照片成了我最寶貴的收藏。只要看見這張照片，我就相信，我還是有人愛的，在我未曾有過記憶的時候，有人很愛很愛我。那個溫柔的女人就是我的母親。
　　記憶里，沒有被愛過。那個偉大的母親最終沒能抵抗住命運，在不久后撒手人寰，留下我與父親相依為命。作為有名的科學(xué)家，父親工作相當忙碌，在極少的相處的時間里，他幾乎沒有言語。我以為那是父愛的深沉難以言表，至少在我生命里的第一個18年里我是這么認為的。所以，可以看著同齡人有著吵鬧而幸福的家庭沒有嫉妒。我把他對我的忽視，看作是工作忙碌的無奈。因此，我努力地學(xué)習(xí)，我想，如果我能成為像父親一樣的科學(xué)家，是不是他就會回過頭來看我，如果我進了他的研究所，相處的時間變長了，是不是他就會對我微笑。
　　美麗的謊言在18歲那年被無情地拆穿。我的生日，過不了多久就是母親的死忌，因此，我從沒有快樂的生日慶祝，每次都是冷冷清清的一個人。為何我出生的時候總是多災(zāi)多難？18歲的生日正好遇上百年不遇的大地震，整個城市成了廢墟，死神幾乎帶走了所有人的性命，包括我。
　　是父親，硬把我從死神的手里搶過來。
　　但是，這次的手術(shù)改變了我的一生。
　　像是死神的契約書。我仿佛聽見死神說：“我可以讓你復(fù)活，甚至是永生，但代價是失去所有的愛……”我想回答不要，沒有愛的人間有什么可留戀的？可是，回答的人不是我，一個男人冷冷地說：“可以，她根本就不需要沒有愛……”
　　當我再次蘇醒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不是人類了，除了大腦，其他的組織都不是我的了。這是一次瘋狂的嘗試。發(fā)起人，是我的父親。是他一意孤行，不理道德常理，輿論的壓力，甚至被傳言將自己的女兒當做檢驗多年生化研究的實驗品，也有人認為這是一個父親對于女兒生命的留念，還有記者將18年前的那件事情搬了出來。一時間，洛陽紙貴，在我這個當事人毫不知情的狀況下，第二次，我成為了媒體的焦點。當再一次睜開眼睛，恍如隔世，沒有對再生的喜悅，看到父親的眼神，想起夢里的話語，心里冷得以為又要死去。
　　所有人都猜錯了。手術(shù)成功沒多久是母親的死忌。在那天，他自殺了，我早有預(yù)感，從他絕望而溫柔的眼神里。我知道，他是天國找他一生的摯愛去了。
　　其實，我早該知道，父親，他一點都不愛我。他比所有人都要反對我的出生，他知道他最愛的人是不可以成功地孕育出生命的，我會像最殘忍是強盜搶走母親的脆弱的生命。什么愛情的結(jié)晶，沒有所愛的人，什么都是枉然。
　　所以，在日記的最后一頁，他對我說，我遵守了你母親的遺愿，將你撫養(yǎng)到可以獨立為止才去見她。對不起，我從來也沒有愛過你，盡管我無數(shù)次地提醒自己你是她的孩子，你身上流著她的血液。可是，我做不到……
　　害死唯一愛自己的人，被最親的人遺棄，我不知道為什么我要背負這樣的命運。
　　永恒的生命，是很多人的愿望吧？我不明白為什么有這么多人對生命如此執(zhí)著。不老不死，原先是神話般遙不可及的吧？
　　可是，代價是不再有愛。
　　沒有人會愛我了，一生下來就注定如此。母親用盡了所有的愛讓我活下來，而我卻只能用這永恒的生命去去寂寞，去痛苦，去回想被拋棄的感覺。我沒有權(quán)利去選擇死亡。我的生命從來就不是我的。第一次是母親的，第二次是父親……

　　沉默了許久，我嘆了口氣，對著防護層里的綠說：“我的故事講完了。”
　　“很精彩的故事，你們?nèi)祟愓娴暮芷婀�，我來了這么久還是不能理解你們的感情�！彼f。
　　“我不是人類，或者可以說是生化人，那次手術(shù)改變了我的構(gòu)造�！蔽壹m正他，面對他——一個外星人，我可以毫無芥蒂地講這種對于人類來說很難接受的事情。
　　他說，“你是不是人類對我來說并不重要。你是我在地球上見過的最順眼的人了，有時，我覺得你更像我們星球的人。特別是對于生命短暫的人類，我們簡直可以說是不老不死。地球雖然很美，可對你來說只是充滿傷心回憶的地方，沒有什么可留戀的了。有朝一日，若是我能回去，你愿意跟我走嗎？”
　　我笑得無懈可擊。“不可以�！�
　　人權(quán)僅是對于地球人類而言，不包括我這樣的生化人或者他這樣的外星人。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在監(jiān)視之下。
　　他在這里已經(jīng)十年了。十年對他來說是什么概念呢？一年，一月，一天，一小時？還是僅僅眨眼間？外星人的生命波長，無法研究。
　　他隔著玻璃，觸摸我眼睛的地方：“我以為最美的眼睛是有大海的藍的顏色，為什么我看到你的眼睛會覺得很美，同時感到難過又很心悸，這樣深的黑色，好像多看幾眼就會迷失，卻讓人移不開。”
　　外星人收容所。我進出這里，要經(jīng)過重重檢查，包括指紋、聲音頻率、瞳孔對比，更不要說是攜帶武器。這里就像是監(jiān)獄。收押誤入或蓄意進入地球的外星人。
　　而我，一個專門從事研究外星生命體的科學(xué)工作者，被派遣來與他談話已經(jīng)是第七天了。什么話也問不出來，提取的樣本也研究不出什么。那些把我當怪物看的人真的是沒辦法了。居然都請我來了。在這門科學(xué)的領(lǐng)域，我的研究僅次于一人。那個人，就是給我第二次生命的人——我的父親。
　　第八天早上，我收到命令，不用再去了，他逃走了。我必須在研究所里接受監(jiān)視，因為在這之前有與他接觸。

　　冰冷的實驗室。觸目驚心的白色，突兀地灑滿鮮血，雜亂的導(dǎo)管，無生氣的眼眸……一直在我的腦海里徘徊不去，連夢里也不放過我嗎？
　　驚叫地從夢里醒來，睜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人不是潛逃的綠？
　　“你？”我下意識地看向監(jiān)視器，這要是讓監(jiān)察部的人知道了，恐怕我就見不到明天的陽光了。
　　“不要緊張，已經(jīng)失控了。”綠悠悠地說。
　　“好，你到底來干什么？”我警惕地看著他。
　　“向你辭行�！本G的神情沒有平時的玩世不恭，“謝謝你陪了我這么多天，這是我到地球來最開心的一段時間�！�
　　“你不要忘了，這是上級的命令。”他的話里有依依不舍的味道，我不喜歡這樣的氣氛。
　　“玲，你為什么要這么別扭，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是沒辦法幸福的……”綠抓住我的肩膀，“你跟我走好不好，我的星球雖然沒有地球那么美，可是，這里對你來說有什么意義呢？”
　　“你不要這樣，我真的不能�！蔽覓昝撍�，“你要走就快一點，我這里對你來說是最危險的�！�
　　臨走了，他問我，你到底在留戀什么。我笑了，沒有回答。

　　二十年的時間轉(zhuǎn)瞬即逝。我還依然是18歲的樣子。父親改變了我的身體構(gòu)造，惟獨沒有改變我的臉。沒有生化人那樣完美到?jīng)]有生氣的臉。那是因為我長得像母親嗎？就像是侵占了她的靈魂。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依然還是不明白什么是愛，什么是恨，或許是因為我不再是人類了嗎？
　　他回來了，那個問過我是否愿意隨去他的星球的外星人。這一次不是以無力反抗的外星囚犯身份，而是帶著足以毀滅地球的力量回來。他依然保留那時我常見的目空一切的嘲笑的眼神，然而這次，他毫不掩飾他的野心。

　　——我很喜歡地球，在銀河系中，它的顏色最美，藍色和白色的混合，會發(fā)出柔和的光。但是，我不喜歡地球人。
　　——為什么？因為我們把你關(guān)起來嗎？
　　——不是，換做是我們星球的人也是相同的做法。我來地球很多次，發(fā)現(xiàn)一次比一次糟糕。再這么下去，地球總有一天會被毀滅的。
　　忽然記起有一次的對話，卻不知道有幾分真假。曾經(jīng)想象過有一天會站在敵對的位置上，沒想到那一天竟然還是到了。

　　從這個城市的最高層建筑——我所在的研究所，透過防彈玻璃，俯瞰這座曾經(jīng)繁華的城市，曾經(jīng)上演過母親和父親那段凄美而又平淡愛情，而我自始至終都不曾扮演過任何一個角色，卻在錯的時間出現(xiàn)，匆匆地結(jié)束了這段愛情。
　　大部分的人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地底的安全基地。我以為這里沒有什么可讓我留戀的了，可現(xiàn)在看著這座城市的荒蕪，我感到依依不舍。
　　仰望天空，隱隱地看見外星戰(zhàn)艦和地球戰(zhàn)艦打得激烈，不斷地發(fā)出刺目的光，隕落，粉碎。官方的報道越來越含糊。
　　而我，不能置身事外。
　　我回視桌上一道未開封的命令，不用拆也知道寫了什么。
　　軍用科學(xué)家，只能服從命令，當外敵入侵時，必須冒死完成使命。我知道。
　　生化人身上裝有破壞力極強的爆破裝置。我也不例外。軍用生化人是父親一生的心血。所有的引爆器都在我身上。只要我一啟動，可以毀滅一個地球。這是玉石俱焚的辦法。這就是有很多人對我即厭惡又害怕的原因。這是父親最后給我的保護，不管怎么樣，作為地球最后的防線，政府都得保護我的安全。也是因此，我24小時處于被監(jiān)視的狀態(tài)。
　　看來情況真的很糟。
　　滿載一飛行船的生化人，在重重的掩護下，以精確的路線，我們到達了敵方在銀河系的主力大本營，毀了這個部隊，我們就有機會反敗為勝。我看了眼地球，感覺很復(fù)雜。而其他的生化人面無表情。人工智能的他們，不知是否有感覺。
　　剛潛入，我就被抓住了。我疏忽了，綠認識我。但沒關(guān)系，一時半會其余的生化人還不會被發(fā)現(xiàn)，只要找好位置，就能成功。
　　“為什么？”綠問。
　　我抬起頭，冷冷地看著他。今時不同往日，我們是敵人了。要是我心軟，毀滅的是整個地球了。
　　“地球人只是把你當作武器。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來我們的星球，如果你喜歡地球，等戰(zhàn)爭一結(jié)束，你也可以繼續(xù)住在地球�！�
　　“你為什么要占領(lǐng)地球？不要說什么拯救之類的冠冕堂皇的借口�！�
　　“喜歡的，也想得到……”他說。
　　“在理智上，我認同你的理由。在情感上，我不能原諒你的做法。我不希望有人再在我的眼前死亡，不管是地球人也好，還是你們星球的人也好。在戰(zhàn)爭里，我只看到血腥、悲劇、殘忍的欲望……我不在乎他們把我當作什么，我只希望結(jié)束一切�！�
　　“你不明白的，只要我們贏了，我保證不會傷害任何人，我們能把地球建設(shè)得更美好……”他急急地說。
　　“夠了�！蔽易⒁曋睦镉嬎阒鴷r間已經(jīng)差不多了。
　　“你能抱抱我嗎？”我輕聲地問。
　　他愣了一下，還是抱住了我。
　　“你知道愛是什么嗎？”
　　“我不明白人類的感情�！彼f。
　　“我想，是幾乎永恒的感情吧。所以不管有多少年，父親的愛都沒有改變，才那么不顧一切地去找母親，才會不眷顧我�！�
　　靠在他的懷里，想象他是我一生的摯愛，一如父親對于母親來說。
　　“我愛你�！蔽艺f出那個暗號，下一秒，灰飛煙滅。
　　人死后是否有靈魂？真的有天國嗎？如果有，天國的門會向我開啟嗎？如果我來了，父親，母親，我是否能夠得到你們的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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