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早晨，天還有一些冷，但金燦燦的太陽一早就已經(jīng)攀在老槐枝上，給這個(gè)村莊灑上一層細(xì)細(xì)的亮晃晃的金粉，遠(yuǎn)處的田野、莊稼、農(nóng)舍被映成明黃色，和著村口那條水汽迷蒙的小河，格外好看。
　　在村西的一間茅舍里，一個(gè)年約三十的男人將蠟燭吹滅，站起身整理好衣裝，一轉(zhuǎn)頭，看見插在桌上的一把小刀，稍稍猶豫了一下，將刀子輕輕拔出來，藏在衣襟里，推開門走出去。
　　他的臉正好被太陽照著，也仿佛籠上了一層金光。就和其他莊稼人一樣，他的皮膚很粗糙，因著年復(fù)一年的日曬雨淋，呈一種和土地同色的赫紅。然而他雙目炯炯有神，露出習(xí)武人特有的機(jī)警嚴(yán)戒的光芒，和普通農(nóng)夫那茫然無神的眼睛大不相同。雖然春寒料峭，這人卻只穿了薄薄的一件土布衣裳，隱隱透出底下一身腱子肉，強(qiáng)壯有力。
　　但就是這么一具強(qiáng)壯有力的身軀，從頭到腳卻在微微顫抖著，好像要做什么重要的事情，又緊張又忐忑。
　　從他家走到村東口，只需短短四百步，為了平撫心情，他開始數(shù)腳步。

　　一，二，三，四……
　　我能要回來嗎？如果他不肯還我怎么辦？不，這應(yīng)該不會(huì)，可是，如果他弄丟了怎么辦？找不到了怎么辦？我該上哪兒找回來？他眉頭緊鎖著，思索著最糟糕的可能。

　　三十，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
　　如果掉在河里，這河水會(huì)把它沖到哪里去呢？會(huì)不會(huì)被沖出村莊？會(huì)不會(huì)被別人拾到？如果別人拾到后，當(dāng)垃圾扔了我該怎么辦?如果他識(shí)得此物，據(jù)為己有了我又該怎么辦？不過，這東西太重了，河水恐怕沖不動(dòng)，這固然是好，但如果河中淤泥將它覆蓋了、看不到了，我應(yīng)該到哪塊地帶去找？難道將整條河道全挖個(gè)遍？

　　七十六，七十七，七十八，七十九……
　　“哎，這么早，去哪兒��？”他的思緒突然被打斷了，回過神來，原來是村西的王大胡子。
　　“哦，早啊。我去找村東的怪石老沈�！�
　　“找他？哦，對(duì)了，聽你媳婦說你家也有一塊破爛石子，找怪石老沈一起切磋一下尋石經(jīng)驗(yàn)?zāi)�？”王大胡子歪著嘴開了個(gè)玩笑。
　　他沒有計(jì)較，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目送王大胡子離開后，嘴邊的微笑變成了冷笑。
　　破爛石子？這些鄉(xiāng)下人懂什么？這可是靈犀石啊！

　　一百零七，一百零八，一百零九，一百十……
　　他想到了江湖上那個(gè)眾人周知的歌謠：蘭蔻粉，碎玉片，遇丹去毒火光艷，加根犀角剝下鱗，出得邊關(guān)入得殿。這四句話指的是四個(gè)武林至寶：蘭蔻粉、碎玉片、靈犀石、墨鼉鱗，傳說這四件至寶合在一起就能獲得關(guān)外數(shù)不清的財(cái)寶，從此榮華富貴享之不盡。五年前，自己無意中得到靈犀石，便攜著家眷躲在這偏僻的小村子里，暗暗打聽其余三寶的下落，以冀聚集四寶，開啟寶藏。
　　誰想到，另外三寶一點(diǎn)頭緒都還沒有，靈犀石此時(shí)也不在自己手上了。

　　一百五十二，一百五十三，一百五十四，一百五十五……
　　都是他媳婦！他恨恨道，這笨女人，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那怪石老沈只幫過自己一點(diǎn)小忙罷了，這女人居然巴巴的將靈犀石當(dāng)成普通怪石送上他家的門了？真是豈有此理！

　　一百七十一，一百七十二，一百七十三，一百七十四……
　　不過，也怪自己，為什么不早點(diǎn)告訴她這塊是靈犀石而不是普通石子呢！
　　他搖搖頭。

　　一百八十九，一百九十，一百九十一，一百九十二……
　　糟了！
　　他心中一驚。
　　怪石老沈收集怪石成癖，已有四十年的鑒石經(jīng)驗(yàn)，如果他發(fā)現(xiàn)這塊怪石不同于其他石子怎么辦？如果他覺得這是寶物怎么辦？如果他知道這是靈犀石怎么辦？如果他因貪寶而賴掉了、不肯歸還怎么辦？
　　他捏緊了拳頭，縮在懷中的手一動(dòng)，碰到了藏著的那把小刀。摸著小刀，他心下釋然——媽的，老子有刀呢，五年前的小刀手可不是蓋的，難道還怕了那糟老頭子不成？

　　二百三十，二百三十一，二百三十二，二百三十三……
　　可是，如果怪石老沈也是個(gè)江湖人怎么辦？如果他和他一樣，隱居在村子里也是為了查找寶物的下落怎么辦？如果他武功比自己高怎么辦？退一步講，就算他不是，但如果他攜寶逃跑，這又怎么辦？天大地大，自己又該到哪兒去找他呢？
　　三寶未現(xiàn)一寶卻失，讓別人知道了可要笑掉大牙的。

　　二百五十六，二百五十七，二百五十八，二百五十九……
　　“喂，早！”又一個(gè)村民叫住了他。
　　他想朝他笑笑，但肌肉已經(jīng)僵硬了，那個(gè)笑容變成了一陣抽搐。
　　“看你這方向，莫不成去找怪石老沈？”
　　他點(diǎn)點(diǎn)頭。
　　“對(duì)，看看他也是應(yīng)該的，他馬上就要走了�！�
　　“什么？”一個(gè)晴天驚雷突然當(dāng)頭劈來。
　　“咦，你還不知道嗎？”那村民自顧自的講下去，“昨天怪石老沈就在收拾行裝了，今晚就走，說什么一生庸庸蹉跎光陰，臨老了想去他沒見過、沒走過的地方轉(zhuǎn)轉(zhuǎn)——他誰都沒有通知，我也是昨天碰到他孫子才知道的�！�
　　昨天？他媳婦不正是昨天才給的靈犀石嗎？

　　三百三十九，三百四十，三百四十一，三百四十二……
　　真的！原來他先前的猜測是真的！怪石老沈真的要離開了！他真的看出這是靈犀石！他真的要逃走了！
　　他緊緊握住手中那柄刀。

　　三百五十一，三百五十二，三百五十三，三百五十四……
　　說不定只是巧合呢？他寬慰自己，說不定他早就想走了，只不過他媳婦正好在這個(gè)時(shí)候把靈犀石給他了呢？說不定什么事情都沒有呢？
　　還是當(dāng)面去問怪石老沈吧，如果他肯還，那當(dāng)然是好事，如果他不肯還呢？如果他已經(jīng)逃跑了呢？如果他想還但是弄丟了呢？
　　唉，又繞回剛剛的憂慮了！
　　他被自己的疑慮搞得暈頭轉(zhuǎn)向，忍不住發(fā)起火來。媽的，他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這靈犀石本來就是我的，這糟老頭憑什么偷走搶走？憑什么讓我這么頭痛？

　　三百八十三，三百八十四，三百八十五，三百八十六……
　　他越想越擔(dān)憂，越想越心驚，越想越氣，不由得加緊了腳步。

　　三百九十七，三百九十八，三百九十九，四百！
　　“怪石老沈，出來！”
　　門未上鎖，他一腳踢開，大喝一聲。
　　“呦，是你啊，怎么有空來看我老頭子？”怪石老沈見他闖入，吃了一驚，又馬上滿面堆笑。
　　臉上嘻嘻笑，心中恐藏刀。他暗罵一聲，強(qiáng)忍怒火，看著眼前那張如洞庭湖橘子皮的老臉，咬著牙道：“怪石老沈，昨日我媳婦給你的那塊石頭，現(xiàn)在在哪兒？”
　　怪石老沈一愣，說：“我……我給你啦！怎么，你沒拿到嗎？”
　　給我了？謊話！果然是謊話！
　　他頓覺全部的血一下子涌到腦中，耳中“嗡”的一聲，什么都想不了，什么都想不到，只覺得自己猛地抽出懷中的小刀，向怪石老沈沖去，把他逼到墻角，用刀子架在他脖子上，大吼大叫：“你把我的靈犀石交出來，交出來，交——出——來！”
　　怪石老沈被他駭?shù)谜f不出話來，好一陣子才掙扎著說：“真……真的不在我……我這兒，我還……還給你了……”
　　見他執(zhí)意不肯歸還，他難以自已，身體不再受大腦的控制，仿佛有股力量拉著他的右手，往前一送，割斷了怪石老沈的咽喉。
　　怪石老沈的身體順著墻慢慢滑倒，他看著鮮血在怪石老沈的傷口里不停泛著泡泡，頭腦清醒了點(diǎn)。他將刀子丟在地上，將這房間仔仔細(xì)細(xì)的搜查個(gè)遍，希望找到靈犀石。
　　沒有，為什么沒有？為什么翻遍了整間房間，卻始終找不到靈犀石？這老家伙到底將它藏在哪兒了？他重重的將綴滿怪石的書架掀倒，“哐——”書架砸在地上，書籍石頭散落一地，將怪石老沈的尸體埋在下面，他歇了口氣，準(zhǔn)備再重頭找過。
　　“爺爺，爺爺，叔叔不在家�！遍T口突然傳來一個(gè)稚齡孩童的聲音，他回頭一看，原來是怪石老沈的孫子，小孩子驚訝得看著狼藉一片的房子，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等等，他手上是什么？
　　他被他手上捧著的東西給吸引住了，一塊刻著古色古香的花紋的石頭，狀如椎角，卻晶瑩如玉，潔白似犀角——
　　靈犀石！
　　一瞬間，他覺得自己仿佛要窒息了，他看著苦苦搜尋的寶物，咽了口口水，撐著桌子勉強(qiáng)支起身，向小孩子走去。
　　“咦，叔叔，原來你在這兒�。縿倓偽胰フ夷�，你卻不在�！毙『⒆涌吹剿_心地說。
　　他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靈犀石上，聽他這么說，隨口一問：“你找我干什么？”
　　“哦，我爺爺要離開這里了，他說這是石中珍品，非常貴重，爺爺說謝謝你讓他鑒玩一天，但他受不起，所以讓我拿去還給你。諾，叔叔，給你�！�
　　孩子將石頭伸給他，臉上掛著甜甜的笑容，他怔住了，呆呆地看著孩子的如花笑顏，突然腳一軟跪在地上，頭埋在雙手中，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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