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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沉沒
1.
溫清看那月輪明晃晃掛在天上,雨打傘面,耳畔啪嗒作響。
雨水稀釋了月光,月亮在大大小小的水洼里晃。
每片水洼里有一輪月亮,風將它吹皺,雨將它打碎,而它又會晃晃悠悠地復原,周而復始,一如夢境。
雨滴落在他手心,他手心里也有一輪月亮。
“喏,這樣就摘到月亮了!庇暌估,年長者眉眼彎彎,身上披著銀白色的月光。
溫清一攏手,雨水從掌心滑落,月亮丟了,碎了。
“別難過,它還在天上!蹦觊L者說,清瘦的手掌落在他發(fā)頂,溫熱彌漫,讓他側(cè)臉染上玫瑰的紅色。
溫清看到了月亮,它在全世界的大雨里晃啊晃,像船,又像一枚銅錢。
船在雨海里平穩(wěn)地行駛,浪打來,銅錢沉沒海底。
溫清醒過來,在雨夜里。
窗外漆黑一片,看不見月亮。
2.
溫清在六歲那年,被父母交給了林白。
林白是他遠房表哥,年長他十八歲。
正因如此,他很少叫林白哥,要么直呼大名,要么叫叔。
林白脾氣好,他叫什么都應。
六歲是尚能記事的年紀,所以溫清記得父母因為什么離家:他們賭博輸?shù)脙A家蕩產(chǎn),打算把溫清扔掉跑路。
但當他這么跟林白說時,林白只會搖搖頭,把他攬入懷里,說他父母會回來的。
他想說,他不要父母,他要林白。
但林白很認真的樣子,他想了想,乖乖地點了頭。
林白幫他洗漱換衣,看他把最后一口面包吃完,然后把他的書包挎在肩膀,領(lǐng)著他出門上學。
溫清上小學,而林白在小學教書。
林白是溫清的臨時監(jiān)護人,也是溫清的老師。
所以溫清覺得很好玩,作為老師的林白要他的家長在卷子上簽字,而作為家長的林白會一筆一劃地幫他簽好。
“我覺得你不用給我簽!睖厍逖劢菕熘蹨I,帶著鼻音還一本正經(jīng)地說。
林白把卷子鋪平在桌面,認認真真簽上自己的大名,“清兒,過來!
溫清不動,他在鬧脾氣。
林白只得嘆口氣,繞過矮桌,把小小一個他摟進懷里,輕聲哄著:“你一直考滿分的,這一次沒考到,作為老師是肯定要說你兩句的,別生氣啦!
“可我考了99分,少一分都不能被夸一下嗎?”溫清委委屈屈地問。
林白是個有原則的人,說不夸就是不夸,哪怕他脾氣很好。
他向來只會哄溫清讓他別難過,但從不會把實際的東西給他。
因為溫清要天上玉一樣的月亮,林白摘不到,溫溫柔柔地說著抱歉,不給他另想其他的辦法。
林白很忙,忙著工作,忙著生活,忙著照顧溫清。
有時候,溫清的小心思,會被他無意間忽略掉。
3.
長成少年人的溫清在學著調(diào)整自己的情緒,他不想在自己的青春期給林白造成不必要的麻煩。
不去像小孩一樣有事沒事要他的擁抱,不去和班上同學發(fā)生爭執(zhí)鬧到請家長的程度,不去要太貴的生日禮物,不去向他提出過分的請求。
例如,摘下那輪月亮。
尊重他溫溫柔柔的,所有原則。
鄰家有長舌的大嬸,說溫清是因為寄人籬下,被迫學著懂事聽話。
話說得合情合理,但顯得他和林白過于生分客氣,他只不過覺得林白不容易,不想讓他再另外操自己的心。
林白都三十好幾的人了,還是沒能成家。
也不是沒有和林白相仿年紀的女孩追求他,畢竟林白長得斯斯文文、清清秀秀的。
但那些個姐姐阿姨一見著溫清,前一秒臉上風和日麗,下一秒就晴轉(zhuǎn)雷暴了。
而林白也說,除非有哪個女孩能接受溫清,他就成家。
溫清為耽誤林白未來的幸福生活(大嬸說的)而深感抱歉,但林白本人無知無覺。
他多年如一日地樸素生活著,不抽煙不喝酒,工作之余的愛好是做飯和養(yǎng)花;常年穿著偏灰色的衣服,他說灰色經(jīng)臟也足夠素,站人群里舒服不扎眼。
林白習慣性低調(diào),身為教師代表上臺領(lǐng)獎都要推辭,不愿去出風頭。
溫清覺得林白是一個無神論的唯心主義者。
因為職業(yè)是教師的緣故,所以林白說不相信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溫清中考的時候,同班的大多數(shù)同學都有家長在縣城郊外的寺廟里求來的高分符,但林白不求這些。
林白只讓他好好復習,好好考,每天照舊準備著日常的吃食,在他晚上超過十點還沒睡覺上前點一點他額頭,邊關(guān)小臺燈邊趕著他去洗漱。
他們住的是學校分配給林白的教師宿舍,每個月幾百塊的租金,很便宜,同時面積也很狹窄,只一個臥室。
溫清在臥室的小桌前溫書,也在臥室睡覺,和林白一起。
以前年紀小,一起睡沒什么,身量沒張開時常被林白摟懷里睡;但一上初中,溫清的個子就噌噌往上竄,林白便考慮著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鋪被子,和溫清分床睡。
但溫清拒絕了,他不睡沙發(fā),也不愿林白睡沙發(fā)。
林白要拿出他的道理原則,溫清卻一點都沒有讓步。
為著這點兒小事鬧了幾天不愉快,溫清又在燈光熄滅后摸上床,從林白后背環(huán)過他,小聲說:“你別不要我!
林白輕而易舉就掙脫了他的擁抱,略顯艱難地翻過身,面對著他,呼出的氣息帶著牙膏清苦的薄荷味。
“清兒,你是個大孩子了!焙诎抵,林白在嘆息。
溫清不應答,他把臉埋進林白睡衣的襟里,林白身上有股濕潤的肥皂味。
最后是林白投降了,他摸索著將清瘦的小少年圈進懷里,“再過兩年吧,再過兩年就分開睡。”
溫清悶悶地應聲,“嗯!
但哪怕這次是自己贏了,心里還是濕漉漉地委屈著。
所以溫清說林白是一個唯心主義者,林白從來想做什么做什么,不娶妻生子,不亂出風頭,不去溺愛滿足他的小情緒。
4.
溫清長得漂亮,鄰家的大叔大嬸們經(jīng)常這么夸他,中學里和他交好的女孩子也用這個詞形容他。
明明漂亮是形容女孩的,像他這年紀的男孩更向往帥氣這個形容詞。
不過溫清很少計較這些,漂亮就漂亮吧,他漂亮得無害。
但也許過于無害了,總會有些不識好歹的來騷擾。
是長他幾歲高他不少的男孩。
男的?
他來者不懼,把上門騷擾的一個個打到服氣。
“所以你們是把我認成女孩子了?”溫清脾氣還可以,把人揍得爹媽都不認識,向人發(fā)問語氣還帶著半分調(diào)侃和自嘲。
“女孩多沒意思,就是男的才來找......”那人笑得猥瑣,可能是臉上的傷嚴重了些。
溫清又往那人臉上補了一拳,才甩甩手,溜溜達達地往家走。
那會兒他十四歲,第一次知道男人會喜歡上男人,還是通過一次并不愉快的經(jīng)歷。
好在,沒人來繼續(xù)騷擾,是真被他打怕了吧。
林白也夸過他好看,到底是做老師的,用詞嚴謹。
好看這詞和漂亮同義,但男的女的通用。
“叔,那你覺不覺得我長得像女孩?”吸溜了一口面條,溫清抬了臉,小心翼翼地問。
“你是男生女相,被人誤會很正常,別往心里去。”林白往他碗里又勻了一勺子肉末澆頭。
“連叔你都這么說,那我一定是很漂亮了!睖厍骞首骺鋸埖恼Z氣,“澆頭不要了,油多!”
“你不沾油水,怎么長肉?”林白打收養(yǎng)溫清那時起,就致力于讓他長肉。奈何孩子不配合,怎么喂都是一副骨頭架子,“長點兒肉了更漂亮!
溫清趕忙雙手把碗護著,說:“叔,那我這么漂亮,長大了給你做媳婦兒好不好?”
“說什么傻話呢?”林白的勺子頓在半空,肉末的油汁滴落在方桌上,綻開一朵油花。
“你看你又不找老婆,我這不是怕你晚年無依嗎?”溫清嘴上開著玩笑,心里咚咚打鼓。
“這不怪你,是我自己的問題!绷职资栈亓松鬃,把澆頭倒回原本的碗里,“你叔,不是,你哥我要給你找嫂子,容易得很,你別想多了!
溫清想說自己沒有想多,畢竟有實例在前面擺著。
但他沒吱聲,他想自己為什么在調(diào)侃林白的時候,心里咚咚打鼓。
像有一頭小鹿撞出來,又像會飛出一千只蝴蝶。
男人,也會喜歡男人。
蝴蝶毛絨絨的翅膀刮得他心里發(fā)癢,像林白身上有花的味道。
林白身上只會有肥皂、洗衣粉、洗潔精的味道。
林白養(yǎng)花,但花的味道不會棲在他身上,倒讓他沾染上一身泥土味。
5.
溫清在第一次春/夢后察覺到了一些之前忽略了的事情。
關(guān)于林白。
他會在朗夜夢回時,借窗外涌進的月光看見地上滾落的衛(wèi)生紙團,林白呼吸很輕,額前的碎發(fā)被細汗黏在一起。
他會在雨夜淅瀝的雨聲中聽見林白壓抑了聲音的喘息,床板在輕震,讓他產(chǎn)生了在風搖雨晃的海面飄蕩的錯覺。
海面上有咸咸的潮濕的味道,他知道那是外面在下雨的緣故;林白身上也是潮潮的,黏膩帶腥的海的味道。
他隱隱約約猜到林白在做什么,林白在做時他也感到自己有反應,滾燙的綿密的,像無止盡的雨,春天的,夏天的,秋天的。但雨是冷的,它的潮濕味是熱的。
溫清在裝睡,努力使自己呼吸正常,使自己像是墜入了夢境。
聽不見林白的喘息,感受不到風搖雨晃,嗅不到他身上潮潮的,黏膩帶腥卻勾著人心神的味道。
只不過第二天醒來確實一塌糊涂,林白好脾氣地笑,說他是長大了。
他臊紅臉,說,他知道,生物書上有講。
他怕林白又借此跟他分床睡,但林白沒有,只是很平靜地把被子抱了去洗。
后來,溫清沒看見過床下的紙團,也沒在任何一個雨夜里聽見林白的喘息。
他試著迷迷糊糊地去擁抱他,被林白輕輕掙開。
“好好睡!绷职椎恼Z氣像在嗔怪他不好好蓋被子,和小時候一樣。
這個人啊,一會兒笑他長大了,一會兒又覺得他是孩子。
他想咬林白一口,咬在柔軟布料遮掩下,那抹白皙的肩膀。
林白照著他名字長的,白白凈凈。
周圍有人說,林白這樣,是天生的教書先生。
夠斯文,夠干凈。
溫清見過他不干凈的時候,例如在暴雨來時搶救他養(yǎng)在陽臺的花兒,臉上身上全是泥點子。
例如在某個夜晚,或寂靜或喧嘩。
他想象著林白的臉涌上情/潮,開出層層疊疊的玫瑰。
林白說,市面上的玫瑰都是用月季做的偽造物。
林白養(yǎng)了月季,是淺粉色的,比玫瑰開得放肆,而清白。
溫清想象著他涌上情潮的臉,想象著他喘出的熱氣灑在自己臉上,想象著他哀哀地呻吟細細密密如雨點淹進自己的耳道,鉆進自己的血管,滾燙的潮濕將自己全身包裹。
溫清想象著他將林白擁抱,林白沒有掙開他,反而向他敞開所有,如同一朵肆意綻開的月季,迎著風啊雨啊,脆弱地搖曳。
“哥......”他在那個不可言說的夢境啞聲喚他,他看不清他的臉,那個夢里有風有雨,是搖晃的、破碎的,他五感遲鈍,猶如陷進泥沼。
當一道白亮的電光劃破夢境,他看到電光下林白明亮的臉,如同一輪滿月降落在雨夜的深海。
那是他離月亮最近的時候,近得讓他覺得他能伸手摘下來。
6.
中考結(jié)束后的暑假很是清閑,溫清毫無懸念地考取了縣城的重點高中。
小城的夏季悶熱,空氣中一抓一把水,林白將玻璃窗統(tǒng)統(tǒng)拉開,留下那一兩扇防蚊蟲的紗窗,風絲絲縷縷地進來,管不了什么用,還是悶熱,還是潮濕。
他們也打開風扇,吊在天花板的、放地上的,統(tǒng)統(tǒng)打開,撫慰著這方小天地,讓它涼下來,干燥下來。
可睡覺還是不能安分,溫清透過薄被,能感知到身側(cè)林白微涼的體溫,指尖擦過他側(cè)臉,仿佛火柴劃出了火,燙的,從指尖連到心臟,將他的血液骨骼燃燒殆盡。
墻壁、地板滲出水,細細密密匯集成海的浪潮,將他整個人吞沒。
他呼吸不能,吞咽著苦水仍口干舌燥。
月亮,掛在暴雨的夜里,明晃晃,要落下來了。
“哥,哥,你幫幫我,幫幫我......”他啞著聲音呼救,水在淹他,火在燒他,讓他窒息,心臟荒蕪一片,干涸出裂痕。
林白微涼的指尖撫上他的臉,他溺于水中如同抓住最后的稻草,或者林白是渡他上岸唯一的浮木。
“你別推開我,你別不要我。”溫清喃喃說,他忽然眼前清明,林白如玉的臉撞進他的視線,慢慢升騰起玫瑰的紅色,在被紗窗篩進來月光下。
溫清發(fā)現(xiàn)這是個夏日的朗夜,朗朗的月光下起了細細密密的雨。
“哥,可以嗎?”
如同蝴蝶棲在月季花上,他落下一個不算吻的吻,咬在林白的唇上。
7.
沒有哪個夏日像這個夏日那般糟糕。
溫清感到海水淹沒了胸膛,他看見林白的眼淚。
靜謐無聲的夏夜里,月亮起了潮。
他下意識地摟過林白,像小時候林白在他被噩夢驚醒后,安慰他那樣。
“我的乖孩子哦!绷职走@樣說。
我親愛的人啊。溫清沒敢這么說。
就像他說了一長串無關(guān)緊要的話,沒來得及說那句,哥,我真的很喜歡你。
8.
從那天過后,溫清自覺地和林白分床睡了,沙發(fā)上果然不舒服。
有時半夜睡得迷迷糊糊,會感覺到有人把他露在外邊的胳膊輕輕放回被子。
他知道林白還是習慣性照顧他,盡著監(jiān)護人的職責。
他們之間隔著十八年漫長的時光,像地球到月亮的距離,他從樓房的間隙窺見月亮的圓缺,知道月光照著他,但他卻無法將一抹月光帶回家。
他想知道在他沒參與的那段人生里,林白經(jīng)歷過什么,去過哪些地方,遇見過怎樣的人。
林白沒跟他說過,他看到的就只是二十四歲后秉性已然塑造完全的林白。
是什么塑造了現(xiàn)在的林白,他不知道;但他自己是林白一點點塑造而成的。
林白知曉他的全部,而他對林白一知半解,甚至一無所知。
高中,溫清申請了住校,林白默許了。
安排好宿舍里的事情,溫清送林白出校門。
初秋的晚風有點涼,法國梧桐半青不黃的葉子在風里沙沙響。
一輪半缺未缺的月從枝葉間露出,在林白身上落下光斑。
他像那些第一次離家的同學擁抱父母般撲過去擁抱林白。
他知道,這樣林白是不會拒絕的。
林白寬泛意義地愛著他,待他如親人。
是他狹隘自私地想把林白占為己有,自私地愛著他。
路燈光晃啊晃,他看清林白眼角的皺紋,心里的小人扳著手指算,林白今年已經(jīng)三十有三了。按小城的標準,以林白的年紀,孩子都可以出門打醬油了。
但林白還是孑然一身,前些日子還被自己狠狠欺負了,脆弱無助得像暴風雨夜的月季,無人將他搬入遮風擋雨的地方。
“哥,一個人太難熬的話,給我找個嫂子吧。”他摟著林白脖子,林白一動不動,沒有回抱他。
“好好照顧自己,我回去了!绷职渍f,足夠體貼,也足夠生分。
溫清松開林白,目送他將手揣進衣兜,不緊不慢地在夜風中遠去。
溫清想起小時候九十九分的卷子,想起那輪摘不下來的月亮。
林白也曾無可奈何地讓過步,是他過于得寸進尺了。
9.
日子波瀾不驚地過著,慢慢撫平因為莽撞而造成的粗糙創(chuàng)口。
溫清能確切感受那道猙獰傷口的存在,它結(jié)了疤,橫亙在他和林白之間,不知道會不會重新滲出血。
而他能做的,只有遠離林白冷處理,裝作無事發(fā)生,心虛又迫切地翻過這荒唐的一頁。
哄騙自己能和以往一樣,可也只有自己才知道,他望向林白的眼神有多么熾熱而瘋狂。
無可救藥卻只能強忍病痛,在一無所有的少年時候。
“誒誒,我跟你們說,我那天在行政樓的樓梯間路過,看到一個男生把另一個男生按在墻上親,嚇得我趕緊繞到另一邊的樓梯下樓,心都快跳出來了。”
課間,前排的女同學在壓低聲音聊天,溫清趴在桌上補覺,但她們的談話一字不漏地鉆進他耳朵里。
“這是什么狗血男/男小說場景?”另一個女孩“吃吃”笑道,“我們學校還真有同啊!
“那當然,隔壁的隔壁班上有對兒,趕上班主任查寢,當場出柜,被勒令回家思過了!碧岢鲈掝}的女孩說,“比書上寫得還狗血!
“好慘,我說隔壁的隔壁那倆,非要在宿舍里,嘖嘖!
“算是自作孽吧,我其實不太能接受現(xiàn)實里這個,你說小說里還好......”
“小說里好歹倆帥哥呢。”
“對啊,你說他們圖什么。我那天撞見的那倆,說實話,不是因為他們接吻嚇著我了,而是我見著其中一個人的臉,天,另一個怎么下得去嘴!隔壁的隔壁那倆,全級第一和全級第七,你認識吧!
“見過一兩次,那倆長相平平無奇,沒啥記憶點。天,我有畫面了,有點惡心,你說他倆怎么就不能長得像校園dan美里寫的那樣呢,稍微好看一點兒,我都可以!
“不不,再好看我也不行,小說是小說,現(xiàn)實是現(xiàn)實,小說是假的,倆男的再怎么作都是編的,現(xiàn)實,哇,那太嚇人了!
“也是,你這么一說我也有點兒起雞皮疙瘩了!
“還好我們國家沒通過同性結(jié)婚,我實在想象不出年級第一和年級第七互相眼淚汪汪地看著,說‘我愿意’!
“那就是滑稽劇而不是愛情劇了,你不要給我一天灌輸這些奇奇怪怪的畫面!
“你想想,他們還會上/床......”
溫清枕著書,怎么都睡不舒服,順手撈起一支筆,戳戳前面一個女孩的后背,“麻煩小聲一點兒!
兩個女孩才意識到他的存在,雙雙轉(zhuǎn)過臉,嚇得都不說話。
溫清只好自己幫她們說:“你們也要努力考進年級前十啊,我們班就我一個,老班愁得頭發(fā)都快沒了。”
他是一個毫無感情地催學習機器,跟林白學的。
還好上課鈴聲及時響起,不然女孩們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林白想自己要不要向老班申請換座位,他想坐講臺旁邊沒有前后桌的位置,離黑板近,還不會被動聽八卦。
不過,在此之前,他要不要問問倆姑娘,自己這張臉作為那什么小說的主角,夠資格嗎?
他忽然想起林白,想林白如果真不喜歡女孩子,會不會受到像這樣的非議。
他覺得年級第一和年級第七真有膽子,在這個一無所有的年紀。
10.
上高中后,溫清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把自己封閉了起來。
以前,他在學校還是有交好的朋友,但現(xiàn)在他和班上的同級的同學都只是點頭之交。
他聽到一些事情,說男人喜歡男人是心里有;也聽到過對老夫少妻的指指點點。
“那女的一定是奔著老頭子的錢去的!编徏掖髬鹗冀K在吃瓜的前線戰(zhàn)斗,溫清只是周末回家休息,被林白支使著去大嬸家借醬油和蒜,在等待的過程中再次被迫地聽了段百轉(zhuǎn)千回的風流韻事。
他告訴自己不要對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過分在意,他相信自己也不會在意。
但當他望進林白干干凈凈的眼,耳邊便會一浪一浪地涌起那些風言風語。
真惡心啊,你竟然會喜歡將自己養(yǎng)育的兄長,引領(lǐng)自己前行的老師,一個和你相差十八歲的男人。
溫清可以想象那些人的措辭,他知道心在被什么扎著,但不痛,是麻的。
他望進林白的眼,那雙眼里曾盈著夏夜的月光,如同沾著露珠的月季花瓣,睫毛一顫,便下起細細密密,淹沒全世界的雨。
心臟的麻勁兒過去了,剩下千瘡百孔的疼痛。
他呼喊不出林白的名字,只能任由苦水倒灌,浸潤不了心臟。
哥,在我沒遇見你的以前,你是不是也聽到過這些聲音?
他看著林白,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
林白由于身高的原因,已經(jīng)不能揉他的頭作為安慰。
于是,林白拍拍他的肩,說,玩兒去吧,我做飯。
11.
月亮天天在那兒,哪怕有陰晴圓缺,都是一個月亮。
他踮腳夠不到。
12.
十八歲,法律上認可的成年,林白再說他是小孩子,他都能有理有據(jù)地反駁。
小孩子結(jié)束高考,又得待在林白身邊,煩他幾個月。
溫清難得地想讓自己那對不負責任的父母回來,給他一個可以暫時躲開林白的居所,他害怕又一個無所事事的暑假,會把他埋進記憶箱子里的骯臟東西再次抖落,重見天日。
小城的夏天,一如既往的悶熱潮濕,他模模糊糊地看見墻壁、地板滲水,林白彎著腰一點點拖干凈地上的水漬。
林白穿著棉質(zhì)的長款T恤,寬大得能遮到他大腿根。
溫清的目光劃過他清瘦突起脊椎骨的背,到他纖細的腰;腿是白的,細的,他沒穿外褲,腿露在外邊,明晃晃的。
溫清想林白是好看的,但林白不漂亮,林白就是好看。
只有好看能形容林白,簡單的干凈的好看,他的兄長,他的老師,他的監(jiān)護人,他的,他的,他的......
如果他再一次得寸進尺地向林白撒嬌示弱,林白會不會真的,成為他的?
就像夜里突降暴雨,月亮會墜落進他懷里。
13.
“哥......”溫清可憐巴巴委委屈屈地跟著林白鉆進臥室,喊出的聲音是啞的。
林白眼看著他反鎖了臥室門,卻沒出聲制止,只嘆氣道:“過來吧。”
月光被紗窗篩進臥室,一片清涼。
林白身上還是那股濕潤的肥皂味,柔柔地繞在他鼻尖,纏著他心神。
他咬他,像粗蠻的小獸一般;他吻他,模仿著蝴蝶棲在月季花上。
他十八歲,林白三十六歲,他們抹去十八年的歲月,與彼此完全交融。
林白眼角有淚,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因為別的什么。
溫清笨拙地舔上去,眼淚是咸的苦的,是藥的味道,通過喉舌咽下,在血管中蔓延療效,到達那顆千瘡百孔的心臟。
林白是他的藥,他早就知道。
雨細細密密地落,染著月光的顏色,他在林白眼里看見月亮。
他說:“哥,我摘到我的月亮了!
林白的指甲劃過他后背,他聽見林白說:“專心點兒,別說話!
又是一個亂七八糟的夏天。
夜里的風涼了。
溫清收到外省學校的錄取通知書,林白眉眼彎彎,說著恭喜。
他依舊穿著白色的長款T恤,彎腰拖地的時候,汗滴從鬢角滑過下頜。
他侍弄他的花花草草,月季每月都開花,花朵是淺粉色的,開得肆意而清白。
溫清用手帕用指腹擦過他臉頰上的汗?jié)n和泥點,干干凈凈、清清白白的,他愛的人,他的愛人。
哥,你能不能說,喜歡我啊。
14.
但林白又一次,給了他否定答案。
別說你喜歡我,別說你愛我。
我們都摘不到月亮,月亮在天上。
你應該知道的,清兒,這是病,我們這樣是不對的。
“我們這樣是不對的,那你怎么愿意教我,甚至把你自己交給我?那你怎么不推開我,拒絕我,徹底丟下我?讓我死心......”溫清將他桎梏,卻不想看他脆弱如風雨中的月季花。
于是,溫清軟下聲音,裹挾著委屈,“哥,你從小教我,要心口如一的......”
“是啊,我想斷了你的念想,我也在斷了你的念想!绷职讚嵘蠝厍宓哪,聲音很輕,“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呢,小朋友!
“你想要我一次,我便給你一次。了結(jié)了你這念想,以后坦坦蕩蕩地往前走,別回頭!
“可我想要你一輩子!睖厍逭f,他抱著林白,窗外是淅瀝的雨聲。
夏季的天氣難以預料,上一刻朗月當空,下一刻便突降暴雨。
暴雨刮不下來月亮。
林白說:“別輕易說一輩子啊,小朋友!
15.
溫清和林白失散于他十八歲夏天的末尾。
林白送他去中巴站,幫他理好帶皺的衣領(lǐng),說汽車轉(zhuǎn)火車的時候小心些,說到學校了給他打電話。
像一個操心的老父親。
溫清忍住想吻一吻他眼角的沖動,只訥訥地說:“我走了!
像上初中的第一天,站在岔道口沖他揮手再見。
溫清有種直覺,在看著林白的背影消失在夏末和初秋交織的涼風里時,格外強烈。
他覺得他將再也見不到林白,就這么平淡地揮手,告別了所有的從前和以后。
而在秋天的末尾,他少有地接到林白主動發(fā)來的信息,說他父母回來了,還帶了一個比他小五六歲的弟弟。
林白把父母的聯(lián)系方式給了他,說,他們很想你。
溫清和父母通上了電話,電話里母親聲聲哽咽,父親嘆氣。
他坐在學校長椅上,看頭頂?shù)奈嗤┤~子搖搖欲墜。
父母的聲音很模糊,又很陌生。
他很想林白,很想很想。
16.
坐了一天的火車,半天的巴士,溫清又回到小縣城。
他沒去父母那兒,而是拖著箱子背著包,往他最熟悉的方向走去。
鑰匙還能開門,林白竟然沒有換鎖。
溫清心里一喜,忙拉開門。
吱呀一聲,灰塵在冬日照進屋內(nèi)的陽光里紛飛,狹小的屋子空蕩蕩,他一眼望到陽臺的角落,有盆枯萎的月季花。
林白搬走了。
而他也聯(lián)系不上林白了。
他張了張嘴,不知喊出了些什么,眼淚便順著臉頰淌。
他蹲在門前嚎啕大哭,竟是連那十年前剛離開父母的孩子都不如。
17.
溫清大學畢業(yè)后,留在了大學所在的城市工作。
他不回縣城,縣城里沒有人在等他。
但他還是每個月攢些錢給父母寄去,算是感謝他們生下了他,又供他讀大學。
說實話,他得好好感謝林白,但林白連個報答的機會都不給他。
真是個大善人,含辛茹苦撫養(yǎng)一個沒甚血緣關(guān)系的孩子長大,還分文的報酬都不收。
鄰家大嬸說林白辭了在小學里的工作,一個人背著包拉著旅行箱,不知道搬去了哪里。
也許都不在縣城里了吧。
“他這樣的人,我活了小半輩子都只見到這么一個。”鄰家大嬸嘖嘖道。
溫清想說他也只見到過那么一個林白。
在年少時候,住心里面了。
18.
大城市難得的無霧霾的晴夜,溫清踱步到出租屋的陽臺,雙手捧著一杯水。
他仰頭望,月亮在樓頂上,高高地掛著;他低頭瞧,月亮在他的杯子里,顫顫地晃。
他記得自己吸著鼻子,一抽一抽地推門,進入那個留有他和林白荒唐夢境的房間,在落灰的床頭柜上看見一張落灰了的折得工整的信紙。
他拿起來,彈了灰,慢慢地展開來,其中有寥寥幾行,用著他最為熟悉的字體留下的字跡:
“端一杯水,
站在晴朗的夜空下;
你會看到,
我送你的月亮,
在你的杯子里。
打翻了水,
也沒關(guān)系。
抬頭看,
你的月亮還在天上!
林白到底是不想讓他難過的,林白到底是愛著他的。
寬泛意義地愛著他,待他如親人,待他如年少的自己。
19.
不再少年的少年想,那輪月亮已經(jīng)不重要了。
他將杯子里的水倒進洗手臺,水滴滴答答地跳。
像年少那場細細密密的雨。
月亮碎在雨中,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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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了一部分,看能不能過。
個人很喜歡的一篇,可對照《一年十二月》讀,年齡操作嘛,上半年那段時間特別喜歡這個,動不動差個十幾二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