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十八歲那年，從父親那里得到了一個特別的生日禮物。

　　那是一個其貌不揚的棕色牛皮本，封面上有坑坑洼洼的凹陷，仿佛經(jīng)歷了百年的風(fēng)霜。

　　公主不喜歡這個禮物。它太貴重了，得到它，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像是承擔(dān)了巨大的責(zé)任。

　　因為公主知道，一旦在本子里寫下一件事情，那么這件事將永遠(yuǎn)不會實現(xiàn)。

　　國王把本子交給公主的之后，認(rèn)真地說了幾句話。

　　“孩子，你永遠(yuǎn)要記住，”國王的臉上布滿皺紋，精神卻依舊矍鑠，“這個筆記本是上帝的旨意，我們不能用它為非作惡，也不能朝令夕改。”

　　“只有如此，所有完整的號令，才必然破滅�！�

　　公主面色如常，點點頭接下了本子，什么也沒有說。

　　那天之后，它一直被鎖在公主書桌正中的抽屜里。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公主二十歲的時候，在宴會上遇到了鄰國的一位王子。這位王子金發(fā)碧眼，身材修長，穿著一身黑色的晚禮服，手里握著高腳杯和旁邊的貴婦交談。宴會的間隙，王子松了口氣，視線平移的時候，和公主的視線撞到了一起。

　　那一天，公主明白了什么才是一見鐘情。

　　就像是偶遇春天銜枝而來的鴿子，像湊近玫瑰芬芳馥郁的花蕊，像凝視陽光下，教堂里色彩斑斕的花窗。

　　公主開始心神不寧，白天吃飯時愣了神，叉子下的面包被戳成了細(xì)細(xì)的碎屑；夜晚望著窗外的月亮，那月亮像是王子剔透的眼睛。終于有一天，公主起身走到桌前拿起了羽毛筆，最尖端的羽毛壓在書本下，被一下子扯掉了。

　　她給王子寫了一封信，邀請他來自己的城堡。

　　王子赴約而來，抖落披肩上薄薄一層積雪。守衛(wèi)為他推開城堡的大門，古樸典雅的城堡今日裝飾起了華麗的色彩。公主小跑著出現(xiàn)在長廊，碧藍(lán)色的眼睛里溢滿盈盈的笑。她像一只小巧的金絲雀，邀請王子去看城堡后面的小院子。

　　那里是公主拜托女巫卡莎臨時布置的花園。

　　即使圍墻外下著紛紛揚揚的小雪，依舊花團錦簇，蝴蝶紛飛的花園。

　　王子好像很驚訝，呆愣愣地看著院子里的花，公主卻望著王子的臉，過了幾秒，扭頭對角落里的卡莎笑了笑。

　　遠(yuǎn)遠(yuǎn)地，她看見卡莎對她揚了揚嘴角。

　　在那之后，公主開始經(jīng)常約王子見面。她和他去海邊散步，任海水打濕繁復(fù)的裙擺；去城堡的閣樓看星星，任由沉默蔓延。幾次見面的時候，公主發(fā)現(xiàn)王子時常會出神，那雙像月亮一樣的眼睛就變得遙遠(yuǎn)起來，遠(yuǎn)遠(yuǎn)地消失在黑夜的濃霧里。

　　公主不知道王子在想什么。

　　有一天，她坐在花園的秋千上，王子在一旁握著秋千的木質(zhì)支架。

　　“你用過那個筆記本嗎？”

　　王子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公主繼承了筆記本，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

　　“還沒有，怎么了嗎？”

　　“……沒什么�！�

　　公主抬起頭，看了王子一眼，什么都沒說。

　　關(guān)于這個筆記本的流言，根本不止一種。有人說它是被魔鬼詛咒的，有人不相信它的存在，但那些相信的、曾經(jīng)想要偷竊這個筆記本的人，多多少少都吃過苦頭。

　　公主看到過，在筆記本的第一頁，年輕時的國王曾經(jīng)寫過一句話。

　　“有人會不經(jīng)同意拿走這本筆記本�！�

　　因此，凡是偷過它的人，有的從城堡頂層墜落，有的莫名其妙瘋癲，也有人意外溺死。

　　漸漸地，沒人敢動它的主意。

　　想必王子也會知道。

　　她下意識地不去想對方問話的意圖，即使她看出了王子猶猶豫豫，一些話似是要脫口而出。

　　公主對王子笑起來，扯著對方的袖口，讓對方推推她，說想蕩得高一點。

　　王子半張著嘴沉默了下來，過了一會兒，走到公主身后扶住了她的肩膀。

　　王子的手很暖，像國王生日時送給她的小火爐。公主抓著身側(cè)的兩根繩子，身體隨著王子的動作蕩到空中，她伸長了腿，落在棕色的皮鞋上的一片粉色花瓣飄揚起來，落到綴滿雛菊的草地里。

　　但不知從何時開始，王子不再回應(yīng)了。

　　公主總會在清晨來到窗邊，打開窗戶，滿懷希望地伸手接住信鴿，擰開小小的圓筒，卻什么都沒有。她日盼、夜盼，過了七天和一個陰天的上午，終于收到了一封回信。

　　王子的信很短，他告訴公主，想要和公主見面。

　　約定的當(dāng)天，她穿上了雪白的連衣裙，認(rèn)認(rèn)真真地梳好一個高馬尾，微微卷曲的發(fā)尾垂下來，隨著動作左右搖晃。她在門口接到王子，正要上樓時，女巫卻氣喘吁吁地從身后叫住了她。

　　公主朝王子點點頭，讓他先上去，轉(zhuǎn)過身時，女巫的視線卻還怔怔地留在自己身后。

　　“怎么了，卡莎？”

　　“公主……我在您身邊十年了，突然想去別的地方看看了，”女巫回過神來，看向公主時，眼里的情緒一閃而過，“我可以走嗎？”

　　“卡莎……？”公主愣了一下，輕輕蹙起了眉，“可是現(xiàn)在突然讓我決定……”

　　“您能不能讓我走？”

　　公主看著，女巫聲音顫抖地變出了法杖。她看了看四周，一個人也沒有，屋外還是一片晴朗。

　　公主想不明白，明明是一個普通的早晨，怎么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女巫見公主不說話，拿起法杖指向了公主。

　　“您能不能答應(yīng)我？”

　　這是個沒有預(yù)兆、沒有理由的請求。

　　如果她能忽略掉對方手緊緊攥在手心，卻不小心露出一角的紙條。

　　公主并不太在意那張紙條上是什么。

　　卡莎和她一起長大，在今天之前，卡莎幫過她很多，她也幫過卡莎很多，沒有什么問題是要以這種條件為代價解決的。

　　公主沉下心來，扶住了一旁的樓梯扶手。她看著女巫急迫的臉色和發(fā)紅的眼眶，搖搖頭，緩緩開了口。

　　“我不能答應(yīng)你，卡莎，我不能找沒有任何條件的情況下答應(yīng)你，”公主豎起食指，在女巫說話之前打斷了她，“而且，卡莎，你沒有理由威脅我，你明白的。”

　　卡莎的表情呆住了。她像是不敢相信，又像是絕望一般搖了搖頭。

　　公主想了想，緩和了語氣又開口道。

　　“能告訴我原因嗎？”

　　“沒有……公主，沒什么原因�！�

　　公主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她走下了幾級臺階，卻發(fā)現(xiàn)卡莎早已不知道去了哪里，于是便拍了拍手，叫來門外的管家去找卡莎，轉(zhuǎn)身上樓。

　　遠(yuǎn)處的樓梯傳來重物滾落的聲音。

　　公主皺了下眉，叫了兩聲王子的名字，卻沒人回應(yīng)。

　　她一步步地朝聲音來源處走去。

　　那是從三層直通地下室的悠長回廊。從上面望下去，樓梯變得狹窄，燈光逐漸昏暗，油燈微弱的火光在黑暗里顫動。

　　公主低下頭，看見了掉落在樓梯旁的筆記本。

　　被自己藏在抽屜里幾年沒有動過的筆記本。

　　公主站在臺階上，向前探了探身，垂下眼來看摔到地下室的王子。他姿勢可笑地趴伏在地面上，胳膊試著支撐了幾下，卻還是沒法移動。昏暗的橘色燈光下，王子的臉皺得像是潮濕角落里猖獗生長的苔蘚。

　　“非要這么做不可嗎？”

　　公主聽見自己冷漠的聲音，看見王子詫異地抬起頭來。

　　但她沒有給對方辯解的時間。

　　“你喜歡的是卡莎，對不對？”

　　公主看著，王子的臉色一點點由驚訝變?yōu)榭謶�，像是自己小時候溜到街上去，從遠(yuǎn)處屋頂上看見行刑人刀下那些人的樣子。

　　公主想，我早該明白的，在王子不時望向自己身后發(fā)愣的時候，在卡莎最近總是收到信件的時候，在卡莎拿著法杖指著自己鼻子的時候。

　　她望向王子時眼里的光，和她看著自己時眼底一閃而過的恨。

　　卡莎本不是個壞人。

　　公主后退了兩步，喚來仆人去找醫(yī)生。女傭匆匆忙忙地離開了，而她提著裙擺，踩著高跟鞋一步步向樓梯下面邁去。

　　踢踏、踢踏。

　　離王子還有幾步遠(yuǎn)的時候，公主放下裙擺蹲了下來。

　　“我不會對你們做什么，你完全不用擔(dān)心這一點——”

　　公主的話頓了一下。

　　“因為我想要的，也不是這些�！�

　　“那……你想要什么？”

　　王子半是驚恐半是因疼痛而抽搐的表情隱沒在昏暗的燈光里，顯得恐怖又虛無縹緲。

　　“我可以讓你們在一起，你也不必在意民眾可能的反應(yīng)——”公主有意無意地低下頭，看了一眼自己攥在手里的筆記本，“但我想讓你陪我演一場戲�！�

　　“一場戲……？”

　　身后突然傳來的急促的腳步聲。

　　公主仰頭向上面看去，女巫正站在樓梯口，焦急地望下來。

　　“對，”公主垂下眼來，像是嘆息一般說道。

　　“一場可能會很久很久的戲�！�

　　當(dāng)天中午，醫(yī)生醫(yī)治了王子，公主坐在屋里的化妝鏡前，叫來卡莎，伸手示意對方坐到王子旁邊的床上。

　　公主說，我可以答應(yīng)你們的要求。

　　王子和女巫對視了一眼，顯得有些迷茫。

　　“但我想當(dāng)女王，”公主看著兩人，一字一句地開了口，“而不是皇后�！�

　　“你是——你想自己治國？”卡莎一時間沒有忍住，驚呼出聲，“可是，可是國王他——”

　　“他不會同意，雖然他很疼我——所以我才要王子能假裝和我在一起。”

　　“這樣國王就會把王位傳給我們，我得到我想要的。我不需要約會，也不需要什么其它的東西，只要能讓國王覺得我們是一對——”

　　公主的聲音凝滯了一瞬，又恢復(fù)如常。

　　“其它的，我都不干涉�！�

　　王子盯著公主，眼里卻還是有些戒備。

　　“人面對愛情時都是盲目的，你也是一樣。”公主看著王子的表情，咧開嘴笑了。

　　“我知道你偷筆記本是為了什么，只不過是怕我真的寫什么‘王子不會愛上公主’這些東西。不過你放心，我不是那么勢利的人。這一點，你們都該知道的。”

　　公主面色平靜下來，像是泛不起波瀾的海水。她看向卡莎，直到對方移開目光才低下頭，去看自己剛剛修剪好的指甲。

　　“這次是你運氣好——但以后就不一定了�！�

　　“我不是個言而無信的人。我會恭喜你們擁有純潔的愛情，帶著我最衷心的祝賀�！�

　　卡莎聞言，眼里閃過了波瀾的光。王子沉默著望了女巫一眼，輕輕點了點頭。

　　公主站起身，提起裙擺走到了窗邊。

　　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橙黃色的溫暖夕陽落在叢林里，飛鳥成群飛過時，在地上倒映出一閃而過的剪影。

　　公主眨了眨眼，最終回過身來。

　　“明天上午，給你們一個答案。”

　　其實根本就沒什么好猶豫的。

　　公主能得到想要的地位，王子也能回他的國家，帶著女巫過上幸福的生活，如果沒有意外，兩個國家能一直這樣相安無事下去。

　　說想要一晚上的考慮時間，只不過是個權(quán)衡。

　　公主攥著手里的羽毛筆，翻開了本子。

　　“最后，女巫背叛了公主。”

　　公主頓了一下，接著一筆一劃地寫了下去。

　　“但是王子還是和公主在一起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墨跡在油燈下一點點干涸。

　　公主放下筆，手指輕輕在清秀的字跡上面摩挲了幾下，思想開始放空。

　　在那一瞬間，她仿佛看見了晴朗的一天，鴿子銜著橄欖枝從頭頂飛過，花童把火紅的玫瑰花瓣撒到天上。樂隊奏起了婚禮進(jìn)行曲，而她身著婚紗，站在紅毯盡頭等待著那個可以和她相伴到老的人。

　　但忽然之間，這一切又都消散了。

　　燭臺上蠟燭的火苗抖動了一下，昏暗的光溢滿空蕩蕩的寂靜。

　　公主神色如常，把筆記本鎖回了書桌正中的抽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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